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石

今年是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近来重读刘火先生的《当逐臭成为一种时尚》一文（见2013年8月22日《文学报·新批评》）。其文痛斥个别无良文人无良出版社为胡兰成及其汉奸下流著作张目的言行，使笔者不由得想起四十年前胡秋原等先生对窜回台湾欲图养老终其余生的胡兰成大义凛然的一番怒斥。

值得为之大书一笔的是，直到去台湾后的晚年，胡秋原深怀民族大义，切齿痛恨汉奸卖国贼的鲜明立场，仍然无有一丝一毫的动摇。40年前，1975年的某一天，一位当年曾在汪伪特务机关“七十六号”受尽酷刑折磨的原国民党阵营的抗日志士，突然造访胡府。他给胡秋原带来了两本书。一本是旅日大汉奸胡兰成写的《华学、科学与哲学》，另一本是《书评书目》杂志，内有诗人、散文家余光中先生写的《山河岁月话渔樵》一文，是评论胡兰成此书的。胡秋原先生见后，不由得拍案而起，进而针锋相对地撰写了一篇题为《汉奸胡兰成速回日本去！》的檄文（此文刊于台湾1975年第9期《中华杂志》）。

该文伊始，胡秋原先生大义凛然地写道：

中国历史上，汉奸甚多。以文人为汉奸，阴毒残忍，罪大恶极，而亦天网恢恢者，以阮大铖为最著名。

文中比对明末那个民族败类阮大铖，胡秋原先生历数作为现代大汉奸的胡兰成犯下的种种罪行，并加以无情鞭笞：

……此汉奸在汪伪政府时代任宣传部副部长兼社论委员会主任委员。除自写及指导丧尽天良的卖国文字之外，并协助日军侵华，谄媚日本军阀特务，杀害爱国志士，诱胁文人作文化汉奸，并利用日本与汉奸势力，侮辱中国女性。他对（关在）七十六号中写文章的抗日志士特别残酷。其败坏民族气节之罪，较奸掳烧杀之汉奸，尤为重大。

胡秋原进而揭露、抨击其携书赴台之严重危害：

胡兰成汉奸之罪……他不仅继续鼓吹汉奸言论，而是日本浪人鹿内信隆派他来台有所活动的，而且以籍要人之庇护，公然在此坐拥皋比，瞎说八道，歌颂日本，误人子弟。

凡一人为汉奸，则其人性完全变质，如有灵魂，当下十八层地狱最下之底，永堕六道之畜牲道中。……汉奸写一字则汉奸之罪亦增一分。而况还是宣传汉奸之文字？而况以汉奸文字继续其汉奸工作？

胡秋原先生一针见血指出的“而且以籍要人之庇护”的说法，系指1949年胡兰成逃离大陆后，不甘寂寞地向台湾统治者献媚讨好，将台北出版的《蒋介石秘录》一书介绍给日本《产经新闻》连载，以此换来台湾方面撤销了此前对他这位民族罪人的通缉令。但通缉令撤销归撤销，毕竟有大汉奸恶名在外，台湾当局也没有表现出欲以重任或为其养老的意思。于是，蜗居在日本的胡兰成以其孤寡一人“晚景凄凉，走投无路”为由，向昔日文友、《新闻天地》负责人卜少夫先生求助，欲往台湾谋职并终老余生。而卜少夫先生因盲目惜其才，在1973年将其推荐到文化大学任客座教授。一生好行侠义的卜少夫此举，遭到了包括胡秋原先生在内的众多好友乃至家人的非议与谴责。其夫人徐天白批评他“帮助别人，有教无类，不管对方值得不值得帮助，只要对方开口求助，一概助之”，说的就是他帮助推荐大汉奸胡兰成来台任教一事。

早在来台前的日本寓居时期，胡兰成就已经推出了他所写的《山河岁月》一书。而在台湾时期，有了苟延喘息机会的胡兰成，又将他的《今生今世》面世。这前后两书，胡兰成极尽摇唇鼓舌，为其丑恶生涯包括流氓成性的风流史涂脂抹粉，一时间引发了台湾文化界人士，尤其是经历过抗战灾难岁月的一代人的极大愤慨。故有胡秋原文中“公然在此坐拥皋比，瞎说八道，歌颂日本，误人子弟”的说法。同时，胡秋原也毫不留情面地批评了老友卜少夫先生对胡兰成的举荐，实乃为引狼入室。胡秋原先生异常辛辣地这样点评道：“有人请他（胡兰成）当大学教授，且认为‘华学科学哲学乃‘通才教育之‘一良好开端。我认为，这只能将学生教成糊涂虫、小滑头或汉奸。这是青年、家长和文化界人士，都有权抗议，应请教育部取缔的。”

胡秋原先生针对余光中先生于斥责胡兰成“妄发议论，歪曲历史”的同时，又给出了胡兰成之书“尚有文采”的糊涂评价，不无辛辣地指出：胡兰成“他则不过有如七十老鸨，淡妆浓抹，终是使人作呕。余先生所见不广而已”。

与胡秋原先生警告、驱逐胡兰成之入木三分犀利无比的言辞有所不同的是，余光中先生在斥责胡兰成的《山河岁月》一书是“妄发议论”的同时，却也欣赏胡兰成的文笔。在其《山河岁月话渔樵》一文中，余光中先生引用了胡兰成书中两句“尚有文采”的词句。一句是：“这真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事物条理一一清嘉，连理论与逻辑亦如月入歌扇，花承节鼓”;另一句是：“中国人是喜欢在日月山川里行走的，战时沿途特别好风景……年青学生连同婉媚的少女渡溪越岭，长亭短亭的走”;叹为“自铸新语”，“五步一楼”。

对此，饱读四书五经，通晓中国历史的胡秋原先生，却很不以为然，给予了猛烈的抨击。胡秋原先生在其《汉奸胡兰成速回日本去！》一文中，以无可辩驳的论据，强有力地替余光中先生纠正了“尚有文采”的糊涂说法。胡秋原先生这样写道：

其实人为汉奸之后，一定思想破碎，灵魂污浊，如何能有好文章？以此二段而论，前一句都是意思不通的，逻辑如何“如月入歌扇”？“中国人喜欢在日月山川里行走”通吗？“婉媚的少女”不在“年青学生”之中吗？他（胡兰成）所顽耍的，不过是在不通之观念与叙述中挦撦诗词中的现成句子嵌入以饰其虚，遂亦以似通非通而炫奇，连起看皆字不成句，句不成章。

他指出“月入歌扇，花承节鼓”，“长亭更短亭”出自庚信和李白，……从而一举揭穿了胡兰成口中吹嘘的“自铸新语”，不过是剽窃古人的典故罢了。于是，便有了对胡兰成“他则不过有如七十老鸨，淡妆浓抹，终是使人作呕”的辛辣定语，提醒“余先生所见不广而已”别犯糊涂。

针对胡兰成渲染的“抗战的伟大乃是中国文明的伟大。彼时总觉得战争是在辽远的地方进行似的，因为中国人有一个境界非战争所能到……彼时是沦陷区的中国人与日本人照样往来，明明是仇敌，亦恩仇之外还有人与人的相见，对方但凡有一分礼，这里亦必还他一分礼的。中国人是胜败也不认真，和战也不认真，沦陷区的和不像和，战区与大后方的战不像战。”“凡是壮阔的，就能够干净，抗战时期的人对于世人都有朴素的好意，所以路上逃难的人也到处遇得着贤主人。他们其实连对于日本也没有恨毒，而对于美国人则的确喜欢”的一贯汉奸论调，余光中先生不由得厉言斥责道：“这两段话岂是风凉话，简直是天大的谎话！”又斥之：“看来胡先生一直到今天还不甘忘情于日本，认为美国援助我们要经过日本，而我们未来的方针，还要与日本印度朝鲜携手。胡先生以前做错了一件事，现在非但不深自谦咎，反图将错就错，妄发议论，歪曲历史，为自己文过饰非，一错再错，岂能不望人一怒再怒？”

较之余光中先生的怒斥，胡秋原先生的剖析要更胜一筹。这就是哲学家兼政论家、时评家的胡秋原与文学家、诗人的余光中之区别所在。毋庸置疑，哲学家的目光要深邃的多。而且，胡秋原先生的言辞锋芒所向，直掏这个三十多年来初衷不改一分的大汉奸之五脏六腑。胡秋原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

不过，这不只是“谎话”，不可“恕”。评者还没有看出罕见的毒恶心理。任何一件大事之中，当然不尽是光明的。……但全体而论，抗战是如何神圣伟大？汉奸必须将抗战丑化，游戏化，才能表示汉奸之不丑！这不是什么“飘逸”，而是冷血。更可恶的，是说美国援助我们“要经过日本”，说我们未来的方针“还要与日本印度朝鲜携手”。此处印度朝鲜乃是陪衬。他是说中国未来要与日本“携手”，因此他当年的“携手”是先知;即使要美国援助，那也还是要经过日本，而要经过日本，就要经过他！他是要大家都做汉奸，于是他也就不可耻，而是汉奸大法师了。

接下去，胡秋原先生进而一举扒去了这个大汉奸的最后一层皮：

（胡兰成）为了装饰其汉奸面目，他还要高谈什么“华学科学哲学”。这本书的要点有二：一是为日本乱吹，也就是提高汉奸的身价。“学问仙缘篇”是说日本是神仙之国，他有缘才做汉奸，尤其是遇见有学问的神仙指点，所以他才有那么大的学问！

胡秋原的头脑异常清醒，毕生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彰显天下——纵然其时蒋介石政权对于大陆始终处于一种人为敌对的虚拟“戡乱”状态中，但仍不失为一个完整的大写的中华民族赤子的壮阔情怀。在《汉奸胡兰成速回日本去！》一文中，胡秋原明察秋毫地指出胡兰成“他自称口齿不清，其实无一段口齿清过的。他说‘反攻大陆，今是等着国际形势变动，亦是汉奸的本色！”

好一个气贯长虹、一针见血的“亦是汉奸的本色！”

胡秋原先生的这个抨击，依笔者之见，不仅仅是针对丝毫不改昔日附逆汉奸立场的胡兰成一个人的，而且是立足于更高的高度上，倾力维护他毕生坚持的，包括世界各个角落华人在内的全体炎黄子孙一致认可的台湾历来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台海两岸同是一个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正确立场。

在这篇题为《汉奸胡兰成速回日本去》的檄文最后，胡秋原先生以其惯有的凛然正气，谆谆告诫当局“要人”与台湾民众道：

虽然要人与胡兰成之交游非老百姓所得过问，但鉴于昔日身怀绝技的阮大铖，曾以其邪恶，倾覆明代四朝，可称祸水。于今他（胡兰成）来到台北，实为日本间谍，当年汉奸自称“曲线救国”，我们怕他进行“曲线卖国”阴谋，有劝告要人们的责任。即使是马世英，最后亦以结识阮大铖为恨。而朱大典、李国辅之事尤可为鉴戒？观其友，凡与汉奸狎者，一切爱国之人是无法不怀疑他何所取于阮大铖，我们要保卫台湾必须防乱。

台湾者，延平王雪耻复国之地，非阮大铖鬼域为奸之乡。郑成功之师徐孚远是列名“南都防乱公揭”之一人。我们劝胡成兰速回他的仙乡——日本——去。否则，此处抗日爱国军民和青年也可能发表一个新的“东都防乱公揭”，驱逐他回日本去。

自1973年蒙“英名一世，糊涂一时”的卜少夫先生举荐来台任文化大学客座教授期间，在胡秋原、余光中等名流领衔痛批下，胡兰成犹如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仅仅不过三年的光景，1976年，面对岛内文化界及历经抗战的一代人一波紧接一波不绝于耳的讨伐、驱逐声，胡兰成终于撑不下去了，不及文化大学端茶送客，只得摒当行装，灰溜溜地回到他终生为奴才的日本国去了。之后，相隔不过六年，胡兰成便孤零零地死在了日本，真地应验了他当初向卜少夫先生等人求助时说的那句“晚景凄凉，走投无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