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奕云

一、起子

永生是一件循序渐进的事情。不少你曾觉得荒诞的事，都会化为未来的某条线索。

譬如说，秦始皇送了众多童男童女去寻长生药的蓬莱岛，后来成了寻杨贵妃魂魄入梦的场景；道士炼了千年的仙丹，毒死自己别人无数，却成为化学的吉祥物；电击是心脏起搏器控制心脏跳动的关键，升级为“生物电脉冲”将人造眼球看到的景象传递给大脑。

调了百年的限度，掉在某校园的池子里做了条锦鲤。师生在课堂里讨论机器人最终奴役或取代人类的故事，讲图灵测试创始人的电影凌驾于暑期档的高冷趣味。春天来了，草坪上洋溢着繁衍的气息—这让人类屡屡在和动物划清界限时铩羽而归。

看着却有点怀念呢。

因七宗罪之首的伤感被流放到过去，我可以选择除生物意义上的人以外的所有生物，并保证免于被“原始人”虐待或吃掉的危险。想起“转发锦鲤”的一夜爆红了吧？那正是我第二次重生的日子。呆萌的萨摩耶群中，还存在着另一个穿越者。

我对自己现在的定位是：一个空想历史学家。

二、锦鲤的故事

先说说自己的故事吧。

名KU370，生于永生纪元八十年，流放于永生纪元一百年。在九十九年的转生日投生于一个非洲村落，上纪元，哦不，本纪元人类学家会去研究的那种。但是，由于人类的进化史就是消除差异性的历史，那时的状态即是世界大同。甚至资源争夺也不复存在，因为人自己就能生产氧气，在太阳下站久了会头晕。

留下的区别可称作“Kitsch”（刻奇）。创造使人们分开，模仿将人类联结在一起。因热爱而投生某地的人，迅速将新生地变成cosplay的展台。譬如说，我曾经属于上辈子是爱文身的天使中的一员。

《新生》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节目，有鸡汤、段子、咆哮三大系列。每当我对“人为什么要频繁转场”这一问题产生疑问的时候，就可以听听鸡汤部大咖余国雨、咆哮部哲人卢尔康、段子部大V那些事怎么说的：抵挡民族主义，给人以选择的自由，多看看这世界……

和所有人一样，我演戏，我看戏，假亦真来真亦假。在前台，我是一个快乐的戏子；在后台，我是一个有自己兴趣爱好的恒灵者。人说，有恒灵者有恒望。隐私被强调到最高的程度，人作为一种物种的成长，与附属关系的消退成正比。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察觉围绕灵魂的谎言的，可能是因为那次罕见的地磁风暴让所有可看的东西都串了线，和我原来看的绝无重合，这让我感到一丝怀疑。这种疑虑越来越重，终于驱使我偷闯邻居住宅，人力走到影像中展示的地点，闯入搜索引擎内核……

我为宇宙的广大所惊奇，也为灵魂的寡淡而恐惧。我为生命的长久所慑服，也为生命的厚度所伤感。我尤其为每个人都享用的私人定制而倦怠。

灵魂征信系统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比特银行则将我自动派发到负分用户应该去的地方—时空机。带不走的躯体被排队领号的妖怪魂魄认领。

于是，我选择来这里，看一切的起源。

三、永生决议史

我承认一切比我想象的快。

话说回来，永生至少在原理上并不难。人体是一个隐秘渴望着死亡的机体，以我们不能理解的细胞层次的宇宙的模式运转。

联网三阶段，从互联网到物联网花了五十年，从物联网到灵联网则只花了十年。每个人都能在网中自由穿梭，并配合全息技术完成感官上的体验，但要准备好灵魂掉帧和走错家门的一定风险。

机械化的最终普及，由长寿的微软黑科技和悉尼大法好集团完成，微软的操作系统和索尼的精细配件的搭配使永生成为了可能。有限公司是权限上的终止符，又是时间轴上的五线谱本身，它让公司可以获得无限的生命。

灵魂可以自己选择主人，躯体永远不必销毁。机械是我们得以破解生命谜题最好也是唯一的答案。只要将人体所有组织机械化，疾病也能自动化治疗。

这就是永生了。

反对一丑永丑的丑人患者出门散播丑滋病，宗教界宣告自立为上帝会被惩罚，神经质的人讨论人具有多少机械配比就不应再称为人……这些反对的力量稍纵即逝，甚至比不过之前有关转基因的扯皮。

我恐惧地看到了世界陷入了一场狂欢。极客们为终于能创造一个独立于政府的去中心化世界而欢呼，这是比特币终究没能做到的；马尔萨斯派的人口学家死而复生，强调世界马上就要达到人口饱和的边缘，这是控制人口最人道的方式；马克思的继承者相信真正意义上的公平终于成为了可能；左岸咖啡馆的文人们，则为自己既可以是巴黎人又可以是塔希提人的几率而感到满意。

这是每个人各取所需的十又四分之三站台。社会主义者看到了绝对的公平，自由主义者看到了绝对的自由。爱美者看到了青春永驻的希望，死胖子们看到了“为健康”无痛减肥的理想国。复制是生命的核心使命，变异是完美复制的组成部分。世界人几乎全票通过了公投日在每年日光最短的一天举行，略带对鬼节的挑衅。

举世迷乱中，不愿意扭曲时间的人只有不到五十人。他们都坐上了特别准备的飞船，穿越扩展空间维度的虫洞之门。

讲真，我很羡慕他们。而我的二度生命则在此时被时代白细胞所溶解，不会杀死外祖母。

四、永生规则志

【公告】

自三○○○年起，每逢年份数字加起来为九或九的倍数，该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将举办灵魂竞技日。望各灵做好准备，争取自己想要的人生。

【规则】

规则1.人总想变得更好。

规则2.人不能做同一种人。

规则3.人是他人的地狱。

是时，钟声明亮，如凤凰之涅槃，如唢呐之悲鸣。

游戏规则很简单—越强壮的灵魂，越能以更高的速度奔跑到自己意欲的驱壳之中。此时的人类身体则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公共财产，检查身体是公民义务。正如房子桥梁需要检修一样，危人也必须被检查出来，并恢复到初始状态。

竞技以外的日常：全景监狱只是人类暂时的一种想象，移动监狱却成了全部的现实。为了除却人性中的社会性，人类开始独居，在街上会自动隐形，在荧幕里能自动美化。由于没有了具体的参照对象，人们不再嫉妒，也不再为“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而耿耿于怀。

为了给迷茫中的人们提供指导，每个人的荧幕中存有足够大的模板库，并极力强调艺术家追求独特的审美。

五、猎人的故事

BD370，射鸟猎人，电光刺激审美师。

一只虚拟鸟雀被飞出的箭矢追回，带着数点影像飞进屋里。随着“忧伤即疾病，欢喜即背叛，愤怒即瘟疫”在空中缓缓展开，井字形的十字路口迅速蔓生，地表呈现城市底座的模样。用透明的灰色标注了在街上劳作的隐形人的形状，他们在哪里聚集，哪里就会出现高楼华厦。如此重复数次。

从未见过如此无聊的景象，接近空虚带来的倦怠和悲伤，浮动在禁片边缘的作品。作为最顶级的审美师，他有很多名言被人铭记，比如说“再没有什么精神状态比淡淡悲伤更缺乏战斗力了，它将灵感一笔勾销”。

忧郁是这个时代的绝症。只有养成没有对抗游戏，只有治愈没有治愈系游戏。游戏不再以炫酷为追求目标，而在于对万物的拟人。

可是奇妙的是，他身上的标签云突然在此时向自己展开。除了死去已久的上帝，没人拥有这样的权限。这是每个人需要和对方交流时，会呈现在对方眼前的相处指南，据说起源于上纪元贴着励志标签闯天下的AKB48和TFboys，还有影像化的福尔摩斯在镜头里破案时浮起的众多标签，近乎冷酷。

略微犹豫后，他选择将所有标签记录了下来。然后急急忙忙出门去森林捕捉足够的鸟雀，为下一周举行的灵魂竞技做准备。

街上竟然都是人？

隐身的人类全部显出本体，如此密集如此自如地擦身而过，表情动作全不拘一格……强烈的冲击所带来的厌恶感远胜于见到皇帝的新衣。标签鸟讥笑着“循规蹈矩者”，从身边飞过。

BD370在彻底晕眩之前发出了向所有射鸟猎人的求助和预警信号。

六、审美指南

每个审美师多少都收到了奇怪的影像，效力各不相同。

开头是一样的“忧伤即疾病，动情即背叛，愤怒即瘟疫”，内容也没有明显反动的地方。

比如说有一部讲述玩世不恭的王尔德的纪录片，引用了“人没有身体才能符合中世纪的要求，人没有灵魂才能符合现代的要求”这句话。背景音说，这是古希腊以美为圣的长久愿望。刚入行的审美师虽有些许困惑，还是把它放了出去。“劝诱受众去希腊投胎的影像吧？只是效果不佳。”他自言自语道。

还有一部感官刺激非常优秀的影像，妖精通过画皮获得人形，人通过换心获得美貌，她们渴求的爱情却难以理解。注释表明这改编自预言家之书《聊斋志异》。“反讽原始人无法独立生存吧？”又是一个懵懂的审美师。

很奇怪，但似乎没奇怪到要终止灵魂竞技的程度。哪怕全球最负盛名的审美师突然消失了。

七、荒原

凌晨前一刻，鸟雀铺天盖地。

无名氏站在灵魂的荒原中，他是所谓生命表面的浪子。

BD370被教化来捕猎群鸟，传递影像信息。

随着群鸟越来越多地聚拢在天空，大地成了大洪水后的诺亚方舟。他们都是通过体系后门跑路的自由人，在竞技日接触灵肉二元的绑定，从此像寄居蟹一样游离在驱壳之间，摆脱灵联网无处不在的控制。如果需要交流，他们会点对点地建立局域网，只和愿意交谈的“人”交谈。

在他们看来，搜索引擎背后的液体脑是模糊了暴君形象的老大哥，指纹解锁、虹膜识别等生物识别是登峰造极的控制手段。这是科技治国论的真意。

何为自由意志？弃权，也是投票的一种方式。

八、最后的声明书

死本来是众生对于自然的负债，不必怎样避忌，却也不必怎样欣慕。

美本来是最适合于生存的代表，不必怎样呵护，却也不必怎样摈弃。

快乐本来是情感中的一种，不必怎样抬举，却会毁于唯一。

进化本来是异化的一种，不必怎样追求，却会死于定向培养。

如果把美和快乐当作主要的美德，这种道德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美丽的意外的彻底失落。不公也以不同的方式出现，聪明可以用钱内置百科全书的方式购得，财富可以用权力确定继承来占有。

我们希望，孵化器立即关闭，不再提供一个统一的成功标准；脑库全书立即停止编纂，不再以搜集全求人记忆的名义保持人们的无知；恢复人和人的接触，人们可以用社交关系网络保护自己，不再孤立无援。

人与人之间的牵绊是智人发展出来对抗其他物种的最大优势，也是个体对抗其他个体时最好的防御性进攻。这是人类第零定律，而人类三定律基本上全是谎言。

另外，所谓动物，当它和你的精神穿过坟墓谈话，在上帝眼中是平等的。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修炼了千百年的动物获得人权，我们甚至没有理由局限地说人权这个词，而应该改用生物权这个概念。异世界不只属于文学，也应编入生物名录之中。eg：妖精，人属拟态科。

这是锦鲤成为锦鲤之前，留给那个世界的信件。自由人将这些文字进行影像化处理，即将在灵魂脱壳的一刻统一推送给所有人。

……

可写的历史，在这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