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宜

夜是静的，黑得实在。拴着锁的木门梗着脖子，似不堪重负，发出哀哀的喟叹。一股凌厉的风携着树叶向院子逼来。窗户虚掩，锦榻旁的香炉中香饼徐徐燃烧，袅袅地打着旋，屋里氤氲着一团浑浊的气体。榻上的男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忽然，窗外黑影一闪，一道寒光已逼在眼前。男子双肘用力，人已在榻顶。看剑时，深深陷入榻中，剑柄颤悠悠地晃着。好悬！刺客见行动失败，顾不得拔剑，风似地去了。男子紧随其后来到院内，右手一甩，两颗铁蛋箭似地射出，遁向黑暗深处……隐隐地听见远处一声惨叫，那人看来已经中弹！哼，没有人躲得过他的追魂散，没有。中弹者一般不消三刻便亡。没有解药，江湖谈之色变，闻风丧胆。

出于好奇，他来到那人身边，想弄清刺客是谁。谁知就在他欲掀起黑衣人脸上的遮布时，刺客一跃而起，寒光一闪，直取他的性命。一切发生得太突兀了，他猝不及防，但觉脖颈一凉，一股鲜血飞溅了出来……他喊了一声，惊鸿初定，才发现自己还在床上。

一场噩梦。这样的梦，不知为何总是重复，令他很难淡定。男子披衣起床，踱出门外。已是深秋的夜，寒意渐浓。星星密密麻麻地钉在天幕上，审度着人世间的一切。都说有因果报应，他不信。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滥杀了多少无辜？他都记不得了。岁月的积怨像垒木一样愈积愈沉，初时尚有悔意，后来便麻木了。这脑袋，怕是迟早会被仇人取走。只是他坚信，这世上能取他性命之人，尚未诞生。

男子叫谢一萍，江湖人称草上飞。一萍幼年丧父，随母四处流浪，以卖艺为生，阅尽人间百味，看惯世态炎凉。母亲在一个严酷的冬日遇到一伙歹徒的袭击，连惊带怕，一病不起。记得那一年他刚十三岁，草上飞为了给母亲看病，求了许多人，没人愿意相助。母亲走后，他从此便没了根基，像根水里的浮萍，随风漂荡。他找过许多店铺，希望给人家当长工，店家看他瘦骨伶仃的样子，极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走了。冬日的残阳冷凄凄地铺在他清瘦的脸上，凉瓦瓦的，没一丝生气。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感觉又冷又饿，一阵阵眩晕。街道上氤氲着一团诱人的味道，香喷喷的，令人无法抵挡。随着脚步来到一家酒馆前，里面高朋满座，猜拳声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扶着旗杆，身子软软地往下拽，努力抓住才没有跌倒。这时一个酒客猛地冲了出来，冲着石阶一阵狂吐。那人吐完了，睁着猩红的眼睛看着他笑。“小叫花子，几天没吃饭了吧？嗯？吃了……它！———哈哈哈哈哈！”酒客指着自己刚才的呕吐物一阵狂笑。一萍感觉血往上涌，他攥紧拳头，挺起身子准备与他理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倒在地上。店小二看见是他，大声呵斥着让他滚开。他蔫蔫地离开了，每走一步都觉得心在狂跳，空气不够用。没多远便是另一个酒家，客人酒足饭饱正欲离开，一个妇人看见他可怜的样子，拿起桌上没吃完的半块饼子递给他。旁边的大黄狗冲着龇牙咧嘴，呜呜地低吠。店小二看见了，一把夺了饼扔给大黄狗，抄了根棍让他赶快离开……

往事如风，不堪回首。后来他立志习武，师门中他天资聪慧，脱颖而出，深得师父真传，特别是轻功十分了得，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江湖人称“草上飞”。他被逐出师门有两件事：一是他横刀夺爱，拆散师弟云中游和师妹小燕子的姻缘；二是师父暴亡，他无法为自己洗清罪责。草上飞心里是有怨的。他喜欢小燕子，却在小燕子的盈盈笑语中嫉恨得发了狂。师父的死他真的很无辜，但师门不这样认为。

草上飞被逐出师门后，很快便被黑道鹰犬收买，成为江湖最大的祸害。师门弟子立誓要除掉他。奈何草上飞深得师父真传，功夫十分了得，无人能敌。特别是那致命的“追魂散”被他赋予毒性，没有解药。还有他那把无影剑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缭乱。许多英雄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命丧剑下了。他嗜血如命，出手迅疾，不留痕迹，来无影去无踪。死者亲属告上官府，草上飞能言善辩，每次官司均因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

夜黑得有些蹊跷。往日，即使再黑的夜，也能看清外面的墙壁，如今感觉都是混沌的一团了。

更声已是三报，他抖了抖精神，准备出去练剑。撑了撑想坐起来，却感觉身子有些软。今夜的香有些艳，这是他喜欢的味道。不如再躺一会吧，等墙面泛白的时候再起不迟。只是刚才那梦，令他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剑在身边，凉凉的。这把无影剑据说是白起将军留下的。当年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后来秦昭王令他再次出征，他认为时候不到，称病拒绝领命，结果就是用这把剑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据说这把无影剑过一段时间就要用血祭它，要不颜色就会灰哑，夜里低低幽鸣。

香气太浓了，沁人肺腑。最近老是做噩梦，疑神疑鬼，神情都有些恍惚了。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吧。

“刷———”像一阵被风摇落的树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出于本能，草上飞一跃而起，沉重的肉身不是贴上屋檐，而是还赖在床上。一道寒光划出美丽的弧线，直取他的首级。搁在往日，他早已拔剑出鞘，在对手落剑之前化险为夷———无影剑从来不是浪得虚名。可是今天他感觉到了诧异———他中毒了！有人在香里下了毒，想置他于死地！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门师弟云中游。尽管他一身黑，尽管他蒙着面，每个动作都再熟悉不过了。昔日的好兄弟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他不愿意面对的。小燕子之死，也是他不能面对的。

“看剑———”对方一声暴喝。无影剑在手，动作却慢了半拍，“咣当”一声，剑跌落在地上。

与无影剑一同跌落的还有他的右手！云中游见师兄尚有反抗之力，知道已丧失了最佳刺杀时机。不过砍掉他的右手，从此江湖再无“无影剑”了，也算是大功告成！乘追魂散还未出手，云中游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血如泉涌。顾不得疼痛，他忙给伤口上撒了些龙骨粉，撕了床单缠上。要怪就只怪这臭名昭著的迷魂香，自己现在才醒悟！草上飞一阵懊丧。此香只消一更光景，闻之者便会四肢无力，武功尽失。这种香自己应该分辨得出来啊！奈何他们做了手脚，加了他喜欢的味道。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