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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周”笺识 ——楚简“菐”声字研究之三

2015-07-10俞绍宏梁艳静于艳艳

大连大学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武丁殷商纣王

俞绍宏,梁艳静,于艳艳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甲骨文中有如下字形:

1 2 A B C

A 诸形出现在《甲骨文合集》①郭沫若主编:《甲骨文合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1982 年。6812-6817、6821-6822,辞例为“A 周”。学者或将其与金文“”诸形联系起来,以为它们与楚简中用作“浅”、“窃”、“察”的诸形均从“ ”得声,进而读A、“”诸形为“翦”[1]。董珊以为其是表示“开采璞玉”意的表意字,这个字就其所表示的动作“开采”来讲,读“翦”、“残”一类的读音;就“璞玉”的意思来讲,读“璞”、“僕”之类读音[2]。季旭昇以为A、C 以及金文“”诸形均从“菐”,“菐”本义为“撲击”,可以释读“翦”,也可以释读“撲”、“璞”,同一字有二读,古文字不乏其例[3]。

B 见于《甲骨文合集》27888。B 与A 相比,多了一个人头上带火的偏旁,少了甾、玉。这个人头上带火的偏旁或可释为“光”。从字形上看,B 与A 的关系显然很密切,可能也与采矿有关:深入山体采矿,矿坑中缺乏光线,当有火光照耀才可。由于辞例残,其具体用法难以求索。

C1 出现在周公庙遗址2 号龟甲刻辞中,C1 出自《殷周金文集成》8592 号,董珊先生隶定“C”为“ ”,以为其所从之“屵”旁是自甲骨文“璞周”之“”字表示“山”形的部分演变来的;“C1”后一字释“繁”[2]。李学勤先生读“C1 繁”为“翦繁”,释为“伐繁”,繁”即《汉书·地理志》蜀郡繁县,在今四川彭县西北,原新繁县北20 里[4]。

我们先来谈谈关于卜辞中的“A 周”之“周”所指问题。

A 形辞例如下(所列卜辞后面括号中的数字为该条辞例在《甲骨文合集》中的序号):

6.…以多…族…A 周。(6817。A 仅存“廾”)

那么,上述卜辞的“周”是否指姬姓之周?要弄清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必须要弄清姬周称为“周”的时间,如果武丁时期的姬周还没有称“周”,则上述甲骨文中的“周”显然就不是姬周。此外我们还要弄清楚姬周在武丁时期有没有成为被殷商征伐的条件:即不顺从殷商的统治,或是对殷商的统治构成威胁。

姬姓之周,据裴骃集解引皇甫谧说,是由于古公亶父“邑于周地,故始改国曰周”[5]。古公亶父的孙子是周文王,曾被商纣王囚于羑里,而纣王是末代商王,因此可以推测古公亶父迁岐是商代晚期的事情。如此则上述卜辞中的“周”显然不是姬姓之周。

徐中舒先生就以为卜辞中的“周”应该就是姜姓所建的女国,即母系社会的姜嫄国[6]39。

然而杨宽先生则根据甲骨文中的“A 周”材料,以为此“周”就是姬姓之“周”:

从武丁多次调动相当多的兵力征伐周国来看,当时周国已较强大,当即姬姓的周国,不可能另外有个周国。卜辞把周君称为周侯,又称周国为周方,曾命令周的行动,并多方关心它有否伤害和祸害(笔者按,所谓“伤害”、“祸害”之说谬,其字隶定为“”,表杀伐之义),它又贡纳巫和美女,可知周确已成为武丁所属的封国。“周”的国号,可能就是武丁给予的。商朝之所以称呼它为“周”,因为周族自从后稷以后世代重视农业,农业要比其他部族和方国进步……“周”原是一个发达的农业区的美称……

周在商王武丁时期得到这样一个美称作为国号,是名副其实的……

我们认为“周”的国号早在建都豳的时候已经存在。后来公亶父迁都到岐山之南,称为周原,是沿用旧称。[6]39-40

需要指出的是,杨宽先生所谓卜辞中的“周侯”依据的是《甲》436,《甲骨文编》“周”字条下引此辞例。经查核,《甲》436 即《甲骨文合集》20074号,上面虽然有“令”、“周”、“侯”三字,也有学者将三字连读为“令周侯”,然三字并不能连读成辞(见图一拓片)。可见此条甲骨所谓“周侯”、“令周侯”之说不可信。学者们关于甲骨文中“周侯”的另一条材料来源于《怀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S0375②许进雄:《怀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甲骨文献集成》(第3 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20 页。。不过此片甲骨为仅存“周”、“侯”二字的残片,且二字为并列横排(见图一拓片),而甲骨文文字多纵向排列,可见此处是否横排连读为“周侯”尚不能确定。

笔者怀疑,既然姬姓之“周”这一国名为武丁所赐,说明武丁时期的商周关系是融洽的,那么武丁又为何要不断 攻 伐它? 此 姑且不论,就是考察有关文献记载,也可以看出杨宽先生论述的不合理之处。

据《史记· 周 本纪》,周之先祖弃为帝喾元妃姜嫄所生,尧时为农师, 因 有功, 封 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之子不窋末年,因夏侯氏政衰失官而奔戎狄之间。不窋的孙子公刘复修后稷之业,开发了豳,“周道之兴自

《甲骨文合集》20074

《怀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S0375(图一) 此始”。公刘之子庆节国于豳。庆节之后的第八代孙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由于遭到薰育戎狄的一再侵扰,迁至岐山周原一带,“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乐之,颂其德”。古公亶父之子季歷即位后,“修古公遗道,笃于行义,诸侯顺之”,力量得到发展。季歷之子文王“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文王因此而被崇侯虎告发,纣王囚之于羑里,幸有闳夭进献纣王以美女、宝马、珍奇,纣王“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取得了纣王的信任。此后文王一方面通过“阴行善”的方式以笼络天下人心,一方面利用纣王赋予的征伐大权对异己者加以消灭,使周的力量迅速膨胀。等到其力量足以挑战商的统治时,迁都丰,为伐商做准备。武王即位后,“师修文王绪业”,讨伐商纣,夺取了天下。

据上所述,我们以为姬周在公刘时期虽得到发展,但是仍然相当落后,这种落后一直持续到古公亶父迁岐前。迁岐前,还不断受到戎狄的侵扰,足以说明其当时力量的弱小。《诗经·大雅·緜》说“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民众居然没有家室,靠开凿山洞、地洞居住,其落后可见一斑。《緜》被视为姬周的史诗,其记载的真实性不容否定。

促使姬姓之周力量发生质变的有两个关键人物,一是古公亶父,一为文王。

古公亶父迁岐后的姬周,力量虽然大为发展,不过直到文王前期,也还不具有抗衡殷商的力量,否则文王就不会被纣王囚于羑里,而借助闳夭进献纣王以美女、宝马、珍奇,来换取纣王对武王的赦免。

因此,我们以为,亶父以前的姬周为避戎狄尚且四处迁徙,没有不顺从殷商统治的资本,更不具备威胁殷商统治的能力,因此迁岐前的姬周不会成为殷商的征伐对象。

杨宽先生以为周族建国始自公刘[6]27-37。我们以为,姬周邦国的建立应当是在迁岐后。理由如下:

第一,要建立国家,不可缺少的条件是组建国家机构。《周本纪》记载姬周作五官有司即建立政府机构是在其迁岐后,《诗·大雅·緜》说古公亶父迁岐后“乃召司空,乃召司徒”,可与《周本纪》记载相印证。可见迁岐后的姬周才更像是一个国家,因此《史记》说“盖王瑞自太王兴”。公刘时期的周族估计大概只相当于解放前西南地区少数名族的土司,土司虽然也有军队,建立城堡、庄园或山寨,但还不是真正的国家。

第二,太王(古公亶父)、王季均为武王追封的尊号,姬昌是姬周历史上享有封号“伯”的第一人,周原甲骨H11:84 有“册周方伯”[7]的记载。据此可以推测,这片甲骨上册封的伯就是西伯姬昌:亶父迁岐后经营的姬周虽然具有了邦国架势,但是他没有被殷商册封为诸侯,文王时期才被商王册封,所以文献中称文王为西伯。

姬周迁岐后的,随着力量的不断发展,对商的统治构成威胁。因此,我们说迁岐后的姬周遭致商国的攻打才成为可能。然而此时已处于殷商末世,远离了武丁时期。可见,说武丁卜辞中的“A 周”之“周”为姬姓之“周”是没有依据的。而《殷本纪》记载,末代商王纣迷信自己“有命在天”;《周本纪》记载,大臣祖伊告诉纣王文王大肆兼并诸侯以壮大自己力量这一情况时,纣王竟迷信自己“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可见他是不会攻打姬周的。

因此,笔者以为不能根据武丁卜辞有“A 周”,就断言姬姓之周国为武丁所封赐,否定皇甫谧说。在没有其他过硬的证据的前提下,我们认为皇甫谧说可能更为可靠。董珊先生曾有《试论殷墟卜辞之“周”为金文中的妘姓之琱》(2009 年4 月26 日发表于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后又发表于《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8]一文,征引大量甲骨金文材料论证“A 周”之周非姬姓之“周”,而是金文中的妘姓之“琱”;周原这个地域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姓的族群的进入并建立国家政权,这些先后成立的国家可以使用同一国名“周”,并用此国名来命名自己的国族。

因此,岐山之阳的“周”这一地名应当在姬周迁岐前就存在,甲骨文“周”像农田形,可能就与这片土地适合发展农业生产有关。《大雅·緜》说“周原膴膴,堇荼如饴”,不仅说明周原这片土地适宜发展农业,而且大概也能够说明“周”这一地名在亶父迁岐前就已存在。由于适合发展农业生产,这里原先居住的部族或邦国比较富庶强大,对殷商构成威胁,因而遭到商王的屡次攻伐,最后消亡。这个比较富庶强大的部族或邦国也许是因“周”这一地名而得部族名或国名,卜辞“A 周”之“周”即指此“周”。古公亶父迁岐后的姬周,在建立国家时因固有的地名为国名。

我们再来谈谈“A 周”之“A”的释读问题。

笔者以為,A 应从林义光、唐兰先生说,释为“璞”[9],字形分析从林沄先生说[10]。应当读为《诗经》中“薄伐”的“薄”。

古音“菐”在屋部,“薄”在鱼部,韵有一定距离,传世文献中两者相通的例子很少。因此找到“菐”、“薄”相通的确凿证据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我们知道,楚简中的自称谦词“僕”多作“ ”,系在“僕”下缀加義符“臣”而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八册中有题名为《命》的一篇文献,记录的是叶公子高之子与令尹子春的一段对话,其中叶公子高之子谦称自己的“僕”作“”,又作“ ”;又有“亡”一语,也写作“亡”。可见“”、“”无疑为一字之异体,前者从“付”得声,后者从“僕”得声,而“僕”从“菐“得声,可证“付”、“菐”表音功能相同,二者古音当可通。文献中不乏“付”、“父”声相通的例子,毋需赘述。则与“付”具有相同表音功能的“菐”当然也可与“父”声相通。“薄”从“溥”声,“溥”从“尃”声,“尃”从“甫”声,“甫”从“父”声。以上可参《古文献新证(三则)》一文[11]。因此,我们可以读甲骨文“A”为《诗经》中“薄伐”的“薄”。

前引李学勤先生读“C 繁”为“剪(翦)繁”。“翦”义训的落脚点在“灭”。而“伐”含义比“翦”要广,既包含一般意义的攻伐、讨伐,也包括伐灭。细读前引李学勤文,周公庙甲骨中的“D 繁”应当是对“繁”进行征讨而使之顺服,并没有剪灭其之义,因为周穆王时的班簋铭文有“秉繁蜀巢”,山西曲沃晋侯墓地M114 出土的周昭王时期的一件甗,铭文有“使于繁”,可见“繁”并未被翦灭。可能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李学勤将C 读为“翦”训为“伐”。然而“翦”训为“伐”的用例文献中的是很难找到的。因此,此处的C 读为“薄”或“搏击”、“搏斗”的“搏”可能更为恰当。

[1]刘钊.利用郭店楚简考释金文一例[C].古文字研究∶第24辑.北京:中华书局,2002:277-281.

[2]董珊.试论周公庙龟甲卜辞及其相关问题[C].古代文明∶5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243-270.

[3]季旭昇.说文新证[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171-172.

[4]李学勤.通向文明之路[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5]司马迁.司马贞索隐. 裴骃集解. 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14.

[6]杨宽.西周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7]曹玮.周原甲骨文[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2:64.

[8]董珊.试论殷墟卜辞之“周”为金文中的妘姓之琱[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3(7).

[9]于省吾.甲骨文字诂林[M].北京:中华书局,1996:2044.

[10]林沄.究竟是“翦伐”还是“撲伐”[C].古文字研究∶25辑.北京:中华书局,2004:115-118.

[11]俞绍宏.古文献新证(三则)[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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