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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的生活

2015-06-29张银江

六盘山 2015年3期
关键词:亮子林业站村支书

张银江 宁夏隆德县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作家报》《文艺天地》《固原日报》《六盘山》《宁夏日报》《作家村》《天水日报》《阅读》《银川日报》《银川晚报》《黄河文学》《鹿鸣》《中国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

鸡叫了头遍,戌倌就醒了,他拉开灯。撩起窗帘,窗格上糊的新报纸没有一点缝隙,屋子里有些闷热。戌倌食指蘸了口唾沫,捅了一个小孔,一只眼透过小孔朝屋檐瞅了瞅,好多星星还在天上眨巴着眼睛。戌倌挪了下身子,伸手摁笙子左腕上的手表。这只崭新的手表是残联为笙子免费发的,为了这只表,亮子和笙子嚷了一仗。亮子说,我在山上放羊,戴表好掌握时间,你坐在家里戴表做啥?笙子说,你长的是眼睛,日头就是时间。亮子说,夜里放羊,哪来的日头?笙子生气地说,你起码知道啥时白天,啥时黑夜,我就靠这只表分黑白咧,你和我争个啥呢。亮子没有辩过笙子,那只表最终笙子戴在了他的手腕上。这是只盲人表,手表哔哔的两声,报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八分,时间是后半夜,离天亮还早得很。

炕墙脚的笙子,披着一条薄褥子,静静地睡着,呼吸很均匀,偶尔出一声长气。耳鬓两边的头发很稀疏,有些花白。睡在炕心的亮子胸脯敞在被子外面,胸窝里的毛黑压压的,他紧紧地抱着被子像搂着栓旺家的婆姨,上牙磨着下牙咯吱吱响,嘴里不停地嗫嚅。腮帮子流下来的口水,湿了半面枕头。戌倌让亮子磨牙的声音,吵得睡不着了,趴起来点燃未吸完的半截旱烟卷。他听父亲说过,晚上爱磨牙的人,只要把袜子捂在嘴上,嗅到臭味,就不嚼了。戌倌下了炕,在亮子的鞋里,拽出一只粘满泥巴的黑丝袜子,搁在亮子的嘴上。亮子闻到臭袜子的味道,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戌倌听不清楚的话,揉了揉鼻子,又掉进了梦池里。过了一会工夫,亮子像咀嚼着蚕豆,磨得牙咯嘣嘣地响。戌倌忽然想起隔壁双瓤妈说的,抓些炕土面儿,撒到磨牙人的嘴里,就立马消停了。戌倌掀起炕席,手扫了一小撮炕土,撒到亮子的上颌,亮子尝到了炕土的味道,嘴里牛舔料面一样吧唧吧唧的调和着,磨得愈响了。戌倌看着亮子,气就来了,使足了劲,朝亮子的屁股狠狠地踹一脚。酣睡在美梦中的亮子呼地坐起来,瞅着戌倌,眼睛睁得圆鼓鼓的。

咋了,地又震了?亮子问戌倌。

震个屁!大炮在你屁股后面轰,我看你才能醒来。

没地震你踢我做啥?好端端睡梦都叫你给搅了。

磨铡刃一样磨了一宿牙,你让不让我睡了?戌倌很生气。

你晓得我就这毛病,不磨牙睡不着。牙磨得越响,睡得越深沉。亮子的表情傻乎乎的。

戌倌拿他没有办法,倒下身子朝炕沿边转了个方向,睡了。

老大笙子是牛年出生的,母亲在芦苇地里割芦苇时生下的,刚生下来眼睛眯得连缝都没有。是村上的九更妈发现了,站到山顶的柳树下喊了笙子的父亲,他的父亲用架子车把他和他的母亲拉回了家,他的父亲请来方圆有名的接生婆金斗妈,金斗妈号了笙子母亲的脉象,很迷信地说,大人没事,是属于自然生产,上一世没亏人,才有今儿。说笙子上辈子肯定造了什么孽,转世的时候,眼睛让别人挖走了,这辈子就只能陪着黑天过日子。笙子的父亲很不高兴,碍于面子,也不敢对接生婆说些什么,任凭她信口开河。接生婆金斗妈走了,笙子父亲就叫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一看笙子母亲,说是重体力劳动引起的早产,娃是羊水呛的,估计过上一段时间会睁开眼的,要注意加强母婴的营养。随后他开了张处方,说药要按时服用,等孩子满月了再看情况。

一晃,笙子满月了,眼睛依然睁不开,笙子的父亲有些着急了。笙子的大舅说王家坡有个隐居了好多年,又重出江湖的老中医,医术精湛,兴许能看好笙子的病。笙子父亲背了半袋白米去求老中医,老中医详细问清了情况,长叹了一声。病能看,要到大医院治疗,得一大笔钱。他的父亲问,娃为啥得的这病?老中医说,这都是近亲结婚惹下的孽祸。父亲听到这番话,像挨了一闷棍,心里凉飕飕的。回到家,笙子的母亲问,咋样,能不能看好娃的病?他的父亲说,天生的,没治。笙子没有到大医院治疗,就彻底地瞎了。

老二戌倌从娘胎里出来右脚踝朝外,当时只要做了手术,戌倌会和其他孩子一样能踢毽子,跳方格,上树掏喜鹊窝,追野兔比赛跑。那时是农业合作社家家户户到大食堂吃大锅饭,人口多挣的工分少,连锅都揭不开,哪来的钱给戌倌看病,他的父亲只好撂下戌倌让他腿脚顺其自然地生长。现在快奔五十的人了,腿脚越来越不好使了。老三亮子总算给家里人增加了些许喜悦和欣慰。他的眼睛、耳朵、嗅觉都没问题,可是长到七八岁左腿也出了毛病。这回,他的父亲说,不管花多少钱,也得把三娃的病看好,他是家里唯一能续香火的根苗,他若再像他两个哥那样,许家的门柱就倒了。拜神求医,花了不少冤枉钱,病情时好时坏,家里的钱花没了,牲畜卖光了,父亲只好把心死了。也真是奇怪,他的父亲自从听了接生婆金斗妈的那番话,他也相信命运了,别人姑舅亲结婚生的娃都活蹦乱跳的,他家的娃生下来不是瞎子,就是瘸子。这是娃的命,要么就是他前世造了什么孽果,老天才一点一点应验,惩罚。而今娃的好与坏,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亮子现在的左腿,一旦阴天下雨就感觉疼痛,天晴日晒疼痛就渐渐退了。数年后,父母相继去世了。他哥仨只能守着一圈羊,过着平平庸庸,清清淡淡的日子。现在的姑娘,都到大城市打工挣钱去了,农村里少得稀奇,就是留在家里的,哪个愿意到他们家来?到如今家里没个烧火做饭的,煨炕铺被的。

凌晨三点左右,亮子照着手电筒把羊赶在苋麻嘴的护林坡上,捱了一天饿的羊群,闻到青草,鬼子进村一样埋着头疯狂地啃着,黑头羝羊顾不上吃草,撵着花脖子母羊在坡沟里,跳上窜下的。花脖子母羊被黑头羝羊追急了,向亮子这边跑过来,亮子举起鞭子,瞄准羝羊头摔了一鞭梢,羝羊咩咩地叫了几声,钻进了草丛。亮子对着羝羊骂,日你祖宗,想弄那事,你得吃饱了再弄。亮子靠着一畦田埂坐到一堆杂草上,他从大衣兜里找出袖珍收音机,收音机是村支书老程送的,老程家的儿子自上了大学,收音机闲撂在阳台上,老程要那东西也没用,就给了亮子。亮子拨动着调台的旋钮转了个圈,才搜了一个频道,信号不好,喇叭里的声音杂七杂八的。亮子骂,这破机子连个台都收不到,听个狗爪子?他把收音机装进了大衣兜里。

银河像一条雪路一样淌着,不知去向的向远方淌,淌得清清静静;北斗星斜躺在酸刺沟的梁峁上,山梁上的风掠过草丛带着一丝清冷。亮子打了个寒颤,裹紧大衣,闭上眼,躺了一会。等他醒来,羊群进了对面西山的树林子,黑■的树林子湮没了羊群。亮子想,这么大的树林子,让羊自己吃去,吃饱了,它们就会攒成堆,卧在一起。只要不乱跑,羝羊趴在母羊的背上,能趴到天亮,不嫌累,趴去。

亮子撵着羊跑了一道湾,腿脚也跑累了,找了一块草滩躺在上面,身子摆着个大字,他望着深远的夜空,想起上个月凌晨在这片树林子里发生的事……

天快亮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红衣服女的和一个黑衣服男的鬼鬼祟祟地钻进了西山坳树林子的深处。亮子想可能是偷树的,这几日村子里的人争抢着盖新房,说房盖好了,国家有补助哩,估计是盖房的人,缺几根粗椽或是几根檐木,到这来弄几棵树补个空缺,用这里的树总比在集市上往回买方便些。他为了追踪那两个身影,懒得管羊群了,也不想理羊群了。亮子跟着两个身影,想看个究竟。他脑门里突然蹦出自己就像狩猎者,又感觉自己像偷树贼,趔了几步,躬身蹲下,看着两个身影离他远了,他又站起来往前挪动着步子,目光在树林里左右扫睃,两个身影在树叶茂密的地方停了下来。男的左顾右盼。女的说,没人,这么早,谁跑到这儿来寻魂咧。男的说,不敢粗心大意,让人撞见,那就瞎了。

亮子隐约听出女的声音是栓旺的老婆,男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听不清楚。亮子心里想,调弟子也太骚了,栓旺刚走了一个多月,她就发情了,下面再憋,也不能把野男人领到这山洼上搞。睡在你家热炕席上滚来滚去,那多舒坦。

树叶唰啦啦地响了响,两个身影不见了。

……

亮子耳边吹过的风里带着女人的娇嗔……,后来就是伐树的声音。

男的先从树丛里出来,对女的说,不就用二十根榆木椽嘛,明晚你带几个人,把这些树扛回去,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村里人碰见了,就说林业站修苗圃用呢,反正你只要把谎撒圆,不要让人抓住你的话柄就行了。

女的说,看来我没白上这趟山,没白钻树林子。

天有些亮了,东方染着一抹朝霞。亮子匍匐在草丛中,等他们走近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是老光棍护林员高四魁。他的心差点从心窝里跳出来,若让他揪住尾巴,非给你剁了不可。调弟子虽然是老婆娘了,她和我不一样,她有的是女人的老资本,我有啥?从上到下,一条光杆,高四魁他不稀罕。

亮子像只受伤的兔子,蹬开腿往羊群的方向跑,身子一高一矮的,不住地回头张望。好不容易跑到原来放牧的地方,嘘了口气,蹲下身子想休憩。一看羊群,不见了,一只羊也没了。他四处寻找,发现羊群全部扎在林业站培植的果苗地里,没有树林的遮掩,羊群像风里滚动的棉花球儿,清晰可见。亮子的心猛地往紧一缩,他想着这下彻彻底底的完蛋了。

果然,让高四魁猎鹰一样的眼睛发现了,当场抓了个现行,一个电话拨到林业站,不到半个钟头,卡车就来了。亮子没来得及和林业站的人辩解,绵羊山羊老的少的,大的小的就装上了车。亮子看着远去的车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高四魁还指着他吼,你的贼胆真不小,敢到这里来放羊?石碑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这里是封山禁牧区,这回我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亮子拉住高四魁的手,差点跪在地上了,求高四魁给林业站的人说些好话,把羊放了,他保证以后不再这里放羊了。

高四魁说,看你长得乖的,我凭啥要帮你说好话?一块地的树苗子让羊踏坏了,你有本事自己说去。

亮子哀求,四哥,我错了,你就饶小弟这一回。我……我真是……,唉——

亮子想把刚才他看见高四魁和栓旺老婆的事兜出来,吓唬吓唬高四魁。又一想,说出来能咋的?羊已经让林业站的人拉走了,说出来也为时已晚,只会推波助澜,惹恼了高四魁,他就更没有好果子吃了。亮子把看到听到的事咽了下去。怪他自己的眼睛太亮,耳朵太尖了,不管林子里的人是谁,他老早把羊赶回去,不就没有这事了。

高四魁说,你就等着挨处罚吧。然后背着手下了山。

亮子六神无主了,他想哭,却没有眼泪。他埋怨自己太蠢了,蠢得不如头驴,他应该将他听到的事情反映给林业站的人,或许还有一点挽救,为了听那一段声音,赔进去了一车羊,太不值,亮子耷拉着脑袋蔫茄子一样坐在那堆杂草上长吁短叹。

时间过了中午,笙子和戌倌等亮子回来吃饭,饭都凉了,不见亮子的人影。笙子拄着拐棍,磕着地面,一步一步地向大门走去,到门外了,折过头朝戌倌喊,你吃你的,我去找亮子,这么大的人,难道让狼叼了!

笙子的拐棍,就是他的眼睛,他听到有人说话,就摸过去,问路上的行人有没有见到亮子?有人说,没见着。有人说,你还不知道,你家的羊让林业站的人拉走了,亮子在山梁上哭呢,万一他想不开,把裤带栓在树上那个了。笙子一听亮子在山上哭呢,说他在树脖子上栓裤带找死,那是不可能的事,前一段时间地震的时候,他单怕睡在屋里墙塌了把自己砸死,在院子中央搭了间塑料棚,睡在里面,后夜冷了,冻得浑身打哆嗦,楞是不进屋。笙子知道亮子会回来的,他不可能去轻生,笙子转过身,一言不发磕磕绊绊地往家走。

一路上,笙子想起去年的事,那是快过中秋节的时候,戌倌在西坡洼放羊时,让乡政府巡逻的人从望远镜里看到了,追到山洼时,不见羊的影子,是高四魁告诉了乡政府的人,说全村子就一户养羊的,乡政府的人来到家里,见到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吓唬说,不仅要罚款,还要抓人。戌倌说,抓人?把我哥仨都抓了,我们倒也省心了。乡政府的人一看,哥仨一个瞎子,两个瘸子,啥话也没说,开车走了。过了几天,乡政府通知村支书给他哥仨送了几袋面粉,几盒月饼,并郑重强调,他家的羊群可以到禁牧区域外的地方放牧。今儿这是咋了?

笙子进了院,听到戌倌骂骂咧咧的声音,亮子坐在西厢房的门槛上,脸上布满了阴云,戌倌一骂,他倒觉着心里轻松了,端着小瓷盆只顾扒饭。吃完了,手在嘴边上一抹,对戌倌说,我不留神让高四魁发现了,就叫来了林业站的人。戌倌骂,你难道没长眼睛?看到高四魁了还不跑?亮子说,往哪跑?我能跑过高四魁别在腰杆里的手机?你上回跑得快得很,还不是让人家找到家里来了。

笙子听出来了,羊的确让林业站的人拉走了。眼下要想办法怎样才能将羊赎回来,现在你俩嚷得把天掀翻了,顶个屁用。笙子正说着,村支书老程来了。

村支书老程带着埋怨,你看亮子整的这事,那不是明晃晃往枪口上撞吗?那是禁牧区,哪儿不能放羊?你非要赶到树林里来,一亩地的果树苗子让羊遭毁了。乡上林业站来电话了,这回真的要罚款,而且数目还不小。

笙子一听急了,脸上渗出了汗。支书,求求你,给林业站说说,能不能少罚些款。支书说,我也知道,你哥仨没个其他经济收入,守着这圈羊过日子,确实不容易,这回不罚款,那是说不过去的事。

戌倌一拐一瘸地送走了村支书,指着亮子骂,罚的款,你想办法缴去。笙子说,算了算了,那也不能全怪亮子,是他运气不好恰巧碰上高四魁了。

亮子想把高四魁和栓旺老婆的事说给笙子与戌倌。一思虑,还是算了,戌倌的脾气,说给他听了,没准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第二天,村支书又来了,脸上的皱褶舒展了,进了屋,就朝亮子喊,赶紧倒杯水,渴死我了。亮子倒了杯白开水,太烫,又倒进铁瓢里,搁入冷水缸里降温。

村支书老程说,罚款我替你们缴了,马上到林业站赶羊去。人家说得罚两千元的款,我费了好多口舌,最后我说你仨都是残疾人,他们才网开一面,少了一千五,罚了五百。林业站的站长说,以后不准你们再上山放牧,咱不能违背国家的政策。不管是生理、肢体缺陷的人,还是正常的人,犯了错,屡教不改,那就变成了犯罪,明知道别人干非法的勾当不主动制止,揭发,还要包庇,是纵容犯罪。

亮子从水缸里取出白开水双手递给村支书,鸡啄米似地点头应许。亮子为高四魁和栓旺老婆的事心里踌躇着。村支书刚说过,啥是犯罪,啥是纵容犯罪,我把羊赶到护林坡去放牧,被高四魁抓着了证据,是不是犯罪?我明明知道高四魁和栓旺老婆在西山坳的树林子偷树,没有制止,是不是纵容犯罪?我能不能把发生在树林子的事告诉给村支书老程?

亮子想了半晌,欲言又止。这事让村支书知道,小事就变成大事了,高四魁倒无所谓,和我一样提着帽子连家走,没有牵扯,就是抓了蹲了牢房,罪该如此。可是,让栓旺的老婆以后在村子里咋活人?老百姓戳不破她的脊梁骨,唾沫星子会淹死她。这是个天大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栓旺。栓旺知道了,肯定会把高四魁送进刀子行,他是个屠夫,高四魁动了他的婆姨,气爆了,他照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句不好听的,萝卜拔了,坑还在,不要因为我的一句话弄出一条人命,到那时,我犯的罪就大了。亮子把他看到听到的事,埋入了心里,让它在心里捂霉了,捂臭了,也不能生出芽来。

亮子想着想着,觉着有些可笑,昨晚他还梦见他和栓旺的老婆在西山坳的树林里,坐在刚砍的一堆树枝上,栓旺老婆送了他一把炒扁豆,他嚼碎了喂进了栓旺老婆的嘴里,栓旺老婆又给了一把,他嚼也没嚼就送进栓旺老婆的嘴里,栓旺老婆一下子抱住他,把她口里的扁豆吐给了亮子,说你把这些木头都扛到我家去,我就和你好。亮子嘴里咕哝着说,我把木头扛回去,我再来扛你。不料,让戌倌的一脚踢碎了他的美梦。

羊都吃饱了,黑头羝羊偎在花脖子母羊的身旁,嘴蠕动着,嚼着肚子里反刍上来的草。天色渐渐变亮,亮子得把羊吆回去。不然,再碰到高四魁,罚的款就不止五百了。

羊进了院门,黑狸猫恰巧从水洞眼钻了进来,羊群受到了惊吓,四处乱窜,踏翻了院里的鸡食盆饮水罐,有的踩坏了,搁在东厢房台岩上的一盆仙人掌,被羊撞着摔在了地上,响声很大吓得黑狸猫跳上了院墙。

戌倌听到响声,打开灯,朝亮子骂,你真是个败家的瞎怂,好好的一盆花叫你遭踏了。亮子也没有发现是哪只羊打碎了仙人掌的盆子,他若瞅见,就把这挨刀子的给宰了。戌倌骂了一会觉着没味了,一跌一跌地进了厨房,烧洗脸水。

笙子对亮子悄悄地说,你甭理他了,他这几日不知是咋了,火气大得很,动不动就发脾气,打得骟驴满圈乱跑,站在圈门口骂着,槽里的草你不吃,嗷嗷地叫魂哩?再叫,我敲了你的门牙。

亮子说,莫非他是生我的气,让人罚了五百元,心里憋得慌。没地方出气,就打牲口出气哩。笙子和亮子正说着,戌倌进来了,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我就是服不下,把一只肥羊丢了,我能不心疼?

笙子说,算了算了,人常说,家有千万,长毛的不算,只要咱哥仨和和气气的,五百块钱算啥?没了就没了,亮子也不是故意的。

日头一竿子高了,院外的树枝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嚷着,门外院墙根底,几只鸡儿使劲地刨着一堆粪土,公鸡找着了虫子,咕咕地唤母鸡。栓旺的老婆从东边的小路上走过来,手里提着一根长树枝,走近几只鸡,二话不说就抽打,鸡儿吓得惊慌失措,乱飞乱撞,咯咯地叫着。

亮子听到鸡儿的叫声,就跑出来。一看栓旺的老婆在撵着鸡儿,树枝在鸡儿身上打。你这是咋了?打我家的鸡做甚?

你说哩?栓旺的老婆问亮子。

究竟是咋了,你好端端的打鸡儿?亮子说。

你把戌倌叫出来,我不和你较量。栓旺老婆对着门口喊,戌瘸子,你给我滚出来。

戌倌拄着架拐出来。大清早的,你站在门口嚷个锤子?有啥话不能好好说,打得鸡儿乱飞蛮撞的。

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遛马梁上我家那块地交界上的石头是不是你搬的?

你说啥?遛马梁上的那块地,我啥都没种,我搬交界上的石头干啥?

看装得像的,没挪交界的石头,我家的两亩地,咋窄了四五步?有人说是你挪的,你还不承认?栓旺老婆像初伏天的蛇吐着信子,眼死死地盯着戌倌骂。

我可告诉你,你在胡说八道,我敲烂你的嘴!谁说是我挪的?戌倌这几天窝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抡起架拐,狠狠地向栓旺老婆砸过去,被亮子拦住了。

栓旺老婆往戌倌身前靠,骂着,有本事你打,你看着我家男人不在,就欺负一个女人,你日能的啥?

亮子一听,这泼妇是故意来挑衅闹事的,你和高四魁的事,我都装了,你竟然胡扯蛮赖,调弟子好好的个人,咋变成这样了?他松开了戌倌手里的架拐,气青了脸的戌倌,就朝栓旺老婆的后腿腕抽了几拐,栓旺老婆哭着吼着,瘸着腿跑了。嘴里不住地嚷,戌瘸子,今儿让你占个便宜,你老驴等着,我叫你把屙下的再吃了。戌倌追着,栓旺老婆顺着门渠边一颠一晃地跑了。

笙子站在门口,手扶着大门。对着戌倌骂,你打她做啥嘛,她爱咋骂,让她骂,身子正了不怕影子歪。如今有理的事,成没理了。

天擦黑的时候,栓旺老婆把戌倌占了她家田地又打她的事告给了村主任柳广田,柳广田是村里的调解员,像这类事他不得不出面解决。

村主任进了屋。气得直咧嘴,戌倌,你是不是没长脑子,你和个娘们较的啥劲?事情对与不对,有多大的怨仇疙瘩,你也不能打人家,调弟子两条后腿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躺在家里,她说啥活都不能干,向你们索赔误工费,医疗费。羊毁了林业站的树苗子,罚款的事刚了结了,你又惹出这祸端。你哥俩吃饱了撑的?

一提栓旺老婆,戌倌气得胸脯一突一兀的。她凭空无故说我把她家地交界石头搬了,我那块地种都没种,我搬石头干啥!主任你说,一个女人一大早对着大门骂,你能忍下这口气?

戌倌,再怎么说你不能打人家,事情解决不下去,你可以找党支部,村委会,多大的事?你就敲人家的腿梁子。栓旺家的是不对,她没有确切证据,不能胡乱冤枉人。今儿这事先搁着,明天我拿卷尺量一量,谁是谁非就清楚了。说完,村主任走了。

自从亮子接了戌倌放羊的班,戌倌就成了专门做家务的,做饭,扫院,喂驴……戌倌的气没消,他没心思做饭,亮子从鸡窝里找了几颗鸡蛋,烧了一锅蛋汤,哥仨马马虎虎凑合了一顿。像干滩里的沙丁鱼一样颠倒着身子睡了。

次日,村主任柳广田叫上戌倌,带着七组的组长胡均平到遛马梁量地,一量,栓旺家的地是少了二分。戌倌觉着事情很蹊跷,对村主任说,我绝对没有动那块交界上的石头,我敢向老天爷发誓。组长胡均平说,现在不管是谁挪了这块石头,你家确实占了栓旺家的二分地。栓旺老婆被你打了,人家要你掏医药费,也是说不过去的事。

一个月后,羊贩子牵走了亮子家的两只大肥羊,贩子在羊堆里一只一只地挑,才挑了这两只,其中一只是黑头羝羊。贩子说,野草喂的羊,肉质就是好,这头羝羊膘肥体壮,宰了定能卖个好价。领头羊卖了,亮子剜心的痛,他宁愿把自己卖了,也舍不得卖羝羊。没了羝羊,母羊咋下崽?卖了羊的钱还了村支书五百,剩下的七百多元,全给了栓旺老婆,算作医疗费。

去年八月,政府发现了他家的羊群在外放牧,鉴于他哥仨是残疾人,没有追究责任,还送了白面和月饼。今年自交上八月,他哥仨的运气咋这么背?老是往外贴钱。

晚间笙子把戌倌,亮子叫到炕前。笙子说,这个月老是出事,是不是家里哪儿不顺?要不,亮子你到刘家嘴请何阴阳,看家里究竟哪儿不太平?

亮子反驳,我不去,我才不信那个。爹当初信了金斗妈的话,我们三个成了这样,早听了王家坡老中医说的,在医院里治病,今儿个个能成这样?

戌倌说,当初咱家穷,没有法子,你说这话就是掏爹的坟!

笙子盘着腿,抽了口烟,戌倌,你去。戌倌点头答应。

戌倌买了两盒高档纸烟,到了何阴阳家。何阴阳明知他家穷得水洗了一样,没有可以粘的油渍,推辞着不去。从包里找出六枚锃亮的铜钱,将铜钱掬在手窝里,双手举过头摇了摇,扔到炕桌上。

何阴阳看了看铜钱,捋了捋胡须,慢腾腾地说,你家上个月西南方向动了土,冲了太岁。何阴阳翻开卦书,卦词写得很清楚:风刮乱丝不见头,颠倒黑白起忧愁,欲将擒虎被虎咬,口舌琐碎顿失金。茑驽蛤蜊落沙滩,渔翁得利喜自然。

戌倌问,书里说是啥意思?

何阴阳衔着戌倌送来的纸烟,鼻孔里出了一声长气。戌倌赶紧掏出打火机,恭维地点燃何阴阳嘴上的烟。

遭口舌小人暗算,破帛财可消灾祸。何阴阳说,今年你家里运道不顺,谨要提防。何阴阳又嘱咐,在家西南墙脚插三支香,烧些黄裱,奠些白酒,白酒里要滴几滴童子鸡冠子血,再将我画的符贴在住屋的门楣上,方可解矣。

戌倌想,这老头本事就是好,算得真准,我确实是遭了小人的暗算,可惜一头大羝羊叫她拉去了,是折了财。心里再屈愁,也没有办法!

戌倌听得很详细,点头哈腰地谢过何阴阳。回到家,照何阴阳说的话一一做了。心里翻腾的苦水才算平静了,这种做法或许只能给他们一丝精神上的抚慰。

亮子不想深更半夜去放羊了,天气渐渐冷了,山上的草也开始枯萎,每次他赶羊出去,空荡荡的深山沟里,山狗的叫声,像钩勾着他的魂魄,让他害怕胆怯,那叫声凄凉得很,声音翻过几座梁传得老远……,有时会碰到古坟里滚动的红火球,吓得他毛骨悚然,一琢磨,家里没有草料,羊赶回去就得受罪,还指望这群羊过日子呢,就硬着头皮捱到天快亮了,才赶着羊回了家。

亮子觉着老是偷偷摸摸地放羊,跟做贼没什么两样,得想个别的办法。亮子把他的想法说给了笙子和戌倌。

笙子沉默了片刻,说不养羊,我们还能做啥?养牛,养猪得花成本,本钱在哪儿?

没有本钱啥也养不成,养羊咱不花草料钱,吃的是野山上的草。赚的净是利,你想养牛,养猪,总不能把牛啊猪啊吆到山上放?戌倌说。

因为羊,惹出了不少祸端,我也不想放了。亮子端着一碗开水,坐在炕下的凳子上。

争议结束了。笙子还是家里主事的,哪块地种啥,卖了羊的钱还是由他支配,戌倌和往常一样做饭,喂鸡,干家务,亮子继续放羊。

时光穿梭,斗转星移。

翌年早春,村支书老程来到他家,告诉了两条好消息,说自来水马上就要压到村里了,这下可好,解决了几辈人吃水难的问题。另外,村上列为养猪试点村,政府投资修建猪舍,免费提供猪崽,提供饲料,等猪养大出栏了,统一收购。老程说,政府让你守在家门口挣钱哩。植树节一到,每个山洼沟坎都得种树种草,现在退耕还林还草的政策紧得很,羊也没地方放了。黑灯瞎火的你们出去放羊,真是遭罪,再说,老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人要往远处看哩。

笙子,戌倌,亮子商讨了一个透夜,地上布满了烟屁股。

最终决定,羊全部卖掉,从今年开始养猪,养了几十年羊,也没有养出结果来。换个汤头,或许哪一天时运到了,从猪圈里抱回个金蛋蛋。

戌倌家的猪舍建成的那天,亮子到四蛮的小卖店买了一长串鞭炮。在回家的路上,他听到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广播:“各位村民请注意,去年八月西山坳的树木被偷伐的事件,水落石出了。经过调查,是护林员高四魁和郭调弟二人所为,证据确凿,二人所犯之事,已移交司法机关处理。许亮子、李圆顺、张彬、邓小云、柳桂香……到村部领乳猪饲料,别忘了来时带上章子。……下面转播新闻。”

亮子在半道上,被村主任柳广田截住。柳广田对亮子说,你既然知道高四魁和郭调弟偷树的事,为啥不及时反映给我们?……你真糊涂!栓旺家地交界的石头是高四魁在暗地里捣的鬼,故意栽的赃。没有调查清楚事情,是我们的错,隐瞒事实是你的不对。去年罚的五百元款,乡政府退回来了,你和我到村部去领。

戌倌也听到了大喇叭里的广播,一拐一瘸地往门外的猪圈那边小跑,心里想,你两个龟子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狗日的,碰到瞎运气了,九头牛拉也拉不到正道上。

春天在这个小村庄里静静地流淌着,风里带着泥土的芳香,柳树的嫩芽探出了头,远远望去,苋麻坡,西山坳的树林里泛出了淡淡的绿色。

亮子从村部里出来。一路上,阳光很暖,照在脸上,痒痒的。他加快了步子,家里好多人,还在等他放炮贴对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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