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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光

2016-07-11李操

雨花 2016年7期
关键词:曾祖父曾祖母手电筒

李操

曾祖父是个瞎子,他去世那天,眼睛是明亮的,他的周围,都是明亮的光。

曾祖父的一生可分为两半,一半是他眼睛没瞎的时候,一半是他眼睛瞎了的时候。

曾祖父眼睛没瞎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就拿他跟曾祖母来说,曾祖父成亲那天,就打了曾祖母一巴掌。

曾祖母的父亲是个烟鬼,他见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就叫她把烟袋包里的烟叶掏出来,揉碎,压入烟锅,点着了,递给他。曾祖母很听话,烟叶点着了,再把烟嘴含在嘴里,吸两口。久而久之,曾祖母竟上瘾了,每次给父亲点烟,她都要先吸几口。和曾祖父成亲那天,她一张口,曾祖父就闻到了烟味。曾祖父非常讨厌人家抽烟。两人吵了起来,曾祖父就打了她一巴掌。

曾祖母嫁过来,把烟袋也带来了,藏在箱子底下。曾祖父出门了,她就做贼似的将烟袋拿出来,抽两口,曾祖父在家,她就躲到茅房,或者到屋后抽。

一个讨厌烟味,一个戒不掉烟,为这个,两人吵了无数次,打了无数次。

我没见过曾祖父,但我想,他应该还是有男人魅力的,要不,他怎么会拐女人呢?

那女人是附近一个村庄的,是寡妇。那天,曾祖父挎着粪箕,带着七八岁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出去刨山芋,就碰上那女人了。那女人对我曾祖父说,既然碰上了,就上我家坐坐。又说,王文逵,你不要怕,你要想我,就来找我,我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曾祖父就把我祖父打发回家了。

曾祖母见儿子一个人回来,就问。祖父还小,没法把曾祖父和那女人的对话都转述出来,但曾祖母仍然听出了蹊跷。她的眼里有火冒出来,转身就往那女人家跑去,一边跑,一跑骂那女人。

曾祖母扑了个空。曾祖父回来,追着曾祖母打,他下手狠,曾祖母受不了,躲到邻居赵金贵家的床底去了。曾祖父抢过院子里的秃头扫帚,弯着腰,拿秃头扫帚朝床底死命戳。扫帚是用竹枝扎的,异常尖锐,等邻居们把曾祖父拉走,曾祖母从床底爬出来,她的白小褂已成了红小褂。

曾祖父和邻里的关系同样很差。赵金贵家屋后的树枝被风刮断,把曾祖父家屋檐砸塌了,赵金贵不肯赔,曾祖父拾了块砖头,蹿上去,就将赵金贵的脑袋开了瓢。还有一次,曾祖父摸鱼,施建海也在河里摸鱼,曾祖父怪施建海动静太大,把一条青鱼惊走了,一言不和,就将施建海的头按入水里,施建海差点憋死了。

曾祖父三十三岁的时候,害了眼病,本来这眼病是可治愈的,但曾祖父说,我不治,如果我眼睛好了,国民党抓壮丁,就把我抓走了。

眼病越拖越重,曾祖父看东西已经很模糊了。他想去县城医院看,一时家里却凑不出钱来。那是七月的一天,曾祖父听说街上来了玩花船的,说,我也去看看!他抬腿就朝门外跑,不想跑得急了,一头撞在门上,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曾祖父的眼睛就此瞎了,别说看花船,什么也看不见了。去看医生,医生说,迟了,治不了了。

在最初的半个月,曾祖父脾气暴躁,曾祖母端饭给他吃,他拿起碗就扔了,我不要你盛饭,我自己能盛!曾祖父站起来,双手摸索着向前走,但被板凳绊了一下,摔倒了,他抡起板凳,狠狠砸在墙上。

赵金贵找上曾祖父,说,你用艾熏,说不定艾一熏就好了。

曾祖父看不到,赵金贵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不知他信了赵金贵的话没有,反正找来了艾草。艾草是五月冬插在门上的,早枯了,叶子也没剩下几片,曾祖父将它点着了,来熏自己的眼睛。

结果可想而知,他眼泪鼻涕一起淌,头发都被烧着了,眼睛一点起色没有。

那天吃晌饭,怎么也找不着曾祖父了。祖父四下喊,大,大,吃饭了!

施建海幸灾乐祸地说,王文逵找不着了,他肯定投河了。

赵金贵说,是的,王文逵肯定投河了。

最终曾祖父还是被祖父找着了。阳光刺眼,蝉声繁密,曾祖父仰着脸,躺在池塘水面上,看样子就像死了一般。只有你走近了,才发现他的手偶尔划一下,脚也会蹬一下,不这样,他就会沉下去。

祖父的叫喊声近了又远了,曾祖父都听见了,但没回应。没人知道曾祖父为什么会躺在水上,更没人知道他躺在水上想了些什么。

或许,他去投河了,但没死成,或许他躺在水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中,他回到了童年,过了正月,他看到芦芽伸出一片片嫩绿的叶子,天气暖了,他拿着网兜,从河里捞起一只只黑色的蝌蚪,秋天,他看到棉桃吐出雪白的棉花……

祖父喊得嗓子冒火,回来,口渴,去池塘喝水,看见曾祖父直挺挺地躺在水上,以为他死了,吓得狂奔起来,大死了大死了!

村里男女老少都被惊动了,一个个往池塘跑,半路,看见曾祖父慢慢地走回来了,手里拿根树枝,不住地点在前面的路上,衣服上的水直往下滴。

就是那天晌午,曾祖母给曾祖父盛饭的时候,发现他变了。和往常一样,曾祖母端起碗,朝曾祖父面前重重一放,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你要死了,我反倒省心了。

曾祖父神色平静,语气也平静,我不要你养活。我眼瞎了,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也就在那天晚上,鸡叫头遍,曾祖父就起来了,挎着粪箕,拿着镰刀,依靠记忆,去门前路旁割草,直到快吃早饭了,他才回来。

从此,早起的人都会看到曾祖父出去割草。粪箕里的草杂七杂八,有巴根草、茅草、狗尾巴草。割了半天,粪箕头里的草塞得满满的,回家路上,一边走,一边掉。有时倒在家门口的草,还没掉在路上的多。这些草,晒干了,全用来烧锅。若是下雨,曾祖父就会戴上斗笠,披着蓑衣。只要出门,他手里就会拿一根棍子。那是一棵大拇指粗的小树,被祖父砍下来,削去枝杈,长长的,而且很轻。这棍子不仅仅用来探路,他要割草,就会先蹲下来,将棍子紧贴着地面来回扫一扫,如果地面有草,就会发出声响。

曾祖父以前是从不挑水的,眼瞎了以后,反而去挑水了。有一次,他从池塘挑了水回来,倒入水缸。曾祖母把头朝缸里一探,嘴里就骂开了,真是瞎了眼,水里有蚂蟥也看不到。

曾祖母骂完,就做好逃跑的准备。她怕被曾祖父揪住了,照死里打。

曾祖父额头的青筋突突乱跳,忽然大吼一声,将水缸扳倒,说,我再去挑!

日子就在昼夜交替中一天天地过去,祖父长大了,能开着手扶拖拉机耕地了,而曾祖父的头发白了,腰也直不起来了,睁眼时,可看到厚厚的眼翳,曾祖母抽烟再没人管了,走到哪里都咳嗽,一咳嗽就吐痰。他们还是老样子,隔三差五就吵一架,吵归吵,再也没打过。

那天,他们又吵架,曾祖父怄气,把锅藏在草堆里,曾祖母怎么找也找不着。曾祖母气得饭也不做了。曾祖父饿了两顿,咽不下这口气,离家出走了。

后来,祖父打听曾祖父的去向,有人看到曾祖父,他拄着棍子,一直往东去了。

祖父在东大窑找着了曾祖父。

东大窑,是个废弃的砖窑。曾祖父走到这里,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息。有个妇女路过这里,见他是个瞎子,心生怜悯,对他说,我回去煮两个鸡蛋给你吃。

曾祖父说,我给你钱,我不是要饭的。

妇女说,你给我钱,我也不要。

曾祖父吃了两个鸡蛋,倚在树上睡了一觉。就在他睡醒了要走的时候,祖父找着了他。祖父要他回家,他说,要我回去行,你必须开手扶拖拉机来带我。

祖父拗不过他,回去了。再来的时候,曾祖父没听到突突突的声音,祖父是拉着平板车来的。

曾祖父问,我叫你开“手扶”,你怎么拉平车来了?

祖父回答,我妈不让。

曾祖父恼怒地说,你什么都听你妈的,我要有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你!

曾祖父自打眼睛瞎了,就几乎没人愿意跟他说话了,老了以后,就是赵金贵、施建海他们,看到他也当没看到。

曾祖父老了,他的孙子辈却像春天的芦苇一样噌噌地往上长。赵金贵的孙子是个调皮鬼,常捉弄曾祖父。曾祖父在门口倚着草堆晒太阳,赵金贵的孙子悄悄走过去,将他的棍子拿走,放到几米远的地方,看曾祖父趴在地上摸来摸去。他还捉青蛙,偷偷放在曾祖父的尿壶中。

赵金贵的孙子当曾祖父的面,叫他王瞎子,曾祖父生气了,作势要打他。赵金贵的孙子一边跑,还一边唱,瞎子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

曾祖父见没人跟他说话,白天他就睡觉,改成晚上出来了。有一天夜里,村里来了小偷,偷施建海家的猪,眼看就要得手了,哪知曾祖父一直坐在旁边,将他的一举一动听得清清楚楚,曾祖父猛喝一声偷猪了偷猪了,吓得小偷骑了车子就跑,嘴里还骂,狗见人来还叫两声呢,你王瞎子躲旁边,叫都不叫。

曾祖父自觉做了好事,夜里出来得更勤,更悄无声息了,却不想给村里带来了恐慌。那是冬天,赵金贵的孙子高烧不退,孩子的父亲说,马医生家离这有二十里,等天亮再去。孩子的母亲着急,你看孩子烧成这样,不能再等了。这时,窗外有声音响起,你们别慌,我有办法给孩子退烧。

说这话的是曾祖父,他拿了铁锹,摸到门前河沟,挖了两把白白嫩嫩的芦根。芦根熬成茶,苦,微微带点甜。赵金贵的孙子喝了,天不亮,烧就退了。

赵金贵亲自登门,向曾祖父表示感谢,但转过脸,赵金贵的话就变了。赵金贵是对施建海说的,王文逵是避墙鬼,家家户户要小心了!

如果哪家菜被偷了,刚栽的树被拔了,大家都议论,是不是王瞎子干的?要不然,夜里有动静,他怎会听不到?

说这话的都不了解曾祖父,曾祖父不是这样的人,他打过人,骂过人,但决不干偷偷摸摸的事。

曾祖父也不是爱钱的人,但到了晚年,却突然爱起钱来,令许多人不解。逢年过节,儿媳妇要替他做衣裳,他说,我不要衣裳,你把做衣裳的钱给我就行了。孙女、孙女婿过来看他,他也说,你们每次来都要买东西,我早说过,我不要东西,你们给我几块钱就行了。他这样说了,孙女、孙女婿只好又给他钱。

曾祖母骂他,孙女婿上门,你也向人家要钱,你丢不丢人?

曾祖父理直气壮,我是他爷爷,向他要几个钱不犯法。

曾祖父成了老财迷,但从来不见他花钱。他都把钱收起来。倘若曾祖父年轻时的相好还活着,就有人猜测曾祖父会把钱送给那女人,可那女人早就死了。

曾祖母跟人谈起这事,就说,他要把钱带到棺材里。

有一回,曾祖父回来,发现钱没了,就站在院子里叫起来,谁把我钱偷了?谁把我钱偷了?

曾祖父真的愤怒了,他没想到会有人偷一个瞎子的钱。其实被偷走的钱只有一百多块,但看曾祖父愤怒的样子,就像弄瞎他的眼睛一样。没有人察觉,曾祖父除了愤怒,还有惶恐。曾祖父惶恐什么?他没跟人说,别人也就无从知晓。

曾祖父的钱去了哪里,成了一个谜。曾祖父的住处,一般人是不愿意进去的,一进门,就有一股怪味往鼻子里钻。他的床上,枕头、被子、衣服,永远是乱七八糟的,要想把他所藏的钱偷到手,既容易,又不容易。事后推想,曾祖父家的大门是不关的,邻居来借扁担、连枷、木锨什么的,见家里没人,直接就到院子里取,也会有几个孩子来找曾祖父的孙子玩,应该是某个孩子把曾祖父的钱拿走了。

曾祖父又开始伸手要钱了。八月节,孙女、孙女婿来了,他还说,你们年上再来。

曾祖父攒钱到底要干什么,直到他死了,也没人解开这个谜。

曾祖父是在七月去世的。王家是个大家族,远近亲友,都有人来,再加上村里的,要有五六十口。曾祖母望着曾祖父的遗像,说,他早该死了,他活着是受罪。

曾祖父下葬那天,下着瓢泼大雨。赵金贵穿着雨衣,他也要为曾祖父送行,奇怪的是,他手里拿着个手电筒。施建海问,你拿这个干什么?赵金贵说,王文逵是个瞎子,在入土之前,我要为他照明,我这手电筒一开,他的眼睛就亮了,他到了那边,眼睛也就能看见东西了。施建海说,这套理论你是从哪学来的?赵金贵有点不耐烦,我是听王文逵自己说的。施建海想了想,说,我家也有手电筒,我去拿。

赵金贵一人拿手电筒,还不显眼,施建海拿了手电筒,到处照,人人都看到了。大人就对孩子说,你快回家,把手电筒拿来。

曾祖父出殡的时候,雨哗哗地响,淹没了哀乐。白幡也被雨水浇得耷拉了下来。路旁的人都看到了,出殡队伍中,有二三十人拿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在雨水中穿行,在晦暗的天空中穿行。

许多年过去,还有人说,王文逵下葬那天,他的周围都是光,都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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