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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女诗人

2015-07-09

南方周末 2015-07-09
关键词:曾祖父写诗祖母

郑小驴

关于她的一切,仅限于父母的一些只言片语。有时他们在谈论她病中的一些琐事,譬如哮喘病发作的时候,驼着背去冬日的池塘边挖蚯蚓作药引;譬如她在三年饥荒时期,用冬瓜救济过奄奄一息的邻居。也谈她挨批斗的场景,戴着尖尖的纸帽子,胸前挂着一块湿沉沉的杉木板,上面用毛笔写着关于她的标签:牛鬼蛇神、黑五类分子等等。谈了很多,唯独没人提及她写诗的事。

我只是在神龛上凝视过她的遗容,宽阔的额头,清晰的发际线,头发梳得很利索。那双略显忧郁的眼神肃穆地凝视着前方,看得出她大概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只一次走入过我的梦境。在梦里,我看不清她的容颜,也听不清和我说了些什么话。如雾中风景,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模糊却又真实地存在着。醒来的时候,我想着那幅被老宅的大火吞噬了的遗像。这位在我出生前12年就已经去世的女人,想象是我和她唯一可以交流的枢纽。

她写古体诗,偷偷地写,怕人耻笑,写完藏在一把旧雨伞里,从不轻易示人。在这个贫穷又偏远的乡村,一个写诗的乡下女人足以让人耻笑。人们关心粮食,关心政治,关心别人家的隐私,没人关心诗歌。她偷偷写着,秘而不宣,像女人的绣花荷包,里面珍藏着一段段属于自己的心事。

1951年清明节的时候,她写道:

如毛细雨润莓苔,空教景物催。年年懒制踏青鞋,心情久化灰。

春已半,蝶飞来,桃花犹未开。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

1951年春,祖母身怀六甲,膝下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在刑场目送了年轻的丈夫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清脆的枪声过后,一道影子栽倒于地,背上绑着的木板上面写着“地主恶霸田某某”的字样。人们纷纷散去,留下一个崩溃的女人在旷野长久哭泣。不久,她两个哥哥也被五花大绑,以同样的方式押往了刑场。

外曾祖父可能不会想到在他去世的短短一两年间,社会竟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的命运也在戏剧性地位移。外曾祖父是典型的乡村绅士,在邻县做过小官,退休回来,热衷公益和教育,将一大家子经营得井井有条,在当地属于殷实之家。她一共有五姊妹,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她能吟诗作赋,很小的时候就崭露出过人的才情,深得外曾祖父喜爱。她曾当过几年的中学语文教师。新中国成立前夕,病危的外曾祖父将她托付给了一个田姓开裁缝店的老板。他大概想,不管以后怎样改朝换代,衣服总都得穿的吧。要是把裁缝杀了,谁来给他们裁制衣服呢?可一切都超出了想象。

1954年,独身带着两个孩子的祖母难以为继,改嫁给了祖父。祖父是个乡村道士,略通文笔,但却与她形同水火。她常领受着他的恐吓、谩骂和拳头。没人知道她写诗。只知道她是地主家庭出身,并一直戴着这顶帽子,让整个家庭都蒙羞,以至于子女也无法接受更多的教育。她独自默默忍受着羞辱。每次批斗,她都是主角。她站在台上,低垂着目光,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回来照旧洗衣做饭,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最后一首词作几乎就是她后半生的真实写照:

悲怀何处遣,晚岁风光,梅花惟瘦骨,维枝有托,庭茂芝兰,屋起烟尘,那见春温伏荫,苟地下能安,聚首泉台,晨昏依阿母。

薄命竟如斯,卅年韶华,藜藿饱枯肠,更狠多贪,杏魂凄冷,晴空霹雳,顿教筋断肢离,恨天阍莫叩,伤心家室,血泪洒啼鹃。

1974年,饱受哮喘和批斗折磨的祖母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临死前,像是向卡夫卡致敬似的,她要求家人焚毁掉所有诗篇。我有幸读到几十首幸存于世的诗歌,藏在一只高筒雨靴里躲过了一劫。她兴许忘了那儿还藏着她的作品。然而藏在雨伞里面的诗篇、她仅存的一席尊严,却被视为不祥之物,化为了灰烬。在他们眼里,这些诗歌如同她的身份一样廉价。没人知道她写诗,也没人在乎她写了什么。好在在死亡面前,记忆与伤痕,苦难与忧愁……全都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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