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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见南山”的本来面目

2015-09-10刘安

文史杂志 2015年2期
关键词:萧统陶潜采菊

刘安

陶潜诗文,朴实淡雅,挂角无痕,深受后世文人喜爱,苏东坡尤甚。他曾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又因东坡本人诗文造诣极高,故而东坡评论陶潜诗文观点,几成后世定论。

东坡曾评陶潜《饮酒其五》诗云:“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东坡题跋》卷二《题渊明饮酒诗后》)此观点自东坡出,遂大行天下,附者甚多。

然而笔者在翻阅《文选》时,见《陶渊明杂诗二首》中为“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文选》卷三十,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版)。主编《文选》的昭明太子也非泛泛之辈。昭明太子是梁武帝长子,即萧统,不仅身份显贵,而且文学修养较高。《南史》本传称其“于时东宫有书籍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萧统编著书籍较多。他不仅为陶渊明作传,而且首次编纂了《陶渊明集》,亲自为其作序。序中说:“其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可以说,如果没有萧统,陶渊明的诗很可能等不到气象兼备的盛唐就被埋没,更谈不上被后人尊崇了。因此说昭明太子最懂陶渊明,读者恐怕也无多异议。故而从二人文学地位来讲,后者不遑多让东坡。

其次,从文献学的角度看,当以“望南山”为是。胡适在《校勘学方法论》一文中说:“证实之法,最可靠的是根据最初底本,其次是最古传本,其次是最古引用本文的书。”陶渊明的集子最初是萧统编辑,这个集子的原貌今天已不能见到,但萧统所编《文选》卷三十收了陶渊明的《杂诗二诗》,此诗即为其一,作“望南山”。唐欧阳询所编《艺文类聚》卷六十五辑录了这两句诗,也作“望南山”。直到北宋,苏轼见到的版本基本上都是“望南山”。他在《仇池笔记》中说:“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见南山,境与意会,今皆作‘望南山’……觉一篇神气索然。”从校勘学来说,苏轼没有举出自己所依的善本是哪一本,孤证不立。没有版本上的依据,字就不能随便改。

苏轼认为改用“望”字,是因为渊明“采菊之次,偶见南山,境与意会”。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三则中评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我之境也”,言下之意,“望”是有意为之,“见”是无意得之,趣闲景远,悠然忘情。有意无意之间,心境截然不同。事实是否这样呢,这就需要结合陶渊明人生经历、时代背景及作品本身内容来分析。陶潜出身名门,曾祖陶侃,曾任荆州、江州刺史,都督八州诸军事,封为长沙郡公。祖父陶茂,做过武昌太守。外祖父是东晋名士孟嘉。陶潜青年时曾具雄心壮志,很有一番抱负。其《杂诗》云“以我少年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带着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宏大抱负,他从二十九岁开始出仕。按《晋书》本传记载,他先后任过江州祭酒,以后又做过镇军参军、建威参军,为地方军阀的幕僚。但每次出仕不久,就回家闲居。最后在四十一岁时,出任彭泽令,不过仅八十多天,便自动辞职。从此对官场由希望到失望最后到绝望,远离官场,退隐田园二十三年,直到去世。

正如袁行霈在《陶渊明诗研究》所说:“陶渊明虽然是一个本性恬静的人,但毕竟也像封建时代很多士大夫一样,怀有建功立业大济苍生的壮志。在晋末政治最动荡的时期,他自愿地投身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作了几番尝试,知道已不可为,才毅然归隐。”

由此看来,陶渊明并不是生下来就与名利完全绝缘,有的只是迷途知返。正如鲁迅先生所说:“陶潜先生……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鲁迅全集》第6卷《且介亭杂文二集》之《<题未定>草(六)》)

再次,陶潜《饮酒》组诗作于晋安帝义熙十三年丁巳(417年)秋天,时归隐有十二年,已六十六岁。而时代大背景是刘裕加紧篡位,晋朝将亡之时。陶潜曾任刘裕参军。当此刘裕权势日上之际,有人劝他复出,再次投靠刘裕,而陶潜断然拒绝。这在《饮酒》组诗中多有表达。如“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饮酒其六》),“且共欢此语,吾驾不可回”(《饮酒其九》),“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饮酒其十二》)等。知人论世,可知陶潜《饮酒》组诗是有所目的而作。

再次,深入分析《饮酒其五》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从诗意来看,作者并不是仅仅对南山忽然一瞥,而是有意仔细看了看。何以见得?从时间跨度来讲,山气早晚葱郁;从空间跨度来讲,飞鸟成群结队自远处回来,而且在观察过程中,作者从中悟到了不能言说的真意。这里需要简单解释一下“飞鸟”这一独特意象。据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统计,陶渊明现存诗歌121首,诗中涉及鸟类意象的有37首,集中笔力写鸟类意象的有7首。前人笔下之鸟,大多是坚贞自守、远大理想的象征,而陶渊明笔下的鸟,虽然前期也有类似的隐喻,但更多的是逍遥容与,自由自在的象征。陶诗中屡次出现归鸟的意象,如《饮酒》之“山气同夕佳,飞鸟相与还”,“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归园田居其一》之“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咏贫士》之“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读山海经》之“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归鸟》之“翼翼归鸟,相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及旧栖”。鸟归以前,四处觅食求饮,为物所累。推及言之,陶渊明因屈己役于外物而使生命产生负累,待到归鸟趋林率性和鸣之时,诗人也“投冠旋旧墟”(《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高歌“归去来兮”,人鸟各遂其性,各得其所,都从外在对象的追逐中回到了生命的本真状态。诗人由鸟之归息,悟出自然真朴之哲理。这其中关键在“还”字,“还”就是返本。飞鸟日落犹知还巢,人生何独不然?“鸟倦飞而知还”深刻诠释了陶渊明逃离樊笼、返朴归真的生命价值取向。诗人借着眷恋山林的归鸟,用一种无比依恋的感情,表达了他对田园自由生活的向往。

至于诗中“真意”为何,也需简略谈及。魏晋时,玄学兴盛。老庄思想对陶潜影响很深。《庄子·齐物论》云“大辩不言”,何为真意?《庄子·外物》云“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盖渊明所谓真意,乃在一“归”字,飞鸟归还,人亦当知还。返归于自然,方为真正之人生。故而陶潜于南山,绝不是匆匆一瞥,因缘际会。南山实际上是陶渊明的精神归宿。由此可见,即使从时代背景、作者经历及《饮酒其五》全诗的意境看去,也应以“望”字为是。

有意思的是,陶潜在《归去来兮辞》也表达了非常类似的思想。《归》文作于晋义熙元年乙巳(405年)十一月,作者下决心归隐的时候。文句有“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其中的“矫首而遐观”岂不是有意为之?据《饮酒十九》之“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可知《饮酒》组诗与《归》文相隔十二年,不难看出陶潜归隐态度之坚决。

其实,陶潜诗中也有用望字的,如《饮酒其八》之“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至于东坡为何要改渊明诗,一者是宋人的文学审美观使然,二者是借别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苏轼才华横溢,却一直在新旧两党夹缝中生存,甚至差点送命。千载而上,找到与自己相似经历之人,不免引以为知己,甚至上升为一种英雄崇拜。而这个英雄是不容许有一点瑕疵的,为此甚至将自己意志强加上去。所以表面看是文字改动,实际上文字后更有深层的思想在。

东坡改字并非个案,如北宋方勺撰《泊宅编》卷一载:欧公作《醉翁亭记》后四十九年,东坡大书重刻于滁州,改“泉冽而酒香”作“泉香而酒冽”,“水落而石出”作“水清而石出”。

文人读古诗时思维活跃,这当然很可喜;但随意妄改古人诗句的习惯实在太不可取,哪怕他是如何的著名。黄侃先生说得好:“望字不误。不望南山,何以知其佳耶?无故改古以伸其谬见,此宋人之病。”(《文选评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9页)此说极是。真可谓东坡曲解陶潜意,遂使谬误到如今。

作者单位:宜宾市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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