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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路薄

2015-05-30吴向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5年5期
关键词:沙田中年人

吴向东

蛋民欧穆出生时,“蛋”字已经改为“疍”了。

新政权建立后不久,一个京城的北方籍政府参事说,“蛋”字下面这个“虫”,是对这个以舟为室,视水为陆,浮生江海族群的歧视。对于这种说法,东南沿海有些疍民并不以为然,如今在香港,依然沿用这个“蛋“字,那儿的蛋民说,只有”蛋“字,才能表达他们在水上薄如蛋壳的命运。

和无数祖宗一样,欧穆自然出生在搭建于海边的一种叫“茅竂”的屋子里。“茅寮”有些像现在湘西的吊脚楼,以木材,蔗杆,蔗皮搭成。

没人确定欧穆是何时出生的。那天,一场罕见的台风整夜肆虐这个名叫沙田的渔村。欧穆的父亲和村里的一帮男人,紧紧守护着停泊在渔港里的渔船。台风到来之前,村里接到县武装部下的死命令:一条船也不能刮到海上去,说台风过后有一场军事演习在附近海域展开。

台风终于在渐渐灰白的天空中收敛起它的野性。沙滩上一些翻着白肚皮的鱼偶尔在眨巴着眼睛,从沙子下面拱出来的小螃蟹,又开始在沙滩上颤颤噤噤地横行。

一身湿漉漉的父亲拖着疲惫的双腿向自己的茅竂走去。门前祈福用的红灯笼已经吹得不见了踪影,木梯的扶手上几张破渔网在风中抖动着。

好在竂顶的蔗皮虽然东倒西斜,却依然紧紧地箍在蔗杆上。

门在一声细微的吱溜声中推开了,屋内的煤油灯火苗猛晃了下身子没了踪影。随海风刮进来的还有一束惨白的光柱。在自己长长的影子里,父亲诧异地看到一个黏糊糊、浑身赤红的婴儿趴在地上,正翻着双黑黑的眼睛看着自己。父亲的目光落在了婴儿的肚脐上:那儿拖着条半截的脐带,就像条病猪的尾巴,婴儿的腿上还流淌着血。

父亲疲沓的身体顷刻僵硬。他看到妻子光着下身,四脚八叉地躺在床边的地板上,下体处的血迹已经变得乌黑,发硬,可散落面庞上的长发依然湿漉漉的。那件蓝色碎花的布衫无力地敞开着,原本饱满丰圆的肚皮已经凹陷下去。妻子的指尖处有把张开的剪子,剪子边还有一个依然有些温热的脸盆。

父亲慌忙走到妻子身边,趴在妻子的胸前。妻子的身体里能传出有节律的海浪声,甚至还有摇橹的咯吱声,却唯独没有他期望的心跳。

……

许多天后,父亲给这个婴儿取名为欧母。父亲的做法遭到了族人的反对。男人们说,一个男孩怎么能叫母字,就是女人也不能随便叫母。只有妈祖那样的女人才能贵称为天母。女人们边唏嘘边劝说,疍民女人生仔,哪个不是过鬼门关。过去了就算行大运,过不去就只能认衰,祈祷下辈子做个男人,最好是大陆上的男人。

族人中有个做会计,人称权叔的人,民国时小学毕业,算是沙田村唯一有点文化的人。权叔之所以能读几年书,和他手里有本卷了边发黄的康熙字典有关。权叔手上为何有本康熙字典一直是个谜。字典的封面有洋字码,好像是一个洋人的名字。权叔这辈子也没见过洋人。

权叔曾在公社里做文书,颇为风光过一阵子。可权叔有两个兄弟解放前随国军去了台湾。其中有个兄弟在高雄重新拾起了疍家的水上活。有人向公社反映,权叔的那个兄弟在公海和沙田村的渔民碰过面,带过话给权叔。

公社不要权叔了,可权叔在族群里还是受到特别的尊重,村里的红白喜事他都能捞个上座。每次在一番酒足饭饱后,就有好奇的后生仔问:“权叔,字典是哪来的?”

权叔听罢立马酒醒一半,斜吊着一只眼,嘿嘿笑答:“祖传的,祖传的。”

权叔的祖上并无读书人,按旧年代的律法,疍家人是禁止读书识字的,那可是杀头的罪。

众人见说服不了父亲,便扯着父亲来到权叔的茅竂。权叔的茅竂建在村子离海边最远的一块丘陵处。说是茅竂,实际已经是土砖砌盖的院子了。权叔知晓众人争拗的缘由后,责怪父亲确有不妥。他转身窸窸窣窣地从枕头下面翻出了那本字典,咂吧下被槟榔染红的嘴,舔了舔细长的食指。权叔边翻字典边喃喃自语道,这个孩子刚出生就能睁眼在地上爬,不是一般的种,要有个有墨水味的名字。嗯……这个字最好,和“母”字谐音。“穆桂英”的“穆”字,听起来像教书先生,公家人呵。

欧穆的名字就这样得到了族人的认可。十多年后,教欧穆的物理老师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对欧穆的名字感到奇怪,便做了个恶作剧。那天他用比往日更郑重的步子走上讲台,笑眯眯瞅着欧穆,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同学们,今天我们讲欧姆的定

律。

欧穆慌张地站起,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搞过什么定律。全班一阵哄堂大笑。令欧穆倍感尴尬的是,这个远在异国他乡的欧姆,据说和他一样,右脚都有轻微的残疾。

欧穆从小一条腿就有些瘸。按接生婆的说法,早产的欧穆是站着出生的,肯定是一条腿先伸了出来。欧穆的母亲袁氏在母子生命的最后一刻,定是拿起剪刀剪烂了自己的下体,把欧穆拽了出来。在那次慌张的剪绞中,欧穆一只脚的脚筋被挑断了。

欧穆除了右腿有点瘸,其它发育都正常。上学后,欧穆显得比沙田村其它孩子聪慧。他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每次考试成绩都是班上的第一。疍民的孩子都喜欢在海滩和渔港里嬉戏,可在这些顽皮的孩子里,你很少看到欧穆的影子。他喜欢安静地趴在茅竂的地板上看书,或者呆呆地看着大海对面的大陆。

上小学后的欧穆依然不会游泳。这可急煞了欧穆的父亲。对大海的胆怯是作为一个疍民的最大耻辱。在一个风浪微起的夏日,父亲拎起瘦小的欧穆,把他夹在腰间,气呼呼地向大海走去。欧穆没有呼天喊地,四肢乱蹬,而是安静地躺在父亲青筋粗暴的胳膊肘里。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父亲夹着欧穆走进了大海,当海水齐腰时,父亲像耍猴似的把欧穆围着腰间转了一圈,然后把他高高地举起。父亲的目光一定停留在那海天一色的天际,那是海葬妻子的地方。

欧穆为母亲海葬一事对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欧穆没见过母亲袁氏,母亲生前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许多年后,在高墙下生活的欧穆在一本介绍疍民生活的书中,才体味到父亲的良苦用心。疍民居住地多半是沿海沙田地貌,如果不海葬就只能埋葬在沙地。大风一起,许多尸骨就可能裸露在外,成为野狗、田鼠们追逐的食物。

父亲举着欧穆继续向大海的深处走了几步,然后屏住呼吸,随后大喊了声:“衰仔!”便将欧穆抛了出去。欧穆的身子像婴儿蜷曲在母亲子宫般地落到海里,他似乎享受从空中落入大海的感觉。

刚落入大海的欧穆并没有四肢划动,可身子却奇迹般漂浮在海面,随着海浪的起伏,他甚至能像刚出生时那样将头抬出水面,惬意地看着不远处面露惊诧的父亲。

父亲舞动着双臂,冲欧穆喊:划水,快划水。父亲这种充满喜悦的惊诧,很快被一种失望情绪弥盖。儿子虽然能够浮在海面,划行的速度也足够快,可那姿势让他想起权叔家那只喜欢在海水中嬉戏的狗。

会游泳的欧穆依然不喜欢大海,他厌恶渔港里整日泛起的臭咸鱼味,烦腻那整日单调无休无止的海浪声。可欧穆在读初中时却喜欢上了地图。他托去县里开会的权叔带了两张地图回来,一张是中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

从那以后,欧穆常整天站在地图面前,望着那只占地球五分之一的陆地凝思。他对陆地主要城市的经纬度了如指掌,他虽从没有去过那些城市,却对那里城市的地貌、风土人情倒背如流。

欧穆十六岁那年,成为了渔村第一个能去公社读书的高中生。这让在族群面前一直难以抬头的父亲获得了少许安慰。可父亲也有深深的忧虑。有天,他对欧穆说:“隔壁沙

井村来了几个城里的学生仔。”父亲见欧穆没吱声,继续说:“政府在号召城里的年轻人扎根海边咯。”

欧穆见过那几个省城的学生。前几天,他们沿着海边从沙井一直走到了沙田。他们叽叽喳喳地在海边拾着贝壳,光着脚在沙滩追逐着螃蟹,有两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用尖细而怪怪的嗓子,唱着疍家的《咸水歌》。

那是欧穆第一次看到省城的人。他们说的话和疍家的水上话差不多,欧穆大部分能听懂。这反倒让欧穆增添了去大陆生活的信心。疍家人里读书最有名的算是冼星海了。冼星海生活的年代是中国最黑暗的日子,可他也能靠读书走上陆地,甚至能漂洋过海,去另一块大陆。

欧穆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这样按部就班读书下去,将来他只能是个回乡青年。他读过《金光大道》和《艳阳天》。那个叫浩然的作家现在北京,可过去他也是个种地的农民。欧穆把课余时间都花在阅读文学书籍上,他在图书室仅有的几本文学杂志中看重了一本《武汉文艺》。

欧穆看重《武汉文艺》是颇动了一番心思的。这个城市处在九省通衢的要塞,地理位置的南北交汇,定会让这个城市有接纳新人的胸怀。权叔说过,省城人也吃生滚鱼片粥,吃炖蛇,喝水鸭汤。可他们吃着疍家的菜却笑话权叔的口音。

欧穆看了几本杂志上的小说后,也开始尝试写渔村的故事。当他拿起笔时,他脑子里呈现的是一群衣衫褴褛,有时连生殖器都遮不住的男人,他甚至嗅到臭咸鱼和烂船帮的味道。欧穆知道小说可不能乱写,有些城里的人就因为写小说变成了农民。

欧穆看过一本叫《海岛女民兵》小说,可书中渔民的生活离沙田村很远。他们沙田村的历史上,除了一个叫阿海的人当海盗发了财,去了马来西亚,其它人祖祖辈辈都是穷光蛋,哪有渔霸陈占鳌似的人物。欧穆起先对那个瘸腿刘阿太有些同情,可最后竟被写成了特务。沙田村也是海防第一线,欧穆并没见到什么美蒋特务登陆。

想到阿海,欧穆不由得想起了权叔。欧穆第一次知道阿海,就是从权叔故事知道的。权叔是一个满肚子都是故事,也会编故事的人。他记得权叔讲过一个“海人”的故事。说是大海里有另一个人的世界。海里的人长着红色的长发,浑身披着金色的毛。他们在海里住的是宫殿,生活无拘无束。权叔说,那个叫阿海的人出海捉过一个海人。海人从海里捞上来时,见着阿海先是伸开毛绒绒的双臂哈哈大笑,后来看到阿海穿着衣不遮体的衣服就哭了,拉着阿海的手,把阿海带到海里去了。

阿海做了海盗是写进族谱里的,可权叔却瞎编他去了海里的宫殿。现在仔细琢磨,权叔挺会编故事的,他既然能够把阿海编到海里去,说不定也能够编出个高大全的阿海来。

有天晚上,欧穆带着笔和纸去了权叔家。欧穆到权叔家时,权叔不在。权婶说,权叔去欧氏祠堂了。权叔没事就喜欢去祠堂转悠,村里人说这也和阿海有关。

沙田村一直不富有,可祖上却把祠堂修得还算端庄大气。两扇抹着暗红色油漆的大门,用的是上好的硬木料。祠堂内有幽深的雕花长廊及宽阔的后院,加上三十六根石材做的撑梁石柱和石柱上精美的雕刻,让欧氏祠堂远近闻名。也许是欧氏祠堂过于宏大,明末清初后,它成为一帮海盗觊觎的场所。

他们抢劫货物后,常常在沙田村登陆,在祠堂胡吃海喝一顿,各路好汉便开始分赃。据族谱记载,那个叫阿海的年轻人就是在清朝末年同一帮海盗一起离开了沙田村的。

阿海做海盗后,时常回到沙田村看看,他给全村的人带来一些金银细软。可沙田村没人敢收。族长还命令阿海家滚出沙田村。阿海一家人是带着对沙田村民的仇恨走的,可阿海临走又放出话来,说是留下了重要的财宝在祠堂,并称那是留给沙田村后人的。

此话一出,更惹怒了族长。他担心后代贪财之人毁了祠堂。便以族谱记载:盗人阿海,居心叵测,诈传宗祠匿有财宝,欲断欧氏族人与祖宗的根脉。倘日后族人逢其,必诛之。

族谱说的是诈传,可近百年内还是有村民偷偷寻宝,祠堂的地板被人挖过几次,长廊后院墙壁上的青砖也数次被人捣碎,特别是在军阀混战时期,祖宗牌位也被士兵推倒过,可连粒碎银都没见过。

欧穆来到祠堂时,又见权叔坐在石阶上,摇着把芭蕉扇对着祖宗牌位发呆。权叔见欧穆来了,继续摇着手中的扇子,不怎么搭理欧穆。自从欧穆去公社中学上学后,权叔觉得有些落寞。

欧穆主动凑到权叔身边坐下,拿过权叔手中的扇子,替权叔赶了赶身边的蚊子。权叔抬眼瞅了瞅欧穆说,你这细仔今日为何这般殷勤?欧穆看着权叔笑笑说,权叔,我想写那个阿海的故事,你看那高玉宝字都不识几个,人家现在是部队作家了。

说起阿海,权叔眼神异样地上下打量欧穆一下,说,村里那多好人不写,写海盗作甚?欧穆笑说,您不是说阿海去了海底宫殿去了嘛。权叔呵呵笑笑说,这你也信呵。欧穆说,不信,可村里女人们就喜欢听权叔说故事呢。权叔听罢又呵呵笑了说,你这瘸腿仔呵,识得几个字便不安分啰。俗话说呵,海上三分命,陆地低头行,大陆上也不是好活人的。欧穆嬉皮笑脸说,权叔多想了,我就图个读书人的虚名。权叔有本事,死人也能被说活,你同我说说。

权叔把欧穆手中的扇子拿过来,自己摇两下,仰起头看了看挂满蜘蛛网的屋梁,干咳了几下后问欧穆:

“沙井村后面的丘陵上有个烈士陵园知道吗?”

“知道。”

“那好。阿海就埋在那个陵园里。”权叔看欧穆一脸惊诧,得意地摇晃着脑袋:话说阿海离开渔村的那一年是北伐的前夕。他是搭着海盗的船跑到了广州。海盗上岸是抢女人和钱,可阿海是苦大仇深的渔民,上岸是入了黄埔闹翻身去咯。瘸腿仔,你莫张大口不信,故事都是这样编的……

欧穆按权叔的想法写完小说后,赶在放暑假前把稿件投到了离学校二里地远的邮筒。他一直远远站在邮筒对面的小树林里,看到邮递员把装有稿件的大信封取走了,才安心地回到学校。

三个月后,欧穆收到了《武汉文艺》编辑的退稿信。信不是油印的那种,而是用钢笔整整写了一页纸。欧穆捧着信眼泪噗噗地落下,他把鼻子凑到信纸前,嗅到了一股大陆的气息。如果我们现在就来回忆欧穆的人生,那封充满鼓励话语的退稿信并没有给疍民欧穆带来预想的变化,倒是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欧穆的人生轨迹。

在一个黢黑的晚上,父亲又带了一个女人回家。父子俩目光稍做碰撞后,欧穆便起身离开了茅竂。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未娶。父亲时常会带些女人回家。这些女人多半是其他村子的,也有本村的。父亲第一次带女人回家时,面部有些艰涩,还试图对欧穆说些什么。如今他们已经相互习惯了这种场景。

离开茅竂的欧穆向着村里欧氏祠堂走去。

过去,他不了解男女之间的事,多半是坐在沙地,靠在自家茅竂支撑的柱子上,等候父亲送女人出来。父亲带女人进屋后,每次发生的事情都差不多。他先会渐渐感到茅竂支柱随着海浪声开始颤栗,随后便有父亲急促喘息声和女人痛苦般的哼唧声。颤栗的最后多半是在父亲和女人共同的野兽般的喊叫声中戛然而止。

这种茅竂下的等候,在欧穆长身体的时候结束了。他明白了女人哼唧声并不代表着痛苦。他也知晓了村里关于父亲的一些议论。权叔对父亲的议论最多,这是欧穆对权叔最失望的地方。

疍民的男人出海多则小半年,少则三月。出海季节村子几乎都是女人。权叔从公社回来,再也没上船出海过。有人说因为权叔是村里的会计,也有人说是因为权叔的兄弟是台湾高雄的渔民。每次权叔夹杂在一帮女人堆里送别出海的男人们后,便立刻成为村子里女人簇拥的中心。权叔上了年纪,不可能成为身体硬朗的疍民女人觊觎的对象。可女人们就喜欢听这文化人说些“咸”话。权叔咸话中最多提到的就是父亲。他常做神秘状地告诫女人们父亲是碰不得的,一碰就离不开,说父亲那玩意长得像海参,带着肉刺。女人们嬉笑地上前扯着权叔的胡子,拉着他的耳朵说权叔唬人。此时的权叔嘿嘿笑闭嘴不语,任女人们在他身上胡来。女人虽没有把权叔的话当真,可再见到父亲便不由得会往父亲裤裆下面多看几眼。

欧穆和父亲同居一室,可他一直都是羞于看父亲的玩意。欧穆发现,父亲面对权叔嘴里嚼出来的这些说法,总是表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么多年来父亲身边的确不缺女人,女人们在父亲面前都是服服帖帖的,从不对父亲有任何索求,大都是住一夜后,趁天蒙蒙亮时便走。唯有个从大陆内地逃婚来的女人在家里和父亲住过一段日子。女人把父亲照顾得很好,可最后还是眼噙着泪珠被父亲送上了路。

欧穆心里想着父亲的这些“咸事”,不知不觉已走到祠堂门口。他看到权叔正好从祠堂大门出来。

权叔停住脚步看了欧穆一眼,问:“女人又来了?”

欧穆说:“是的。”欧穆接着说,“小说我寄出去了。”

权叔没有理会欧穆的话,低着头匆匆走了。

欧穆走进祠堂,在权叔常坐的石阶上坐下。石阶的对面是欧氏宗族先人的牌位。牌位后立着三座神像。圣母玛丽亚和戚奶戚柯玉笙分立左右,中间是妈祖林默娘。从幼时起,欧穆就不明白,这三座神中妈祖算是渔家的恩人,可据说这戚柯玉笙是大陆人,和疍民有啥关系?

权叔对此另有说法。他对欧穆说,疍民成分复杂,一部分是本地土著,也有一部分是因朝代的更迭,或举事造反后的逃匿者。所

以疍民这个族群最终还是划为汉族。

欧穆来到祠堂凝望得最多的也是祖宗的牌位。他看到父亲这一支系呈现出很明显的特征。大都呈现英文字母的T型,上一辈虽生下许多子嗣,可多半殒命。到第十六代起便呈现单传现象。欧穆曾问过权叔这个问题,权叔摇摇头说,这要问你阿爸。你阿爸那么多女人,却不要孩子,肯定有蹊跷。

外面的风渐渐大了起来,祠堂的大门被风刮得咯吱咯吱作响。欧穆起身把祠堂的门插好,然后躺在石阶上准备在祠堂过夜,他估摸着要到天亮才能回去。

欧穆躺下时,脑子里又想起了那篇小说,他琢磨着编辑提的意见。就在他辗转难眠时,他发现妈祖的神像有点侧斜,好像被人挪动过位置。他起身走到神龛前,凝神望了望妈祖,然后伸手把妈祖像扶正。欧穆的手触摸到妈祖时,周身有种异样的感觉:妈祖像在微微抖动。他有些慌张,紧紧扶住妈祖像,怕它从神龛台跌落。可这时,他脚下的石板也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的身子开始左右晃动,有祖宗牌位跌落到地上的声音。他终于站不稳了,抱着那尊妈祖像一起跌倒在地上。

欧穆在一阵眩晕后,很快恢复了清醒。祠堂内石板也不再发出声响。大堂里除了悬挂在屋顶的煤油灯还在微微晃动外,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

恢复平静后的欧穆惊诧地发现,那尊花梨木做的妈祖像摔成了两瓣,在分开的两半木像间,出现了一本线装泛黄的古书。书的扉页被从门缝吹进来的海风刮得发出轻微的声响。

欧穆起身拾起这本书,书的封面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更路薄。欧穆不理解这三个字的确切涵义,可他确信这本藏匿于妈祖像间的书,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

欧穆拿着书,静静地坐到石阶上读了起来。书上的字是用毛笔端端正正书写的繁体字,上面还画有许多像蚯蚓爬行般的图。书中许多生僻的繁体字欧穆不识得,可他熟读地图,他从那弯弯曲曲的许多插图和所画的小圆圈的岛屿名称中判断,这是航海图,而且就是南海的航海图。

随着阅读的进行,欧穆的内心怦怦跳了起来。他在书中看到了父亲出海常走的那条航线。关于这条航线欧穆曾对照着地图和父亲讨论过许多次。他曾问父亲是如何走这条航线的。父亲当时拿出了个罗盘,指着罗盘上的子午线说,很简单,我们只需把船头对着这条线的方向,就能够到达我们的渔场。

欧穆当时很严肃地对父亲说,罗盘的原理你一定要搞清楚。你说的那子午线是和地磁场的南北极磁场线平行的。地球的南极也就是地磁的北极,所以我们沿着这条线一定可以到达南方的渔场。如果哪一天我们去其它方向的渔场,你就需要罗盘的其他用法了。

欧穆的话曾让父亲感到愕然。国家把那一片海域分给了他们渔村,他们出海的目标简单而又明确。从父亲的父亲起他们就在那片海域捕鱼,那里鱼类丰富,似乎永远也捕不完,他从未考虑过去其他方位的渔场捕鱼。

欧穆眼下虽只看懂个大概,可他已经明了这本叫更路薄的书对于南海渔民的意义。欧穆顾不得父亲此时在干什么,匆匆把一分为二的妈祖像合拢,轻轻放回原位,便急忙向家里走去。

欧穆回到家时,屋子里只剩父亲一人呆坐在床边。欧穆说:“她走了?”父亲叹口气说:“天发怒了,不敢干了。”父亲说完看到欧

穆手里拿着本书,便说:“连书也不敢看了?衰仔。”

“是藏在妈祖像里的书,像倒了,书就出来了。”

父亲听罢,拿过书,翻了几页,紧张地看着欧穆说:“这本书真藏在妈祖像中?”

欧穆问:“你知道这本书?”

父亲说:“知道,上年纪的打渔人都知道。为了这本书,海盗在沙田村杀了几个人。”

“为什么?”

“这本书是海盗从一个传教士手里抢来的,可他们在沙田登陆后,这本书被沙田人偷了。”

父亲说完沉默了会后问:“你把这本书送回去吧,或者交给权叔。他有经验,知道怎么处理这本书。”

欧穆吃惊地看着父亲说:“凭什么?”

父亲说:“老一辈渔民都说这本书附有一股魔咒。有这本书的人,要么被海盗杀死,要么出海打鱼胆子变大了,跑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翻船被淹死。”

父亲的目光是忧虞甚至是略带恐惧的。那是一种欧穆不熟悉的目光。欧穆没有理会父亲,他决定先借助字典把这本书看完再说。

天亮后,欧穆去了权叔的家。权叔当时正蹲在院子里吸水烟。

“什么?借字典?”

权叔听罢欧穆的话,把已吐到嘴边的烟雾一口咽了下去。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权叔警觉地说:“你要它干什么?”

“武汉的编辑说,我用词单调,一个词反复出现,让我读熟字典。”

权叔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又吸了一阵烟后,忽然问:“昨晚摇晃的时候你在哪儿?听说连妈祖的像都摔破了。”

“我在祠堂,看到妈祖像摔破了,早上是我通知队长,他已经叫人修复去了。”

“不吉利啊,过去多少人以为阿海的宝贝就藏在三座神像里,可没人敢砸。这是断子绝孙的事。现在好了,都安乐了。”

权叔说完,紧紧盯着欧穆。欧穆没有回避权叔的目光,他淡淡地笑了笑说:“好在权叔是有福之人,不用出海。”

权叔听罢欧穆的话,在地上又静静蹲了会,然后回屋取来了那本字典。

“别看你瘸,你在村里将来会最有出息,往后发达了,别忘了权叔。就三日,三日。这本书是权叔的脸。权叔从公社回来,就靠这本书活人呢。”

一连三天,欧穆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当他看完更路薄最后一页时,不由得对疍民的祖先发出由衷的赞叹。这本书的确是一本海路书。书中记录了南海中的一百三十六个岛屿名称及位置。其中东沙群岛一个,西沙群岛三十八个,南沙群岛九十七个。与此同时,还标有去各岛屿的最佳航行方向、时间、距离,航行中将遇见暗礁潜流的位置、海流速度、台风常经过的路线。

紧接着,欧穆开始进行他认为必要的第二件工作。要实现这部书的最大价值,一定要把书中所有的岛屿和航线名与现代的南中国海图对应起来。他还必须将所有的繁体字还原成简体字。

当欧穆把校正工作完成,已经是第四天清晨了。他疲倦地躺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听到海滩传来阵阵海螺的声音。他感觉肚子饿了,喊了一声父亲,没有回应。父亲这几天一

直在家里来回走动着。欧穆让父亲出去转转,不要干扰他,可父亲没出去一会就又回来了。

欧穆半睁着眼,看到茅竂的门半掩着,也就在这时,他看到父亲站在门外,父亲的身后是权叔。父亲和权叔走进屋后,没有正眼看欧穆,双眼空洞地看着窗外的海面说,权叔有文化又有经验,还在公社做过,他知道这本书应该去哪。

欧穆看着立在门口的两人,半天没有出声。是的,他这几天都忘了改小说了,他已经把对小说的期许全部寄托于眼前这本书上了。如今,权叔就是知道了这本书的存在,也改变不了他期许的结果。他只是有些失望,父亲原本在自己心中是个硬汉。

权叔拿过欧穆重新撰写的书稿翻了两页,又将原书拿起仔细看了会,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对这本自己觊觎了多年的书,最后落在欧穆手里感到失落,只能暗叹自己命运不济。权叔毕竟是旧时的读书人,对航海也不生疏。他从繁体字的字形和岛屿的名称推断,这部路书可能源于明末清初,很可能与郑和下西洋的船队有关。当他听欧穆要将此书送给县渔业局后,摇摇头说,错。这本书应该先送给武装部。

欧穆父子的义举在疍民中很快传开。可县里并没有出现欧穆预期的那种大规模的表彰。那本更路薄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音讯。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公社的几个人来到欧穆家的茅竂,宣布了对欧穆父亲的一项任命:父亲即将担任公社的副社长,具体分管渔业生产。那几个人走后不久,权婶哭哭啼啼来到欧穆家,说有几个人带走了权叔。

这件事欧穆开始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清楚记得,那一天权叔口若悬河地讲述完这本书的生产和军事意义后,武装部长握着权叔的手,连声感谢权叔为渔民做了件大好事,弄得欧穆父子当时心里都不是滋味。可事后县里来人调查这本更路薄的来路和情况时,却有意回避权叔。

在之后的日子里,欧穆再也没见到权叔。许多年后,当他从那座高墙内的红楼回到沙田村时,才知道权叔在他之前,回过沙田村一趟,可没过几天,就买通了几个渔民趁夜色搭船去了香港。

就在欧穆琢磨着权叔下落的过程中,另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

有天,校长把欧穆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张像奖状一样的东西。欧穆接过低头一看,是一张毕业证书。欧穆诧异地看着校长,校长笑笑说,你对国家贡献大,提前高中毕业了。欧穆张开嘴想说点什么,校长用手势打断了。他又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信笺,递给欧穆。欧穆一看,信笺上写着:任命欧穆同志为沙田村生产小队的副队长。信笺的右下角盖有公社红色的大印章。

欧穆怀着沮丧的心情回到了渔村。他没想到自己对之充满期许的更路薄,将他的命运又和这小渔村联系了起来。那一阵子,欧穆常在梦中被惊醒,梦中他看到权叔五花大绑地被几个人扔在了一个小岛上。

欧穆回到渔村后,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他一个人总是呆呆地站在茅竂的窗口,看着永远也不停歇的海浪发呆。有天他从窗口看到了那个他熟悉的邮递员。很奇怪,他坐着一艘公社公务用的铁船而来,手里扶着辆自行车。铁船靠岸后,邮递员推着车下船,他同

海边玩耍的孩子问了几句后,便向欧穆家的茅竂走来。邮递员把信送到他手中时,笑笑说,恭喜你,编辑部来信说希望你去编辑部一趟。欧穆说,你怎么知道?邮递员得意地耸了耸肩说,我拆了你的信。欧穆说,你怎么能这样?邮递员说,嘿嘿,公社给了我这个权利。邮递员说完扭头就走了。

那晚,父亲正好从公社赶了回来。欧穆见父亲眼睛布满了血丝,神情有些黯淡,便将想说的话按捺了下去。他看到父亲从墙角摸出了只竹筒水烟枪,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燃后笨拙地将烟丝点上。父亲原本不吸烟,可自从去了公社后,就烟枪不离身了。

父亲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把竹筒烟管靠在身边的墙上,缓缓站起身说:“我的仔呵,公社说你不能去武汉。”父亲抬眼看了看欧穆继续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琢磨了很久,你还是回海上吧。公社书记说,如今南海形势复杂,沿海渔民急于开辟新的渔场,眼下最需要你这种懂海路的年轻人。”

欧穆说:“我懂个屌,我都没出过海。”

父亲听罢欧穆的话,眉头跳了下。他笑着眯起眼仔细端详了欧穆一阵后说:

“又不要你马上开船,你只把握个航路就行。你是个聪明仔,来回搞几次,就什么都知道了。”

欧穆一脚把身边的一张竹凳子踢倒,说:“我晕船,出不了海。”

父亲眼神渐渐透露出锐利的目光,他把烟筒摆在一边,起身说:“这个好办,明天你同我出趟海,只需几天,包治你那大陆人才有的毛病。”

第二天,父亲选择了离沙田村一个较远的渔港作为父子出海的地点。他左手拿着一卷粗麻绳,右手拽着欧穆走向海边的渔船。父亲一上渔船顷刻如同换了一个人。他的眼眶里又恢复了往日炯炯的目光,两只大脚一踏上甲板,脚趾立刻神经反射般隆起,并像两只大扇子般舒张开来。甲板上的父亲气势昂然,他命令欧穆靠桅杆站着,然后用他那青筋凸起的双手,利索地将欧穆捆在了桅杆上。

父亲在欧穆的身边拉着帆索,渐渐将船帆升起,随着船帆发出猎猎的声响,船身也开始缓缓地在渔港的狭窄航道里游动起来。渔船驶出渔港后,海面开始变得宽阔,船体也变得颠簸。随着风浪的变大,欧穆的脸渐渐由青变白,汗珠从面颊渗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在船尾控制着船舵,根本不理他。欧穆看着逐渐远离的大陆,强忍住阵阵不断涌向喉头的胃液,有次甚至把已经到了口腔的呕吐物咽了回去。

父亲瞅了瞅儿子,起身将身边的一个木桶放到欧穆的脚下,欧穆立刻抬腿把木桶踢翻了。父亲看着滚到一边的木桶,扇了欧穆一耳光,说,衰仔,你狠!便又回到了船尾。

父亲身后的大陆从一片白色的沙丘和灌木组成的墙渐渐变成一条黑色的线。当那条黑色的线终于在欧穆眼中消失时,欧穆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看到自己从未见过的海水颜色。那是一种无暇的深蓝;他看见自己从未见过的辽阔和深邃,这种辽阔和深邃让他感受到大海的魅力。

欧穆原本印象中的大海不是那些泛着臭鱼虾味的海港,就是天天无休止地鼓噪出声音的海浪。可此时的大海如一面透视着天空和海底的巨大镜子。镜子的一面是五颜六色的热带海鱼,另一面是追逐白帆的海鸟和跃出海面的飞鱼。欧穆想撕断绳索,跃入海里。他从没料到,自己多年栖息眷恋的大陆在眼前消失的那一刻,他会没有丝毫的恐

惧。他想问父亲母亲葬在哪?可又把话咽了下去。

自从他看不到大陆后,就觉得母亲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

欧穆的渔民生涯起始于沙田村一条有五桅杆的大帆船。这条船除了主帆是棚布做的,其余几只帆是用零零碎碎的布拼接而成。那零碎破布拼凑起的风帆在海上吃足风力鼓胀起的模样,让欧穆内心有种苍凉感。

欧穆拒绝了公社的任命。他从摇橹的基本工作做起,逐渐学会了识别风向和洋流,熟悉了各种鱼类的习性。他对更路薄的熟识使他所在的这条船每次都获得渔业竞赛的第一名。欧穆在这条船上干了两年后,凭自己的能力升为了船长。

如果我们现在来关注欧穆,你会发现,这个往日显得孱弱的书生完全换了一个人。他的肌肤已经变成了打渔人的古铜色。在出海的日子,欧穆和男人们一走上甲板,也能像模像样地微微叉开双腿,站立时脚趾也能像扇面似的打开。他穿上打渔人习惯穿的宽裤脚的裤子后,连他的瘸腿也看不出来了。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像其他男人们那样,在海上打渔时,喜欢赤裸着全身。

休渔季节,欧穆也喜欢趿拉着拖鞋光着上半身和村妇们闲聊。权叔不在了,村妇们的话题依旧。欧穆腿虽有些瘸,可村里几个未嫁的姑娘没事就喜欢来欧穆的茅竂。父亲去公社后,欧穆独自住在那间茅竂,可欧穆从不会像父亲那样把她们留到第二天清晨。

有天晚上,欧穆和一个姑娘在茅竂里。这个姑娘颇为肥硕,有一口好嗓子。姑娘把疍家的《咸水歌》唱得婉约动人。如果那天不是父亲铁青着脸回来,欧穆兴许会留下姑娘。

欧穆见父亲回来,想替父亲煮碗汤粉,被父亲拦住。父亲一言不发,蹲在床边又吧嗒、吧嗒吸着水烟。欧穆问父亲有什么不顺的事?父亲没有回答,抬眼瞥了欧穆一下,问:有种鱼叫水滴鱼,你知道吗?

欧穆“嗯”了一声说,听说过,据说这鱼长相可怜,东南亚渔民喜欢叫它忧伤鱼。父亲放下烟枪搁在一边问欧穆,最近海面可能有台风吗?欧穆说,现在是台风活动的季节,印度洋的热带高压气流常掠过菲律宾进入太平洋。按更路薄的统计,一个月内这片海面会有台风出现。

父亲避过欧穆的目光,看着窗外说,省城一个月后要接待一个友好国家的元首,这个元首专门喜好吃水滴鱼。省里把任务给了公社,公社又把这个任务叫给了沙田村,具体说是交给了你。

欧穆听罢父亲的话有些急了:这是稀有鱼种,我们去哪捕?父亲说,公社咨询了渔业局,渔业局说,这种鱼常在201海域活动,附近还有个叫蛙背岛的小岛。

欧穆听罢父亲的话,立刻打开更路薄,迅速翻阅书中几十张海图,终于确定了蛙背岛的位置。这个201海域距离沙田有几百海里,是沙田渔船从未涉足过的海域,最要命的是,从沙田去201海域的海路,正好在台风频繁活动的路径。

欧穆将自己的忧虞告诉了父亲。父亲没有理会欧穆,目光继续停留在窗外的海面,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公社说了,最近公社有个推荐去武汉读大学的名额。

在大多数时间里,欧穆脑子里已经忘掉了武汉这个地方。父亲的话,让欧穆又想起了这座城市。他听到自己心脏咚咚了两下,

可很快就没了声音。

父亲看了看儿子,低头暗忖会,说,不要带其他人,我陪你去。捕上一点就够了。欧穆听罢立刻说,你别去,我带两个人就够了。父亲略显烦躁地起身,大声说,村里只有我见过这奇怪的鱼,它就是一坨肉团。父亲说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转过身。父亲推开茅竂的门,看了看夜色中那条远去的小路,回头对欧穆说,你睡了那姑娘?欧穆说,没有。父亲说,该睡,睡了兴许就有仔了。欧穆说,你睡了那么多女人也没要仔。

父亲听罢欧穆的话,转身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大海,说:

“你妈怀你时就说,如果她死了,我怎么和女人睡都没关系,就是不能再要仔。”

“为什么?”

父亲让欧穆把那只水烟递给他,瞥了欧穆一眼,然后小心将烟丝重新点燃后说:

很久以前,我们第十六代先人开船经过一个孤岛时,发现岛上有一个女人。初见时,女人衣不遮体,披头散发,浑身黑红黑红的。女人说她姓袁,和你母亲同姓,这也是你爷爷为什么要我娶你母亲的原因。女人说话是大陆人的口音,可讲的内容好多听不懂。女人一直不说为什么会流落到小岛上,后来大家彼此熟了后,她才哭着说,是当时的皇上让水军把她扔到了岛上,说是她泄露了天机。这个女人手里有一把铜镜,说是靠它能够和神灵沟通。女人说她独自能在无人岛上活下来,完全是和妈祖沟通的结果。

女人此话一出,吓得先人们把她当妈祖一样供奉着。女人离开渔村的那一晚,先人们哀求她向妈祖求个请,女人爽快答应了。女人走到海边,解开自己的长发,拿起镜子对着黑茫茫的天,嘀嘀咕咕。到了后半夜,有一道光柱直落到海里。那道光慢慢消失后,女人说,妈祖走了,妈祖知道你们心里想着两件事。一是怕海龙王发怒,二是想在大陆上拥有一块土地。妈祖说,海龙王每年接收的人太多了,烦了,说只要今后家里单传,便可保你们出海再也不翻船。妈祖还说,单传下来的某代人,将来会登上大陆,拥有一片土地。

“你说完了?”

“说完了。”父亲吸了口水烟。

“女巫的话你也相信?”

父亲慢慢吐出口烟雾,微微直起身子说:“去看看族谱吧,虽说单传,可每代人都平安地活了下来。”

“可那块土地并没出现。”

父亲沉思了会,呵呵笑笑说:“眼下就是机会。”父亲说完,看欧穆低头不语,便又问,“姑娘是哪家的?把她找回来吧。”

欧穆此刻已没空想姑娘。他虽不会被先人传说所蛊惑,但他听到心弦又被那个处于东经113°北纬29°的城市拨动了下。他脑子里开始迅速转动着捕捉水滴鱼的方案。

第二天,欧穆将全村最大马力的柴油机装到了自己那条五桅的船上,还叫父亲去公社里借了台小发电机,两卷电线。父亲问他这些有什么用,欧穆笑而不答。

欧穆和父亲悄悄出海了。海边没有村民送行,那只五桅大船,孤独地慢慢划出渔港向大海的深处驶去。上船之前欧穆替父亲穿好救生衣,还塞给父亲一个塑料袋。并嘱咐父亲这只塑料袋一定要放在自己的岗位边。塑料袋里装着一只罗盘,一盒火柴,还有一把匕首和一个瓷缸。欧穆上船后,每次出海他都会带上这个塑料袋。渔民们为此嘲笑过欧穆,可欧穆做船长后就要求每个渔民必备这几件物件。

出海的头几天,海面异常平静,船行驶的速度很快,借助更路薄和罗盘,他们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三天到达指定海域。可海面越是平静,欧穆父子的眉头锁得就越紧。出发前,欧穆专门和县里负责气象的部门联系过,回答是近期附近海域没有台风。可现在欧穆已经看到不远处大量的鱼群跃出水面,连续两天在日落的海天交汇处出现了红蓝相间的风缆。这都是强台风来临前的征兆。

父亲整理渔网,准备用拖网捕捉水滴鱼,却被欧穆拦住。欧穆说,台风三到四天就会来到,从远处马跑云的规模看,这场台风风力不小。况且水滴鱼是在深海处,我们的渔网很难捕捞。父亲焦虑地说,不撒网怎么捕鱼。欧穆笑了笑,回身去了机舱。

不一会,欧穆一手提着铁盒子,一手拎着两卷电线走到父亲面前说,去年在公海上我看到外国渔民用这玩意捕鱼,我就琢磨了下。

这是什么?父亲问。

欧穆说,这是我昨天晚上去村里电工那借的变压器,用它和你借的发电机联在一起,用船的柴油机带动,就可以产生高压,然后用金属线做电极,伸到深海处,只要下面有水滴鱼,便立刻会浮出海面。父亲怀疑地看着儿子,说:这也能捕鱼?欧穆拍了拍父亲的肩头说,放心吧。

电极放入大海中后,欧穆就跷首站在船头看着静静的海面。随着柴油机的轰鸣,不断有鱼直挺挺翻着白肚子在水面漂浮,先飘上来的多半是幼鱼,渐渐地一些个大的鱼也浮起来了,有些鱼在海面还能痉挛两下。白花花的海面渐渐扩大,坐在船头的欧穆内心有些难过。就在欧穆有些伤感的时候,他听到船尾的父亲大声高喊:“有啦,有啦!”

欧穆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不远的海面漂浮着一群黏糊糊白白的东西。父亲调整风帆的角度,将船迅速靠近漂浮的水滴鱼旁。欧穆是第一次看到水滴鱼,那怪异的模样已经超出了欧穆的预想。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它天生就是一付任人宰割的样子。水滴鱼静静趴在甲板上,父亲乐得连连咂吧着大嘴,可欧穆知道时间已经容不得他再多看一眼了。海面的风浪在渐渐增大,那群马跑云离他们越来越近……

当台风将五桅的帆船抛上浪尖又狠狠摔到谷底时,欧穆的父亲不由得想起了传说中附在更路薄上的魔咒。他看了一眼儿子,儿子正用木桶将涌进船舱的海水舀出。父亲后悔那一晚真该替儿子将那姑娘追回来。自从欧穆出生后,他就觉得这个儿子身上有种他难以解释的奇异东西。

台风带来的暴雨将甲板敲得噼噼啪啪作响。父亲还听到船帮发出咔嚓、咔嚓断裂前的声音。他紧紧握着船舵,尽力让船身沿着海浪的侧面穿行。他想,如果这条船能再支撑半日,台风的风眼就会到来。他可趁风眼短暂的平静,抵达沙田的渔港。他瞥了一眼船舱内的水滴鱼。那些水滴鱼来不及在电击的眩晕中苏醒就已经死了。

欧穆和父亲几乎已经看到远处风眼中的蓝天了,可就在这时,这条五桅杆的机帆船被最后的巨浪撕碎了。欧穆和父亲都跌落到海里。他们眼前除了小山般的浪峰,再也看不到对方。

欧穆落水前抓住了一只木桶,他还往船舵方向看了父亲一眼。他看到父亲在惊慌中终于艰难地抓住了身边那个塑料袋。欧穆很欣慰。他记得递塑料袋时,父亲面露不屑,说了句:没出海就想着逃命。

欧穆不知道在海上飘了多久。他有时醒着,有时昏睡。他靠吸食鱼的脑髓和脊髓补充着水分,他深知面对海浪自己无力抗争,只能任凭海浪推逐。不过他不担心。按照落水时的风向判断,自己正在向祖国大陆飘去。

欧穆再一次醒来时,发现大海温和了许多。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有几只海鸥在他头顶盘旋。有海鸥的地方说明离陆地并不遥远。果然没多久,他发现前方的海面隐约出现黑色的影子。那是只大船,也或许是一个小岛。更路薄上说,这一带海域有许多小岛,有些小岛还住有人家。欧穆使出最后的力气,用力向那团黑影的方向划去。

黑影离欧穆越来越近,他终于认出那是一个岛屿。岛屿的面积不大,欧穆已经看到岛上椰子树在风中摇曳。小岛面对他的是悬崖峭壁,这通常是海浪最大的地方,无法登陆。欧穆知道,每一个小岛都有避开洋流冲击的一面。

欧穆沿着小岛海岸的平行线划行,边划水边观察岛上的情况。他有些失望,岛上没有人活动的迹象,甚至连渔民临时搭建的建筑都没有。欧穆围着小岛划水的时候,他看到岛的另一侧海面有条船,船在水天连接处。欧穆可以确定,那不是渔船,也不是货轮。那细长的影子更像一艘军舰。欧穆想挥手,可他手完全无力举起。他最终放弃了求救的努力。欧穆顺着海流终于从小岛避风的一侧漂到了一片雪白的沙滩上。他勉强站起来,拖着绑在腰间的那只塑料袋,踉跄地向岸边走去。

上岸后的欧穆呆呆地趴在地上,他的神志恍惚,好像看到父亲从小岛的另一侧爬了上来。腰间也系着和自己一样的塑料袋。随后他听到“嘭”的一声。那声音像闷雷。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依然是一片碧蓝。他扭头环顾左右,才发现是一只硕大的椰子落在了离他头部不远的地方。他竭力爬起,解开塑料袋,拿出了那把匕首。

喝完椰汁的欧穆顿觉身体恢复不少。他起身又在灌木丛找到了几只跌落的椰子。欧穆头脑渐渐清醒起来,他想起了父亲,也许他也正在往这个小岛漂来。欧穆拿出罗盘辨别了下方向,随后用匕首匆匆削下几块椰肉,一边吃一边向小岛的南端走去。那是小岛最高的悬崖处,自己就是从那个方向飘过来的。

欧穆费了好大的力气,爬到了小岛南岸的峭壁顶端,眺望着眼前这片空旷的大海。大海的颜色是斑斓的,像是沙田渔民祭拜妈祖炮会戏里的妖魔。欧穆又想起了先人传说中女人漂泊的小岛,一个女人能够在这样孤寂的小岛生存下来,兴许真有妈祖助力。

欧穆在崖顶坐了很久,海面除了死寂,只有少数几条死鱼,那也许是被电极电死的。欧穆想到父亲落水的那一刻,觉得父亲和他相隔不会太远。欧穆打开塑料袋,开始整理袋中的物品。很不幸,塑料袋进水了,可能是登陆时被海滩上的牡蛎划破,海水把火柴的磷头全部融化。

天黑之前,欧穆悻悻地回到了他登陆的地方。他用匕首砍下一根竹子,把竹子的一段削尖。这个竹叉既可以防身也可用于捕鱼。他至今还不能确定这个小岛是否有野兽,如果有则说明小岛上有淡水水源。即使没有淡水,欧穆也不怕,岛上有许多椰子树。

欧穆开始考虑火源问题,这对他生存和求助至关重要。不过欧穆在刚去小岛南端的路上惊喜地发现了一种名为木槿的树木。欧

穆刚出海那阵,父亲曾同他说起过这种树木。说先人们喜欢用它做钻木取火的基座,无需用太大力摩擦就会出现点燃的木屑。欧穆想,这也许是小岛上那个女巫留给先人的经验。

欧穆的身后出现窸窣的声响,他回头一看,几只深棕色的小猴躲在树林中向他张望。不远处,还有一条暗绿的蜥蜴冲他吐卷着细舌。欧穆觉得有趣,起身拿起削尖的竹子冲他们做了一个刺杀的动作。小猴呼啦一下散开,那只蜥蜴也觉得欧穆动作无味,悻悻地爬走了。欧穆内心升起一种统领和主宰者的快感:要是父亲能漂到这小岛上那就好了,有本事的话最好还能带上女人。

他们那艘五桅的渔船上从没上过女人。欧穆不理解,渔民们视如天神的妈祖就是女人,可疍家渔船出海却将自己的女人们视为邪物。想起妈祖,欧穆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女巫说的那块陆地,心里不由得沮丧起来。

退潮的海浪声让欧穆停止了胡思乱想,眼下他必须先填饱肚子。欧穆拿着削尖的竹竿向海滩边一个低洼的地方走去。他登陆时就看到这个地方。眼下刚刚退潮,低洼处残留着未退尽的海水,海水里必定有来不及回到大海的鱼虾。

当欧穆抵近那片低洼的海滩时,一下子从水面蹦出了许多小鱼和小虾。也许它们从未见过自己的领地有过如此大的家伙。这可把欧穆乐坏了。他大步走进水里,无需用竹叉,捧着双手,就有许多小鱼虾跌落手掌。

饱餐一顿后的欧穆觉得身体恢复了强壮。他拿着竹叉,考察了岛上避风的部分,最后选择了一块背靠土丘的地方作为安营扎寨之处。欧穆在岛上转悠的时候,那几只猴子先是悄悄地跟在不远的地方,看到欧穆没有侵犯之意,便放心地走开了。

作为疍民,欧穆天生就有利用竹子和芭蕉叶搭棚子的本领。疍民这种本事起源于康熙二十三年,那一年恰逢海边三十里无人烟的禁海令解除。可欧穆没有着手立刻搭建棚子,他相信这块小岛离大陆不远,自己很快能被路过的渔船搭救。他首先要做的是要有火源,这样一旦发现有渔船经过,就可燃起大火求救。

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制作火源的工作只能明天进行。欧穆扯了几片芭蕉叶,将它们连接成半圆的锥子状,放在几片较大的芭蕉树的叶子下,又将瓷缸放在锥子状的芭蕉叶的下面。他相信明天一早,瓷缸杯里一定盛满清甜的露水。渔民们常说,椰子汁喝多了会没力气,出现头昏眼花甚至产生幻觉。多少年后,欧穆从高墙内的所长口里知道,椰汁虽然营养丰富,但缺乏钾元素。

欧穆在岛上的第一夜睡得特别香。他把自己全身覆盖在几片芭蕉叶下。早上醒来,透过芭蕉叶的条状缝隙,他看到天空有几只海鸟在飞翔,耳边也传来灌木丛中昆虫的鸣响。早上的空气湿润,是声音能传得最远的时候。欧穆不敢懈怠,起身在周围拾起一些干枯的棕榈树的棕绒,把它们垒成齐腰高,然后上面覆盖几片潮湿的芭蕉叶,这样点燃的棕绒火苗,遇到潮湿的芭蕉叶会冒出更大的浓烟。做完这些后,他拾起已经集满露水的瓷缸,用匕首切了两块椰肉,就着露水吃了下去,随后便拎着竹叉向小岛的南边走去。路过那片木槿树林时,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决定,再去南岸的崖顶看看。按洋流的速度,父亲该是早已漂离这片海域,可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站在崖顶,大海依然寂静得空无一物。

欧穆觉得有些异样。这片海域应该是繁忙的水道,不可能这样空空荡荡的。难道台风使洋流改变了方向?

欧穆竭力回忆着更路薄上的海图,设想着各种洋流下自己可能的位置。这时他听到天空中隐约传来发动机引擎的声音。欧穆仔细辨别了会,发现声音是从小岛的北端传来。他懊恼自己今天一早没把火源准备好。

欧穆的眼睛一直盯着小岛的北方。过了会,他发现北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奇怪的是黑点运行的轨迹非常不稳定,上串下跳的。渐渐地,欧穆能够看清黑点的轮廓了,它有两只飞行的翅膀,身子浑圆。这不太像飞机,欧穆见到的飞机要比这大得多。

引擎声越来响,欧穆终于看清了眼前飞行的家伙。这是一个金属飞行物,但绝对不是飞机。它有一对短小的翅膀,身体像电影里美军的炸弹,欧穆甚至看到弹身上面写着“4610”的数字。欧穆熟悉柴油机的声响。正常的发动机声音节奏均匀有力,可眼前这个飞行物的引擎声音杂乱,给人一种撕裂感。再看它飞行的姿态,两翼左右摇晃,身体发出刺耳抖动的声响。正当他猜测这是什么玩意的时候,杂乱的引擎声忽然消失,这个飞行物像只炸弹直直向欧穆的方向冲下来。欧穆先是一愣神,待反应过来时,飞行物已经挟着呼啸声飞到了眼前。欧穆熟悉这声音,电影里美国人扔下的炸弹都是带着这种啸叫,他慌忙地向地上扑去,就听见一声巨响,欧穆便什么不知道了……

欧穆醒来时,看到眼前一片白色,鼻腔里还充斥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他模模糊糊感觉眼前有个人影晃动,还听到一个姑娘清脆的说话声:所长,他醒了。随后欧穆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戴着黑边眼睛的中年男人凑到了跟前。

“后生仔,你醒了?”

“嗯……我这是在哪?”

“你负伤了,我们救了你。”

听罢中年人的话,欧穆感觉浑身真有些疼痛。他看到自己鼻子里插着一条暗红色的橡皮管,有一个装满着黄色液体的塑料袋挂在身体的旁边,自己浑身还裹缠着纱布。他渐渐想起了那奇怪的飞行物,想起了那个小岛。

“我这是在陆地吗?”

“当然,你先好好休息吧。”

中年人说完,把刚说话的姑娘叫到一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就走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陪伴欧穆的只有那个说话声音清脆的姑娘。她每天定时为欧穆打针送药。欧穆鼻子里的橡皮管和尿管拔掉后,还一日三餐为欧穆喂饭,连欧穆的大小便都由她来伺候解决。欧穆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执意要求自己下床,可姑娘根本不理会欧穆,抬起欧穆的屁股就把便盆塞了进去。欧穆觉得姑娘力气好大,不像是这么清秀的姑娘应该有的。姑娘和欧穆很少说话。欧穆主动搭话,她就像没有听见,只顾忙自己的活。期间偶尔有医生来检查欧穆的病情,也大都是表情严峻,做完检查后便匆匆离开。

估摸半个月后,姑娘允许欧穆下床了。欧穆除了感觉右腿还是瘸着外,其它一切正常。欧穆刚睁开眼那阵,看见自己浑身裹着纱布,以为自己活不了。拆开纱布后,他才发现自己身体虽有些伤痕,可那多半是皮外伤。

下床后的欧穆首先走到窗边。他看到自

己是在一座暗红色的大楼里。大楼周围是片开阔的草地,还有个不断喷水的小池塘,池塘边种着一溜的柳树。这种树欧穆只在画册里见过。让欧穆诧异的是,开阔的草地四周被一座高高的砖墙围着,墙上还有铁丝网。透过铁丝网,隐约可见远处起伏的山峦。欧穆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大海,来到了大陆,他鼻腔里没有了熟悉的大海的腥味,只有淡淡的花草的芳香。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期盼着父亲也能像他这样幸运。

有天,欧穆躺在床上正想着父亲,那个沉默的姑娘站在门口对欧穆说:

“跟我走吧。”

“去哪?”

自从欧穆看到草地上美丽的喷水池和高墙上的铁丝网后,就觉得自己身处一个不简单的地方。

“你跟我走就是。”

姑娘说完转身就走了。欧穆忐忑地跟在姑娘的身后。他们走在一个长长的走廊里。走廊两侧有许多房间,每间房的门都是紧紧关闭着。走廊里安静得只剩下欧穆和姑娘窸窣的脚步声。上了楼梯,又转了好几个弯,姑娘终于停在一间敞开门的屋子门口。

欧穆看到这间屋子比读高中时老师的办公室要大许多。整个房间的一大半都被装满书籍的书柜占据。房屋的中间有个看上去陈旧却很敦实的书桌,书桌上凌乱地摆着几本书,那个戴黑边眼镜的中年人坐在书桌后一张椅子上。

中年人见欧穆进来,热情地起身,让欧穆坐到靠墙的一张沙发上,还递给欧穆一杯水。那位姑娘转身走了,关上门时发出轻微“嘭”的一声。欧穆内心一阵发怵。

中年人把椅子拖到欧穆对面坐下,仔细瞅了瞅欧穆后说:

“你是个好青年,读过高中,还向国家奉献出更路薄。”

“那是我应该做的。”欧穆从沙发上欠了欠身体。

“你熟读更路薄,应该知道806海域,那是一个偏僻的海域,根本没有船经过那里,是我们救了你。”

欧穆听罢中年人的话,脑子里快速转动着,他回忆更路薄的内容,他不记得有806海域这个名称。他没提出异议,以这段日子的感悟,这幢大楼里的人不该多言。他只是问了句:“我呆的那个小岛叫蛙背岛吗?”

中年人听罢仰头哈哈大笑说:“什么啊,蛙背岛离你那个小岛十万八千里呢。好,我们不说这了。”中年停顿了下,看了一眼沉思中的欧穆继续说:

“你看到那个飞行物了?”

“看到了。”

“你能把你看到的描述一遍吗?越详细越好。”

欧穆皱了皱眉,仔细回忆了下那天的情景,开始了叙述。在欧穆叙述的时候,中年人起身从办公桌上拿了一个小本,不断把欧穆叙述的内容记录下来。欧穆看到,随着他的叙述,中年人的眉头渐渐紧锁起来。欧穆不安地插了句,我说错什么了?中年人忙抬头说,没有,没有,说得很好,不愧是高中生,继续说。

欧穆叙述完后,中年人停下笔,目光复杂地看了欧穆会儿,长叹了口气,便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期间他还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包烟,问欧穆需不需要,见欧穆摇头,便自己独自抽出一支点上。

在中年人沉思的时候,欧穆问起了他最

关心的问题:我父亲现在在哪?中年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继续抽着烟。欧穆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中年人才停住脚步,背对着欧穆说,你父亲遇难了。欧穆说何以见得?中年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继续说,台风过后,海军在海面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虽难以辨认,可腰间绑着和你遗留在岛上相同的塑料袋。

中年人没有劝慰欧穆,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快手帕默默递给欧穆,在看到欧穆情绪渐渐平复后,中年人又坐回欧穆身边。欧穆也看了看面露悲伤的中年人说,我不知道这是哪,也不想再知道了,送我回沙田吧,我要为父亲守灵,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中年人没有回答欧穆,也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欧穆背后那面空空的墙。过了许久,他才把目光落到欧穆身上,用温和地语气说:

“好孩子,别回沙田了,就在这参加工作吧。正式的国家职工。”

中年人的话把欧穆搞糊涂了。国家职工?这可是吃上皇粮了,权叔想了一辈子都没有想到的事,就这样轻易落到自己头上了。他又想起了小岛上女巫的箴言。欧穆用迷惑的眼神不解地看着中年人。

中年人笑了笑,表情依旧那么和蔼地说:“不过,你必须遵守一项纪律,平日里你不能单独走出这座高墙。”

“为什么?我总可以回去向父亲磕个头吧?”欧穆连忙问。

中年人摇摇头,又叹口气说:“咳,实话告诉你吧,你和你的父亲已经作为烈士埋葬在村里的山丘上了。那里还立了一块碑。所有的村民都带上敬奉妈祖的香,去悼念过你们了。”

“我还活着,怎么成了烈士?”欧穆一下子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中年人伸手,拉着欧穆又坐到自己对面,然后把欧穆手中茶杯的水倒掉,又加了一杯热水递到欧穆手里:

“你是这个大楼以外唯一知晓4610的人。”

中年人提到“4610”,让欧穆忽然想起那个飞行物上的编号,他忙说:

“我是渔民,只顾打渔,不会多嘴。”

中年人听罢,伸手摸了摸欧穆的头说:“不想参加革命工作了?”中年人说完,见欧穆低头没说话,继续说,“你家祖辈都是穷苦疍民,组织是信任你们的。你不能回去实际上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中年人用手指点了点欧穆心脏的位置说:“我们从你身上取出了五块弹片,可还有一块弹片留在了你左心房冠状动脉附近,如果我们动手术取出,你会有百分之八十死亡可能。你父亲已死,我们不想你死。你们家可是历代单传。”

欧穆听罢中年人的话,不由得扯开自己的上衣。他的胸肌发达饱满,呈现出黝黑光泽,那儿并没有任何弹片打入的疤痕。

中年人明白欧穆的疑虑,他把欧穆的上衣全部扯开,指了指欧穆左肋的一块伤疤说,弹片就是从这里穿进去的。欧穆说,我心脏没有什么不舒服。中年人依然宽厚地笑笑说,哪天等你觉得不舒服了,你就完蛋了。欧穆问,弹片和回沙田有什么关系?中年人瞥了欧穆一眼,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被他吸进了肺部的深处,许久才从他唇缝间流了出来。看着那缕杂乱不断扭动着的烟雾,中年人轻声说:

“高中生,我可以和你说仔细点。一般的炮弹外壳都是用H68或H70的金属材料制作,可你看到的那个外壳是用一些特殊金属通过严格的配方冶炼而成。为了增加飞行距离,它里面还有一种叫聚苯乙烯的化学物质,甚至还有一种叫Be的稀有元素。这个配方代表着当今国际最先进的水平。”

中年人说到这,把燃了一半的烟头掐灭,冲欧穆笑笑后继续说:

“你看,为了让你今后的日子过得安心,我同你讲了这么多细节。如果敌人从你身上挖走这块弹片,用金相分析仪就能破解配方,立刻就能对这种飞行物的性能及作用进行判断。你们沙田村是海防的前沿,各种敌对势力活动猖獗,据有关情报,敌人已经知道我们飞航导弹下落的地点,正四处寻找弹片。你右腿不方便,个人特征明显,我们是在保护你。”

中年人把话说完后,欧穆原本黢黑的面颊已呈现出蜡黄的颜色,额头也渗出一层冷汗,那只稍有毛病的右腿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过了会,欧穆的情绪稍微舒缓些,他向四周张望了下,问:

“这是哪?”

“你看到围墙上的铁丝网没有?”

“看到,可总不该是监狱吧?”

“嘿嘿,那倒不至于,这是国家一级保密单位。”

中年人说完,从办公桌上拿过一个小红本递到欧穆手里:

“这是你的工作证,这个工作证可代表着一种荣耀。”

欧穆接过那个小红本,红本的上有颗五角星,下面写着“4610研究所”的字样。他翻开小红本,里面竟然有张自己高中时的登记照。他记得这张照片是放在老家茅竂一个小盒子里的。正当他倍感诧异之时,他看到,在红本里姓名那一栏内写着“袁穆”二字。

中年人察觉出欧穆的疑惑,忙说,为了你的安全,必须换个名字,你母亲姓袁,叫袁穆也不委屈你,你母亲用命换了你的命。

不是中年人提起,欧穆都不太记得母亲叫袁氏了。此刻他脑海里出现的是那个袁姓的女巫。他更觉得眼前这个中年人也有点巫气,几乎通晓他的一切。中年人言语虽温和却深藏着一种威慑。欧穆的喉头发紧,有些喘不过气,只是嗫嗫地问了句:我没有闻到大海的味道,这里离大海有多远?中年人听罢仰脖哈哈大笑说,我知道你熟读地图,考考你,这是中国陆地中心最大的城市,你说是哪?

“武汉。”

欧穆内心一下子跳出了这两个字。

欧穆绝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形式离开大海,来到自己从小向往的城市。在小说寄出去的那段日子里,他曾无数次畅想过这个城市。他知道这是白云黄鹤的栖息地,这里有汉阳树和鹦鹉洲,有黄鹤楼和晴川阁。这个城市地处江汉平原东部,东西距离最大为一百三十四公里,南北相距最大为一百五十五公里。可当下欧穆眼睛里的华中最大城市却是高高围墙下这几百亩大小的世界。

和中年人告别时,中年人告诉他,以后就叫他所长,有困难可以找他。欧穆问所长,什么时候他能自由地进出这座高墙。中年人沉思了片刻后说,应该不会太久吧。

在后来的日子里,欧穆的生活算是惬意

的。他被分配到图书室工作,每个月还能领到工资。按纪律,他是不能单独走出高墙的,不过所长偶尔也会开着辆军用吉普车带他去市里逛逛。还专程开车带他去了《武汉文艺》编辑部所在的那幢大楼。每次出车,所长都还会叫上那个不喜欢说话的姑娘。欧穆坐在车的后座,偶尔也会想起沙田村那个喜欢唱《咸水歌》的肥硕姑娘。如果当时欧穆像父亲说的去睡了她,兴许沙田村真会留下个自己的仔。欧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女巫箴言中说的那个能登上大陆的后人,可他知道,作为活着的烈士,自己是不可能再回到沙田村了。

有个深秋的早上,高墙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此红楼里的人开始有了笑脸。欧穆隐约感到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变化。三年后的一个春天,欧穆从收发室的老头手里接过一本兵器杂志,随便翻了几页,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立刻吸引了他。他看到,照片上所展示的装备和他在那个小岛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他的眼眶顷刻噙满了泪水。

不久,红楼里的所有人接到通知,装备实验成功,4610研究所解散,大家各自回到原单位。欧穆听到这个通知有些发愣。自己的原单位在哪?是那座烈士墓?还是那艘五桅杆的大船?

没等欧穆去找所长,所长就把欧穆叫到了办公室。所长的领口敞开着,一只腿还搁在办公桌上,手里悠闲地把玩着一只铅笔。印象中的所长始终都是一个眉头紧锁喜欢沉着脸的男人。

所长见欧穆进门,起身搂着欧穆,用半生不熟的疍家话告诉欧穆,说他可以选择在武汉任何一家单位工作,说完还炫耀般地问欧穆,自己的水上话说得像不像。所长平时话里就带着南方人的口音,可欧穆没想到他还会说点疍家话。欧穆早就听说,所长是归国华侨,老家在马来西亚。

所长亲自为欧穆办完了工作调动手续。他把这些组织关系交给欧穆的时候,还递给欧穆一张飞往南方的机票:

“回沙田去看看吧,算是弥补我对你的歉意。”

所长的话,让欧穆大吃一惊:“我回去了,吓着乡亲们怎么办?”

所长听罢欧穆的话沉思了会,终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连声说:

“对,对,这是个问题。不过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所长怅然若失地叹口气说:“那座墓碑已经没有了,那块墓地建起了三来一补的加工厂。据说你父亲的墓被移到沙井烈士陵园去了。”

听罢所长的话,欧穆虽说是长吁了口气,可也觉得这些事怪怪的。不过他唯恐事情有变,没空多想。自从看到那幅彩色照片后,欧穆天天做梦,梦到父亲衣衫褴褛地在一个无人的孤岛上。梦中的父亲对欧穆怒吼道,还不把我带返去?阿爸想回茅竂搞女人了!

欧穆离开所长时,眼睛有些潮湿地看了所长一眼。和所长相处的这几年,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发展出很深的情感,可所长对欧穆还算是关照。所长看到了欧穆眼中闪烁的光亮,上前拍了拍欧穆的肩膀说:

“就此告别,忘了我吧,记住没好处。”

第二天,欧穆站在红楼里,看着那辆军用吉普走了,车上除了所长的简单行李,还

坐着那个喜欢沉默的姑娘。所长走后,欧穆随后也搭着为他安排好的车,去了王家墩机场。欧穆平生第一次去机场,对机场感到神秘和陌生,可欧穆也不再多问。那个南海孤岛上的经历,让他养成了对所有能飞的东西的谨慎。

机场的工作人员见到大厅内一脸茫然的欧穆,热情地上前问欧穆有什么需要帮助。欧穆把手中的机票递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带着欧穆去航空公司的服务站办了登机手续,又将欧穆送到了安检口。

欧穆不知道要检查什么,便问了工作人员一句。工作人员笑笑说,你把身上的金属物掏出来过X光机就行。欧穆忽然想到了自己心脏内的那块弹片,他问,如果不掏出来会怎么样?工作人员奇怪你看了欧穆一眼说,如果你身上有金属物,过安检门时就会发出警报,不能登机。

欧穆将身上所有的金属物掏出来,放到安检人员递给他的一个小筐里,自己却在安检门前不敢移步上前。欧穆站久了,就听到后面乘客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可他还是呆呆地站着,没有挪动脚步。安检人员上前询问他怎么了?欧穆紧张地把安检人员拉到一边悄悄说:“我心脏里面有块金属弹片,怎么办?”

“心脏里有弹片?可能吗?”

欧穆掏出红色的工作证递给安检人员说:我过去是4610研究所的,详情不便同你说。安检人员仔细看了看欧穆的工作证,又抬眼看了欧穆一眼,想了会后说,这样吧,你先过,如果警报器响了,我们再请示上级,看怎么处理。

欧穆回到安检门前踌躇了下后,顺利穿过了安检门。

……

欧穆回到沙田后,再也没有返回武汉。乡亲们告诉他,父亲和他原本是有块墓碑,可是迁移墓碑时,墓穴里什么都没有。在后来的岁月里,许多大陆人蜂拥到沙田,他们相继在沙田村的海边盖起了高高的楼房。可欧穆一直住在自家那间茅竂里。他把那间茅竂从里到外重新装修了一番,增加了几条支撑顶棚的木桩,把茅竂变成了一间疍家客栈。客栈的装修颇具疍家的风格,特别引人瞩目的是,在正对大门的那面墙上,挂了一幅从更路薄上临摹下来的南海航行图。那幅图的尽头就是那个叫蛙背岛的小岛。欧穆后来租船去过那个小岛,确定它就是自己登陆的无人岛。他在岛上还寻找到了自己削尖的那根竹子。可他没有发现岛上有任何父亲的遗迹。

欧穆的疍家客栈生意很好,还聘请了那个会唱《咸水歌》的肥硕姑娘做了经理。只是那姑娘已不再是姑娘,早就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遗憾的是,医生说欧穆患有心脏病。欧穆在红楼生活时心脏从没有不舒服,可自从机场那个安检门警报没有发出声响后,他的左心房至今都隐隐作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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