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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转弯,右转弯

2015-05-30霍君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艾儿子

霍君

尴尬的包皮手术

不会再出来了吧?

转头撩了一眼岳父母紧闭的卧室门,得子压低声音对小艾说。

放心吧,你解放了。

小艾看着用两手撑着毛裤的得子,觉得有几分滑稽,就丝儿地笑了一下。

得子并没有松懈下来的意思,两只手依旧撑着毛裤,防止毛裤触碰到里边的宝贝。

不会出来了。

那可说不准。

得子的确不放心,老两口子万一闹了肚子呢,推开门一瞅,姑爷光着个大屁股在客厅里,那自个儿还不得臊得撞墙。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那你就撑着吧。漫长的广告结束了,小艾的眼睛又盯在《非诚勿扰》上了。

烂掉了,你就省得用了。

得子看着裤裆里裹着纱布的那个东西,一腔子的愤恨朝着小艾发射。

手术又不是她让做的,凭什么把怨气撒到她身上。但一看到得子两只手撑着毛裤的辛苦样子,小艾就开始同情起得子来,于是,话语的坚硬度就减弱了几分。

好吧,要真是烂掉了,我保证后半辈子不出轨,为你守身。

哼——掺杂进几分蔑视的一声哼,从得子的两只鼻孔里挤出来。在他看来,从鼻孔里表达出来的不信任,比言语的杀伤力要大得多。

啪!小艾冷丁在自己的脸上抽了一巴掌。

忏悔了吧?得子脸上的愤恨,快速地转换成笑吟吟。难得幸灾乐祸一下子,撞上了就抓紧享受。

您悠着点,笑大劲儿了,会连累到下边。小艾两颗眼珠子依旧粘在孟非脸上,朝着得子摊开拍脸的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具蚊子的尸体。蚊子都修炼成仙了,这冷都冻不死呢。

睡觉去了,一个总叫唤吹牛逼的节目有啥看头?

小艾差点没乐喷了,你有点文化好不好,啥吹牛逼,人家那是英文歌好不。

说出名字来,说不出来就是吹牛逼。

小艾还真是说不出具体的名字,刚开始的时候,男嘉宾进场的那首歌,她听着也有点像喊“吹牛逼来。”后来听药店的同事说是一首英文歌,得子再说吹牛逼之类的话,她就辩驳说明明是英文歌,你这个龌龊的人才往歪处想。今儿晚上得子纯粹是无事生非,小艾不想和他置气,就说,你说吹牛逼就是吹牛逼,睡你的觉去吧。

我还没洗澡呢,麻烦您给我接点水。

等会儿行不?

不行,身上粘着呢。再不接水,我喊啦!

你是爷爷,我怕了还不行么?

得子知道小艾最怕他这手,这一招儿简直是他的杀手锏。一般情况下他不用,因为这是招人恨的一招儿,也显得他特猥琐,好像拿着小艾一把。其实,小艾不知道,就算小艾不服从他,他还真的不敢大声喊。一旦喊了,两个老人肯定往别处想,准定琢磨是他容不下,在故意找茬和小艾打架。本来他也不想轻易得罪小艾,可是实在太憋屈了,一个小小的包皮手术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他需要排泄鼓涨的愤懑,除了小艾,把谁当成下水道都不合适。

折腾一下小艾也是应该的,谁让她当初那么热情地建议呢。她和那个该死的真爱医院一样,是整个包皮事件的罪魁祸首。享受小艾服务的得子,并不领小艾的情,梗着脖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小艾默不做声,把一腔子不情愿咬碎了,吞进肚里,装作一个不小心,触碰一下受伤的物件。这招儿见效,得子像是触了电,五官顷刻间来了个大团圆,拧巴到了一起,浑身的肌肉无节奏地颤抖着,同样颤抖的两只手伸向痛源,想要去安抚它,却又不敢真的触碰。一声巨大的“啊”咔在得子的喉咙间,憋得得子脸红脖子粗。疼了吧,我不是故意的。小艾心里流淌着复仇的快感,还得做出一副关切和无辜的嘴脸。

你是故意的,再敢来第二次,我就大叫,让你爸妈听听,你是咋欺负我的。得子的后槽牙都咬成碎末儿了。

下一道程序是睡觉,得子光溜溜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任由小艾将一只纸箱子罩在他身上。纸箱子是经过再创造的,前后的挡板被剪掉了,这样得子的胸部以上和腿部以下的部位,都可以露出来。纸箱不能负重,最多可以承载一条毛毯,但总比冻着强吧。那个东西是万万不能和被子接触的,睡着了身子一动,就会发生摩擦,摩擦会产生疼痛。纸箱子改造工程,是得子自己发明,小艾具体实施的。前天晚上开始投入使用,小艾看着罩在纸箱下的得子,说了一句让得子终身不爽的话,千年的王八,成精了。

小艾,摸摸暖气热不?一到后半夜,得子就被冻醒了。醒了,他就喊小艾。梦呓中的小艾,嘴巴里咕哝出一句“还不该供暖呢”,任你千呼

万唤也无声无息了。睡不着的得子就开始骂骂咧咧,唠唠叨叨,骂物业不提早供暖,不知道作为大爷的他正在受苦受难。唠叨小艾不能共患难,睡得像死猪。其实,得子心里明白,他最想骂的,最想唠叨的,是他自己。要不是自己看了真爱医院的广告,说切了包皮可以如何如何,而且还不耽误工作,做完了就可以照常上班。

收入不多,又人到中年的得子,轻易就被真爱医院的广告俘虏了。在这之前,得子一直有一种期待,期待他的生活中,存在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让快要馊透了的日子,重新变得鲜灵起来。但他又不知道那种神奇的力量是什么,只是很模糊的一个概念,直到那天一个撒广告的女人,将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册子塞到他手里,当看明白是真爱医院的广告时,得子偷偷笑了,不就是包皮么,他有哇。于是,得子都没有和小艾打声招呼,就兴高采烈地去了医院。二十分钟后,得子借着麻药劲儿,开着它的三轮摩的回家了。谁会想到,麻药劲儿一过,那个地方沾不得,碰不得,你若不小心沾了碰了,它就要你好看,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妈的,简直成了活大爷,和广告上说得一点都不一样。

更是让小艾抓住了把柄。前些年,小艾得过一次宫颈糜烂,医生问小艾,是不是丈夫包皮过长。小艾问大夫,啥叫包皮过长。大夫做了一个白眼仁儿多的表情,坏着腔调甩给小艾一句话,回家问你男人去。晚上得子收车刚一进家门,小艾就迫不及待地扒得子裤子,那时候小艾他们还住在两间平房里,父母还没跟着他们一起住。在得子看来,小艾是属于被动式的,起码在夫妻生活上是,从没见她如狼似虎一回。等弄明白了,敢情是要看他的包皮,哭笑不得的得子,理直气壮地告诉小艾,他绝对没有包皮,她的宫颈糜烂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需要承担任何的责任。小艾就信了。

这回手术,得子好生做了一番解释,说那时的确没有包皮,包皮是这几年长出来的。小艾说,我是这几年才认识你的么?你明明就是个自私鬼,自己还不承认。说着,还用手里一本卷成筒子状的杂志,敲打得子的头。得子伸手夺过来,一看竟然是真爱医院那本宣传册子。

忍着始料未及的疼痛,取得小艾的重新信任,包括夜里受冻,都不是最麻烦的。最最让得子别扭的是,和岳父母在一起的那份尴尬。不吃饭不上厕所的时候,自己缩在卧室里,把门儿关严了,你就是光着,岳父母也看不见。岳父母都是很谨慎的人,从来没有过推门而入的现象,有事了,就站在门儿外,把要说的话说了。要说的话也无非是问得子吃什么之类的。岳父母并不知道得子做了包皮手术,小艾只说得子犯了痔疮,在家歇几天。负责一家子饮食的岳母,做菜时特意不敢放辣椒,还四处打听着,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一个偏方,让得子每天拿偏方泡好的药水清洗。到了吃饭的钟点儿,岳母让小艾把饭给得子端进去,说那么重的痔疮,可别坐在凳子上。得子还要面子,说哪有那么严重,马上出来。

在岳父母跟前,总不能还用手撑着裤裆吧,尽管得子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一餐饭,但是疼痛往往让他汗流浃背。眼睛还没完全昏花的岳母叱责小艾,我说坐着不行,瞅瞅这一头的大汗。一脸无辜的小艾沉默着,把解释权交给得子。面部肌肉都有点抽筋儿的得子,朝着岳母嘿嘿地笑笑,真没事儿,我体格壮,吃饭吃热了。吃饭就成了一件让得子特痛苦的事儿。除了吃饭,还要喝水以及上厕所,哪一样痛苦的密度都不比吃饭稀疏。昨天打了一辆车去了真爱医院,满腔子的怒火被大夫几句话就浇灭了,说手术一点问题都没有,出血完全是自个造成

的。细一想可不是么,哪一回出血都是因为在裤裆里磨损而成。反复的出血,造成了伤口不易复原,按说也怪不得大夫。得子假装横了几句,保持了男人的煞气,然后灰老鼠一样,夹着沮丧的心情回来了。回来后的得子,努力减少喝水和上厕所的次数,如果嗓子不是渴得一张嘴就冒白烟儿了,就尽量忍着。忍是需要毅力的,得子唯恐自己欠缺了坚持,就想出了一个自我批评的办法。

呀呀呸的,你配喝水么?你不配。你要是有本事,买得起大房子,至于和岳父母一起住么?一个没本事的男人,就得吃得苦中苦。你他妈的活着,就是上帝对你最大的奖赏了。

得子越骂越激动,他想干点什么,否则激动会变成翅膀,把他带走了。干点什么,马上,必须。

砰!一只脚将罩在身上的纸箱窝起来。

然后,又轻轻的,轻轻的,放下来。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是没有资格发脾气的。

马桶事件

最喜欢睡懒觉的小艾,一到早上五点准醒。这是一个让小艾分外敏感的钟点,她的两片耳朵,总是先于肌体之前,睡意朦胧地捕捉着走廊里的声音。

来了——那声音。

零碎的脚步声从父母亲的卧室,径直向着卫生间的门口而去。随着一个轻促的闭合音儿,零碎的脚步声被卫生间的门儿吞没了。一会儿,马桶抽水声响起来。冲水声还没有完全地落下来,零碎的脚步声复又响起,奔着门口逶迤。

砰——防盗门锁的撞击声。父亲去段儿上打扫卫生了。

耳朵将信息传递给小艾,小艾放心了。在不同物体发出的声音中,小艾只对抽水马桶的哗哗声情有独钟。它响起来了,说明什么呢,说明父亲冲了马桶啊。父亲冲了马桶,就不用再劳烦她了。马桶噢马桶,成了小艾最大的纠结。

噢,马桶。过上使用马桶的日子,曾经是小艾最大的心愿。农村的旱厕,小艾对它深恶痛绝。一股恶臭味道,简直是如影相随,上厕所时它在,不上厕所时它也在,鬼魅一般跟定了小艾。而且,就挂在小艾的鼻子底下,赶它打它都无济于事。厕所的味道是如此地霸气,遮盖住了其他一切气味儿,饭菜的香味儿,洗发水的香味儿,统统都被厕所味道打得落荒而逃了。

嫁人一定要嫁用马桶的人家儿。

这是小艾搞对象的唯一标准。哪里的人才用马桶?城里人呗。

想当城里人就直接说,别拿厕所说事儿。

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可是我真的很抱歉。这是小艾对高中时代的男友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艾是有条件找一个使用马桶的人家儿的,漂亮是她的资本。当小艾用她的漂亮敲开得子家的门儿时,有县城里非农业户口的得子,眼前狠狠地亮了一下。得子家那时住着两间平房,家里用的不是抽水马桶,是普通的蹲式水冲厕所。尽管有点缺憾,但得子向小艾保证,楼房会有的,抽水马桶会有的。就算是蹲式水冲厕所,她小艾也是村里女孩子第一个用上的。这样一想,小艾就高高兴兴嫁了过来。真是怪了,小艾自从用上了蹲式水冲厕所,鼻子下挂着的旱厕的味道不翼而飞了。

不是自己非要嫁个城里人,实在是因为忍受不了旱厕的味道了。小艾这样一想,就不觉得亏欠任何人了。变成城里人使用着蹲式水冲厕所的小艾,很快就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得子家的平房区,在四周新建的住宅小区的衬托下,

多么像是洗脸盆的盆底儿,低矮而又丑陋,发散着一股穷酸气味儿。奇怪的事儿发生了,自从穷酸这个词儿在小艾脑子里闪现,它就变成了一股可以闻见的气味儿,弥漫在蹲式水冲厕所里。闻见味儿了么?小艾问得子。得子说啥味儿?小艾说穷酸味儿。得子就恼了,嫌我穷,找有钱的去啊。

未出嫁时,家里旱厕的巨大味道也没能奈何小艾的胃口,不成想穷酸味道的侵害能力,远远大于前者。只要一进厕所,小艾的胃口便翻江倒海,吐个一塌糊涂。得子亲眼目睹了小艾被穷酸味儿的折腾,只有心疼和愧疚的份儿。谁让自己当初不好好念书呢,考上大学分配一个好单位,每月拿着高薪水,至于让自己的女人跟着受罪么?话又说回来,得子要真是好单位高薪水的,还未见得娶了小艾。小艾再漂亮,也是一个农村丫头。

买楼房?拿啥买?

小艾呕吐得更厉害了,胃液里都有了红红的血丝儿。

有一天,小艾爸妈坐着班车进城看小艾,塞给小艾一个厚厚的报纸包儿。小艾打开一看,是齐整整的十万块钱。只有这么多了。小艾妈妈一脸深重的自责。

钱是小艾妈妈卖了家里的五间房子,再加上一辈子的积蓄凑起来的。幸亏小艾只有一个嫁到河北保定的姐姐,家里没有男丁,爸妈想怎样就能怎样。

爸妈,你们住哪儿啊?

小艾妈妈笑眯眯地对小艾说,你爸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我们两个租房子住,正好离你们也近。

原来小艾爸妈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小艾爸所谓的工作就是清扫大街,谁也不愿意干的活儿。别说城里人不干,农村的年轻人也嫌它栽面儿,环卫局能雇到的,是一大批年老的农民。农民没有退休金,跟儿女要钱花又费劲,他们不嫌活儿脏,不嫌钱儿少。

不许租房住,要住也得跟我们一起住,听见没!

小艾哭了,一边哭一边撕扯着自己那副不争气的胃口。

两间平房卖掉了,加上父母亲的钱,只够买一个两居室的小平米楼房。小平米就小平米吧,总算是远离了散发着穷酸味儿的蹲式水冲厕所,用上了干干净净的抽水马桶,符合了小艾嫁人的标准。

用上了抽水马桶的小艾,呕吐的毛病不治自愈了。

小艾想不到,自从用上抽水马桶,她新的麻烦也紧跟着来了。父母亲用了几十年的旱厕所,水冲厕所尤其是马桶,对他们来说是个新生事物,陌生得很。为了让父母亲尽快熟悉新的生活方式,小艾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使用。好在,马桶的技术难度不是很高,教了几次两个老人就学会了。问题出在父亲身上,他常常忘掉如厕时在使用着先进的马桶,总把屁股下的东西当成家里的旱厕,拔起屁股就走,忘了按下冲水键。有一天早上小艾正在美梦中翻云覆雨,被得子拼力摇醒,小艾,小艾,你快去瞅瞅吧,咱家马桶里有一颗炸弹。从话语的内容来判断,好像小艾家里遭遇了恐怖分子,但是语气和表情又不像,没有一点惊恐的成分。得子的表情很丰富,几丝儿戏谑,几丝儿神秘,小艾还读出来几丝儿嫌恶。得子大概想努力掩盖住嫌恶的,但是嫌恶和其他表情比较起来,力量更强大一些,一个劲儿地往前拱,让小艾看清它。小艾突然间就醒透了,起身去了厕所,然后就看到马桶里得子说的那颗炸弹。

小艾把炸弹排解掉了,得子才重新上了厕

所。嘴巴上没说什么,小艾心里很是不舒服。不舒服有两个原因,其一是父亲表现得不够优秀,让得子见笑了。其二是要是得子亲生父亲,他还会做出嫌恶状么?伸个手就可以冲掉的嫌恶,却非要弄得一波三折的,劳烦她亲自动手,什么意思么,明明就是嫌弃自己的父母是农民。小艾的胃口被谁揪了一把,紧着劲儿地疼。倒霉的胃口,没用上马桶的时候吧,受尽了折磨,用上了马桶吧,折磨还不放过它。不过是转换了形式,从呕吐到疼痛。

从那天以后,小艾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忠实地守候着早上五点钟的冲水声音。听到那个声音后,再把断掉的睡眠衔接上。如没有听到冲水声,等父亲走后,她会假借着上厕所的名义,亲自去看个究竟。

过去了N多年,小艾一直没有告诉父亲,说您咋忘了冲马桶呢。小艾很想说,很想像过去那样,用埋怨的口气,对父亲的行为提出抗议。可是小艾不能。现在不比过去,父母亲的神经和她的听觉一样敏感,一旦说出来,就是嫌弃了。所以,小艾只能把埋怨搁在肚子里,让谁都看不见。欣慰的是,父亲也在不断地进步,很久很久没有忘记冲马桶了。

断掉的睡眠来找小艾了。小艾张开嘴,长长的一个哈欠。

得子的身子蹭了过来。小艾本能地往得子的反方向收了收身子。

想了——这是得子想要性福生活的前奏。

刚好,养养吧。

不,我想试试。

试的机会多着呢。

现在就想试,今儿星期五,儿子该回来了。

得子不知道,小艾打定了注意,要他试不成。她的心情还笼罩在马桶阴影下,她要替她的父母,当然还有她自己,报复一下得子。

于是,小艾的嘴大大地张开,制造出一个绵长的哈欠。稍顷,鼻腔内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得子的身体就无趣地松懈了。

缤纷的夜晚1

是啊,今天是周五,晚上儿子就要回家住了,一直到周一上午返校,要在家里住三个晚上。对得子来说,那将是非常漫长的三个晚上。

晚上,得子开着摩的去学校接儿子,车子停在离学校一百米的地方,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了。妈的,嫌老子丢人,有本事你生阔家儿啊。得子还延续着早上的坏情绪,他想干点什么。必须,马上。便启动了电动三轮车,打破一百米的界限,向着学校门口挺进,人和车子气宇轩昂地,在正对着大门口的一个位置定格住。

就让你的同学看到我,让他们知道你有一个开三轮车的老子。切!

得子被自己的举动鼓舞着,内心汩汩地奔涌着凛然的正气。他甚至决定,如果儿子假装看不到他,那么,他就喊儿子的名字,把儿子同学的目光都引到他这边来。哈哈……

得子是多么得意,多么激动啊。一阵寒风吹过来,他把脖子用力往棉服里缩了缩。两只眼睛正好担在棉服的领子上,像猫头鹰那样在昏黄的夜色里,发散出亮闪闪的光芒。那些光芒流星雨般,在一辆辆四个轱辘的小汽车前陨落。

它们是高贵的,是颐指气使的。它们的目光集中起来朝着得子望过来,得子眼睛散发的光芒,便有了一种被蹂躏的感觉,没有选择地落荒而逃了。

一百米也没有得子的位置了,它被其他电动三轮占领了。车身上喷着序号的三轮车们,挤挤挨挨地伸着脖子,期待着一天当中最后的商机。三块钱或者五块钱,足可以成为巨大的

诱惑,让它们的主人坚定地沐浴在冷风中。

三轮车骚动起来,得子知道,上完晚自习的学生出来了。趁着三轮车们争抢学生的空档,得子想把车从一百米以外的距离,提到刚好一百米的位置。其实,得子也不确定这个位置,离着学校刚好就一百米,不过是个大概。恰巧这个位置有一根电线杆,每次儿子找到这根电线杆,就找到了得子和他的车。有一辆三轮车偏偏和得子过不去,占据着本来属于他的位置纹丝不动。老东西,真没眼珠子,碍爷的道儿!得子想了这句话,而且还说了这句话。占据他位置的,看上去是个五十大几的人,也许他的年龄还不够老,但是他的状态奔跑得速度明显快了,先于年龄衰老了。

有这样跟老子说话的么?老者拿出了教训儿子的架势。

嘿,这不是找打架么,你那副死样还想当老子?再让你妈托生托生吧。

得子顾不得儿子,摩拳擦掌地迎战了。

让得子失望的是,也拉出和他大战三百回合的老者,一回头见一个学生站在他身边,就忙着问学生去哪。背着双肩书包的学生说了一个地址,也没问价儿,就上了老者的三轮车。老者调转车头,拉着学生疾驰而去,好像忘了得子的存在。

得子差点喷鼻血,这小子,不是诚心气我么?驾驶三轮车,紧紧尾随长者而去。长者车上拉着的,可是自家的儿子噢。

三轮车驶到楼下,儿子付了钱,往楼上走。尾随而来的得子,将车停放好,又用一条锁链把车栓在路灯杆儿上,才匆匆追着儿子的脚步上楼。

下回你再接我,我就离家出走。

儿子像投掷铁饼一样,把话硬邦邦地砸在得子身上。不,是砸在得子心上。得子柔弱的小心儿,忽悠一下,被砸进一片晕菜世界里,半天没喘上一口气儿,差点没憋死。丫丫个呸的,哪有如此欺负老子的,得子恨不得冲上去,把儿子一掌拍在台阶上。得子知道,他不敢。他欠了儿子的,所以底气不足。

儿子不愿意住宿,实际上儿子离学校并不远,是得子视儿子为眼中钉,非要儿子住宿。很多像儿子一样的学生,每天上完晚自习,女孩子家长接,男孩子骑自行车回来。从校门到家,不超过一刻钟的距离。得子拼命说服儿子,要提前过集体生活,对成长有好处。直说得口吐白沫,青筋暴露,看架势儿子不住校,他就活不下去了。

你就看我碍眼,啥也甭说。

儿子到底同意了住宿,却也不客气地道破了得子的真实动机。没办法,谁让家小呢。要是有钱,买得起三室,至于这样么?在儿子住宿这个问题上,小艾始终没有发表意见,在这件事情上,得子有点感激她。平白无故的多花了住宿费,按理说小艾该反对一下的,但是她没有。所以,得子最终争得了作为男人的一点小权利,小空间。

儿子照样在客厅打地铺。自从小艾如愿地用上了抽水马桶,父母亲搬过来一起住,儿子在客厅打地铺的日子就开始了。儿子当然拒绝打地铺,他首先提出质问,为什么打地铺的是他,而不是同样作为男人的得子。儿子还是有底线的,没有把姥爷姥姥列进来。姥姥姥爷从小把他带大,而且又那么老,显然是最不适合睡地铺的。在父子争地盘时,姥姥抢着说,哪能让孩子打地铺呢,着凉可咋办。说完了就去搬被褥,准备睡在客厅的地铺上。小艾和得子都急了,说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忍心让你姥姥姥爷睡地铺么?

小艾和得子真是聪明,他们拿姥姥姥爷当

杀手锏,一下子就击中了儿子。但是只有十岁的儿子也不示弱,你们给买我一个MP3我就睡地铺。

得子很快发现,付出一个MP3的代价后,他的日子并没有过安稳。儿子狡猾得很,时刻伺机和他争地盘。原本作业非常拖拉的儿子,不惜痛改前非,一放学就投入战斗,到得子收车回家,小人家已经在大床上睡着了。识破计谋的得子,不得不费上点力气,把儿子搬到客厅的地铺上。刚要春风得意地往媳妇儿被窝里钻,儿子推门进来了。

儿子,你们老师没有告诉你进别人的房间要敲门儿么?

你是我爸,不是别人啊。

你不是睡着了么?

我这不是刚醒么。

儿子扯了一块卫生纸,上了卫生间。

等儿子上完了厕所,无声无息了,得子就蹑手蹑脚地出来,观察儿子是否真的在睡眠里了。待侦查完了,返回卧室里,重新雄赳赳地往被窝儿里钻,门儿又开了。儿子说了一句拉肚子了,揪了一块卫生纸,又去了厕所。

如此反复,驾驶了一天三轮车的得子,身上的气力像是一只被扎了洞洞的氢气球,再也鼓胀不起来了。

一直到儿子读高中,被逼着住宿,得子阴沉沉的夜空,才算是闪现了几颗星星。星光闪现容易么,得子背负着对儿子的亏欠,冒着受儿子鄙视的风险,风雨无阻地去学校,守候在离学校门口一百米的那个位置。

锁好三轮车的得子,站在楼道口,望着楼层间的声控灯一只接着一只地亮起,嫣然像参加接力赛的运动员。最后一棒是六楼,光亮传递到这里,戛然而止了。一个清脆的关门声,让得子想起了甜瓜。甜瓜被牙齿切碎的声音也是清脆的,咔,咔,咔……真是个有趣的联想。楼道里的声控灯,刚刚进行了一轮赛跑,让它们先歇歇吧,这样想着,得子便咀嚼着香甜的咔咔声,转身朝小区的大门外走去。

小城在天津最北部,无论气质还是口音,在外人看来,都和天津没有丝毫瓜葛,就好像抱养的一个私生子。身形单薄的私生子,不堪冷风的侵袭,显得更加萎靡了。从孤独的小城深处,移过来一团模糊的影子。得子站在路边,等待那团模糊清晰起来。此刻,不想回家的他,有大把等待的时间。清晰的过程异常缓慢,缓慢得他口袋里的手机都响了好几次。他没有去接,怕一说话惊扰了清晰的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得子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那团模糊完成了向清晰的蜕变。是一个人,一个在地上爬行的人。之所以爬行,是因为他没有双腿,脏兮兮的裤管儿是空的。乱蓬蓬的长发与昏黄的路灯合谋,遮盖住了人的五官和表情,但是他的肢体已经散发出了浓烈的绝望和无助的气息。起码得子是这样认为的。那样的气息感染了得子,他下意识地弯下腰,摸了摸自己的双腿。它们还在,他是幸福的,或者幸运的。原来,幸福是从比较中而来,在那一瞬间,幸福的得子对爬行的人,满含着深刻的歉意。实在是因为他太幸福了,他的幸福相对于爬行者而言,过于残酷了。

所以,得子从裤兜里摸出来十元钱,快走了几步,放进爬行者手里牢牢抓着的一只破瓷缸里。怕风把纸币刮跑了,得子还特意从马路边捡了一颗石子压上。

也正是这时,得子口袋里的手机又一次响起。他把它拎出来,按下了接听键,小艾焦急的责备声就浪头一样扑打过来:

你死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

得子举着话筒,微笑着倾听。可惜小艾只

骂了他两句,让他赶紧死回家去,就挂了电话。他就那样举着,面部保持着微笑。

他在想小艾的话,真是有趣,人死了咋回家呢。

缤纷的夜晚2

冬季像一盆看不见的盆景,摆放在小艾家逼仄的空间里,每个人都从它那里获得了所需的东西。它不是一盆普通的盆景,它的身上有魔法,根据个人的需要不同,你想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对得子而言,它是天空中闪烁的星星,那么对小艾的父母而言,它又是什么?

是安稳的睡眠。

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的夜晚,两个老人的睡眠,仿若不安分的小鹿。这里跳一下,那里跳一下,跳得人心慌意乱。

夏天是资源富饶的季节,小鹿被滋养得膘肥体壮,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两个老人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家里只有一只挂式空调,安在客厅里,白天小艾和得子不在家,无论怎么热,小艾妈都不会开空调。小艾在隔着两条马路的一家药店打工,早上临下楼,不会忘了叮嘱母亲,妈,热了就开空调,花不了几个电费钱的。小艾妈总是应得好好的,挺大的人了,不用你操心,热不着!

小艾妈当然不会开空调,在她看来,空调里吹出来的不是凉风,而是哗啦啦的钢镚儿。按她的说法,她是家里吃闲饭的人,一个吃闲饭的人,咋可以那么奢侈呢。没有资格噢,还是摇蒲扇吧。当然了,小艾妈妈不会当着小艾和得子的面摇蒲扇的。

去年夏天,气温向着四十度冲锋,眼看就要突破防线了,小艾说给爸妈屋里装个空调吧。小艾妈一听就怒了,要装就装在你们那屋,我这腿可吹不了那玩意儿。小艾妈妈知道女儿是心疼她和老伴,但是她哪能那么不懂事儿呢,真让女儿给买个空调?女儿和女婿要是有钱,他们自己的屋里咋不装一个呢。

热得眼睛快要长出绿毛的夜晚,小艾妈妈关上了半掩的门儿。她努力向小艾和得子解释,腿冒凉气儿呢,真的,你们瞅瞅。小艾和得子的确看到了,老太太的膝盖上,贴了一贴风湿膏。小艾爸爸对小艾妈妈的举动不满意了。小艾爸爸白天在外边热了一天,好容易盼着夜里能凉快点儿,睡个安生的觉,不想这点小安逸轻易就被小艾妈给剥夺了。

你没脑子啊?

小艾妈数落小艾爸。小艾爸爸一头的迷茫,你才没脑子呢。

小艾妈忽然转了话题,是苦了你了,你说咱要是出去租房住,小艾会同意不?

不等小艾爸搭腔,她给出了一个答案,肯定不同意。然后,深深叹息一声,哎,不方便就不方便吧,谁让没钱呢。

噢——小艾爸噢了一声。他好像有点明白小艾妈关门儿的动机了。

老东西,睡得着不?

睡不着。

睡不着,我把空调给你打开啊。

小艾妈妈起身,拧开床头的一只小台灯。小台灯是小艾爸前几天从垃圾里捡来的,怕小艾给扔掉,小艾爸擦了又擦,跟新的一样,不影响美观,更不影响使用。他妈的,城里人都是败家子儿。小台灯照亮老两口每一个起夜儿的行程时,小艾爸都忍不住要骂一句。他的骂既有捡了便宜的欣喜,又有对不会过日子的城里人的鄙视。

今天小艾爸忘了骂“城里人都是败家子儿”,不是这句话不新鲜了,遭到了小艾爸的遗弃,而是这句话受到了惊吓,缩在小艾爸的喉咙

里不敢出来了。

你没病吧?

一个疑问句在“城里人都是败家子”的身上踏过,勇猛地从小艾爸的嘴巴里冲杀出来。

调到零下两千度,把你老东西冻成冰棍儿。

小艾妈左手的大拇指做了一个按键的动作,说,打开了。

一个小的停顿结束后,苍老的大拇指在虚无的遥控器上游移、寻找,几个试探下来,拇指停滞不动了,快频率地重复按键的动作。零下两千度么,要按一会呢。

凉快儿了吧?

小艾妈说着,嘟起嘴唇对准了小艾爸,一股儿从腹腔吹出来的风儿,热乎乎地往小艾爸的脸上扑。风儿的爆发力,将小艾爸脸颊上最大的一颗汗珠儿吹落了,碎在湿津津的枕头上。

别犯神经了,快睡觉吧。小艾爸爸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把眼神儿投向那扇紧闭的门。只要把门儿敞开一条缝儿,客厅空调的凉风儿就会窜进来,然后泡在汗渍里的身子就被解救出来了。

死老东西,零下两千度还不够,亏得俺老孙法力无边。

暑期陪着外孙看过西游记的小艾妈妈,在危难之时,开始施展法力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个六十岁的老太太,按键的左手从后脖颈处,摘下一根汗毛,置于掌心之中。两片褶皱纵横的褐色的唇嘬起来,把肚腹中的一口仙气儿附着在掌心的汗毛上,汗毛就不再是汗毛了,随着小艾妈的一声“变”,幻化成了另外一种形态——         一把扇子。

还装神弄鬼。小艾爸爸打了个水渍渍的哈欠,翻了翻两只快粘在一起的小眼睛。

小艾妈妈坐在小艾爸爸身边,一手摇着扇子,一手覆盖住小艾爸爸的眼皮,厉声说,快合眼睡觉!

小艾爸爸果然乖乖地闭上了眼。小艾妈妈手里的扇子悠悠地摇,嘴里的话儿慢慢地吐,就你长这寒碜,眼珠子比黄豆粒儿大不了多少,还没有多大本事,我咋就瞅上你了呢。要是搁现在这社会,找一个大老板儿,见天儿躺在空调底下吹着,一个汗星儿都没有,多美啊……

小艾爸爸用鼾声应着小艾妈妈,你没有嫁给大老板儿的命噢,还是给我摇扇子吧。小艾妈妈皱了皱鼻子,两千五百个不满意就从两只鼻孔迸发出来了,它们直射小艾爸爸的回应,发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激战中,小艾妈妈摇累了的臂膀,歪歪地垂在床沿儿,手牢牢地抓着扇子。下眼皮儿被上眼皮儿追得无处逃窜,只好勉为其难地来个拥吻。刚吻在一起,小艾妈妈就醒了,手里的扇子又摇动起来。

夜晚的渴和燥热一样难忍。汗水出得太多了,需要补水的细胞哑着嗓子呐喊,要小艾妈妈给它们一杯水。看着床头小桌上的空杯子,小艾妈妈太想端起它,奔向客厅的饮水机。饮水机噢,多么令人向往。想得到一杯水,同样只需推开那扇并不沉重的门。小艾妈妈的手伸出去,做了一个拉门的动作。噢,门儿开了,她端着空水杯穿过了门儿,轻松地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满满一杯凉水。再接着一仰脖儿,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是啊,真他妈的痛快。

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享受噢,只可惜了,它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想象。自己居然有了想象,简直太有才了。有了城市生活经验的小艾妈,已经学会了想象这个词儿,并开始准确地使用它了。于是,小艾妈轻声哼唱起了评戏《金沙江畔》,“小酸枣,滴溜溜地圆,红彤彤地挂满悬崖边……”里边的红军和她是多么地相像噢,唱着唱着,小艾妈妈满口生津,舌头根子汪出来一股又一股的酸水儿。

所以,冬天对小艾妈和小艾爸来说,简直是一块无暇的美玉。他们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渡过一个又一个安慰的睡眠。夏天睡眠的亏欠,在冬天温暖的被窝里变得丰盈起来。那扇紧闭的、少了负荷的门,也变得松弛起来。

父亲维权记

这一天中午,小艾爸刚一进家门,第一个看到他的小艾妈,惊惧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的个妈呀,你这是跟谁啊!

在小艾爸之前回到家里吃饭的小艾和得子,被小艾妈的话骇得,两对目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小艾爸,在小艾爸身上一通搜寻,最后同时定格在小艾爸的额头上,同时发出和小艾妈一样的惊叹。

爸,谁打的啊?

不怪人家大惊小怪,只怪小艾爸头上的大包实在太大。用一个具体的物件来形容吧,那个包比鸭蛋略大,比鹅蛋逊色不了多少。而且,颜色是紫红色,皮儿薄薄的,不要说触碰,落在上边的眼神一用力,那包就要破掉,流淌出紫红的汁液来。

面对着两女一男三个人的表现,小艾爸原本单纯的表情,变得丰富复杂起来。既有被集中关注的喜悦,又有被关注过度的惊惶。小艾爸的确是惊惶的,不过是一个包包而已,老婆孩子的情绪至于如此夸张么。这样想着的同时,小艾爸爸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包包,这一摸,他也吓了一跳,咋长这大个儿啦?

谁啊,真是急死人!!!

三个人掷出三个巨大的感叹号。小艾爸爸这才醒悟过来,他该向他们做一个解释,说明他头上大紫包产生的缘由。但是,让小艾爸爸莫名其妙的是,他并不复杂的解释,不亚于孙悟空手里的假芭蕉扇,将三个人情绪的焰火,撩拨得热浪四溅。哪里不对了呢,小艾爸爸诧异着,两只盈满无辜表情的小眼睛,最大限度地张开着,好像两颗滴溜溜圆的酸枣儿。

就这么算了,也忒便宜点了吧——小艾的唾沫星子纷纷洒洒。

我找这帮贼操的评理去——得子义愤填膺,喷出了平时在岳父母跟前不敢用的荤词儿。

废物死你——只有小艾妈把矛头指向了小艾爸。女儿和女婿不好说的话,她说是最恰当的。

于是,小艾一家人暂时放弃了吃午饭,浩浩荡荡地奔着小艾爸清扫的那条街而去。在出发之前,小艾做了两件事情:自己换了一身探亲访友的衣服,也让得子换了一身探亲访友的衣服,尤其是得子的皮鞋,锃光瓦亮发散着迷人的星星般的光芒。纳罕的得子知道小艾这样做,肯定有这样做的理由,就把纳罕压下去,乖乖地服从了。小艾妈和小艾爸,纳罕着小艾的意图,纳罕着得子的服从,也什么都没说。第二件事,得子想开他的三轮摩的,拉着几个人去,被小艾拦下了。她说哪有穿成这样开摩的的,到街上打个车,打个好点儿的。没等得子表态,小艾妈到底沉不住气了,走着去吧,反正也不远,有钱也不这样造哇。小艾就淡淡地白了她妈一眼,您别管。小艾妈很想不管,很想掉头回去,可是那样做的后果,坚定了她忍耐的决心。胃里的忍耐过于饱胀了,小艾就打了一个悠长的隔儿。得子依旧服从了小艾,坐在一辆桑塔纳出租车的副驾驶座儿上,他想看看小艾究竟要导演一出什么戏,自己在小艾的戏里是个啥角色。所以,得子不动声色。

出租司机大概觉得路太近了,就把正常车速三分钟的车程,开成了五分钟。五分钟后,小艾一家人在一家新开张的酒楼前下了车。

酒店的玻璃门儿上,一扇贴着“开张”,一扇

贴着“大吉”,四个字儿如刚刚绽放的黑玫瑰,绚烂遮盖住了即将开始的凋零。玻璃门两侧,是一只挨着一只的花篮,它们就没有“开张”和“大吉”精神了,抱着肩膀在冷风中取暖,尽管正午的阳光还算比较充足。一条红地毯沿着台阶顺延到便道上,怎么看都像是从门口里吐出来的一条长舌头。小艾率队,一家四口踩着红红的长舌头往台阶上走,几个面部呈深度醉意的食客,在一对男女的礼让下,往台阶下走,和小艾一家人擦肩而过。

老板在么?小艾主动出击。

一对男女审慎地看着出击的小艾,不像是食客,像是找茬儿来的,和后边的几个人大概是一体的。而且,后边的男性老者特别像是刚才扫炮仗皮的那个环卫工人。中年男女是阅人无数的男女,他们很快将老者额头上巨大的紫包跟几个人的此行联系到了一起。

老板不在。女人收拢了脸上谦恭的笑意,一副漠然的表情善解人意地挂在女人五官精致的面庞上。

把你们老板找来!小艾显然不满意堵在门口的女人的态度了。

他不在,您有事跟我说吧。女人继续着她的漠然。漠然的口气,漠然的神情。

老板真的不在,您有啥事儿?

女人身边的男人,眼睛里拱出来几丝丝谦和,仿佛春天里刚出土的草芽芽,盯住了细品,才会发觉。

你们放炮仗,把人给崩了,知道不?小艾把父亲往前推,让父亲额头上的大包醒目地展示在男女的眼前。小艾已经揣测出来,这一对男女即便不是酒店的老板,也是酒店里重量级的人物。

我们放炮,他又不是儿童,离那么近看热闹,那怪谁?

女人提高了嗓门,脸上排列的精致五官就有了动感,互相拉扯着,唯恐哪一个器官溜走了,破坏了整体性。

好在小艾的头上没有戴帽子,否则肯定被冲出来的火气给顶飞了。

你们放炮仗,老人辛辛苦苦地等着给你们扫炮仗皮,还儿童,还看热闹?这叫你说话哪?你们懂不懂法律?谁允许你们在城市人口密集的地方放超大型的炮仗啦?

女人喘息了一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恶气,继续道:不行就报警吧,让警察来解决这事儿!

她的手同时动作起来,摸向牛仔裤屁股兜里的手机。

这个时候的小艾冷静极了,转头对得子说,这个警还是由咱们来报吧,你给公安局的王局长打个电话!

小艾的这句话说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得子身上,得子感觉到了热辣辣的烫。直到这一刻,他才弄明白了小艾的意图,心里那个恨哪,死女人,这不是把老子推上断头台了么。然而,得子只有顺着小艾给他铺设的路前进,没有后退的机会和余地。小艾妈妈和小艾爸爸则处在懵懂状态,这两个一直被女儿与他人密集的火力弄得束手无策的老人,充满了疑惑,女婿何时认得了啥局长?那应该是个很大的官吧?

衣着体面皮鞋闪着中产阶层光辉,有着几分矜持和儒雅气质的得子,用一种沉稳的时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礼貌地朝着欲报警的女子谦让,是你打,还是我打?

紧急关头,女人身边的男人赶紧过来,按住了女人那只打算拨打110的手,满脸恭顺地对着小艾的小集团,是我们不对,我替老板向您们道歉,尤其是向大爷表示慰问。我们不报警,您也别报警,咱有事好商量,请几位赏光,到屋里喝杯热茶。来,来,来——

男人说着,躬身伸臂朝着小艾的集团做了请的姿势——

人伤成这样儿,还用商量,赶紧去医院,别的都是废话!

小艾的气势越发地凌人了。

得子明白得很,小艾的气势好比高楼大厦,全是他这个地基打得坚实。他的朋友是王局长,他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喽。好奇怪,这样一想,得子的后背不自主地挺了挺,心里对小艾生出的仇恨也泄掉了几分,空袋子似的,瘪瘪的。噢,他想起来,刚才小艾说要去医院,他不能再保持矜持了。

那就去中心医院吧。

得子朝着出租车招了一下手。那辆没有标志的黑出租,像一条被得子招呼惯了的宠物狗,看到主人手势的吆喝,摇头摆尾地跑过来。

又有吃过饭的客人走出来,和男人打招呼,程老板,改天一定捧场!

和这个声音叠加在一起的,是从玻璃门儿里探出半颗头的一个女服务员,她朝着男人喊,老板,“水仙厅”的客人叫您呢!

被唤作程姓老板的男人,眼睛和耳朵有点忙不开了。他尽管是焦急的,但是面对小艾的小集团时,始终没有让脸上的笑容掉下来。

你先去照顾一下客人。男人叮嘱完身边的女人,转头和得子商量(老板已经透过表象,看清楚了谁是真正当家作主之人),您也看见了,我这儿实在走不开,您辛苦一下,带着老人去看病,看病的费用我全包了……

这才是小艾要的东西,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小艾还算满意的数字,结束了一场有点轰轰烈烈的维权行动。

维权后遗症

得子进入到了王局长朋友的角色里,出不来了。他经常想,作为王局长朋友的这个他,该是有一份什么职业呢?那份职业尽管是模糊的,但是得子确信它一定是体面的,公务员,或者私企老板?得子心里的优越感噢,泉水般一股又一股地冒出来。在这个家里,他不用再屈就任何人了。小艾,儿子,岳父母,一个都不。绝不。

这种优越感,在小艾嫁给他时享受过。再怎么说,他是城里人,作为城里人的他,无论怎么没有本事,无论条件多么寒酸,相对于小艾这个农村人来讲,都是有地域上的优越感的。谁想时间这东西,比威猛洁厕剂的力量还大,很快就腐蚀掉了他的优越感。他从小艾顽强的呕吐物中,看到了他越来越卑微的影子。小艾什么都不说,是她什么都懒得说,得子感觉得到。变得矮小的,不光是他的精神,还有他裆下的那个东西,夜里的性福生活,变得支离破碎。让得子失望的是,本来做了包皮手术,可以指望着有所缓解,没想到自己受了罪不说,竟然遭受到小艾的嘲笑。他认定她是嘲笑他的,他听见了,她在心里发出的嘲笑声。

原来噢,他不是一个摩的出租司机,而是有着一份体面职业的人。自己怎么原来都不知道呢?他的家里人在今天之前,也肯定是不知道的。有点好玩,不是么?好在,他的身份终于得以复原了。

公务员还是私企老板?

得子进了卫生间,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他发现,自己的气质更接近于公务员。脖子上套着金链子的私企老板,太庸俗了,才不要当呢。公务员,就是它了。嘿嘿……得子笑了笑,露出一口被高佛水侵害过的黄斑牙。

把衣服脱了再吃饭——当得子坐在桌子后边准备吃饭时,小艾发出了声音。如果是平时,得子肯定会乖乖的顺从了,饭菜的汤汁溅到衣

服上,他心疼的程度不比小艾逊色。这身衣服可是他唯一的出入场面的道具啊。

得子面部保持着高贵的微笑,没有动。媳妇小艾不过是一个药店卖药的,和他这个公务员是有着身份的差异的。身份的差异是什么?忽然间变得智慧无比的得子,做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好比增高鞋垫,他不够高大的身躯,踩在鞋垫上边,再看小艾等众生,就有了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因为,他的站位太高了。

脱了吧,吃了饭好去拉活儿。

见得子无动于衷,小艾妈也附和了一句。从字面儿上看不出有问题,毛病出在语调上。语调能反映出使用者的情绪,诸如商量、委婉等等。商量和委婉对小艾家人来说,熟悉极了,它们一直是小艾妈妈惯常的语态。而今天不是,小艾妈妈的语调里有了些许的硬度。正在吃饭的小艾,被硬度硌了一下,让自己的咀嚼有了片刻的停顿,并朝着母亲送过去一个颇有深意的目光。小艾知道,她今天的强势纵容了母亲,让母亲有了轻蔑得子的力量。母亲不该这样,打狗还要看主人。

得子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小艾的话浸入不了他,小艾妈妈的话也浸入不了他。他依然保持着他的无动于衷。无声的微笑,遥远且迷离的眼神儿,把小艾以及小艾爸妈,推到莫名其妙的情绪里。如果没有父母在,小艾会摔了筷子,以达到警示和抗议的目的;如果不是小艾刚才的一瞥,小艾妈妈还会抛出一句更加有硬度的话。老人已经彻底看清了,这个家她的女儿才是顶梁柱;小艾爸爸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

就在人们准备埋头吃饭,集体冷落他时,得子在一片细细碎碎的,牙齿和食物摩擦发生的声音中站了起来,依然无声地微笑着,高昂着头颅,朝着门口走去。

你干啥去?

上班啊。

这个钟点儿,除了上班他还能干啥呢?得子觉得小艾的问话好多余好无用。在吐出“上班啊”三个字后,他的手娴熟地拉开门儿,娴熟地下楼,娴熟地走在上班的路上。在楼下,他看到了他的三轮摩的,它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在等待主人的驾驭,然后开始热血沸腾地奔跑。得子不过是拿眼角瞭了一下三轮车,便昂首离去了,在他看来,它怎么会和他有关系呢?它是卑贱的,自然是卑贱人的所有。

出了小区的大门儿,得子步行着,向小城的政治中心街而去。他的工作单位就在那里,之所以步行,实在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思考的时间,判断一下自己的具体单位。公安局?应该不是,在这里的是他的朋友王局长。反贪局,或者工商局?应该也不是,他身上的衣服不像,那些部门都是穿工作服的。得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发散出一个气场,他经过和他对应的那个单位时,那个单位的气场必定和他身上的气场是契合的。

走着走着,一片燥热突然袭击了得子,得子知道,是他身上的场和他的单位的场对接的结果。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他眯起眼来,端详恢宏的大门口一侧挂的牌子,噢,是政府所在地。原来,自己是政府的官员。得子进一步确信自己是官员,在这个大院儿里上班的,哪一个不是官员呢。得子将后背的弧度调整到最佳,然后迈着稳健的步子,往大院里边走。

您找谁——门口儿年轻的保安拦住了得子。

我不找谁。

不找谁,你进来干嘛——保安将“您”换成了“你”。

我在这里上班,当然不找谁了,总不会自己

找自己吧?连自己单位的人都不认识,你这个保安咋当的?

得子恼羞成怒了。

保安的确很年轻,类似的事件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想也许真的是弄错了,自己才来不到一年,眼前的主儿一直歇病假也说不准。但是,他又不敢贸然把得子放进去,就柔和着语气,问得子是哪个科室的领导,往上边打个电话核实一下。

自己是哪个科室的,得子还没来得及想。没来得及想的得子,脾气更大了,你个小小的保安,谁给你的盘问权利!

得子越说越激动,他忘记了公务员该保持的谦恭素养,眼睛里火星四溅,颗颗闪着万丈光芒,逼得年轻小保安节节败退。

得子的激动很快引起了大院儿的注意,在大院儿采取行动之前,有一个人先下手为强了。

是小艾。

她觉察到了得子今天表现的非正常,一路跟踪而来。得子癫狂的言行,让小艾无地自容,她想弃了这个男人扬长而去。可是,小艾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她必须赶在严重性诞生前,让它胎死腹中。

她去拉得子,用很大的气力去拉。

一边拉扯,小艾一边朝着保安释放出一个歉疚的笑容。

年轻的保安从小艾歉疚的笑里,读出了些许内容。他该冲上去,左右开弓赏给教训自己的男人两个大嘴巴,即使不抽嘴巴,也要借着推搡等动作,解解心头之恨。

就在危难之时,小艾爸和小艾妈加入进来,他们和小艾一起,把得子驾上了门外的三轮车。至此,这个连环跟踪行动告一段落。它的结局是这样的:小艾爸蹬着他的带有环卫标志的三轮车,车上坐着女婿得子。三轮车一左一右的,是女儿和老伴儿。她们四条手臂绳索一样,束缚住随时要跳下车子的得子。蹬车的,坐车的,跟着车子走的,每个人都用了很大力量,想要完成或者摆脱向前的行走状态。一会儿,每个人身上便都汗水淋淋了。

高中生的早恋及其他

妈说把他送医院去吧。小艾气呼呼地说,送医院便宜了他,再闹就用链子把他栓起来。小艾明白,得子精神上是出了问题了,可是送医院一是要花钱,二是好说不好听,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和她一起卖药的女孩问她,姐夫是干嘛的,小艾都不好意思说是开摩的的,只说干个体呢。女孩哦了一声,说是大老板呢。小艾笑了笑,啥大老板。为了不让药店的员工知道得子的真实身份,小艾从来不让得子去她的药店,家里的大药小药都是小艾买回家去。有一回下雨,女孩回家打车,怎么那么巧,一扬手得子的车就过来了。当时小艾打着伞刚想过马路,匆忙后退了几步,将身子隐在一棵白蜡树后边。得子要是看见她,一张嘴就漏了馅儿。在小区里,别人家的楼下停的是小汽车,只有他们家楼下,停着两辆三个轱辘的车。得子要是再进了精神病院,那些喜欢指手画脚的老婆子们,还不把她的脊梁骨戳碎喽。

得子真要是再闹,小艾就决定狠心把他栓起来。让小艾稍稍欣慰的是,回到家的得子忽然安静了,神态处在思索状态。他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努力思考一个问题。小艾问他想什么,他独自沉醉在自己的思索里,不和小艾的问题对接。凌晨两点的时候,小艾的睡眠被一股外力破坏了。朦胧着一副睡眼的小艾刚要发作,却见晦暗的夜色里有两朵光,一闪一闪地发亮。小艾惊骇得打开床头的台灯,才发现光亮的源头是得子的两颗眼珠儿,它们闪烁着纯净

而又璀璨的光芒。这个男人真的精神病了,小艾已经惊出一身的冷汗水来。就在小艾无措之时,得子微笑了,他对小艾说,媳妇儿啊,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你知道他们为啥不让我进去上班么?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他们继续让我化装成三轮车夫,这样好从事地下工作啊。

嗯嗯,肯定是这样的。小艾不敢用力点头,它怕突然涌出来的两泡泪水,会冲出来,想多体验一会眼眶湿润的感觉。它们干燥得太久了。

第二天,地下党得子精神焕发地出了家门,开着他的摩的拉客去了。因为是地下党,主要活动是从事光荣的地下活动,得子开出租的钱收得有一搭没一搭。他的精力不在拉座儿上,更多的时间在寻找情报信息。有时候开着车,得子会忽然停下来,扳开便道上一块活动的地砖儿,看看底下有没有纸条儿什么的。一天两天三天,得子开始焦躁了,他认定是和组织失去联系了。小艾悄悄写了一张便条交给父亲,如此向父亲耳语了几句。

下午,正在拉座儿的得子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好像感冒了,鼻音很重。得子问对方是谁,对方并没有正面答话,而是压低了声音说,得子同志,我代表上级组织通知你,由于现在活动经费紧张,希望你多多创收,为伟大的事业做出贡献。得子同志,你记住了,把经费放在某某处,你的上线自然会去取的。记住了?

得子语调铿锵地答,记住了!

天哪,终于和上级取得联系了,得子兴奋得脸儿都红扑扑的了。他忽然感觉到了肩上沉甸甸的,因为负担了某种神圣的职责之故。他要不辞辛苦、夜以继日地从事看似卑微的出租事业,为数万万大众的幸福生活贡献一己之力。这样想着,得子浑身充满了干劲儿。得子就恨自己不是铁人,还要吃饭睡觉,耽误自己为伟大事业赚取经费的进度。他忙碌着,忙碌着。小艾爸也忙碌着,忙碌着,每天傍晚下了班不立即回家,到某某隐蔽之地,去取得子藏在那里的钱。小艾爸要赶在得子之前到那里,去晚了唯恐被别人发现,窃取了得子一天劳动的果实。真是难为了小艾爸,他要把自己的身和行隐蔽好,不能露出任何端倪来。一向憨拙的小艾爸,突然间就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敏捷、缜密,从未有过的灵动。

得子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小艾不知道,得子的相对平稳能维持多久,一想起这个问题,她那副并不坚实的胃口,就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小艾严厉地警告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她一倒下,这个家就站不起来了。偏偏这个时候,儿子又出了问题。

妈,和你说点事儿。周五上完晚自习,坐在椅子上洗脚的儿子说。

正给儿子铺“床”的小艾,没有抬头,扔过来一个字儿,说!

我失恋了……

小艾被儿子的话吓到了,你再说一遍,你咋的啦?

干嘛大惊小怪的,我——失——恋——了!

“失恋了”三个字像碗口大的冰雹子,砸得小艾的头嗡嗡的。

想知道我失恋的原因么,就因为咱家三代住一个房子里,将来我结婚难不成也在客厅打地铺?

小艾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她该发一顿大脾气,狠狠地骂儿子一顿。儿子说他失恋了,失恋的前提是因为他恋爱了,他是一个高中生,不好好学习,怎么可以恋爱呢?可是,可是,儿子说到了房子,说到了她最大的隐忧,最大的痛

处。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假装忽略这个痛处,不去看它,假装忽略它。随着儿子的成长,痛处渐渐溃烂,痛感渐渐强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强大的坚忍,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太知道,那个渐渐溃烂的痛处,是她根本没有能力治愈的。她只有任凭它继续溃烂,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

儿子,她唯一的儿子,今晚用手指戳到她的溃烂之处。巨大的痛感瞬间拍击过来,什么斥责,什么批判,都变成侏儒了。一股甜腥的气息,怀着艺术家的梦想,横空出世了。呕吐早就蓄势待发了,因此,一旦有了爆发点,便来势汹汹。而且,呕吐也升级换代了,直接由污物变成了鲜血。喷出来的鲜血落在地板上,是一幅神奇的图画。仔细辨之,非常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别墅。三层的欧式风格,小院里是一蓬茂盛的文竹。

小艾扑倒在三层的欧式别墅上,一蓬旺盛的文竹仿若遭遇了飓风,纷纷倒塌残败。

小艾的家现在好比一只氢气球,小艾就是气球的氢气,有氢气在,气球才可以鼓胀,才可以飘荡。氢气不在了,气球自然也就瘪了。为了不让气球瘪了,小艾只在医院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坚持着去药店上班了。她没有资格住院,没有资格生病。呀呀呸,他妈的!推开药店的玻璃门之前,小艾很雄性地将一口唾沫甩出去一丈开外。

倒地的姿势

这要是我儿子非抽他个嘴歪眼斜!

背地里,小艾妈向小艾爸发牢骚。小艾爸知道,小艾妈说的是外孙子。小艾爸还知道,老婆子是心疼闺女。

就好像闺女是你一个人的,只有你才知道心疼闺女,眼见着闺女兜着这多烦心事,一向沉默的小艾爸更沉默了。

你个死废物!

关键时刻,小艾妈总是把所有问题的发生都归结到小艾爸身上。

小艾爸回应小艾妈的是一串鼾声。小艾妈拿脚去蹬小艾爸,一下,两下,小艾爸丝毫没有醒的意思。老头子也挺不容易的,瞅瞅他那个干瘦样儿,干啥要为难他呢,都是命噢。小艾妈一串浑浊的老泪水,就委委屈屈地爬了下来。泪水的委屈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为小艾妈,还是小艾爸,是为着小艾也说不定。管他呢,反正委屈就对了。撒着欢儿地淌吧。然而,撒欢儿不过是泪水的一种想象,或者说是美好的愿望,枯萎的泪腺提醒它现实很残酷。亢奋的泪水,无法遏制自己欲望的小嘴儿拼命吸允枯瘪的泪腺。疼痛至极的泪腺,只好逃到睡眠里。

鼾声止住了,小艾爸洞开着两只清醒的眼睛,和黑暗对视。不知对视发生了多久,黑暗忽然就亮了,像一块放电影的幕布,上边掠过一些陈旧的景色。陈旧的景色里弥散出麦的清香,一个小女孩在新割过的麦茬儿地里奔跑,跑着跑着,她就跌倒了。麦茬儿扎破了小女孩的手,有了痛感的小女孩哇哇地哭了。正在前边弯腰割麦的干瘦男人,抹了一把脖子上粘稠的汗水,扔下手里的镰刀,一脸烦躁地走向跌倒的女孩。他是去扶女孩的,可是在他把女孩扶起来之后,瘦骨嶙峋的大手掌重重地拍在女孩的屁股上,配合着恨恨的画外音,“让你不听话,让你到处跑!”女孩的哭声更响亮了,她用满是鲜血的小手去抹眼睛,小脸儿登时就变成了五彩云朵。另一个割麦的女人,疯子般冲向他,高高举着锋利的镰刀。看那阵势,他的手掌再拍向女孩,女人手里的镰刀就会把他的头颅当成一棵成熟的麦子。

小艾爸认出来,那个拍打女孩的男人就是他。很多年,他都为那个拍打自责。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和了解他的自责。自责是有生命的,它在他的心里潜滋暗长了几十年,从纤弱变得高大粗壮。他总感觉,他的心里快装不下它了。它需要一个契机,从他狭隘的空间里释放出来。

小艾爸觉得,这个契机来了。

他合上干瘪的小眼睛,心一松弛,货真价实的鼾声就自弹自唱起来。

转天的早上,不过是以往任何一个早上的复制。踏着小城有节奏的睡眠,小艾爸起床,去卫生间,冲水,然后下楼。就要往楼下走了,小艾爸忽然止住了步子,用一秒钟思考了一个问题。他重新开了门儿,进了卫生间,探头端详了一下马桶。看着已经冲干净了的马桶,小艾爸朝着脑门儿做了一个拍打的动作,啪——声音很清脆。从卫生间退出来,小艾爸又轻着步子进了他和小艾妈的小卧室。老婆子还在睡,咝咝啦啦的鼾声在喉间撕扯着。小艾爸想扳一下小艾妈的头,扳正了,呼吸就顺畅了。他大概是怕惊扰了小艾妈的睡眠,两只枯瘦的大手就改变了方向,捉起被角儿往里掖了掖。这才重新开门儿下楼。

小艾爸早上多出来的小细节,小艾的耳朵捕捉到了。现在的小艾,完全可以不用再为得子醒来,她是为她自己醒。父亲是否冲了马桶,成了她对生活在意的一部分,无法割舍掉了。关于父亲为什么在这个早上多出来一个小细节,小艾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脑细胞去想这个问题。

冷,夹杂着一些湿润的气息。小艾爸抬头看了看天,星星集体消失了,厚厚的云层黑着一张比夜色更黑的脸,在酝酿一场坏情绪。

小艾爸熟悉卫生区里的每一个景物,每一棵树,每一泡狗狗的大便。狗狗喜欢在树根儿底下大便,他可以根据那些已经冻僵的大便形状以及粗细程度,清晰地分辨出来是哪一只狗狗排泄出来的。这一泡弱小的是国美犬琪琪的,那一泡强大的是藏獒枫枫的。他小心地将它们收到他的铁簸箕里,不留下一片碎渣滓。

就是这里了,老伙伴倒下的痕迹还在。也是一个冬天,紧邻着小艾爸卫生段的老林,扫完了自己的段儿,溜达过来和小艾爸吹牛,说他刚给中央的一个大干部打完电话,反映环卫工人待遇低下的问题。中央大干部当时就发了脾气,说这不是压榨底层人民么,把你们县委书记的名字报上来,我非撸了他的官儿不可。小艾爸就嘿嘿地笑,你咋跟赵本山一样扯蛋呢。老林见小艾爸不信他的话,就激动起来,你这老家伙不信我是不是,等涨工资了你那份归我啊!老林不仅说,还手舞足蹈。忽然一个没站稳,身子向后踉跄而去……一条老命换来四十五万。四十五万,不少了,摞起来比他还得高呢。

天亮得好慢啊,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的路程。老林,我的命不比你的贱吧?小艾爸向天堂的方向发出探问。

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朝着小艾爸驶过来。不,它不过是想经过小艾爸。想经过小艾爸的它,看见小艾爸的身子忽然向它扑过来,它吓坏了,尖叫着改变行驶方向。那具衰老的躯体与它擦身而过,以最优美的姿态,朝着坚硬的马路跌落。头颅与马路撞击的声响,震落了这个冬天的第一朵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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