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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动时段

2015-08-18班丹

西藏文学 2015年3期

班丹

没错。索巴的确是在十七点以后的绚烂时段,以素描的形式出场的。

他一手掐腰,一手拈烟,像个影视剧里运筹帷幄的将军,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自言自语地嘟嚷两句,笑一笑,把左手腕抬起来,看看手表的时针指向几点。许是累了,他随手搬来那张破旧的铜鼓状尼泊尔藤条凳子,把它放在那棵向空中蹿了十余米高的非桃非樱,只开花,不结果的风景树旁,一屁股坐了下来,任遐想的鸟儿自由飞翔。

过滤嘴被烧焦的酸苦味儿提示他,香烟已经燃尽了。他也不看烟蒂是否还有余火,就在大拇指和中指的鼎力配合下,用食指准确地弹进院门后的撮箕里,把手在裤腿上一拍,从凳子上站起来,照藏族人与生俱来的习惯,无意识地顺时针方向绕树转三圈,顿一顿,望望天空,一步踏上有三级梯步的石阶,丈量面积似地在阳台里来来回回走了喝两碗酥油茶的光景。

对面五十开外的“大眼睛姑娘”倚在二楼窗边,把窗子推开一条小缝隙,眯缝着曾让无数男人为之倾倒的漂亮眼睛,盯视索巴房子的院子,足足看了十来分钟。

“大眼睛”这三个字是从索巴心里蹦出来的。但是“姑娘”这个绰号可不是索巴取的。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认识她的人都在背地里管她叫做“姑娘”。这样称呼她,原因有二,一是她一直孑然一身。二是可能跟多数人认定她是个老处女有关系。至于是不是这么个情况,只有她自己说得清楚。从体形上看,她的确像个没被男人触碰过的黄花闺女。但脸上没有规则的纹路会告诉人们:她已是奔六十的人了。

索巴在阳台上走动时,心里肯定在想事,只是没有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他沉浸在对记事以来人生路程的回首之中;或许他在咀嚼着自觉精彩抑或黯淡的生命片断;或许他在进一步谋划活一天少一天的未来——余生;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仅仅是在打发属于他的寂寥难熬的天黑前那段时间。根据是,他曾不只一次地对喜欢他和他喜欢的人讲过,人生是短暂的,打个哈欠的工夫,这一生也就没了。可是要一分一秒地打发,就不能不承认是极其漫长的。

不管怎么说,拿藏族的一种蛮有意思,但不一定有道理的说法判断,眼下这种局促不安的举止,多少有点挨近生命的黄昏,走到天堂或地狱门口的意味儿。

像个小区保安,在住宅基地大院里随处“巡察”的那只肥大如豹的公猫,嘴里叼着一只肥溜溜的长尾巴老鼠,从容地走过索巴家的院墙。索巴眼睛的余光突然扫到它硕大的身子,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冰凉的气流从头顶至脚底涌遍全身,把个处在沉思中的他吓个半死。

索巴望着猫和它嘴里的老鼠唏嘘一声:老鼠固然可怜,但这猫更加可怜,吃个东西都得东躲西藏,不得安生。

甜茶里泡大的索巴,虽然上午照例准时到“指定”的甜茶馆用过茶,大概消耗了三磅甜茶,可这会儿茶瘾又一次袭击他的舌尖,仿佛瘾君子犯了毒瘾。他三两步钻进厨房,把一口不锈钢平锅坐在煤气灶上,从茶袋里抓一大把红茶放进锅里,加水,煮沸,把火关小,用文火慢慢熬,熬出暗红色茶汁,把两小袋伊利牌牛奶倒入锅中,煮开后,搁进三匙白糖,用祖上留下来的破旧黄铜茶瓢搅一搅,扬一扬,往茶杯里倒上一点,品一品,摇摇头,跑到客厅里,取来一袋速溶咖啡,沿撕口撕开袋子,把咖啡掺入锅里,搅动数次,把火关掉,又尝一口,点点头,从酥油盒里割下一小片酥油,丢进锅里,笑呵呵地把一只茶滤子放在暖瓶口,端起锅,把茶倒进暖瓶里,自言自语地说着“大功告成了”,乐滋滋地把那瓶甜茶提到客厅里,独自享用着,沉浸在自己个儿调出来的欢乐气氛中。

喝过两杯与众不同的“索氏甜茶”,他似有目的,好像又没有目的地走到连接着客厅的阳台上,朝四外看了看,双手同时摸进了衣兜。他发现自己的左手摸到的是香烟;右手摸到的是多年来一直保持在1元钱价位的气体打火机,便把手抽了出来。他走到台阶边,一只脚踩上最上面的梯步,想了想,总觉得应该到大院里走一走,跟人聊聊天,而不是把自己囚禁在此生只有自己一个人住的这套房子里。刚萌动的这么个念头,瞬间工夫就被打消了,他认为与其跟人磨嘴皮子,还不如静静地享受这个挨近黄昏的美丽时段。

索巴站在台阶上,点燃不知是第几根的香烟,忽而仰头,将满嘴的烟雾喷吐出去,像个活跃在小说里的诗人,深沉地叹道:人生如烟似雾,短短几十年,莫如晨露。忽而盯着死死攀附于枝芽的枯叶,抒情感慨:啊,我已是日暮黄昏之人了,老天爷留给我的时间一定不会太长。我的寿命再长,也恐怕活不过六十五。因为我母亲只活到了五十九岁——我长得像母亲,性格也很像母亲。他这么说,理由很充足——他母亲那一方人寿命一个比一个短。

他无由地想起了许许多多像流星一样从自己身边流逝的人。那些人一多半都比自己小。譬如,一年前去世的那个厅长最具典型意义。四十出头,正处在生命的黄金季节。可他却连个招呼也没来得及打,说走就走了。走得又是那样的凄惨,一点一点地被大火烧焦,饱受灼烧的煎熬,还没断气,就被火化,别说留下完整的尸首,连一言半句遗嘱也没能留下,甚至没喝上一滴舍利水。当时的一些不堪目睹的零碎情景仍在索巴眼前闪烁:

厅长夫人硬是没有挤出一滴眼泪,只是好些天没有洗脸梳头,看上去有些蓬头垢面的,而且哭丧着脸,一副悲伤的样子。孩子们对他的去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由他亲手栽培的心腹和跟他贴得较近的部下各自忙活着,无意关心他的死活。而他的“小妹”们又没有一个人敢于光明正大地到他家,向他的那一把烧成灰烬的尸骨道别。帮着他的遗孀做善后处理的,只有他年迈的母亲和包括索巴在内从没有得到过他关照的几个人。倒是他被烧死的当天,单位里的一些人就他的亡故发了一通感想:

他死得好啊。

他死得其时。

他可真会死。

这话怎么讲?

他非常巧妙地躲过了管束腐败命门的紧箍咒“八项规定”。

要是晚死一两年,他可就惨了。

惨啥惨?顶多丢掉党籍。

报应的雷电随时会击倒该遭报应的人。

他作孽太多,不可饶恕啊。

地狱也未必接受他。

……

索巴在阳台里转了几圈,他的手又一次无意识地伸进衣兜,揉搓起香烟和打火机。

对面二楼那扇窗户里的目光,垂直射向索巴的脑门。

索巴感觉脸一阵阵发烫。他不时用手掌摸摸脸,做深呼吸,以缓解由脸发烫引起的心烦意燥的情绪。伏热,这是藏医的一种说法。他突然记起一位当藏医的亲戚曾经告诉过他这叫伏热。中医管这叫做阴虚火旺,而西医的说法则是,啊,西医似乎没有什么说法。索巴医学知识毕竟太有限,他哪懂得那么多!

他跨出花岗石门槛到大院里。

那辆叫做“现代”什么的车子,像看家狗似地蹲在他家门口的通道里。

索巴钻进驾驶室,摸出一张印度歌曲光碟,把它塞进碟机,听完一整首歌,换上一个藏族音乐光碟。

他的手指头随着音乐的节拍,笨拙地敲击起方向盘。

光碟卡住了。他折腾了一会儿,没有整成,唉,这光碟也卡壳,真他娘的像我的这一生,坎坎坷坷,太不顺当。

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金光闪闪的两尊塑像和一座同样是金黄色的转经筒闯入他的眼帘,左边是释迦牟尼,右边是毛泽东,中间是小小的转经筒。这三样东西是他笃信的辟邪之物。为了避免车祸,一年前他特地从车行请来这三样东西,到大昭寺佛祖释迦牟尼足下开光,然后把它们庄重地放置在了车上。

索巴谈不上有多高的文化水平。但是他一讲起西藏历史啊宗教啦民俗呀啥的,还有各国元首和球星,那可是一套一套的,而且每每讲起来是神采飞扬,激情万丈,会让人听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人们肯定地下结论说,他能从中得到无限快乐。

曾有人为了逗闷子,故意抬他的杠,问,您把释迦牟尼和毛泽东的塑像摆在一起供起来,是不是有些滑稽?

滑稽什么?怎么滑稽?他反问道。

一位是唯心主义者的佛祖,另一位是唯物主义者的革命领袖。

这并不矛盾。你不知道毛泽东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吗?

您净胡扯。

你才胡扯呢,井底之蛙。

那寺庙里为什么没有把释迦牟尼和毛泽东塑像供在一起?

寺庙不供,并不等于俗家人也不供。你到过几户人家?告诉你吧,很多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都把释迦牟尼跟毛泽东一起供奉着哪。

没用。您哪,还不如提高提高驾驶技术。

哼,敢说我的驾驶技术差。

那您为什么一碰车就出事?不是跟人家撞,就是撞电线杆、树木、房屋、围墙、大门啥的。您开车,难道是为了撞车啊?

去去去,玩你的蛋去。

呵呵……

索巴什么缺点都肯于承认。比如,人们取笑他的汉语讲得不地道,他会十分谦虚地点点头,或者很不好意思地说,汉语这个东西太难学啦。要是有人夸张地说他一年只洗两次澡、六次脚、十二次头,他都付之一笑,十分友好地回人家一句,“我又没有女人,干嘛整那么干净?”可唯独说不得他的开车技术,这等于是揭他的伤疤,剥他的皮。

索巴细眼瞧瞧辟邪用的两尊塑像和转经筒,随手抽出一张细软的抽纸,拂拭了一遍,我打娘胎生下来,还从来没有怕过死(年轻时打架斗殴,把人打伤,以及“文革”中因出身之故,被人打得半死的情景,像过电影似地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可老都老了,却担心起死神把我拽走了呢?看样子,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不怕死的人。

透过车窗,他看见那个据说是因为嗜酒成癖,曾被三个女人甩过的男人,手里拿着半瓶白酒,走几步,停下来,灌一口,晃晃身,跌跌撞撞地朝自家方向走去。

他又喝醉了。年纪轻轻的,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有什么意思,难道就不怕被肝癌过早地送进阎王殿?酒真有那么好喝吗?有什么痛苦非得靠酒消解?索巴对嗜酒的人很不理解,“我恨死那个发明白酒的人。”他不知道白酒的发明者是那个叫杜康的人,更没有听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句话,也就不可能把不知出自哪个笨蛋之口的这句话当成箴言。他似乎又看到了弟弟那张铁青、肿胀的脸和充血的眼睛。他弟弟在29岁那年,被白酒友好地送上了天葬台。咳,可怜的人哪,他跟我那个不听话的弟弟一样,肯定会是个短命鬼。

他关上车门,抬眼望望天空。天色尚早,离太阳完全撤退到西山背后休息,大概还有三四十分钟。

那位“大眼睛姑娘”站在窗玻璃后面,眯起眼睛,朝索巴房子瞥一眼。因不见索巴的影子,便走开了。

索巴返回到小院里,又绕那棵非桃非樱的树转了起来。

手机响了好一会儿,可他却没有立马去接。他猜想,一定是亲戚打来,请他去吃晚饭的。手机铃声持续响了足有一分钟的样子。他这才懒懒地接听。

“……”

“不了,我今晚有点事儿。”

“……”

“我真有事儿。”

“……”

“改天吧。”

“……”

索巴把手机装进上衣内兜,“我是个赌棍?你以为。玩什么不好?天天搓麻将有意思吗?”他嘀咕着,抓起那把花二百元买来的大剪刀,喀喀嚓嚓地把个院里的花啊草呀树啦啥的粗粗修剪一下,把剪下来的树枝草屑拢到一边,走进厨房,找出一口塑料编织袋,把已经由观赏物变成垃圾的树枝、草屑装入袋中,拖到大门口,把门开开,跨出门槛一步,退回到门里,关上门,把手里的袋子放在门廊一角,忖道,天边夕阳里很快就要出现金色的海洋了,这些垃圾明天再处理吧。

他走进客厅,打开电视,准备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新闻——钓鱼岛、安倍晋三、韩朝关系、奥巴马、叙利亚、联合国、中国足球、地震、海啸、山体滑坡、暴恐事件、马航失联、强奸、人体器官、转基因食品、高官落马……扫兴,满屏的雪花逼使他狠狠啐了一口。黏稠的唾沫不偏不倚地落在屏幕正中,像是有意嵌上去的珠宝。他笑笑,找起抹布,准备把它擦掉。抹布不知去向,不在平时的位子。他从裤兜里拿出皱巴巴的卫生纸,揩拭垂挂在屏幕上的唾沫。唾沫一擦,屏幕大面积显得脏乎乎的,沾满了污渍。他又笑了笑,能不脏吗?这电视机买来后擦过没有?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他从厨房的灶台里拣来一块又黑又湿的抹布,拿在手上感觉能挤出半斤油来。他看着抹布发了会儿呆,扔回灶台上,抹布脏了,怪我懒,不洗。我成老朽之人了,怨谁?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斜斜歪歪地射进厨房那张破旧沙发的靠背上。索巴坐在沙发里,翘起二郎腿,对着那盆总也没个开花时候的君子兰喷云吐雾。烟雾一圈又一圈地在空气中打着旋,飘着,荡着,慢慢散开,留下一股清香的烟味儿,离开他的视线。他知道自己坐到沙发里并没有实质性目的,更谈不上有何意义。非得要说有什么意义,那就是身子可以放松一下,香烟吸得更有味道。这会儿他忆起了无数次把身体蜷进沙发里,笑微微地看着坐在会议室最佳位置的领导,开很多没有道理的会议、讨论很多一文不值的问题、听很多高谈阔论的发言的情景。他把翘着的那条腿放下来,揪起右耳,啊,说来说去,还是上班的好啊!单位里多好?久违的热闹场面冷不丁地浮现在他眼前。

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压迫着他的神经。他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在阔大、空寂的客厅里走了几个来回。他发现脏透了的电视机一直盯着自己。他喝了口水,重又把双脚挪到院子里打转。

他走走停停,思维也随之走走停停。许许多多不着边际的事情挤进他的脑子:

——青藏高原的所有雪山、冰川都融化了,东南亚人民很有可能为争夺水资源而打仗,西藏登山队也就有可能失业。

——草原全部沙化、荒漠化,牧业就会退出历史舞台。到那时,我们,我们的后代肯定吃不到牛羊肉和酥油。吃鸡吃鱼吃猪肉?饲料喂的,太脏。把自己变成食草动物?蔬菜也脏,有农药残留物,更重要的是有毒。

——矿藏都挖空了,山会坍塌吧?更令人恐惧的是会发生地质灾害……

哈哈,杞人忧天!我操哪门子心。

他发现手指间又夹上了一根香烟,正冒着灰蓝色的烟子。他感觉这时的香烟比任何时候都香,退休了,我倒成了个大烟鬼。

他随意地在住宅基地面积并不大的绿化带周遭蹓跶。

一只比雨雁稍大点的棕灰色小鸟,反复多次从草地上衔起树枝、草茎、塑料条、线绳、棉毛之类的东西,嘎儿嘎儿地叫着,朝不远处一栋楼房的屋檐飞去。

索巴一直看着它,直到它飞得只见模糊的影子。

呵呵呵,这鸟要筑巢了。天知道它能活多久。

他希望那只鸟再次飞到草地上,好让自己看个清楚。

我死了,带不走房产和钱财。鸟儿死了,也别想把巢带走。

他像被什么东西刺激了喉咙似的,忽然咳了起来。他弯下腰,持续咳了一分多钟,咳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又咳了一阵。“哕——哕——哕……”,咳完,他像醉酒的人一样干呕,“啊——”地长出一口气,用手敲打几下后背。他感觉嘴里黏乎乎的,像是一条鱼在喉部滑动,便用舌头把它顶出来。一吐,一块拇指大的痰从他唇间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一棵玫瑰花的花瓣上。

他看一眼黑黄色的痰,随口说了声“好恶心哟。”接着,小声祈祷,“愿(痰)入食香者*的口腹。”然后,重复着这句话,在绿化带周遭转了转。

他又一次抬眼望了望天空,掏出香烟,踟躇片刻,把它塞回衣兜里,走出住宅基地大院,信步走到街头。

索巴沿街遛了一圈,跟遇见的熟人和不太熟的人打了打招呼。

大哥,过来耍噻。几个妖艳的老小姐坐在饮厅门口,像邀请所有过路的男人一样请他去跟她们“耍”。他觉得这个“耍”字玩味无穷。

这些个可怜的女人,为了挣点钱,把我这么个老头也当成年轻人了。

“大哥,来耍噻。”

“耍啥?”

“什么都可以做。”

“什么叫什么都可以做?”

“进来噻。我会叫你玩个舒舒服服的。”

“我这么大年纪,恐怕会让你们失望的。”

“进来噻。”

“你们请我吃饭呀?”

“死老头,不开窍”

“哼哼,死老头,不开窍。”

“这位大哥不会享受。”

“我不‘想瘦”。

那几个女子知趣地把画成熊猫样的眼睛不失时机地移向别的过路人。

索巴无端地对那些风尘女子生出一份恻隐之心。

他回过头,瞟了一眼那家饮厅。一个看上去60岁左右的男人警觉地往身后扫一眼,像耗子似地溜了进去。一条纯白色哈巴狗也跟了进去。一个女子急速环视四周,利利索索地把卷闸门拉了下来。

“祈愿转为男身,祈愿遇到佛法。”也不知是为了谁的来世,索巴莫名地祈祷着朝别处走去。

一对少男少女在路边电线杆下搂着亲嘴,扭结成一团,俨如藤与树。索巴多看了一眼,觉得这是件新鲜事物,心里在说,但愿别让他们的父母看到。

一个穿着短裙的少妇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在撵一个可能是她丈夫的男人。索巴看着那位少妇,好半天怔在路边垃圾桶边。

“两个非亲非故的男女凑在一起过日子,除了传宗接代,还有什么更深层的意义呢?”两道不错的街头小景,令索巴想到了被多数人忽略了的问题。

那对三天两头打得出彩的邻居夫妇,又一次闪亮地闯进了他的眼睛。

“我这辈子好像没有碰过一个女人。这让我少作了很多孽,也少了很多烦恼。”索巴独自笑着,信步闲庭地沿街随处走了走。

一辆十元疯子(可爱的拉萨人送给的哥的绰号。因起步价为十元而得名)硬着头皮挤进穿梭如织的车辆中间,“嗖”地一声随意掉转头,拣上一乘客,如同蛇一般左躲右闪地甩掉前面的所有车辆,疾驰而过。没走多远,就把一个一身校服,骑着自行车,老老实实从非机动车道走过的小伙子,从给他生命的拉萨抛到了另一个他不曾去过,也不想去的世界。

十元疯子又轧死人啰。

他还是个中学生哪。

那么年轻,好可惜哟。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观世音的六字经咒从索巴的喉咙深处弹了出去。

当啷,咣啷……当啷咣啷。

“恶魔,你又砸东西了啊。有本事你打死我好啦。”

啪,啪,啪,砰,砰,砰……“你打我了啊,你不是在你妈面前发过誓,永远不对我动手吗?我找你妈去,让她评评理。”

“去吧去吧,就是把警察请来,我也不怕。”

“嗯——嗯——嗯,啊——啊——啊……妈哟,这个畜生要打死人啰。”

“爸爸,你不要再打妈妈了。妈妈,你不要再骂爸爸了。”

他回到自己的家里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听到从与自己家房子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传来的由吵闹、打斗、砸东西和哭泣声交织而成的免费交响乐。

他们夫妻俩又开战了。索巴照常为这对冤家死对头捏起一把汗。

“夫妻无常如同集市客,切莫恶语争吵定日瓦(定日地方的人)”这句话猛然在他的大脑里蠕动起来。“这对夫妻是怎么啦?难道过安宁的日子比死亡还痛苦吗?”

他沉吟片刻,“啊哈,看来我最清静啊,独身自有独身的好处。”索巴再也不想去劝架。他觉得那对夫妻俩太没意思。“打吧,闹吧,我再也不会拦着你们。”

几只蠼螋(聪明的拉萨人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做剪刀虫)拉开几步远的距离,一动不动趴在客厅木地板上。我让你们装死。索巴嘟哝着,找来一个猪化油罐头玻璃瓶,把蠼螋们一个一个捉起来,放入瓶内。不要怪我残忍啊。我知道你们也和我一样有生命。我不会伤害你们。可我不想看到你们有事没事地总在我眼前晃荡。我老了,心烦,受不了。我相信你们会体谅我的难处。他不停地咕嘟着,拎起瓶子夺门而出,疾步走到大院绿化带,把那几只令人厌烦的蠼螋从瓶子里放出去,说,这儿才是你们的安身之所、极乐世界,好好活着吧。

暗淡的路灯下,成群的蠼螋疾速跑动着,跟街上的车辆一样忙活着。他心里嘀咕着千万不要踩着这些可怜的小生灵,却听到了发自自己脚底下的一声又一声嚓、嚓、嚓的脆响。

他生怕再次踩死蠼螋,便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掂着脚跟,小心翼翼地走着。大院里来来往往的行人愕然看着他,笑他神经有问题。

恶趣。这就是我随时随地看得到、摸得着的生灵,它们在恶趣中为生存而挣扎。但愿我死后可别像这些虫子一样堕入恶趣。

他又一次打开电视。图像被雪花淹没,让他烦得要死,比见了叫做剪刀虫的蠼螋难受得多。他动了动闭路线,没用。哐,一个拳头重重地砸在无辜的电视机上方。屏幕上乍然出现几个人头。他站着盯了一会儿屏幕,感觉画面变得更加清晰。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人头又伴着刺耳的欻欻声,被无数雪花淹没了。他又敲了敲电视机,由轻到重,敲得一次比一次厉害,可是毫无反应,屏幕依然被雪花占据着。他终于想通,并作出了决定,我非到数字电视什么什么中心,买个接收节目用的那个叫啥的机器不可。他记不住那东西的名字叫“机顶盒”。

走进楼上永远只有他一个人享用的卧室,从床头拿起老干局作为珍贵的礼品赠阅的一本由老革命撰写的革命回忆录,坐在床前的破旧沙发上,翻看几页,叹口气,合上,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顺手拿起一本口诵经咒集,虔敬地往头顶轻轻一拍,翻开,念诵一遍《皈依经》,放回去。在房间里来回走几步,打开窗子,把一只活跃了好几天的苍蝇驱逐出房间。走到床边,掸了掸枕头边的一撮烟灰,天知道我在这张床上还能睡多久?

他走下楼梯。瞪一眼电视机。跑到厨房。从冰柜里取出亲戚送来的酸奶,拧开酸奶桶盖子,倒上半碗,搁一汤匙白糖,搅动着走进客厅,摸摸衣兜里的香烟,停下,吃一口酸奶,掏出手机,看了几条短信。他最喜欢看朋友发来的笑话。可是,这回还没有人给他发新的笑话来。电视节目到了播报天气预报的时候,他眯缝着眼睛看了看,看不大清楚,便对自己说,我得配副眼镜,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

对面楼上的“大眼睛”“姑娘”又一次站在了窗前。她把窗子推开一条小缝子往下瞧。那双被细密的鱼尾纹层层包围,光泽大减,但昔日的神采还能依稀可辨的眼睛,仿佛一对监视器的探头,在一如既往地探视索巴一举一动的同时,以十分缓慢的速度闪动着,把索巴和自己过去的几组影像投射到天空。

叮当,叮当,叮当。

那时,好像是20世纪70年代。

烈日烤得石头也淌出淋淋汗水的5月天,没能走进高中课堂,转而光荣地成为合作社采石队队员的索巴和满嘴荤话的工友们正在插科打诨,一锤一凿地将大块大块的花岗石劈开,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让运输队的男女劳力背到筑堤修桥的地方。上了一个学期高中的“大眼睛”“姑娘”公吉也跟索巴一样,在那个采石场打工(当然,那时还没有人发明出“打工”这个词),干着拣柴火、背水、烧茶之类的活。有时候根据队长的安排,参与运输队背运成品石料的突击作业。有意思的是,并不懂得罗曼蒂克,却逢情窦初开之年的她,想着法子,藉着她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浪漫手段接近索巴。

镜头一:

索巴的枕头下时常出现稀有的白糖和砖茶。那条包白糖和砖茶用的咖啡色头巾,告知他这是公吉献的“爱心”。这颗“爱心”起初让他的心扑扑直跳,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儿。过了些天,他觉得这事发生得有些突然,也有些特别,感到很有意思,很新鲜。是啊,在到采石厂之前,他还从来没有收到过非亲非故的异性馈赠的礼物。而这些礼物,多少使他在无意中掂量出了自己在女性心目中的份量。他头一次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男女之间的交往原来是如此奇怪而奇妙的事情。于是,他像个傻瓜,时不时地暗自发出会心的一笑。

初次被女人的心滋润的索巴,把白糖贡献出来,与同室(帐篷)工友共享。其实他自己没有吃到几回。砖茶,留着,压在箱子里,待集体统一凑份时拿出来交给队长,再从队长那儿回到公吉手里。当然,有时也免不了慷慨地奉献出来,替其他没有砖茶的队友凑份子。

镜头二:

公吉把一条飞马牌香烟塞入索巴的铺盖里,并犹犹豫豫地将一封比便条稍微长点的信压在香烟下面。那封写在印有“最高指示”字样信笺纸上的便条式藏文信件,到现在还静静地躺在索巴当年在采石场工地亲手打制的木箱里。事实上,是他不想把它销毁,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而留存下来的。从严格意义上讲,那封信并不具有明显的情书特征,哪怕一点点情书的色彩也没有。然而,因为是首封由异性朋友写给他的信,况且那封信曾让他感受到了来自母亲以外的别样温暖,也让他的心灵尝到了男欢女爱的滋味,还体悟了什么叫感动。所以,多少有理由把它定性为情书或疑似情书:

“为人民服务。

尊敬的索巴大哥:你好!

为了生存,我们被迫来到这个穷乡僻壤,整天像农民一样起早贪黑,埋头苦干,我感到疲惫不堪。每当看到你在炽烈的阳光下淌着汗水,轮起几十斤重的大锤劈开一块块大石头,在干活的间隙,用诙谐、风趣的话语逗笑的时候,我的心情豁然开朗,所有忧愤烟消云散。作为自幼在一个胡同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我为自己能与你在一起生活、劳动深感欣慰。

这里有一条香烟,请收下。此致革命的敬礼!

公吉。”

(公吉送给他的不光是香烟和白糖,还有动不动断货的肥皂和十分稀缺的“民族团结”牌砖茶。)

镜头三:

那年。临近藏历新年,索巴他们的工地放假了。

回到拉萨后的一天,公吉把索巴请到她在机关里的姐姐家做客。

索巴有些拘谨地坐在藏式床榻上,喝着公吉端给他的甜茶,不时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烟。

“您想抽烟,就抽吧。”公吉把平常姐夫用的烟灰缸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嗯嗯哦哦地掏出烟,点了,掐,掐了,点,还没吸几口,就把它揿灭。刚过两三分钟,他又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烟。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公吉聊着。其实是公吉在说,他在听,偶尔回应一下。

他留意到好几个女人来来回回地轮番从窗前过,往屋里望一眼,笑一笑,跟公吉的眼睛对视一下,用点头或摇头的方式给索巴打分。然后,离开,嘻笑着跟旁的女人嘀咕几句。有的索性走进屋里,借给他倒茶之机,用自以为极其敏锐的目光,迅捷地从头到脚端量他一番。

索巴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着屁股一般,腾地站起身,悻悻然夺门而去,消失在林苑般满是枯树的机关大院里。

当晚,公吉找到索巴,约他到西郊大站看电影。他不肯。公吉问他干吗突然离开她姐家走了。他没有好气地说,我不是供人玩耍的猴子。公吉明白他说的意思,就轻轻地拉起他的手,真诚地向他道歉,赔不是。可是,他就是死硬不理不睬。公吉只好满含眼泪,很不情愿地走开。

镜头四:

公吉像一道彩虹,突然从采石场消失了。不久后,索巴听人说她被居委会保送到内地学习医护专业。两年后学院宣布她那个班学员毕业,给了她一纸中专文凭,这把她给乐得好几天都没有睡着觉。

那些年,公吉穿着令队友们羡慕不已的劳动布工作服的身影总在索巴眼前闪现——粗长的辫子、高挑的身段、会出声的眼睛、厚薄适中的双唇,还有……他收到过公吉的五封信,他没回信。他不知道该不该回,怎么回,说些什么。公吉也就不再给他写信了。

镜头五、镜头六、镜头七……

令人纳闷的是,留着那么多男人她不理,却偏偏要跟索巴好。图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论家庭成份,他是个领主后代。论经济条件,他们家除了在父母留下的大宅院里有一套老旧的房屋,别的啥也没有。论长相,他一点也不出众,惟一的看点是一米八几的个头。那么就是图他人好呗。说他人好,其实他也不是个十分完美的人,他脾气暴躁,喜欢斗殴,尤其是一想到由家庭成份造成的尴尬处境,他就要找碴跟人打架,给不少人的身上、脸上和头部留下了可做终生纪念的记号。

索巴凭着技校发给他的那张中专文凭正式参加工作后,每当单位里爱开玩笑的婆娘们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他就会用非常严肃的神情和略带凄怆的语气回答说,结婚没意思。少妇们板起面孔,以同情的口吻问,您的小宝贝是过去劈石头那会儿被锤子砸烂,不管用了吧?他就会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说,是的,可恶的锤子。她们听后会笑得前仰后合,流出眼泪和哈喇子。

那一组组永远不再重复的镜头,时常让索巴感到几分慰藉,同时也揪起他的心,使他感到异乎寻常的酸楚。

天刚一擦黑,索巴就钻进被窝躺下来,打开收音机,听起其实他听不懂,也很不喜欢的广播歌曲。“什么,‘不是教友,是朋友。这歌是啥意思?怎么唱来着?”他摇了摇头,想像着佛法僧三宝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就在自己的枕边,如影随形,不离不弃,便闭目默诵起了一段祷文。

对面的“大眼睛”“姑娘”公吉又到窗户边窥视索巴家,希望看到索巴,哪怕是他模糊的侧影。可是,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她用细若蝉鸣的声音道,索巴大哥,你害得我这辈子没能成家。不过爱过了,也就知足了。

注:

*欲界中阴身,各依因缘善恶,吸食香气、臭气,故名。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