摘 要：小说文本的创作与原型的置换变形，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互动的连接。对原型的运用使得《丰乳肥臀》增添了更多的涵盖力，埋藏在心灵深处的苦难的民族记忆被重现。在此，借用原型批评分析生殖崇拜、命运难违、征兆显现在《丰乳肥臀》中的置换变形及其巧妙之处。正是因为原型——这些人类的“元语言”，《丰乳肥臀》才体现出其包含在文学中的极大的人类学价值。

关键词：原型 生殖崇拜 命运难违 征兆显现

原型，是人类在世代传承的生活之中重复出现、相类似化的主题和模式。许多人类心理和命运的相同的东西被包含在其中，因而原型能够作为人类活动的一种隐形的心理力量，在世世代代的遗传之中具有一定的连贯性，会在文化的发展中留下一些有规律性的可以探寻的轨迹。因此，作家们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写着先辈们写过的创作题材，这实际上就是原型在起作用。“原型（archetype）又译‘原始模型或‘民话雏型。”[1]（P98）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柏拉图曾经使用这一概念来指称事物理念本源。后来，时隔两千多年，在伦敦的一次学术报告上，荣格对原型的概念作了详尽的解说。这个已经近乎被遗忘了的概念因荣格的阐释而重获生命。

荣格指出，创作过程：“包含着对某一原型意象的无意识的激活，以及将该意象精雕细琢地铸造到整个作品中去。”[2]（P101-102）从神话到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的一条重要规律在于原型的“置换变形”。在神不断被置换成人的过程中，原本神身上所具有的浓烈的理想化、程式化的神话色彩被逐渐弱化，神的形象渐渐贴近人的形象，因此，人物的形象与活动逐步远离神话而贴近现实，最终与现实相似。然而，在置换的过程中，原型笼罩上了浓烈的隐晦和象征色彩。因此，识别被置换了的原型在文学批评中日益流行，文化人类学家们更是极其关注并且不断思索与探寻原型的人类学价值。在对众多原型及其置换变形的重视与观照之中，原型批评有着非常独特的也是十分重要的价值。在此意义上，莫言在《丰乳肥臀》中的原型运用也具有其丰富的内涵与独特的价值。

从原型的角度来看，在莫言的《丰乳肥臀》中，可以窥见的原型有许多，比如小说中的民间成仙故事、复仇、复活、兄弟故事、求偶等。然而，生殖崇拜、命运难违、征兆显现这三组原型的运用在《丰乳肥臀》中最为明显，它们在小说中被巧妙地置换变形，并且不断丰富与凸显自身的含义。

一、生殖崇拜

《丰乳肥臀》对女性乳房的描写超越了其他小说，书中有着许多直接、毫无遮掩地描写乳房、赞美乳房的言语，小说也曾经一度因此招致非议。也有一些人对其书名提出过批评与建议，莫言在2012年版《丰乳肥臀》的自序里提出没有更改书名的必要，是因为“丰乳肥臀”原本就不是洪水猛兽。另外，书中还有大量描写男女两性关系的场面，莫言知道这样写会被某些人耻笑甚至辱骂，但他没有畏惧也没有退却，因为他心里想的是“此书不仅是献给我的母亲的，也是献给天下母亲的”[3]。而且批评者们所耻笑和辱骂的小说情节背后实际上包含着一种原始的古老的情感——生殖崇拜。

根据人类学家们的研究，生殖崇拜在世界各地都是一种极其普遍的历史现象。在原始的神话、宗教、绘画与雕塑之中，到处可寻见原始生殖崇拜的踪迹。早期的人类文化真实、集中地反映了生殖崇拜的盛行。在尼泊尔，生殖崇拜在宗教信仰之中也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尼泊尔人认为人类性意识的升华可以达到与神合一的目的。众多的性崇拜图腾矗立于加德满都谷的三座老皇宫广场，形成了个性鲜明的“性庙”。其实，对于民风保守的尼泊尔而言，这些生殖崇拜的图腾只是宗教和艺术的表现形式而已，他们借助于这些来充分表达对生殖能力的崇拜。因为在过去原始的人类生活中，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只有人数较多的集体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抵御猛兽和其他部落的侵袭，也只有人数众多的集体才能抵抗住各种自然灾害并且得以生存和繁衍。所以，在一个原始的集体或部落之中，人口的数量被高度重视，这不仅关乎种族的繁衍，更与现实生活的生存需要有着紧密联系。对人口数量的高度重视必然引发了人们对于生殖的强烈渴望，因此在早期人类的生活中便有了生殖崇拜，他们在远古神话与绘画、雕像中创造了一系列的生殖崇拜的图腾，这些也包括了女性的乳房。由此来看，生殖崇拜的文化内蕴是十分深厚的。在此意义上，莫言的《丰乳肥臀》中的两性性行为以及女性身体——尤其是女性乳房的描写实际上非常契合生殖崇拜这种古老的文化。

《丰乳肥臀》中的生殖崇拜大部分体现在对上官金童的“恋乳癖”的叙述中。上官金童的母亲上官鲁氏生下了八个女孩一个男孩，用丰满的乳房哺育了这一个个幼小的生命，不仅完成了封建时代里女性的使命，更是体现了母性的伟大。上官金童是一个十分怪异的“恋乳者”，他要呆在母亲的双乳之下，才能获得生命的真实的存在感，他迟迟不能断乳。在上官金童眼里，女性丰满硕大的乳房不仅是滋养他生命的源泉，更是世间一切美的代名词。在小说中上官金童这一独特的人物的描写，不仅强化了作者对乳房的赞美，而且表达了对母亲的感恩之情以及对女性生殖的崇拜。另外，在小说中，上官金童的父亲——瑞典传教士马洛亚对母亲的乳房大唱赞歌。这里，乳房与性相关，却被描绘得十分自然和美好，因为此中有爱。古人云：“食色，性也”，试想没有性，哪能有人类世世代代的生育繁衍呢？因此，在《丰乳肥臀》中，从原型的角度来欣赏，乳房便具有了丰富的生育和母爱的意味，在此由生殖崇拜实现了对天底下所有母亲的赞美。

《丰乳肥臀》中，莫言对生殖崇拜的运用，除了正向表达，也还有其反向置换。在小说中，上官金童后来虽然能够逐渐接受母乳以外的其他食物，看似断奶了的表象背后却掩藏着他精神上没有断奶的事实，注定了他一辈子都吊在女人的乳房上，成为一个依附于女性怀抱吸取母性力量生存的恋乳者。作为这样的一个恋乳者，他是缺少生机与活力的。莫言在自序中坦言，“当然，作为著者，我比较同意把上官金童看成当代中国某类知识分子的化身。我毫不避讳地承认，上官金童是我的精神写照，而一位我敬佩的哲学家也曾说过：‘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灵魂深处，似乎都藏着一个小小的上官金童。”[4]又恰如莫言在《红高粱》中写到的“种的退化”，上官金童作为“中国某类知识分子的化身”实际上也是退化了的。因此，生殖崇拜原型的崇高意义在《丰乳肥臀》中又被反向置换成了一种反讽，这实际上也包含了莫言对懦弱的当代中国某类知识分子的叹息与讽刺。

二、命运难违

在《丰乳肥臀》中，不仅主要人物母亲的命运跌宕起伏，小说中其他人物也是回环反复地经历贫穷与富有、卑贱与高贵，在这其中，让人感受最强烈的是一种极具普遍性的原型——命运难违。

命运不是迷信，而是一种规律。“凡一种社会的或文化的‘人的生存状态，无论是社会制度还是约定俗成的生活秩序及规范，都不可避免地面临命运的挑战。从发生到消亡，而消亡之后依然会留下文化精神的阴影——作为规律，谁都无法抗拒，这就是命定。”[5]（P18）这既可以是个体生存方式的寂灭，也可以是文化模式的寂灭，而其最重要的特征是无法抗拒。莫言对命运难违原型的置换变形使得《丰乳肥臀》巧妙地将众多苦难人物置于不可逃脱的悲剧命运之下。《丰乳肥臀》中大量的笔墨运用于描写上官金童眼中的母亲以及上官家的女儿们。在命运面前，不管她们自身如何努力或者寻求他人的救助，都终究没能逃脱悲剧性的命运。

上官家的女人们用尽了她们的生命，在历史的舞台上留下了震人心魄的一幕又一幕。封建社会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迫使上官家的女人们，尤其是母亲，穷尽一生滋养着整个家族剩下的唯一的男性——上官金童，而最具讽刺性的是被她们当成生活唯一指望的上官金童居然是一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6]（P454）。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地位的是人类文化整体”[7]（P23），所以，造成上官金童的母亲和姐姐们悲剧的最深层次的根源在于她们所处时代的中国文化整体，这是旧时代女性的悲剧，更是文化的悲剧。在此，《丰乳肥臀》借助于人物命运难违原型的置换，通过对上官家女人们无法逃脱悲剧命运的表现，将一个时代中国文化整体的弊端鲜明地呈现出来了。

三、征兆显现

征兆，预感到的或即将出现的迹象。可以说，征兆意识很久以前就扎根在人类的脑海中了。在莫言的许多小说中也能见到人物征兆意识的痕迹，《丰乳肥臀》中就镶嵌了大量征兆显现的原型，其中包括梦境征兆和异象征兆。

梦境征兆是指把梦境看作现实生活的征兆，并且人们往往依据这些征兆预示未来。“梦”就其扩大的意义而言，它不仅表示睡眠中的心灵幻想，而且也表示在形成过程中意愿和嫌弃的整个交互作用活动。“梦就其自身而言是做梦者自己生活的一种隐秘的幻想系统，他自己是不能完全理解的，而且据我们所知，对他也不能有真正的用途。但是在所有的梦中却存在着一种神话的因素，它具有独立的交际力量。”[8]（P162）梦的意义原型经常在民间故事集中清楚地表现出来。而莫言在《丰乳肥臀》中对梦境原型的运用主要体现在对母亲上官鲁氏的梦境描述中，“有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了一块冷冰冰的铁。有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了一只遍体斑点的癞蛤蟆。铁的形象还让她勉强可以忍受，但那癞蛤蟆的形象每一次在脑海闪现，她都要浑身暴起鸡皮疙瘩。”[9]（P6）母亲在怀孕的时候就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瑞典传教士马洛亚的，潜意识里这个孩子是外国人的种，而且这个外国人的外表明显得与中国人的外表不同，这因此引发了她内心的担忧，而她对肚子里这个“杂交种”孩子的担忧让她产生了以上的梦境。母亲梦里的“冷冰冰的铁”与“遍体斑点的癞蛤蟆”实际上已经预示了她肚子里的这个男孩子不可能长成她所想要的“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9]（P454）。小说中上官金童在现实生活中的懦弱无能与严重的“恋乳癖”实际上也印证了母亲上官鲁氏的梦。

异象征兆，在民间人们认为某些异常现象的出现便是祸乱发生或者灭亡的征兆。这些异象包括：物象异常，如花草树木一夜间枯萎等；动物异常，如雄性动物生崽、原本夜间才出来活动的动物活跃在白天等；天象异常，如大旱、洪涝、地震等；人事异常，如正常人突然失常等。与这些相似，《丰乳肥臀》中上官家族的兴衰与人物的死亡常常伴随着异象征兆的出现。在上官寿喜和上官福禄遭到日寇杀戮之前，上官寿喜的脑海里就已经被他所遇到的异象留下了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胡同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虚假的黑色蝴蝶像纸灰一样飞舞着”[10]（P13）；在上官家的二女儿上官招弟被手榴弹炸死、二女婿被捕之前，“太阳发黑，河中鱼翻肚皮，天上的鸟儿倒栽葱。……几十条黄花紫皮蛇排着队在大街上爬行……蛟龙河里的流水像血一样……我的奶羊的奶汁里有股血腥味更不正常”[11]（P201-202）；雨涝成灾的年头里，“黑色的树干上生满了红色的气根，好像某种海洋生物的触须，斩断了便会流出鲜血”[12]（P412），在这样的异象征兆中，七姐上官求弟在饥荒年代里因为暴食用肉体与尊严换来的生豆饼撑破了肚皮而没能逃脱悲惨死亡的命运。异兆悲音，上官家族成员的命运先验地被各种异象所预示出来。在对征兆显现原型的置换变形中，《丰乳肥臀》让上官家族成员悲剧性的命运在潜移默化中走向了历史性的民族性的深刻。

四、结语

20世纪以来，原型批评的产生与发展来源于当代人对人类的早期文化以及人类的共同心理研究。因此，用原型解读《丰乳肥臀》，能站在更高更远处观察许多其他批评方法所忽略的文学奥秘与文本深处的文化无意识。莫言的《丰乳肥臀》以生殖崇拜、命运难违、征兆显现等原型在文本中的置换变形，表现了以母亲为典型的女性悲剧命运产生的文化背景，揭示了深潜于我们民族的心理内容，蕴含了一个时代人们的共同的情感与生命体验。人类生命里所延续的失落、创痛、悲哀亦是隐含在原型的使用之中。受苦难的母亲、退化了的懦弱的且具有恋乳怪癖的上官金童等作品中的人物成为了原型使用的载体。这些原型的载体所承载的是人类悲伤而又无可奈何的生命境遇，苦难而又无法摆脱的命运形式。《丰乳肥臀》中原型的使用是超越时空的，任何时间和任何地方所存在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种原型的体验，在欣赏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会产生心灵的感触。《丰乳肥臀》因其原型的使用，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另外，原型在《丰乳肥臀》的文本建构中的意义还涉及原型的再创造中所包含的作家的价值立场以及审美原则等方面，这些还需要进一步仔细思考。

注释：

[1]管东贵，芮逸夫：《民话雏型》，台湾商务印书馆，1971年版。

[2]荣格：《谈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叶舒宪选编：《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3][4][6][9][10][11][12]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5]吕薇：《神话何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

[7]桑竹影，南姗译，[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8]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1年版。

（周欢 陕西汉中 陕西理工学院 72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