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秋显

作者（左）与梅干（右）在校园合影

站在窗边，凝视着远方，在大海的尽头，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梅干（Meghan）——我的第一位外籍教师，也是第一位敲开我心灵大门的外教。她来自美国芝加哥一个不算富裕的家庭，来中国的大学担任一年实习老师，每周我都会和她在一起练习口语。梅干长得白白净净，一双湛蓝色的大眼睛，身上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息，嘴角常挂着微笑，笑靥如花。她既是我的良师也是我的益友，因为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我从她的身上学到了很多。直到如今，每当看到她送给我的礼物和她每节课写给我的单词讲义，都让我不禁想起她：“梅干，你在美国过得还好吗？”

从陌生人到朋友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我羞涩地躲在父亲的身后，畏畏缩缩地跟随着父亲的脚步。也许是出于本能的害怕吧，我的目光总是游离着，因为我不希望和她的目光交汇。而她风度翩翩地走了过来，耳朵上挂着随身听，伴随着徐徐的春风，长发飘飘。她看出了我的害羞，便主动跟我打招呼。我略微沉了沉脑袋，只敢挑着眼睛悻悻地瞟了她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父亲连忙拍着我的肩膀，尴尬地解释道：“孩子有点怕生人，不好意思啦！”梅干也只是轻轻地点头示意。她那一次的微笑也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随后的不久，我们渐渐由陌生人变成了朋友。每当第一缕暖阳透射进来，她都会早早地等在门口，耳边依然挂着那副随身听。那时词汇量还有点单薄的我，与她聊天时，总会时不时卡壳。每每如此，她都会用那双透蓝的双眸久久地凝视着我，脸上的微笑却从未褪去，默默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曾经有一次，我想让她帮我取一个英文名字，没想到这随口的一句话，她竟然花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查找中英文名的区别，并将全部的备选名字都写在了纸上。如今，这一张张早已泛黄的纸上，却记录着我们最珍贵的回忆。

一次，她得了重感冒，但她还是按时出现在门口等我，依然带着随身听，唯一不同的是她脸色惨淡，没有了往日的红润，这与她脸上的微笑显得格格不入。那节课也是最沉重的一节课。她每讲一句话，都要抿一小口热水，从她那喉咙间肌肉的颤动，我似乎都可以感受到那疼痛，我对她说：“要不今天的课就这样吧，你赶紧去医院，然后回家休息一下吧！”没想到，她却吃力地咽了一口水，然后摆了摆头：“今天口语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就这样，梅干还是坚持上完了课，当她把那张写满了单词的纸递到我的手上时，她的手似乎没有温度，我抬头望着她那凹陷的眼眶，心中怀着深深的愧疚。临走时，我反复嘱咐她一定要吃点药，她只是吃力地回过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稍顿了一下才挤出几个字：“下周见。”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如同风中的一根秸秆，摇摇欲坠，我的心也隐隐作痛。后来得知，因为重感冒，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感恩与谢礼

那一年的年底，我过了一次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感恩节。其实我从不知道感恩节的意义是什么，只知道那一天餐桌上一定会出现火鸡，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和往常一样，她准时出现在了门口，只是她的眼神中充斥着淡淡的忧伤。上课的时候，不懂事的我还半开玩笑地跟她说：“你今年不能回家过节啦。”她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直到下课了，她才小心翼翼试探性地问我：“我可以用一下你的电脑吗？”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点头：“当然！”

梅干为作者做的笔记记录，在生僻词的旁边还有她画的图解

这句话似乎才让她那紧绷的弦松了下来，她坐在电脑前，熟练地登录了一个卖花的网站。她浏览着每一个品种的鲜花，有时目光会停留在一种花上好长时间，但是最后都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满心疑惑地站在她的旁边，问道：“这个花买了送给谁呀？”我看到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梅干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今天是感恩节，我父亲出过车祸，医生说可能一辈子也治不好了，母亲一个人在家，因此我想挑一束花送给他们。”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透过电脑屏幕的反光，我看到她的眼神黯淡了许多，嘴角微微抽动着。我顿时无言以对，心中交杂着自责与感动。

她的目光陡然间停住了，停在了一束大红色的玫瑰花上，她仔细地阅读了商品信息和购买须知，看似短短一页的文字，她却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好像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回避着什么。忽然，她的动作慢了下来，鼠标停留在了“确定付款”这几个字上许久。我不知道她在犹豫些什么，只是看到一行文字从屏幕上闪过，但是这却刺痛了我的心——“余额不足，支付失败”。她失望地摇了摇头，最终只能选了一个稍微便宜一点的。这时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同时她又满脸愧疚地跟我道歉说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直到梅干走后，我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很长时间。我不禁想起每次她拿到上课费时兴奋的神情，仿佛是当年上幼儿园的我拿到了棒棒糖一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我从小生活在一个百善孝为先的国度，却从未真正明白过孝的真谛，似乎父亲节、母亲节在我的世界仅仅是个符号，从未代表过什么。而她，一个外国女孩，虽身在异国他乡，却满怀感恩之心，在心中惦记着远在家乡的父母。看着屏幕那定格的支付页面，眼泪渐渐盈满了我的双眼。我也似乎明白了感恩的意义。

时不时的，她也会给我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复活节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节日。那一天，她居然第一次迟到了。但是她却故作神秘地走进来，手上提了一个大袋子。我很好奇里面是什么，但是她故意把身子歪到一边。然后一脸坏笑地问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一脸茫然。忽然她身子一闪，把藏在袋子里的彩蛋全部抛了出来，滚落到了桌上。顿时我惊喜得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些彩蛋都是她亲手制作的，并涂上了各种颜色和图案。虽然做工稍显粗糙，但每个彩蛋竟都藏着不同的礼物。她让我随意挑选几个作为复活节的礼物。我当然也是毫不客气。那段时间是学术交流周，也是她最繁忙的时间。但是她依然精心准备了那堂课，制作了图片集，给我讲述复活节的故事，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回家后，打开那些彩蛋，虽然里面都是一些小挂件等普通的礼物，却温暖了我整个心灵。如今，这些彩蛋早已褪掉了本身的光泽并落满了灰尘，但是每当我看到这些彩蛋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梅干，想起她那一天扔彩蛋时灿烂的微笑。

与外教一起度过周末时光

最后一课

时光飞逝，她一年实习期很快就要到了，而我也就要初中毕业了。

在这短短的一年中，我们共同庆祝生日，一起切生日蛋糕；我们比赛扳手腕，虽然最后我输了；我们一起高歌圣诞快乐，虽然我唱得完全不着调；我们一起研究英译汉的搞笑翻译，虽然我有时候也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虽然我还只能依赖中文字幕；我们一起品美食，虽然我不甚喜欢；我们一起游览校园，虽然在这个校园长大的我已经逛了十几年……

最后一节课，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我们聊了很久，一起回忆了很多，我一直强忍着眼泪没有流出来，而她的脸上早已出现泪痕。那一次课，她没有带随身听，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被偷了，话语中藏着淡淡的忧伤。后来，我问她回到美国想干什么，她却哑然了。沉默后，她说她准备在芝加哥买房子，然后会结婚生子。她希望能够当一个律师，也想买一对戒指，她还想……但是父母仅能提供一万美金的资助，其他的……然后又陷入一片沉默。听着她的人生打算，我的鼻子又有一阵莫名的酸楚。

临走前我问她：“你还会回中国吗？”她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句：“中国，是个好地方。”她走的那天，窗外风雨交加。她撑着一把旧伞，在雨中和我告别。拥抱成为了我们最后的告别，我的眼眶一湿：“以后……记得我们常联系。”慢慢地，她走进了这朦胧的雨中。渐渐地，她的身影在雨中若隐若现直到最后消失，风依旧刮着，虽然是夏天，但是风却依然刺骨。我的思念和所有的回忆也随着这风和雨，被带到了远方。

在临走时，梅干给我发了最后一封邮件，她说她希望我将来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永远不要放弃，并说她可能不会再来中国了。从她的语气中，我感受到了她的不舍与留念。

再后来，她杳无音信，我发出的所有邮件也石沉大海。直到如今，我也没有收到她的任何讯息。泛黄的纸上，还记录着她留下的电话号码。但是当我犹豫着拿起电话的时候，又没有勇气拨打。因为我不知道在电话那头等待我的会是谁，我也不想打扰她的生活。

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外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想问一句：“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