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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飞机场

2015-09-17阮庆岳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机场

阮庆岳

对飞机的印象,始于出生的屏东潮州。

那时一家住的是父亲任职的官派宿舍,房子据说是日据时代遗下的农会什么的,盖得极大也堂皇,里面住了约十户人家,是用日本人极擅长的洗石子筑起来,二层楼巍巍然有种威武的气势。

我爱在中庭宽大的敞梯上游玩。半户外的楼梯共转两次,每次转折都铺出大片可嬉玩的平台。从高些的平台可以俯瞰,听看几个洗衣妇在中庭洗台边,工作与嘻笑相交织的对话。抬起头,远处无际的蔗园上空,晨时肥硕的飞机缓缓列队飞过,机尾跳出一颗颗白圆球,乍然绽成优雅垂降的白伞,悠悠飘入显得蔚蓝蓝无心思、美丽的、我的记忆屏幕的上空。

“那是伞兵在作训练。”稍长时人们对我这样说明。

我极爱这景象,会独自攀上梯边的矮墙,想像自己是空中正滑行的伞人,双手横张走索一样地危危步着,大半立刻被某洗衣妇视见,尖叫吆喝声里仓皇下落来。后来,父亲出差去到台北或是海外,回来对我们述说搭乘的飞机与机场种种景观,让我聆听不觉张嘴,对那个显得无限遥远的世界,露出饥慕的感情投射。

念小五时举家搬到台北,之后住入才初开发的民生社区,那时从光复北路过来没多远,一直到基隆河边都还是绿油油的稻田。刚完工队列般的四层公寓空荡荡,没多少人家住进来,我常上到空寂的屋顶平台,坐看北面并不太远的松山机场。当时那是台湾唯一的国际机场,显得庄重严肃的各式飞机日日起落,接续勾勒起正迈入青少年的我,对机场无限驰骋的遐想。

上大学念的是建筑系,对机场的看法也逐渐从纯然的浪漫,转回到务实的世界里。第一座在现代建筑历史上,吸引我目光注意的机场,是由死于51岁,对养成期漫长的建筑人而言,算是早夭的芬兰裔美籍建筑师埃洛·沙利南(Eero Saarinen),在上世纪60年代初完成于纽约肯尼迪机场的TWA航空站。

这座机场,外观很像一只正要振翅离地而去的大鹏鸟,一落成就造成了全世界建筑界极大的注目。首先是她轻盈动人的有机造型,让自战后就到处重复充斥着类同方玻璃盒子的高楼,正陷入极为沉闷的“国际主义”泥沼的建筑界,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窗口。而且沙利南以自由躯体美学,对抗当时极度理性化的风格,不但大胆挑战时代的偏颇,甚至让人称誉这座机场,是“喷射航空时代里,高第式巨型雕刻的再现”,好像是庆幸神灵终于再现人间似的。

整个机场是由无数的曲面体所构成,鸟禽腹腔般的内部空间,给人空间不断在流动的强烈视觉感。在当时那样没有电脑可辅助绘图,并作结构计算的年代里,这案子无论在施工技术或设计绘图上,对参与的团队都是极大的挑战,因此其成就也更值得尊敬。

沙利南之后随即又完成了在华盛顿特区的杜勒斯机场。这个机场也是以巨大的弧形(有如微笑上扬的唇线)屋顶,传达一种与有机非理性世界作对话的意图;结构上采用挑战度高、可以提供大跨度的悬索构造,整体视觉简洁明快也优美,是战后另一成功的机场作品。若与TWA航空站幽默愉悦的个性作比较的话,杜勒斯机场则显露出比较贴近政治的(首都机场)端庄个性与气派质感。

晚杜勒斯机场十余年完工的中正一航站,其实在造型风格上,很有嫌疑是直接抄袭杜勒斯机场的。这是台湾在过往某些公然抄袭西方(或日本)建筑之不良风气里,十分明显仿冒的最佳实例,只是居然会把这样大的模仿作品,当作台湾的出入门面,实在是贻笑大方到几乎辱人辱己的地步了。

杜勒斯机场同时也是第一个采用专门车辆,将旅客直接送往登机坪的机场。这的确反映出机场的忙碌化。因为喷射机的出现,长程旅行相对显得容易,以及资本主义主导下的国际商业与旅游交流大增,加以世界大战的阴影逐渐消散,出入国际机场的人数,开始天涯若比邻地大量增加,城市以及跨国间的联通,正式由机场登基成为主要串连者。

机场自此之后益发蓬勃,也同时开始扮演某种政治性格,类同国家门户的场面角色,作为炫耀国威的最佳第一打击手。除了机场内接驳旅客的方式多元化,如小巴、电扶走道、轻轨车等等,建筑造型竞相摆弄风姿外,机场也逐渐转型成复合的功能,不仅要提供乘客搭机的服务,相关的其他服务,无论旅馆、休息、娱乐的种种构想,也越来越多了。机场的角色有明显从政治门户,转到商业利益的倾向。

现代机场正逐渐发展成有如小型商业城市,人在里面几乎要什么有什么,食衣住行娱乐样样不缺。但是人似乎因此相对更显渺小不可见,若非热门熟路者,出入时很可能会有如刘姥姥与大观园,既唐突戏谑不安,又相互不可或缺,那种嘲讽兼欢欣的神话寓意出现来呢!

验证此说法,可能香港的赤鱲角机场就是个好例子。这个由英国天王级建筑师诺曼·佛斯特爵士所设计的机场,可能是东亚自上世纪90年代起,一股重建或增建新机场的竞争风潮里,真正拔得国际注目头筹的(中正二机场大概是垫底的)。

赤鱲角机场除了在建筑风格上,没有辜负让人瞠目咋舌引领风骚的期待外,整个角色定位就有上述更趋于商业目的的思惟倾向,对出入使用者(消费者)的需求,有着更人性化与贴心(或贴近荷包)的考量:另外也可明显看到赤鱲角机场所具有,在东亚的空域及地域位置上,想要争冠冕(并压倒他者)的雄心与壮志。

但是如此争顾客与争空间权利的双重目的,也是其他东亚机场,包括中正机场、雅加达、上海、汉城等,同时在做的事情。这场恍如恶狗抢骨头的好戏,当然也真切反映出东亚大城市间,既联合又斗争的本质关系。

我现在对机场的观感,当然也早已不再如童时那样的浪漫与纯情了。事实上,伴随着我的建筑知识以及旅游经历双双与年龄并增的积累过程,某种程度上,我对机场也越来越没有好感与兴趣了。

是的,虽然新起的机场不绝于履,但是我现在已经完全不喜欢去机场了。我开始强烈地感受到,机场内固然服务越来越丰富,但那种冰冷与孤寂的冷漠气息,也越来越强;正要离去与正在归来的机场人,似乎都逐渐失去自己的真实温度,露着一张张冷血疲惫的脸,并且自某时起,全部登机证般地化身成了无感的某种通行物了。

机场或者很真确地反应了,人类社会正趋向某种疏离茫然空洞性的实情。而或正是这样的感受与认知,让我越来越排斥去机场,因为我完全不喜欢成为那样单一的无助个体,面对着庞然复杂的建筑,并得到遭受许多机器蹂躏检查兼控制的感受。

我和朋友抱怨过这样的感受,他就说:“你只是老了。”

是吗?我固执地不这样想。我真的觉得机场是极怪异的一种建筑与空间形式,那么大量的人被那么不舒服地放置在那种内心空落且拥挤的空间里,都同时在等待着、等待着、一直冷漠长时地等待着……

太奇怪了吧!

我比较记得并觉得可爱的,并不是那些正在争胜的现代华丽版机场,反而是一些偏颇与落后的机场,例如哈瓦那和河内一出关,就迎目满面的无数国旗,多么天真与老旧的国家想象与操作啊!令人不能不觉得可爱而失笑;或是阿拉斯加机场那只可以合照的巨大的北极熊标本,拉斯维加斯候机时让人依旧不能歇手的贴心赌具,以及凤凰城机场忽然关闭,说因为天气太热使空气稀薄,无法载得起飞机来时那种情趣,还有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见到昆明机场跑道围墙外,看着飞机降落兴奋不已拍手欢呼的孩子们……

是那些让我觉得有些不完美,却也因而有些人性的机场,最留驻我记忆底层。

也许我的朋友是对的,我只是老了。但是我不会因此否认我的真实感觉。我就是不喜欢那些不能激起我的想象、不能让我心胸温暖的机场,不管她有多现代、多高科技都一样。

我依旧相信我的感觉。

我就是不爱飞机场!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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