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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中寄予的精神苦旅

2015-07-21王延

山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静安蝶恋花梦境

王延

静安词集,初题名为《人间词》,现存的一百一十五首静安词中,有“人间”字样的多达三十多首。“人间”是一个广阔的空间概念,静安的人生问题都存在于这一空问之内,在他忧郁的性格与悲观的人生观支配下,静安的人生问题就在其笔下流露出来,多是人间的悲剧。其所观、所感、所思、所写都充斥存在于这一空间之中,伴随着生活的欲望,与此空间并存的苦痛就充塞于生活之中。这种苦痛,在静安词中大概有下而几个方面的表述。

在静安词中,经常可见其对某一瑰异境界和由这一境界所象征的某一事物、理想的向往和追求,以及求之不得的迷惘和悲哀。

例如《鹧鸪天》:

阁道风飘五文旗,层楼突兀与云齐。空馀明月连钱列,不照红葩倒井披。频摸索,且攀跻。千门万户是耶非?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

这首是通过造境以寄寓玄思的词,与其说这是佛雏在《评王国维的(人间词)》一文中所说,看成“是一位怀疑论者的无可奈何的悲叹”,不如说这是一位探索人生者对其理想王国的一心向往和执着追求。词的首两句是对理想世界所虚构的一个高出人世问的境界。虽然明月照不到藏在这“阁道”、“层楼”深处的“红葩”,虽然在“千门万户”面前不知其入口所在,而为了进入“层楼”、探得“红葩”,还是锲而不舍地“频摸索,且攀跻”。这里一个“频”字、一个“且”字,正表达了一种求索精神。因为在其摸索、攀跻之际,深信即使人问事事“堪疑”,只有这一理想境地的存在是可疑而又“不可疑”的。

可悲的是,尽管楼阁在望,执着追求,但终究难以攀登,如下而两首词:

万顷蓬壶,梦中昨夜扁舟去。萦回岛屿,中有舟行路。波上楼台,波底层层俯。何人在?断崖如锯,不见停桡处。《点绛唇》

昨夜新看北固山。今朝又上广陵船。金焦在眼苦难攀。猛雨自随汀雁落,湿云常与暮鸦寒。人天相对作愁颜。《浣溪沙》

明明舟行有路而停桡无处,明明金焦在眼而苦难攀登,这就只有愁颜以对了。更为可悲的是: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金阚荒凉瑶草短。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海上神山,似在咫尺,而几度棹转,无由到达,固我令人惘然若失,却还存在着到达彼岸的希望;而令人希望彻底破灭的足“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见到的竟只是“金阙荒凉瑶草短”而己。静安在《红楼梦评论》中说: “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己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十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又说:“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这是静安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所形成的人生观,上面几首词所写的求索,不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带有深深的痛苦,这正是这一人生观的意象化。

特别增加其悲剧色彩的是:不仅如前所述,静安在求索之际是执着的,而且在求而不得之后也还是执着的。他在另一些词中说: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

(《点绛唇》)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梦中人。

(《虞美人》)

手把齐纨相诀绝,懒祝西风,再使人间热。镜里朱颜犹未歇。不辞自媚朝和夕。

(《蝶恋花》)

这种知其无益而终不抛掷,己相诀绝而自赏自媚的始终不悔的精神,就使其既视人问为苦海而又难以从中自拔。这一悲剧,从另一角度看,就是静安在另一首《蝶恋花》词中所说的“辛苦钱塘江上水,口口西流,口口东趋海”。这一无法统一的矛盾时时在困扰着他,其中的辛苦足可想而知的。

生活只有厌倦和痛苦,没有快乐和慰藉,快乐和慰藉只能存在于虚幻的梦境而不可能存在于人间

如《蝶恋花》: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陌上轻雷听渐隐,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这是《乙稿序》中称为“意境两忘,物我一体”的“合作”之一。词的上半阕写“梦中”,下半阕写“觉后”,上、下阕合看,是从梦境回到人间,与这首词意境相似的,还有两首《荷叶杯》:

昨夜绣衾孤拥。幽梦。一霎钿车尘。道旁依约见天人。真摩真?真摩真?

隐隐轻雷何处?将曙。隔牖见疏星。一庭芳树乱啼莺。醒摩醒?醒摩醒?

词中写的香车近行,依约天人,怜人瘦损,搴帷相问,这种蜜意幽欢只能出现在梦境中,是不属于人间的。正如静安在另外两首词中所感慨的: “昨夜西风残梦里。一霎幽欢,不似人间世”“不缘此夜金闺梦,那信人间尚少年”,而回到现实中来,眼前尽是蜡泪成堆,耳中尽是庭莺乱啼,一霎欢情,醒来都空。

这种继快乐而来的痛苦足更深刻的。其可悲之处就在于:梦境是虚幻的,而人间却是真实的;梦境是一霎的,而人间却是永恒的。尽管其对梦境是“恨来迟,防醒易”,而终归是“睡浅梦初成,又被东风吹去”,再不然就是“宵深待到凤凰山,声声啼花鴂催起”,因而最终无法逃于人间,也就无法逃脱痛苦。在静安词中,“人间”两字与“梦”字并见的词共七首,都是把“人间”与“梦”写在两相对照而不是合二为一的情境。其中,只有一首并未真的写梦的词里有“人间今夜浑如梦”句,表而上足把“人间”与“梦”写得“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其实,这句词中称的“浑如梦”,重点是指“今夜”,并非指的“人间”,更不是说人间即梦。如果深入寻觅其言外之意,静安仍然把“人间”与“梦”看成两个世界:在前一个世界中永远求不到解脱;在后一个世界中可暂时得到慰藉。与之前所举引的“一霎幽欢,不似人间世”结合起来看,其表达的含意是很明白的,正是因为“蜜意芳心”,“新欢万种”,才使人感到“不似人间世”,所以才觉得“今夜浑如梦”了。

在静安词中,其与对人间的愁恨相伴随的是对时间的怅惘

在静安词中体现出深感时间易逝难留的怅惘,如下列词句:

西园花落深堪扫。过眼韶华真草草。 (《玉楼春》)

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 (《临江仙》)

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 (《蝶恋花》)

霎时送远,经年怨别,镜里朱颜难驻。 (《鹊桥仙》)

在这些句子里,或恨春光之过眼,或恨朱颜之难驻,而年华之去,无时或停,方恨其难留,却不知其己去。这无情的时问曾为多情的词人带来无限哀愁。这里,诗人所表达的怅恨,对词人来说,是千古同慨的,前人的词句,如:“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欧阳修《蝶恋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李煜《乌夜啼》),“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等,其中的恨意与之相同。

另一方而,静安词中又常常叹时间之难谴,如:

窗外绿阴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系残红住。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挑去。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 (《蝶恋花》)

初夏时节,雏莺己老,但在窗外绿荫中,红艳的樱桃似乎要把春天留住,无奈的是,这象征春色的残红,终究还是被莺给衔去。这仿佛人们还没来得及感受青春的美好,青春就消逝在时问之中,只剩下无尽的孤独。这是多么令人惆怅、悲伤的事啊。

这些词句,或恨昼长,或怨夜永,正如李清照所说的“薄雾浓云愁永昼”(《醉花阴》)、周邦彦所说的“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己都醒,如何消夜永”(《关河令》)。而最令人无可奈何的是这个在主观上漫漫无边的长昼与永夜,既不是“随例弄丹铅”所能消磨,也不是“歌词”与“书卷”所能排遣。这里,时间在词人的感受中,既恨其难留,又苦其难遣;既恨其短促,又苦其漫长。这一矛盾,更不能不使好思如静安者陷入困惑中。如果联系钱钟书在《谈艺录>中特为其拈出的《出门》:“出门惘惘知奚适,白口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我欲乘龙问羲叔,两般谁幻又谁真?”其在时间问题上的六神无主的怅惘之态、思入玄冥的疑惑之情,跃然纸上。

书写人间离别与相思之苦

离别与相思本是诗歌中常见的内容,但在静安笔下,其人间悲剧的色彩特别浓厚。如《蝶恋花》:

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再如: 《鹊桥仙>:

沉沉戎鼓,萧萧厩马,起视霜华满地。猛然记得别伊时,正今日、邮亭天气。北征车辙,南征归梦,知是调停无计。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

结合静安的身世,他在致力于填词的几年问,曾饱受离愁别苦。他于一九零六年两度“北征”,一次归来奔父丧,一次归来赋悼亡,都在生离之后继以死别。应当说,他对这种生活有切身感受,所以词才写得如此凄婉悱恻。但静安有首《浣溪沙》词云:“本事新词定有无?斜行小草字模糊。灯前肠断为谁书?”也就是说词中为谁断肠,是无须专门深究的。正如静安所说的那样,其观物是用“诗人之眼”,“通占今而观之”,不“域于一人一事”,其“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是“人类全体之性质”。这些词中所创造出的意境,所寄托的意义,已经超越了一时一地一事的界线,不再是单指个人与偶然,而是带有普遍性、必然性的人间悲剧。这一悲剧是人间所“耽”、“调停无计”的。而且,作为人生的一大痛苦,它又是无可解脱的,因为:

何物尊前哀与乐?已坠前欢,无据他年约。几度烛花开又落。人间须信思量错。《蝶恋花》(“斗觉宵来情绪恶”)

人事既“无凭”,则前欢己坠,一切他年之约都在不可期之数。虽然“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居思量”(《清平乐》“樱桃花底”),而这种思量其实也是错误的。

在静安看来,最为可悲的是:空间的无情与时间的残酷,空问使居者与行者长相分离;时间使居者与行者在分离中老去。如《蝶恋花》词中所说: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于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离别是一个悲剧,归来同样足个悲剧。静安词的悲剧性之所以特别浓厚,正是体现在这些地方。他笔下的人问悲剧不是一时一地的,不是单一孤立的,而是绵延不绝,层层叠叠的。在静安词中,人生的苦海,从时、空两个方而看都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

以上四个方而和所举的例词,当然不足以概括静安词悲剧色彩的全貌,但从中也可以窥见其主要的特色。他的词有极其强烈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就作品而言来自它所内涵的悲剧美和它所塑造的境界美,而这两种美又是彼此相融相成,互为一体的。可以说,静安的词作,不仅表现了他的文艺观,而且还是对他人生观的一种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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