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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手”的历史语言探释

2015-06-09

关键词:通假双音官话

侯 博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南京分院,江苏 南京 210019)



“解手”的历史语言探释

侯 博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南京分院,江苏 南京 210019)

排便义“解手”的来源跟明清时期的移民传说无关,也非婉辞用法,而是在排便义“解”的双音化过程中,“溲”异写为“手”,即“解手”的语源可能来自于“解溲”,是一例语言通假现象。

解手;移民;解溲;通假

“解手”一词在现代汉语中流行甚广,据刘淑萍《“解手”的起源》统计,在全国流行“解手”一词的省区有:四川、湖北、山西、山东、河南、安徽等省,此外,在北京、邯郸、呼和浩特、齐齐哈尔、锦州、哈尔滨、西安、西宁、重庆、贵阳、徐州、崇明等地,也都有这个用法。[1]在普通话中,“解手”在一些公共场合可做为“排泄”的婉辞来使用,在某些方言中,“解手”就是“排泄”的日常代称,是其基本方言词。“解手”一词在通行的各种词典上释义基本相同,就是指排泄大小便,但对它的来源却未见任何说明。

一 有关“解手”来源的历史传说

关于“解手”的传说遍及全国各地,在民间流传的也有诸多版本,其中有两种历史传说影响较大,流传范围也较广。

1. 明初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

近些年来,所谓明代洪洞大槐树移民捆绑押送说,以及“解手”一词来源于明代洪洞大槐树移民说,不仅出现在有关洪洞大槐树移民的撰著里,还见之于报端,闻之于讲解员解说与电台广播。

明初以前,由于长期战乱,南方各地百姓多逃往相对安稳的山西,这就使江南缺乏劳动力,而山西人口过分稠密。明太祖即位后,为尽快恢复南方生产,巩固政权,遂下令逃走的百姓回到南方。在洪武、永乐年间,明朝政府要求人民强制性回迁,将他们集中于平阳府洪洞县大槐树下。从山西到江南路途遥远,朝廷担心移民不肯返回,便派人强行押送,还用一根绳子把他们的手捆住,一个连一个鱼贯而行。在漫长的步行中,若途中有人大小便,就说:“请大人把我的手解开,我要大便(或小便)”。说得多了,就简化为给我解开手,再后来干脆简化为“解手”。由此,解手就成为大小便的代名词。[2]

2. 清初“湖广填四川”说

在四川的民间传说中,“解手”更是妇孺皆知的故事。只不过,它换为发生于清代的事情了。早在抗战时期,寓居四川的史学大师顾颉刚先生就曾经以杂记的形式,对流传于该地的“解手”一词的含义和来历做过一番考证,并把它同清初政府强迫移民联系在一起:俗谓溲溺为“解手”。初不明其义,及入四川,乃知明末蜀人未遭张献忠屠戮者仅得十之一二,膏沃之地尽化草莱。故清初政府强迫移民,先以湖广之民填四川,继以江西之民填湖广。当移民之际,悉系其手,牵之而行,若今日之拉壮丁然。被移者内急,辄请于解差曰:“解手!”遂相承以解手作便溺之代称,流传外方,莫诘其义。对于顾先生的说法,有不少学者附和。[1]

上述两种历史传说都把“解手”的发端与移民联系在一起,并将“解手”的释义与押送犯人联系在一起,只是发生时代与地点各异而已。据陈世松和马怀云所做的历史考查,[2]发现明初洪武时期山西和湖广一带确曾有过几次大规模的移民。落叶归根是中国人固有的恋乡情结,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但是将这种恋乡情结曲解为移民对政府的悲愤控诉,甚至于将远迁作为捆绑押送的依据,则有附会之嫌。之所以会有此类附会,是因为缺少对语言现象的科学认知。如果从语言学的立场来分析,则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二 “解手”的语言学阐释

顾劲松对“解手”的来源作了较详尽的梳理,将其概括为三种论点:移民说、音讹说、双音说,并对以上三种观点进行驳论“纠谬”。他认为解手的排便义是由唐宋时期解手的解决义引申发展而来,是一种婉辞用法。[3]若将顾劲松的观点姑且称之为“婉辞引申说”,加上之前的三种学说都是对“解手”来源的有益解读,在其自身的理论基础之上都有合理之处,但我们通过对历史语料的统计对比发现了一些现象,并借助认知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的相关理论,对“解手”的来源可做进一步探讨。

1.“解”字释义

《说文解字》:“解,判也,从刀判牛角,会意”,又“判,分也,从刀半声”,[4]可见“解”的初始义应为“分解”。《庄子·养生主》:“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解即为剖开,分割之义。《辞源》中列举了“解”的八个引申义项:(1)分散、分裂;(2)解开、消散;(3)脱去、排除;(4)分析、解释;(5)晓悟、理解;(6)懂得、知道;(7)通达;(8)排泄。[5]这九个义项可合并为三个义位:(1)(2)(3)可归并为“分离”义;(4)(5)(6)可归并为“领悟”义;(7)(8)可归并为“疏通”义。

2.“解手”释义

据《辞源》,解手作为复合词使用始于唐代前后,意为“分手、离别”,如唐韩愈《祭河南张署员外文》:“两都相望,于别何有?解手背面,遂十一年,君出我入,如相避然”。第二个义项是“解除危难”,如南朝沈约《宋书·庾仲远传》:“庾仲远乃当送至新林,见缚束,犹未得解手”。第三个义项才是“大小便”,较早的书面文献记载于《京本通俗小说·错斩崔宁》:“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5]

3. “解手”的语源探释

(1)同义词族的语料统计

现代语言学认为语言符号之间不是一盘散沙,而是有组织、有条理的系统。以词汇系统来说,每个词并不是孤立的个体单位,例如凭借语义的相似关系自然聚合在一起的群体就是同义词族,每一个词的语义变化都会引起词族的系统化调整。运用现代语言学的统计方法将会彰显语言研究的科学性与客观性,可避免传统语源学的主观化倾向。

据查阅,按历史的先后顺序,“解手”的同义词族有:如厕;溲,溲溺,溲便,前溲,后溲;大便,小便,便利,便旋,便溺;解,大解,小解,解溲。

上述以“溲、便、解”为中心词素的复合词多有动词和名词两种词性用法,动词用法大多先于名词,本文仅研究动词性的用法。以上述同义词族为主题词,在北大CCL语料库检索系统的古代汉语语料库中进行检索,并对所得语料进行筛选和统计分析,数据如表1:

表1 中国各朝代“解手”的同义词统计表

(2)移民说的时代错位

“解手”的最早文字记载见于《京本通俗小说·错斩崔宁》,在语料库中该条语例的年代出处被标注为“北宋”,但目前多数学者倾向认为该书是元代结集的话本集,成书时间应在元代后期或末期,[3]抛开争议不论,可以确定的是“解手”表示排便义迟至元代已是事实。虽然学界有“例不十,法不立”的陈规,无奈受限于语料数量,明代之前的文字记载仅见一例,但可以想象当“解手”以书面语形式出现的时候,其在口语中的用例应当不止十例。至此,所谓明初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和清初“湖广填四川”两种传说在发生时代上出现错位,其立论在语言现实面前便不攻自破。

(3)婉辞说存疑

顾劲松认为解手的排便义是由解手的固有解决义引申而来。但因缺少语料的历史过程性实证,推测成分较多。至于所谓婉辞用法,排便的婉辞古有如厕、更衣、净手,后有出恭,同义用法已经很多,如为婉辞而引申,理由牵强。

(4)双音说的合理性

杨琳认为“解手”由排便义的“解”双音化发展而来。[6]但顾劲松指出在排便义“解手”出现之前,用以表示排便的双音词业已存在,这些双音词足以在日常生活中称说排便,认为排便义“解”双音化没有必然性。[3]我们认为顾劲松的结论过于武断,因为纵览整个“排便义”词族,不难发现以双音词居多,其中以“溲”和“便”为核心词素的词群发生双音化早于汉朝,而以“解” 为核心词素的词群的双音化晚于宋元,是时汉语词汇的双音化已然大势所趋。纵观汉语史,汉语词汇的双音化肇始于先秦以远,迁延至从上古汉语到中古汉语转型期的东汉朝,滥觞于唐宋之际,由此带来的结果就是白话及戏曲话本的繁荣。

(5)音讹与通假

音讹说认为“解手”的“手”本字为“溲”,“溲”原意为浸、调合、淘洗,其声旁“叟”有“时久”的语义特征,加形旁“水”即意为在人或动物体内潴积并排泄出来的液体,所以溲即为小便义,亦可泛指大小便。“解”为“排泄”义,“解溲”就是排尿。之所以用“手”替代“溲”,是因为两字的上古音韵母相同、声母相近,加之“手”字写法比“溲”字简易,而且排便均需手的帮助,在道理上说得通,故而在宋元话本小说中将“解溲”讹误为“解手”。[7]持此观点的学者是骆伟里。

顾劲松对此观点进行了驳斥,理由有二。一是讹误发生的时代错位,如果“解溲”讹误为“解手”,那么“解溲”至少应出现在宋元之前。但据语料检索,最早的书面记载见于清代,《隋唐演义》:“平常起来解溲,媳妇同两个丫头,搀半日还搀不起来”,且语料用例极少,这样的讹误发生不合逻辑。二是“溲”“手”二字在中古音系中分属尤韵审母和有韵书母,声母不同,且声调迥异,不能认定为语音相近。[3]

下面我们通过语料的统计数据来分析。由统计表可以看到两个现象,一是“如厕、溲、便”的用例皆早于“解”,且在各朝代的用例都有连续性,而“解”的朝代用例缺少连续性;二是“解手”出现以后,“如厕”和“溲”的用例有明显减少。然而吊诡的是“解手”在宋元之际仅见一例,但自明代以降用例却大幅增加。恐怕仅通过单一词项的历史横向对比很难探明缘由,但如果仔细梳理整个词族的历史纵向演变就能勾连出一些线索,这条线索就是:前后溲(大小溲)——大小便——大小解(解大小手)。在《史记·扁鹊苍公列传》中谈到各种疾病时,有“令人不得前后溲”“难于大小溲”。 司马贞《索隐》解释说:“前溲谓小便,后溲谓大便”。 《元话本选集·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一日挑了油担出门,中途因里急走上茅厕大解”,大解即大便。《元话本选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小解即小便。清小说《文明小史》:“刚才两块鱼已炸好了,谁想厨子出去解小手”。民国小说《雍正剑侠图》:“解大手、解小手,旁边有净桶”。在现代汉语中常说的“解大手、解小手”意即大小便。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排泄义”词族的历史衍变的连续性就体现在这条词语线索上。“解手”和“解大小手”之“手”,有可能是古代“溲”字的同音异写,是一种简写与俗写。汉字词汇中的这种简写与俗写,是汉语史演变中的普遍现象。或许正因为是一种俗写,所以在历代文献中很难见到较多的语言材料。

另据吴泽顺指出通假与音讹的关系难辨。通假是本有其字不用,而另借一个音同或音近的字来表示其义。通假以同音字为主,至少要求音近。音讹是因为实际语言中的某一词语发生了音转,记录者就按当时的实际语音书写,故发生音讹的起点和终点可能距离较大。从发生学的角度看,通假的产生是在共时平面的,最初可能是某个人将某字写成了另一个音同或音近的字,带有一定的偶然性;而音讹的产生是历时的,反映了某一时期的一群人将某字读成了另一个不同的音。所以古代的文献学家对这类字解释时只用“音讹”或“语讹”,而不用“通假”。[8]据以上论述,我们认为“溲”通假为“手”可能更接近语言事实,而非音讹。

至于“溲”“手”是否语音相近,骆伟里依据的是上古音系,而顾劲松依据的是中古音系,据上文分析,如果“手”确是“溲”的通假,那么发生时期应在宋元之际,所以依据中古音系更为合理。以上分析结论仅局限在共时平面,如果把分析面扩展到中原官话以外的其他方言区,并佐以历史语音演变,我们会发现审母和书母有合流的迹象。如在现代汉语的北方官话、西南官话及江淮官话音系中,“手”的发音如表2:[9]

表2 “手”的几个方言点的发音

在以上五个方言点中,“手”的声母都与“溲”相同,这或许能为“溲”的通假提供一些佐证。

4. “解手” 的语义取象

骆伟里及杨琳都认为“解手”的“解”本是排泄义。此义最初以中医术语始见,中医称汗出病除为解,即排汗义,东汉王充《论衡·寒温》:“人中于寒,饮药行解,所苦稍衰”。后世常用的排便义,疑至宋代才出现,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四《食牛报》:“昔年疾伤寒,旬馀不解”,大约与“解手”的用例时期同步,所以“解手”的排便义应由“解”的固有排泄义引申而来。我们认为对“解手”的义项分析应基于“解”的原有语义。分手义项是“解”的分离义的隐喻引申用法,取喻于意象图示“手被分开”,即现实经验中的握手告别;解除危难的义项是“解”的排除义的转喻引申用法,取喻于意象图示“解除束缚”,在现实经验中手被束缚捆绑即为陷入危难。同理,排泄义项应是“解”的固有生理疏通义的隐喻引申用法。但是问题在于无法将其取譬于某一个意象图示,引申后的意象与原图示不符,即便将该引申义赋于词素“解”之上,但无法为词素“手”找到合理的语义佐证,因此需要从语义认知角度为“手”的出现提供理据。我们可以构拟出这样一种意象图示,即在大小便行为动作的过程中,都需要双手来做为辅助工具参与其中,或宽衣解带,或辅助排泄等,那么“手”就做为工具格的语义角色,同动词“解”(排泄)共同构成了一个语义结构,这样的分析也许是一种较为合理的解释。

5. “解手” 的流传途径构拟

目前解手的流行看似遍布于中国的大江南北,但如果将文章伊始所提及的省份和城市对照于现代汉语方言地图,不难发现“解手”的使用主要分布于官话方言区。“解手”的发源地可能在中原官话区,因为这带地区也是话本戏曲繁荣的腹地。假设以当时的汴洛(今河南开封、洛阳一带)地区作为词汇的变异源点,那么根据王士元先生提出的“词汇扩散理论”,[10]变异词从源点呈水波状向四周方言区扩散开去:东向至冀鲁官话区;西向至山西、陕西一带;北向北京官话区,再至东北官话区;南向分为两支,一支东南向至江淮官话区,另一支西南向至西南官话区,这样就几乎覆盖了全国所有的官话方言地区,“解手”一词也就形成了全国范围内的扩散,造成了流行于大江南北的语言现实。

本文从历史与语言两个维度对“解手”的来源进行了辨析。历史总是与传说裹挟在一起,由此造成了真实与假象的纠结难辨。传说属于民俗文化范畴,不必也无须辨其真伪;而作为历史,则十分有必要考据真相。在近代中原官话区一带,“溲”“手”同音,进而将历史上的“解溲”与“解手”混同,这是第一层误会;再将“解手”作直观意象图解为“把捆绑的手解开”,并附会到民间流行的传说中,这是第二层误会;最后又将民间传说附会到历史上确有其事的移民事件中,并进行了曲解,这是第三层误会。这三度误会造成了对历史真相的深度误解。如果我们能科学的进行历史语言学分析,就能拨开历史传说的疑云,还原语言事实。我们通过对“解手”同义词族的语料进行统计分析,指出了“解”在双音化的过程中,可能将“溲”异写为“手”,并对“解溲”通假为“解手”做了可能性论证。当然,语言事实的还原需要对语言材料进行层层筛选与辨别,也许在将来随着更多语言材料的发现,会对“解手”的来源研究得出更科学的结论。

[1] 陈世松.“解手”的传说与明清“湖广填四川”[J].中华文化论坛,2003(3).

[2] 马怀云.明初洪洞移民捆绑押解说辨析[J].商丘师范学院,2006(4).

[3] 顾劲松.“解手”来源纠谬[J].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11(1).

[4] 许 慎.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64.

[5] 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701.

[6] 杨 琳.“解手”与“胡豆”释名[J].辞书研究,2001(1).

[7] 骆伟里.“解手”来源之我见[J].咬文嚼字,1997(5).

[8] 吴泽顺.论历史文献中的音讹现象[J].励耘学刊,2011(2).

[9] 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方音字汇[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64.

[10] 王士元.王士元语言学论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62.

责任编辑:李 珂

Historical Linguistic Analysis of “Jieshou”

HOU Bo

(Nanjing Branch of Jiangsu Union Vocational Technical Institute, Nanjing,210019, China)

The origin of the phrase“Jieshou(解手)”has nothing to do with the legend of the immigrant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nor is it derived from a euphemism. Thus “sou(溲)” is a different writing as “shou(手)”. The language source of “Jieshou(解手)”,as Interchangeable word, may be come from “Jiesou(解溲)”.

Jieshou; immigrants; Jiesou; Interchangeable

10.3969/j.issn.1674-117X.2015.02.020

2014-04-10 作者简介: 侯 博(1983-),男,山西临汾人,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理论语言学。

H136.4

A

1674-117X(2015)02-009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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