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启

民国，是一个非常活跃、非常有意思的重要阶段。晚清时期的启蒙和随之而来的大批学习西方先进技术的留学人才的回归，使中国出现了历史上从未见过的蓬蓬勃勃、百花齐放的局面。其中一个重要现象就是民族企业大量崛起，这些民族企业家成分丰富，既有华侨，也有官派留学生，还有不少过去所谓的买办，更有大批本土由作坊发展起来的的企业家。由此，带来了民国时期民族企业五光十色的新气象。

有意思的是，由于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对于生平功绩和史上留名的在乎，这些企业家往往会利用各种载体来表达他们的想法。其中，瓷器就是一种比较理想的工具。笔者长期研究经济史，由此收集了一些包括瓷器在内的资料。而资料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能够“脑洞大开”，发现一些有趣味的东西，本文即尝试分析这些可爱的民国企业家们在瓷器上表达的文化情怀。

根据手头掌握的资料，笔者初步概括，这些在民国瓷器上“雁过留声”的企业家，大致可以划分为4个类型，分别是诗情画意浪漫型、最大效益广告型、高雅脱俗文人型、传统品味讨喜型。不管是哪种类型，在今天，这4家企业有3家成为了百年老店，获得了“中华老字号”称号，仍然活跃在中国商业一线。所以，研究这种现象对于我们今天的企业经营管理来说，也应该有一定意义。现对上述四种类型一一举例赏析。

高雅脱俗文人型

这样的民国民族企业不多见，但是有，上海新新公司就是有代表性的一个，本文所示这只“新新公司珍品”款青花茶杯即能够说明问题。

茶杯高7厘米，上口径11厘米，底口径4.5厘米。茶杯釉色洁白，胎质细腻，青花淡雅，画工精细。底部楷书竖排“新新公司珍品”6字，有官窑写款之风。这只茶杯的画面设计端庄大方、精细素雅，文人气息非常浓厚。其能出自于一家企业，确实凤毛麟角，让人耳目一新。

上海新新公司大楼建成于1925年，在上海南京路“四大公司”中，上海新新公司是开业的第三家，其他三家分别是先施公司、大新公司、永安公司。它由匈牙利商鸿达洋行设计，上海鸿宝建筑公司承建，大楼坐北朝南，占地4280平方米，建筑面积22030平方米，高30余米。全楼分成两部分，朝南京路的7层楼结构中，从地面到三层是百货商店，设有28个销售部;第四层是公司办公室;第五层是水火保险部、总进货间、散货仓;六层有新新游乐场，附设绿宝、新都、新声、新新等多家大小剧场戏院、大型舞厅和音乐厅，音乐厅可容纳千人;七层最高处为万象餐厅，供应粤菜，还设有新新茶室，专卖西点及饮料等，顾客逛累了可坐在茶室眺望斜对面永安公司塔楼和南京路街景。该楼正门在贵州路上，后部一直延伸到天津路，用作新新旅馆、新新美发厅等。屋顶南侧中部建有方形两层空心塔一座，是新新公司的标志性建筑物，该塔于1949年被拆除。

公司创办者非常有文化，连公司起名都煞费苦心。他们根据古籍文献《大学》中的一段话“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取名“新新公司”。公司1月26日开张后，果然不同凡响，一炮走红，成为上海滩非常有名的一家公司。公司1949年歇业，后来成为上海第一食品公司，近几年恢复并且成为新新集团，属于“中华老字号”。

根据这些资料，我们完全可以了解，这个公司的创办者是一些非常有知识、有文化的儒商。他们既懂得当时最先进的商业新模式，又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底，所以连定制的茶杯都是如此雅致。

诗情画意浪漫型

要了解这一类型的企业家，不妨从民国“陶陶居主人”款粉彩芙蓉鸳鸯纹赏瓶中窥见端倪。此赏瓶高11.8厘米，文字极为秀丽潇洒，画面也堪称细路。其文字部分为：“写意春风传喜讯，芙蓉帐里卧鸳鸯。丁丑之秋，鄙人游江西购归，赠我佳宾清玩，资为纪念耳，陶陶居主人识。”底款为“江西进化瓷社”。

此瓶文字不多，但信息量很大。首先是“陶陶居”，这是一个著名的中华老字号。陶陶居酒家始创于清光绪六年，为我国清代以及民国时期的酒店大品牌，其创建于广州，在北京、上海、杭州都有分店。陶陶居位于广州市第十甫路，由黄澄波创办，原名“葡萄居”，以经营姑苏清茶细点为特色，后来由广东巨商谭杰南等接手并扩建，并将原名“葡萄居”改为现名，寓“乐也陶陶”之意。现高悬于大堂之上的黑漆金字招牌即著名学者康有为所书。新中国成立后，陶陶居被列为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其集岭南建筑风格与西关风韵于一体的陶陶居总店，楼高四层，顶层是两层高的琉璃瓦六角厅，名曰“可观亭”。据悉，原“可观亭”牌匾在“文革”期间被砸掉，这次悬挂的新牌匾由中国近代著名老书法家麦华三早年所写。陶陶居酒家曾以其浓厚的文化艺术氛围、优质的菜点，倾倒了无数文人墨客，鲁迅、巴金等名人都经常到陶陶居饮茶聚谈。新中国成立后，陶陶居更是上至各级领导下至平头百姓招待贵客的最佳去处，以至于凡是到了广州的贵宾，不请其去陶陶居那是说不过去的。因此，我国第一次评选中华老字号，它即被国内贸易部批准，授予“中华老字号”国家特级酒家。陶陶居酒家向以正宗粤菜美点而远近闻名，其中秋月饼驰名天下，有“月饼泰斗”之称。

这位陶陶居主人，在丁丑之秋，即1937年秋天来江西旅游，游乐之余专门去江西进化瓷社定制旅游纪念品。为什么说是专门定制呢？因为纪念品上面的文字画面必须和江西进化瓷社的老板定妥，写好画好，再入窑烧好，才能带走。这没有七八天是搞不定的，估计这位主人是定制好后才一心一意去玩的。

不知“江西进化瓷社”在南昌、景德镇还是九江？但不管在哪里，这位老板安排的写字人和画画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就是珠山八友之一？也或者是御窑解散后流落于民间的艺人？

还可以推测，这位陶陶居主人应该是个风流才子。你看这瓶上的文字内容，非常浪漫，文绉绉的，寓意也在西厢之情，显露着卿卿我我。将这样主题的礼物送朋友，我猜测，他的朋友圈也一定是诗情画意、斗酒喝茶的。

你能想像，在民国时期，咱们民族品牌的企业有这样浪漫的企业家吗？也许正是因为广东作为中国最早也是最重要的通商口岸，才孕育出这样的老板，充分显示了粤商文化。而我们是否也可以推论，这样的老板，他的企业一定是文雅的，他来往的朋友圈也一定是文雅的，他的企业的文化也是文雅而高格调的，他的陶陶居的位置、装修、摆设布置、菜式设计等等，都是精心考量且没有任何马虎的。所以，他创造了陶陶居的企业文化，并使其能够传承下去，成为百年老店。

最大效益广告型

此类型企业家风貌可以江西瓷业公司款天医星人物宏济堂药号粉彩罐为代表。这个粉彩罐非常有意思，其形体不大，高仅11厘米，但其四面和上下总共6个部位安排了6组信息，一网打尽了所有能够用上的地方，写上了老板想写的所有广告。即使放到现在，它的设计才能也应该可以“点赞”的。

罐子正面有粉彩荷锄人物天医星画面，画面上面有“天医星”三字，人物右上角有“注册”两个字，左上角有“商标”两个字。背面是文字：“参桂鹿茸丸，电话二二四号，电报二七四八”。罐的右面是“长沙登隆街，宏济堂参茸药号”，左面是“附设补益食品部”。盖子上是“宏济堂大力补剂人参精”和“补血当归精”。底款为“江西瓷业公司”。

这个罐子没有标明年份，猛一看还以为是现代的，但是这“长沙登隆街，宏济堂参茸药号”在新中国成立后就没有了，由此推断定是民国时期的了。

那么，“长沙登隆街，宏济堂参茸药号”是什么企业呢？原来，这是北京同仁堂乐家的分店，系乐家乐仲繁支所开，一共有两家，济南和长沙各有一家，其中济南的一家现在还有，长沙的宏济堂药店正在恢复中。

有这样的来龙去脉，我们就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个罐子是这样与众不同了，它反映的是同仁堂的面貌和经营方法。它至少可以说明，中国民国时期的民族企业，已经很与时代接轨了：一、很有知识产权意识，有注册商标了，而且这个注册商标是“天医星”图案，要想仿制难度很大;二、有电话号码电报、挂号，很现代，很时髦，估计当时长沙不会有几家，我们国家上世纪80年代的大多数企业也不过如此;三、居然“附设补益食品部”，这就是现在耳熟能详的食疗了，你说超前不超前？四、盖子也不能放过，写上了两个重点推荐的“补血当归精，大力补剂人参精”;五，罐子的制作者也必须写上，既然请了有江西官窑之称的“江西瓷业公司”制作，价格就又是一个档次了，好马有好鞍，写上这些也体现了身份和档次。所以，这个罐子很为咱们民国时期的民族企业增脸。

传统品位讨喜型

我们看这个花盆，是典型的清末民初时期花盆的形制。葵口外撇，直腰，底留小洞。绘粉彩山石四季花卉以及绶带鸟等，有文字为：“鸟鸣寿带多名奇，恒啭楼巅往来频，时戊午年夏月，永安公司监制于昌江，仙搓写”。葵口口沿还残留金边。

永安公司由旅居澳洲的华侨资本家郭乐、郭顺等兄弟创办。1897年8月1日，郭氏兄弟在澳洲悉尼市创设了专营水果批发业务的永安果栏，后改名为雪梨永安公司。十年后，他们用积累的资本，联合当地一些华侨合伙创设了以经销百货为主的香港永安公司，于1907年8月28日正式营业。数年后，郭氏兄弟又把眼光投向上海，决定以250万港元的巨大投资在上海开设一家大型百货公司。

郭氏兄弟选中了南京路上的一块地皮，与其业主——大地产商哈同签订了租期30年、每年租金5万两白银的租约。1918年9月5日，营业面积达6000多平方米的上海永安公司正式落成，公司下设40个商业部，经销商品1万多种，其中世界各国的高档商品占了80%多。公司还兼营旅社、游乐场、酒店等附属事业，形成了吃、穿、住、玩为一体的经营体系。1929年，郭琳爽从香港来到上海，任上海永安公司副经理，四年后升任正经理，直到“文革”开始。

在长期的经营活动中，永安公司逐步形成了一整套管理严密、颇具特色的经营艺术，成果辉煌。说一个简单的例子，在永安公司商场最显眼的地方，曾经高悬了一幅霓虹灯制成的英文标语牌，上面日夜闪烁着一行字“Custmoers are always right”，中文意思是“顾客永远是对的”。公司还经常组织在商场内举办大型时装表演，借以招徕顾客，推销商品，表演者大多是公司女职工。此外，还有商品操作表演、美容表演、邀请电影明星演唱、赠送奖学金等一系列别出心裁的促销手段，从而使永安资本集团在与同行的激烈竞争中确实领先了一步。

回过头来我们看这个花盆，它折射出的当时上海永安公司创办人的种种心思就一目了然了。笔者分析，郭氏家族虽然长期受海外文化影响，但骨子里又深受中华千年文明的熏陶，他们采取了一种以海外文化为工具、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原则的商业准则。中国自古以来很讲究用瓷，新皇即位更要定制新年号瓷器，所以，筹备中的永安公司大老板对此是一点不会马虎的。“鸟鸣寿带多名奇，恒啭楼巅往来频”，这两句应该是老板自拟，正是这两句话解码了创立者的真实想法。它的意思是：古人云绶带鸟寓意长命富贵，我们是在创立中国第一家大型百货公司，很稀少奇特，我们公司肯定长命富贵啊！虽然母公司在香港，但我们一定会永远来来往往飞翔在香港和上海滩的高楼大厦之上，带来长命富贵的滚滚财源啊！14个字，寄托了多少复杂的含义和满满的祈福啊，是不是想想也会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