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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无题

2015-06-26沈晓密

雪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藏红花孙儿想象

沈晓密

我那个静如止水的外甥女,她不断把我孙儿的照片放到我的“空间”里,在我的眼里,她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如今,因为我孙儿的降临她自然成为姑姑,于是我才知道她长大了,也巧了,正在这个当口儿,她着实抛出一句成人的话:大舅,你这孙子挺好的,以后你要好好管教他。而且一本正经,她那眼圈里带着水光,似乎对我这个当爷爷的充满期待。孩子大人般地动情,我这个当舅舅的反而感觉自己渺小了许多。那目光看不出一点世间尘埃,明媚而纯净,但我看她的眼睛,有如在灰堆里看到了两粒亮晶晶的珍珠。咳,可爱可怜的孩子呀……

外甥女的目光啊,咄咄逼人,甚至让我不寒而栗。想起外甥女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常对她说的一句话:你要听话,长大了,做你大舅那样的人!我的天,我!我是怎样一个人,或者说我的父亲把我管教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说实在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且不说我能不能有足够的健康陪着孙儿走出懵懂,就是能,我这抹残阳该在哪条道上,为孙儿照上一点光亮呢?

记得读初二的时候,在一个斜阳下沉的傍晚,父亲步履蹒跚地拎回一个工具箱,工具箱里装着锛凿斧锯,他这个举动让我疑惑,多少年以后,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那是他看着下沉的斜阳,心里一定琢磨着他定会终老。而我,他无缘无故抛在这个世上的生命,总该学一门手艺,总该有口饭吃吧!

不久,我看过一部电影,因为年代久远,实难忆起电影的名字,可是,有一组镜头至今却历历在目,甚至可以说是历久弥新——一个满脸敦厚的木匠,头戴一顶草绿色军帽,他把铅笔插在帽檐上,见他手上拿着一根方木,时而对着眼睛瞄,时而撂在案子上刨…,于是就有了一架炕柜漂亮的模样;于是就有了雇主与他亲热的相拥;于是就有了到家以后,桌子上的地瓜土豆。女人的唇贴在他的脸上,幼女的手摸在他的脸上,而泪是他自己流出来的,那是幸福的泪……

现在想,那个电影的导演过度的使用了“蒙太奇”,以至于把温暖的景象剪接得支离破碎。好在可以想象:想象那未化妆的美丽,想象那未雕琢的淳朴,想象那未巧取的获得……隐约中,还是能感受到自然恬淡中扩散的宁静,与世无争中笼罩的太平,辛苦劳作中坚守的尊严,日月光阴中打发的生命……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倒是挺好,现在想是极好,父亲是对的!

那一阵子,我把家里所有的木板都弄得支离破碎,于是炕上就多了一张桌子,地上就多了几条板凳。呵呵,我真不该嘲笑那个导演,我做出那玩意,照比那导演剪接的那组镜头差多了。

读高二的时候,我成了学校的“名人”,在那个不十分崇尚学习的年代,我这个尖子生,无疑成了一片荒草地上的一朵奇葩,格外醒目。班主任毛老师是我们上海的同乡,每当见到我的父亲,他就操着浓重的乡音重复着大致相同的话:您家小子是个神童,而且仁义,你该高兴!!父亲听了这话,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滋味,盘算着啥,无人知晓。可是不久,他为我置办的锛凿斧锯却不见了。我懂:父亲一定判断他的儿子除了能学会木匠手艺,还可以学会更高级一点的活儿养家糊口。

果然,他开始管教我了。他这个能把洋文写得顺风顺水儿的留洋博士,笨笨磕磕地写了几个大大的汉字装裱后,挂在我的床边——求知识,积小善。哈哈,这要是别人写这个送我,我倒是不会在意,兴许会写上——拾人牙慧,人云亦云等不恭的词儿回敬于他呢,类似这样的字眼,在广播里,在墙壁上,在耳边、在眼前听多了,见惯了呢。可毕竟是父亲送我的,不能小视。一日,胸无点墨的母亲莫名其妙地说出了略带文彩的话:你爸给你写的六个字,那是你今后人生道路上的路标!如今,我活到这把年纪,母亲依然陪着我,真是一种幸运,我常常望着她橘子脱水一般的脸,想起当年她铜钟一般的声音,就泪汪汪的。唉,岁月啊岁月!

实质上,在父亲送我那六个字之后的几个夜里,我着实耗费心神琢磨过:我到底是父亲实验室的标本,还是他手上的毛坯呢?那六个字是贴在标本上的标签,还是压在毛坯下的图纸呢?他是想研究我,还是想加工我呢?我也曾为这事失过眠,深更半夜,借着微弱的灯光,摸到他的睡房,偷出一支香烟,吧嗒吧嗒地抽上几口。一阵折腾过后,还是睡不着,于是心生愠怒,嘴上嘟哝着父亲:那六个字表面是送给我的,其实是你自己的自画像!这样嘟哝几句,心也就豁然开朗了,这才渐入梦境。

当东方渐渐抹上鱼肚白的时候,我就开始想父亲的一些个往事,愈发觉得——求知识,积小善,那六个字说的真就是他自己。我无法想象父亲小时候享受富贵的感觉,更无法想象浮云笼罩下的沈氏家族在十里洋场的世事纷纭。我看过三伯父希云以自传体例书写的关于沈氏家族的那些事儿。可是,上帝过于吝啬他的时间,希云过早凋亡,以至于留下语焉不详的遗憾。据说,有个叫李晴宇的人在编撰电视剧《梧桐雨》的时候,曾访问过沈氏家族的后人,这样在我看来,父亲小时候背后的生活景象,大概就是如此吧。父亲远离了富贵也逃离了纷争,他求知若渴远渡重洋,还真有点“邃密群科济世穷”的意味。当然,我这样想没关系,这样写出来可是第一次,怕人笑话:切,你一个小民的儿子,竟敢用一代宰相的胸怀形容自己的爹!倒也是,父亲仅仅是一个外科医生,相当于八级木匠而已。哈!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似乎不会笑也不会哭,一副稍显冷酷的表情。但他每一次笑与哭都与善有关。当你见到他那半颗残牙,你知道他笑了,当你听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的腔调,保准儿一个病人在他手上痊愈或者死里逃生。那次他哭了,为一个乞丐原因不明地死在医院的门口哭了,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双肩一耸一耸的。于是我们全家就记住了若干年以后,他把一个得了急性阑尾炎的乞丐搀扶家里,施以手术,精心调养的往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铜钟一般的声音常在我的耳边响起,母亲说得对,我试图按照母亲的理解理解我的父亲。那六个字父亲说的确实不是他自己。他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自己。他无缘无故地把我抛在这个世间,又毫不犹豫地把我放在一条路上,而且似乎是一条山路,山路的左边是峭壁,山路的右边是深谷,你只能往前走,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在他看来,这条路才是无比风光的路……endprint

大约是1976年吧,一个春光下泻的季节,我融入了田野,那时候有个词儿叫“广阔天地”,还有一个想起来有点搞笑的名称,把我们这一帮子没有知识的青年人,统称为知识青年。父亲送我,他一只手提着行李,一只手拎着满兜子书,那书比行李还沉,弄得他一个肩高一个肩低的,一拐一拐的走路。临近车站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句话:你记着,没有知识的人,就像工厂撇出去的废品,你莫忘求知识!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掉下了眼泪,也第一次相信了,准确地说是证实了“心灵感应”的存在。在这以前,我曾猜想过父亲或许把他的儿子当成了手上的“毛坯”,他多么盼望甚至祈祷机器不出故障,再用他自认为娴熟的技艺把他的儿子加工成为“正品”啊!

之后,我和父亲有四年不由自主的离别。他去了非洲坦桑尼亚行医,我去了黑龙江省密山县知青农场种地。其实,命运不该如此,然而命运偏偏如此。在与父亲离别的四年当中,我们都好像是熟睡的幼儿,而且是被同一个劣迹斑斑的幼师喂食了安眠药熟睡的。即使醒过来,对彼此的牵挂,包括对彼此经历的事件的猜想,那都是梦,醒着的梦。

父亲临死的时候,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丁点的冷酷,慈眉善目地安卧在床上。他欠了一下身子向我招手,我靠近他他就紧紧抱住我。他的右手轻轻,轻轻的在我的背上拍了三下。然后就呼吸急促,不省人事了。我无法领会父亲临死为啥要拍我三下,我也想过:也许他是向他的儿子表达去天堂的从容,或许他是向他的儿子表达下地狱的无奈;也许他是向他的儿子表达自己的歉疚,或许他是向他的儿子表达无比的欣慰。是忏悔他无缘无故地把他的儿子抛向这个苦难人世间,还是感谢他的儿子在漫长的路上陪他这四十八年呢?其实是我想多了,其实就是一种表达,可以随意想象。我的妹妹经常提起此事,总是猜想父亲有未了的心愿,让我想想,再想想。咳,妹妹总是怕悖了远在天国的父亲。我对她说过:你就别想了,爸的举动就是一块泥胎,你捏成啥就是啥。

而我,多半是想,父亲是在表达对他儿子的欣慰,我这样想,其实是给自己找一个欣慰的理由。甚至可以确认,我一直走在他为我设计的——求知识,积小善的路上,这本身不在于我求了多少知识,积了多少善德,这其实是父亲遗传给我的天性,也是我无法逃避的宿命。

要说父亲是在表达对儿子的歉疚倒是也能说得通。说实话,为了自己这张嘴,为了养活一家妻儿老小,我常常好不情愿地用干净的耳朵聆听流氓的教诲,柔软的身心也常常遭遇恶鬼的挤压。也曾经对求知识,积小善这六个字厌倦不已。记得也是一个斜阳下沉的傍晚,父亲看着我略微花白的鬓角,用手拿过我的头顶晃荡两下,然后把笑与哭这两个相反的事弄在了一起。我看到他半颗残牙的同时,也看到他半滴眼泪,我知道,父亲看我活得不易。看他那样儿,我就后悔当天太阳出来的那会儿我对他说的那句话。

清早,我指着东方那半轮红日就对着父亲说:这会儿,藏红花正在兴凯湖拍日出呢。啊?藏红花来了!

藏红花是我读高二时候的同桌。当年,她在我们学校是比我更惹眼的名人。当别的女生匿影藏形、鸦雀无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得热火朝天。塑身衣,喇叭裤,身上散发着人工制作的幽香;丹凤眼,柳叶眉,口中吞吐着成熟的气味。每到考试之前,她都习惯于把她柔软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捏几下,然后那双飘忽不定的眼睛在四周扫了一遍,最后把几粒糖豆儿塞到我的衣袋里。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吃了人家的嘴短。到了考试的时候,我就把答好的卷子放在她的手边让她抄。也就怪了,监考的老师视而不见,只是流动监考来了,他才用胳膊摩擦一下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提醒她注意一下。莫非她送给了那个监考老师更解馋的东西?我这样想过。毕业考试的时候,按规定拉单桌,这下露馅了,她八科考试成绩的总分,跟我的数学单科成绩相同。现在回头想,要是把父亲说的“废品”用在她的身上,也该再恰当不过了吧?却不知,二十多年以后,她成为一家企业的高管,声名显赫,热火朝天……其实那天早上,我还想跟父亲提到我另外一个同学的名字,一个当过小偷,进过收容所,现如今是一座县城的知名警察的名字。

实质,我提这些的潜意识是向父亲发难,在有意无意地写一篇关于求知识,积小善的无字论文,企图以事实为佐证,推翻父亲的观点,至于父亲会不会认为我以偏概全,那就留给他自己去想吧,只是看到父亲那张脸出现了真正的冷酷,我才没敢接着说下去。

记得我参加校庆那年是四十五岁,从那年起,我就常想往事,后来听说,常想往事是衰老的表现,也就是说,我四十五岁那年就老了,现在一晃十年过去,我依然活着,也算够本儿了。我去参加那次校庆,多半是来自于对往事的追忆,或者说是想再见一次往事的标本,要不标本都快变成化石了。我按照组织者事先提供的活动顺序表,守规矩地来到了那个地点——一间偌大的教室。不想那教室空荡得像一个服毒的人刚刚洗过胃肠。只有一个叫王喜成的脚夫坐在一个角落里抽烟。我很快认出了他,与他攀谈才知道校领导等在一间迎客厅会见藏红花呢。我顿觉一次温暖人心的校庆也沾上了世俗等第的龌龊,于是,依依不舍地辞别了喜成,就感慨万千地返回了密山。哪曾想活动结束以后,藏红花和她的随从开了三个小时的车程赶来密山与我见面。

酒桌上,她省略了所有俗套的表达。日:我从母校赶来密山,就是看我的神童来了,因为我想他!啊?神童,还加上个我的!还有个想字!看来,这个藏红花绝对不是一位活血的药材,而是一个柔韧有余的中医了!说实话,她的话虽说有调侃的成分,但也感动了我,温暖了我。她走的时候,竟然失控般地流出了眼泪,我好像也莫名其妙地一阵酸楚。

她的眼泪淌过眼袋——嘴角——领窝——那两行眼泪像两条阡陌,也许她走在那条无名的陌上,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轻松。不想了!或许,人活着是个前提,怎么活是一种方法,不管是肮脏的活,还是干净的活,前提都是活着。既然没有干净的本事,走向肮脏也是另外一种必然?

有一回,父亲意外地向我问起了藏红花,这倒是让我又惊又喜。我一句接一句地对他说:藏红花早已改了名字,人也脱胎换骨了……她的后续教育很好,现在是硕士学位……她主动为一个白血病患儿捐款一万……,……我努力在藏红花的身上打上求知识,积小善的烙印,意欲平复由于我那天早上的发难,给父亲带来的不悦。可是,父亲听了我的絮叨,本还稍显灵动的脸,顷刻间凝固了一样,他的表情是没有表情。现在想,如果他身下有一朵莲,那就是一尊佛。打那天起,那一刻的影像就持久地刻在我的心里,成为我心中的谜题。

十年过去了,我渐渐参悟到:生命是一种状态,灵魂也是一种状态。生命的状态有水深火热,也有海晏河清;有穷困潦倒,也有福禄满门。生命以欲望追逐在海晏河清,福禄满门的路上,往往拔掉了求知识,积小善这两块神圣的路标。

父亲极力想赠予我的,一定是一种灵魂的状态,他多么期盼他儿子的灵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啊。姑且就这样破解吧——一座城市的繁华抵御不了一次强烈的地震;一田禾苗的翠绿抵御不了一场浓烈的酸雨。沈氏家族曾经的旺盛,还有藏红花现在的显赫,都不过如此。

我想通了,如果我有能力,我还是要把父亲送给我的“求知识,积小善”那六个大字传给我的孙儿。如果让我想象,我想象我的孙儿远离所谓的现代繁华,在一个古朴的村落里教书和生活,他还是个木匠,寒暑假的时候,为村落里的待嫁新娘打上一架漂亮的炕柜,看到待嫁新娘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何等的,最原始最单纯最淳朴最干净的,然而却是最难得的幸福啊!当然,这是我的想象,连梦都不是,就是一种极其浅薄的想象。假设想象能成为真实,那是我孙儿的幸运,就愿幸运之神关照我可爱的孙儿吧。

我把我写的这些文字发到我外甥女的邮箱里了,她怎样用她那双明媚而纯净的大眼睛读这些文字,那是她自己的事了……

顺便说一下,文中所使用的“神童”二字,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童。我的中学时代,正值“知识越多越反动”,“复课闹革命”的时代,哪有几个孩子学习呢,尽管我不求甚解,却仍被人冠以神童的虚名,实质上是时代的印记,确切地说,这本身就是对那个时代的讽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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