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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魄

2015-09-25张艳荣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9期
关键词:遗像汉奸照相馆

张艳荣

黑夜,玉贞就这么悄悄地走了,不想惊动任何人。三十一岁,她自己都觉得年轻。理应是为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那样死得其所,可是,她是自杀。一九四八年沈阳的冬天真冷啊!

玉贞就是要选这一天离去。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三八年,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在上海黄浦江边她见到了他,她的姐夫,也是她的恋人轩。今天她终于又见到轩了,在她的葬礼上。啊!她看见轩了,他站在人群的后面,穿着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左上兜别着那只派克金笔,还有一朵小巧精致的白花,别在左上胸。他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这样穿戴讲究、标致。他已经四十一岁了,身材还那样挺拔高大,头发微卷,向后梳着,一丝不乱,额头还是那样饱满。

玉贞是想写遗书的,可是她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地下工作,她也得到了一定的教育,耳濡目染,她也是严格要求自己。对人民要说真话,那样她的遗书上要写自杀的原因。而她自杀的原因就是为了再见轩一面,在革命人面前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啊。

从十八岁一直到三十一岁,她一直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轩,你一定会来看我,一定的,并且十万火急地赶来。如果这样写遗书,那我就把你牵连了,你身上怎么可以有一点污点呢,你代表的是国家的形象。可我不这样写,我就是对人民撒谎了,忠诚是我的本质,连这一点也失去了,那我这一生真就失去了意义,忠诚是我最终的追求,包括爱情。就让人们认为我是畏罪自杀吧,没关系,我只想看你。是你交给我任务时说,别人说你是汉奸,你不要辩解,没想到,在上海我不能辩解,日本鬼子投降了,回沈阳我还不能辩解,你说我还要接受任务。天啊,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崩溃了,提心吊胆、谎言连篇,我不想再接受什么任务。到现在,我的任务结束了,我再辩解也没人相信,我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奸了,这顶帽子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话,做这项工作,安心地写我的书该多好。我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轩,自始至终我都是循着你指引的路在往前行。可你渐行渐远,走在了阳光下,把我远远地甩在了黑暗中,我还在黑暗中踏步,在黑暗中拥抱光明。

玉贞走得很安逸,她足足攒了半年的安眠药,足够的量,看她死的决心。因为她孤身一人,没有亲人,她死的时候没有亲人哭天抢地的声音,自然没有小鬼用铁链来锁她,没必要啊,是她主动去的。她把手合放在胸口上,胸口上放着轩送她的洋娃娃爱伊斯,是轩给起的名字,爱你一生一世的谐音。她走的时候,只有这个洋娃娃爱伊斯静静地陪伴着她。当她走到奈何桥上的时候,孟婆拦住了她,要她把迷魂汤喝了,孟婆说喝了迷魂汤有机会托生,喝了迷魂汤就把人世间的一切都忘记了。她说好啊,我正想把人世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特别是那个可恶的汉奸说法,还有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要托生做个清清白白的自己,继续写书。还有在另一个不知名的世界遇到姐夫轩,做一个配得上姐夫的人。这辈子我没结过婚,下辈子一定要补上,穿着雪白的婚纱,和轩结婚,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像轩,女儿像我。都像轩吧,轩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英俊的男人。她刚想喝,孟婆说等等,每个到我这来的人,对,不能说人了,都愁眉苦脸的,但你却不同,怎么眉宇间带着微笑啊?玉贞说来生就要和我爱的人结为夫妻了呀。孟婆说喝了她的汤是忘了人世间的烦恼,可也忘了你心爱的人,这一点你要想清楚,人只能活一回,但也就死一回。死一回也不容易啊,你要想好了再喝。玉贞把碗放下,急切地说那不行,我不能忘了轩,我是为轩死的,只是为了多看轩一眼,为了再见到轩。如果我把轩忘了,那我不白死了吗?这迷魂汤我不能喝。孟婆说你不喝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做孤魂野鬼。我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能忘记轩,来世不托生也愿意,只要记得轩。

玉贞的魂又飘回到她的葬礼上。她落在墙上她黑白的遗像上,看着吊唁的人们。来的人真不少,就凭她目前的身份,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这一定是组织安排的,组织对得起她,给她这样一个体面的葬礼。人们都阴沉着脸,向她的遗体告别。她在吊唁的人群里找到了轩,她一直盯着轩看,连眨下眼睛都不舍得。

轩走在吊唁的队伍里,默默地向玉贞的遗体走来。玉贞的魂盼望他快点走来,在他前面还有五个人,还有四个、三个、两个、一个。她急切地等待着,她的魂站在她的遗像上激动得都快站不住了。她想呼唤他,她想亲吻他。但她不敢,怕给他带来厄运,因为她是鬼魂。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满眼的泪水。轩就要走到她的遗体前了,她的魂从遗像上飞到她自己的脸上。她看着自己的脸,还好,跟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么漂亮,因为是隆冬,尸体保存完好。她是夜里死的,沈阳的冬天好冷啊,一整夜她直挺挺地躺在冰凉的床上,真的盼望着有人能发现她,快点发现她吧,太冷了。那一刻她真后悔自杀了,如果当时有人发现,把她送到医院抢救,还来得及。她知道,没人发现她的,她选择夜里,就是不想打扰别人。

好了,不再说那寒冷的夜了,现在说她的脸吧,她仔细地看了自己的脸,哦,真漂亮,睡美人嘛,看不出是死人的脸,比实际年龄还年轻,就是在上海时二十几岁的翻版啊。她临吞安眠药的时候化了妆,她知道轩会来参加她的葬礼,死也要为悦己者而容。尘封在箱底的胭脂终于派上了用场,从到沈阳就没用过胭脂。她是想穿轩说好看的那条扯地白裙,可惜被当作汉奸证据收走了。还好,轩送她的牡丹旗袍还在,幸好,她把它藏在了床底下。她是穿着牡丹旗袍走的。穿在身上,隆冬也觉得很暖,犹如轩环抱着她。遗像就是那年在上海红蔷薇照相馆照的那张,那天他俩在南京路上的梦娇咖啡屋喝咖啡,轩送她一件旗袍,上面是大朵的红牡丹,娇艳夺目,她喜欢得不行,拉着轩就到旁边的红蔷薇照相馆。在照相馆的更衣室里换上的旗袍,当她走出更衣室,轩赞叹,说上海滩的旗袍皇后她当之无愧。那是轩第一次赞美她。如今我穿着旗袍去了,香魂还绕在旗袍上,轩,你可感觉得到?

轩终于走到了玉贞的遗体旁,这条路好长啊。他驻足在玉贞的遗体旁,踉跄了下。轩身边的女人扶住了他,那是轩的夫人,是那样的文雅大方。轩表面不能掉一点眼泪,但他心里哭号着,玉贞,我亲爱的玉贞,你的轩来看你了。玉贞脸上蒙着白布,轩抖动着手刚要揭开,被他的夫人拉住。大庭广众之下啊,可是他是非要看玉贞最后一眼的。轩身后的人越过他走到前面,夫人碰碰他,示意他往前走,别光站在这里,人家都瞅着呢。轩像失去了方向感,定在原处。玉贞也急,她的魂飘到轩的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催促他快走吧。她嘤嘤地哭着说,我知道了,我最亲爱的人,你没忘了我,快走吧,别让旁人看出来。轩好像听不到玉贞说话,依然矗立着。玉贞的魂也想让他看到她的容颜,她精心装扮的容颜啊,只为等待这一刻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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