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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先秦文献语气词的发展

2015-05-29

语言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秦简句末战国

张 玉 金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006)

本文全面地使用出土先秦文献作为语料,在断代描写的基础上对先秦汉语中的语气词进行历时研究。

(一)以往的研究

张振林(1982)研究过先秦古文字材料中的语气词。他不但列出了在先秦古文字材料中有哪些语气词,而且还指出了每个语气词出现的频率。对这些语气词的意义和用法,也做了简要的分析。但在今天来看,存在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张文所使用的语料主要是两周时代的金文,还使用了楚帛书、信阳楚简、诅楚文和石鼓文。其所使用的语料显然不够全面,特别是不能使用1982年以后出土发表的新材料。二是张文中所谓语气词的含义跟本文所谓语气词的含义不同。张文所谓语气词,不但包括句末语气词,而且包括感叹词、语气副词,甚至还包括时间名词后面的“者”,如“昔者,吴人并(越)”(《中山王鼎铭》,《集成》5·2840)。三是张文中的一些结论,在今天看来已经值得商榷。如作者认为商代还没有语气词。但事实上商代不但有感叹词,还有句末语气词(如“抑”“执”)。又如作者把“矣”看成句中语气词,但其实它应是句末语气词。再如作者把“之”和“焉”都看成是句末语气词,但是从所举的例子来看,“之”应该是代词,而“焉”应该是兼词。还有作者认为“夫”在先秦古文字材料中可作句首语气词,但从他所举的例子来看,也不能令人确信。

陈永正(1992)研究过西周春秋铜器铭文中的语气词。他从西周春秋铜器铭文中找出了所有的语气词,分析了这些语气词的意义和用法,在此基础上对上古汉语的书面语言中语气词的发展情况进行了推论。但在今天来看,陈文的研究也有几个问题:一是陈文仅使用了西周春秋铜器铭文这种语料,而不是全面使用出土先秦文献的语料;二是陈文所使用的语气词的含义也是广义的,不但包括句末语气词,而且包括感叹词、语气副词(如“唯、其、、曰、亦”等);三是陈文中的一些结论,在今天看来已经不太可信了。如作者认为“临保我有周”(《毛公鼎铭》。《集成》5·2841)中的“有”是语气词,但是今天学术界一般都看成词头。又如作者认为“之”可以用作句末语气词,但是从他所举的例子“齐三军围囗,冉子执鼓,庚大门之,执者献于灵公之所”(《庚壶铭》。《集成》15·9733)来看也不可信,例中“之”还是看成代词为好。

由上述看来,此前就出土先秦文献语气词虽然有了一些相关的研究,一些结论也是比较可信的,但是都存在一些问题。因此今天从事本课题的研究是必要的,也是有价值的。

(二)本文所使用的语料和语料中的语气词

本文把先秦时期分为殷商(253年)、西周(275年)、春秋(294年)、战国秦代(269年)等四个时段,先以出土先秦文献为语料描写各个时段的语气词系统,再用“史”的线索把它们串联起来,考察从殷商至战国秦代语气词系统的演变,并探讨其演变的原因及其规律。

本文对所使用的出土文献都有严格限制,即必须是文献形成后未经过流传或虽经过流传但保持了语言原貌的。本文所使用的出土殷商文献有殷墟甲骨文、殷代金文等。出土西周文献有西周金文、西周甲骨文等。出土春秋文献有春秋金文、侯马盟书、温县盟书、秦公大墓石磬文字、石鼓文等。出土战国秦代文献有战国秦代金文、战国秦代简牍文字(包括信阳楚简、五里牌楚简、仰天湖楚简、杨家湾楚简、望山楚简、九店楚简、包山楚简、郭店楚简、上博楚简、新蔡楚简、香港中大竹简、清华竹简、曾侯乙墓竹简、睡虎地秦简、睡虎地秦牍、青川秦牍、放马滩秦简、岳山秦牍、龙岗秦简、周家台秦简、里耶秦简等)、战国帛书(有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战国秦代玉石文字(包括秦骃玉版铭、行气玉铭、玉璜箴铭、守丘石刻、诅楚文、峄山刻石)等。

本文以语法功能和表述功能作为划分词类的标准。从语法功能来说,能单纯地作句法/句子成分的是实词,不能单纯地作句法/句子成分的是虚词,据此虚词应包括介词、连词、助词、语气词等四大类。从表述功能来说,附加在陈述、指称或修饰上起辅助作用的是虚词,据此虚词也应包括介词、连词、助词、语气词等四大类。

依据语法功能和表述功能这样的标准,我们从出土先秦文献中找出了如下一些语气词:“与、也(绥,緌)、殹、矣、乎、哉(、才)、焉、抑、执、耳、尔、已(巳)、兮、而已”等。这些语气词可以作如下分类(例句详见下文):(1)句尾语气词。1)陈述语气词:有“也(绥,緌)、殹、矣、已、而已、耳、尔、焉”等。2)疑问语气词:有“乎、与、抑、执”等。3)感叹语气词:有“哉、兮”等。(2)句中语气词。有“也、殹、矣、尔、乎等。句中语气词“也、殹、矣、尔”分别源自句尾语气词“也、殹、矣、尔”,句中语气词“乎”则源自感叹句末语气词“乎”。

(三)出土先秦文献语气词的历时演变

语气词是一个系统,其中还包括一些子系统,如句尾语气词、句中语气词等。句尾语气词又可以分为陈述语气词、疑问语气词、感叹语气词等。但是这些子系统并不是一开始就都有的,而是逐渐发展、成熟起来的。

由于句中语气词一般都是由句末语气词发展而来的,所以句中语气词的出现时代就比较晚。从现有的出土先秦文献来看,句末语气词从殷商时代已经开始出现,而句中语气词都是在战国秦代才出现的,没有例外。如句中语气词“也”“殹”“矣”“乎”“焉”“尔”等都只出现在出土战国秦代文献中。

就出土先秦文献来看,上述13个语气词的出现和使用时代是不同的。如下表所示:

上表中的“○”代表在未经过流传的出土文献中有这样的用例,空白表示没有见到这样的用例。

上表中的“与”表示半信半疑的语气。例如:“人而亡恒,不可为卜(筮)也,丌(其)古之遗言(与)。”(《郭店楚简·缁衣》)“桓子曰:‘二道者,可(得)(闻)(与)?'夫子曰:‘言即至矣,唯(虽)吾子勿(问),古(故)将㠯(以)告。'”(《上博楚简六·孔子见季子》)

“也(绥,緌)”是静态语气词,表示判断、确认肯定的语气。例如:“此君子之大(务)也。”(《上博楚简五·季庚子问於孔子》)“此易言而难行緌(也)。”(《中山王鼎铭》,《集成》5·2840)“也”还可以用在主语、状语、兼语之后,也可以用在“者”字短语、连谓短语、转折短语之中,表示停顿。例如:“丘也昏(闻)君子田肥民则安。”(《上博楚简五·季庚子问於孔子》)“及丌(其)又(有)天下也,不以天下为重。”(《郭店楚简·唐虞之道》)“是古(故)先王之(教)民也,不(使)此民也(忧)丌身。”(《郭店楚简·六德》)“句(苟)不从丌䌛(由),不反丌本,未有可㝵(得)也者。”(《郭店楚简·成之闻之》)“乐之(动)心也,濬深(郁),丌(其)剌(烈)(则)流女(如)也以悲。”(《郭店楚简·性自命出》)“受不若也,可从也而不可及也。”(《郭店楚简·尊德义》)句中语气词“也”在春秋时代已经出现,见于《栾书缶铭》:“余畜孙书也择其吉金,以作铸缶”。

“殹”也是静态语气词,表示判断、确认肯定的语气。例如:“凡法律令者,以教道(导)民,去其淫避(僻),除其恶俗,而使之之於为善殹。”(《睡虎地秦简·语书》)“殹”还可用于主语、状语、定语之后,也可以用在转折短语之中,表示停顿。例如:“其大厩、中厩、宫厩马牛殹,以其筋、革、角及其贾(价)钱效。”(《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若以是月殹北徙,。”(《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县料而不备者,钦书其县料殹之数。”(《睡虎地秦简·效律》)“非適(谪)罪殹而欲为冗边五岁。”(《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

“矣”是动态语气词,表现出现新情况的语气。例如:“夫为丌君之古(故)杀丌身者,尝又(有)之矣。”(《郭店楚简·鲁穆公问子思》)“矣”还可用在转折短语、连谓短语之中,表示停顿,也表示动作的实现体。例如:“丌(载)也亡(厚)安(焉),交矣而弗智(知)也,亡。”(《郭店楚简·尊德义》)“敬(庄),䢜(贵)豊,行矣而亡㗹(遗)。”(《郭店楚简·尊德义》)

“乎”是一个表示真性疑问的语气词。例如:“命(令)尹子林(问)於大(太)宰子:‘为人臣者亦又(有)(争)(乎)?'大宰答曰:‘君王元君,君善,大夫可(何)羕(用)(争)?'”(《上博楚简四·柬大王泊旱》)“乎”还可用在主语、状语之后,表示停顿,同时有表示感叹的作用。例如:“成孙弋曰:‘(噫)!善才(哉),言(乎)!'”(《郭店楚简·鲁穆公问子思》)“冬(终)虖(乎)不猒(厌)人。”(《上博楚简一·诗序》)

“哉”是专职表感叹的语气词,在西周、春秋、战国秦代的语料中都可以见到。例如:“乌虖,哀(哉)!用天降大丧于上或(国),亦唯噩侯方率南淮尸(夷)、东尸广伐南或(国)东或,至于历内。”(《禹鼎铭》,《集成》5·2833)“乌呼,哀哉!烈叔、烈夫人万世用之。”(《郑臧公之孙鼎铭》,《近出》2·217)“孔子曰:‘善才(哉),昏(闻)(乎)!'”(《上博楚简三·中弓》)

“焉”,将事态往大处说,表肯定提醒的语气。例如:“惪(德)者,(且)莫大(乎)豊(礼)乐安(焉)。”(《郭店楚简·尊德义》)

“抑”“执”都是表示真性疑问的语气词,只见于殷商时代。例如:“癸酉卜,王贞:自今癸酉至于乙酉邑人其见方抑,不其见方执。”(《合集》799)“辛酉卜,贞:有至今日执,亡抑?亡。”(合集20377)

“耳”将事态往小处说,表示限止语气。例如:“又(有)阅春秋,亡不以丌生也亡耳。”(《郭店楚简·语丛三》)

“尔”将事态往大处说,表肯定提醒的语气。例如:“乍(作)豊(礼)乐,折(制)坓(刑)法,(教)此民尔(爾)。”(《郭店楚简·六德》)“尔”用于主语之后,表示停顿,又有夸大的意思。例如:“(其)言尔(爾)(信),古(故)(转)而可受也。”(《郭店楚简·忠信之道》)

“已”也是动态语气词,表示所述事件已经成为事实的肯定语气,在春秋和战国秦代都可以见到。例如:“往已弔(叔)姬,虔敬乃后,子孙勿忘。”(《吴王光鉴铭》,《集成》16·10299)“天下皆智(知)之为也,亚(恶)巳(已);皆智善,此其不善巳(已)。”(《郭店楚简·老子甲本》)

“兮”可表感叹语气,同时有拉长声调、使语气舒缓的作用。例如:“(鸤)(鸠)曰:丌义一氏(兮),心女(如)结也。(吾)信之。”(《上博楚简一·诗序》)

“而已”,将事态往小处说,表示限止语气。例如:“善者果而巳(已),不以取(强)。”(《郭店楚简·老子甲本》)

有些文献虽然是出土文献,但是经过了流传,难以保持语言原貌,所以这种文献中的语气词在上表中就没有显示。如在出土战国文献中,可以见到用作句末语气词的“则”,出现在《诗经》引文之中。很明显,这是西周春秋时代的语言现象(韵文中),而不是战国时代的语言现象。例如:“《寺(诗)》員(云):‘皮(彼)求我(则),女(如)不我㝵(得)。'”(《郭店楚简·缁衣》)。这个例子在传世文献中作“彼求我则,如不我得”(《诗经·小雅·正月》)。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则字为句末语助词,故《笺》但云‘王之始征求我',不释则字。”“则”可作句末语气词,用于分句之末,表示感叹语气。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说:“则,犹哉也。”注曰:“古音则与哉同。”(卷八,603页)又如在出土战国文献中,还可以见到用作句末语气词的“兮”,出现在《诗经》引文之中。很明显,这也是西周春秋时代的语言现象(韵文中),而不是战国时代的语言现象。例如:“(鸤)(鸠)曰:丌义一氏(兮),心女(如)结也。(吾)信之。”(《上博楚简一·诗序》)

同一个语气词在不同的时代虽然都可以见到,但其使用频率却可以是不同的,也就是有常用和不常用之别。如感叹语气词“哉”虽然在西周、春秋、战国时代的出土文献中都可以见到,但是它在西周春秋时代的语料中不常见,而在战国时代的语料中则常见。

不但语气词有时代性,就是语气词的用法也具有时代性。如语气词“哉”出现于西周时代,可以用在感叹句、祈使句中,一般都是单用,不与别的语气词连用。到了战国时代,语气词“哉”不但可以用在感叹句、祈使句末,也可以用在反问句末;不但可以单用,也可以与其它语气词连用。再如陈述语气词“已”最早见于春秋时代的出土文献中,但是只有单用的例子;到了战国时代才可以见到“已”与其它语气词连用的例子。

张振林(1982)说在春秋中期或更早出现大量语气词的可能性,是极其小的。陈永正(1992)说过,句末语气词的大量产生和使用,当在处士横议、论辩诘难之风大盛的战国时代。这些话在今天看来,还是能成立的。

(四)出土先秦文献语气词的地域性

出土先秦文献语气词的地域性主要表现在出土战国文献中的语气词上。如语气词“与”,只见于楚简中,在秦简中1例也见不到。很可能在战国和秦代,在秦地人的语言中不使用这个句末语气词。又如我们可以把“殹”和“也”看成是不同方言里的两个同义词。“殹”和“也”的关系,正如同“耶”和“欤”的关系一样。李学勤(1981)、冯春田(1993)、大西克也(1998)等均认为“殹”是秦国方言词,这种看法是可信的。“殹”只见于出土秦文献之中,是秦国方言词;而“也”在战国金文、楚简、秦简和战国玉石文字中都可以见到,属于通语。“也”的出现频率明显高于“殹”。在我们所统计的出土战国文献中,“也”共出现1,170次;而“殹”只出现150次。在秦简中,“也”出现168次,也多于“殹”的出现次数。

目前出土楚文献和出土秦文献的数量都比较庞大,如果某个语气词在这样多的语料中都不出现,这是很说明问题的。

(五)出土先秦文献中的语气词和传世先秦文献中的语气词

把出土先秦文献中的语气词和传世先秦文献中的语气词比较一下,会发现至少有以下一些不同之处:

1 在传世先秦文献中有一些在出土先秦文献中见不到的语气词。以传世西周文献为例,其中就有一些在出土西周文献中见不到的语气词。如感叹句末语气词有“斯”“思”“只”“且”“胥”,这些词多出现在韵文里。

“斯”用于句子末尾或分句之末,表示咏叹,可译为“啊”、“呀”等。“斯”用于全句末尾的例子,如:“出此三物,以诅尔斯。”(《诗经·小雅·何人斯》)“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诗经·周颂·清庙》)“有頍者弁,实维何斯。”(《诗经·小雅·頍弁》)“斯”用于分句之末的例子,如:“哀我人斯,于何从禄。”(《诗经·小雅·正月》)“天难忱斯,不易维王。”(《诗经·大雅·大明》)“彼何人斯,居河之麋。”(《诗经·小雅·巧言》)

“思”用于句末或分句之末,用以加强咏叹的语气,可译为“啊”、“呀”。用于句子末尾的例子,如:“敬之敬之,天维显思。”(《诗经·周颂·敬之》)“皎皎白驹,贲然来思。”(《诗经·小雅·白驹》)“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诗经·小雅·南有嘉鱼》)用于分句末尾的例子,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诗经·小雅·出车》)“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诗经·小雅·无羊》)

“只”用于分句之末,表示赞叹语气,可译为“啊”、“呀”。例如:“乐只,君子!天子命之。乐只,君子!福禄申之。”(《诗经·小雅·采菽》)“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诗经·小雅·采菽》)。上引两例,“只”所在的分句主谓倒置,这使赞叹的语气得到加强。

“且”在《诗经》中可与“只”连用,例如:“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邶风·北风》)这个例子里的“只且”被认为是由两个近义词“只”和“且”复合而成,用于句末,起加强咏叹的作用。既然如此,单独一个“且”字,也应是起加强咏叹的作用的。例如:“悠悠昊天,曰父母且。”(《诗经·小雅·巧言》)

“胥”用于句末或分句之末,表示一种咏叹的语气,可译为“啊”、“呀”。例如:“笾豆有且,侯氏燕胥。”(《诗经·大雅·韩奕》)“君子乐胥,受天之佑。”(《诗经·小雅·桑扈》)

又如祈使句末语气词有“兹”“䢋”。“兹”用法同“哉”,用于祈使句句末,加强命令、告诫、劝勉等语气,可译为“啊”、“吧”。例如:“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兹。”(《尚书·顾命》)“䢋”用法同“哉”,用于祈使句句末,加强命令、告诫、劝勉等语气,可译为“啊”、“吧”。例如:“往䢋,王舅,南土是保。”(《诗经·大雅·崧高》)

又如疑问句末语气词有“其”“而”。“其”在《尚书》和《诗经》中都可见到。《尚书》中的例子,如:“今尔无指告予,颠隮,若之何其。”(《微子》)《诗经》中的例子,如:“彼人是哉,子曰何其。”(《魏风·园有桃》)“夜如何其?夜未央。”(《小雅·庭燎》)对这种“其”,王引之《经传释词》解释说:“音姬,问词之助也。”所以这种“其”可看作是帮助表达疑问语气的,可译为“呢”。“而”用于反问句末尾,帮助表达反问语气,可译为“吗”。例如:“下民胥怨,财单竭,手足靡措,弗堪戴德,不其乱而。”(《逸周书·芮良夫》)

又如陈述句末语气词有“止”。“止”用于句末或分句之末,表示一种比较确定的语气,可译为“了”、“呢”、“啊”等。用于句末的例子,如:“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诗经·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诗经·小雅·采薇》)用于分句之末的例子,如:“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诗经·大雅·民劳》)“其未醉止,威仪反反。”(《诗经·小雅·宾之初筵》)“文王既勤止,我应受之。”(《诗经·周颂·赉》)

再如句中语气词有“斯”“兮”。“斯”用在语句主语之后,表示咏叹,也有表示停顿的作用,可译为“啊”、“呀”。例如:“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诗经·小雅·出车》)“兮”用于句中,有抒发感情的作用,同时有表示停顿的作用,可译为“啊”、“呀”。例如:“父兮生我,母兮鞠我。”(《诗经·小雅·蓼莪》)

2 同一个语气词出现的时代在出土先秦文献和传世先秦文献中是不同的。如根据出土先秦文献,句末语气词“兮”“乎”“矣”“而已”都出现于战国时代,“也”“已”出现于春秋时代,但是根据传世先秦文献,这些句末语气词在西周时代都已经出现了。

“兮”可用于句子末尾或分句的末尾,起舒缓语气的作用,同时兼有抒发感情的作用。用于句子末尾的例子,如:“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诗经·小雅·裳裳者华》)“蓼彼萧斯,零露湑兮。”(《诗经·小雅·蓼萧》)“既见君子,我心写兮。”(《诗经·小雅·蓼萧》)。用于分句末尾的例子,如:“念我独兮,忧心京京。”(《诗经·小雅·正月》)“彤弓弨兮,受言藏之。”(《诗经·小雅·彤弓》)

“乎”可用于句子末尾,表示赞叹的语气。例如:“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穷是图,亶其然乎。”(《诗经·小雅·常棣》)

“也”用于陈述句句末,加强陈述语气,强调所陈述的内容或确认某种事情的真实性。例如:“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诗经·小雅·大东》)

“矣”用于陈述句句末或分句之末,表示把已经或将要出现的新情况告诉人们的语气。用于句末的例子,如:“呜呼!孺子王矣。”(《尚书·立政》)“王事多难,维其棘矣。”(《诗经·小雅·出车》)“舍彼有罪,予之佗矣。”(《诗经·小雅·小弁》)还可用于一个复句中的前一分句的末尾,例如:“心之忧矣,如或结之。”(《诗经·小雅·正月》)“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孙保之。”(《诗经·周颂·天作》)“神之吊矣,诒尔多福。”(《诗经·小雅·天保》)还可同时出现于一个复句的句末和前一分句的末尾,例如:“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诗经·大雅·卷阿》)“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诗经·小雅·常棣》)“迨我暇矣,饮此湑矣。”(《诗经·小雅·伐木》)不但出现在叙述句的句末或分句之末,还可以出现在疑问句和感叹句句末。用于疑问句之末的例子,如:“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正,胡然厉矣。”(《诗经·小雅·正月》)“心乎爱矣,遐不谓矣。”(《诗经·小雅·隰桑》)“侯谁在矣?张仲孝友。”(《诗经·小雅·六月》)用于感叹句句末的例子,如:“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诗经·大雅·皇矣》)“哿矣,富人!哀此惸独。”(《诗经·小雅·正月》)

“而已”用于陈述句的句末,表示限止语气。例如:“民至亿兆,后一而已。”(《逸周书·芮良夫》)

“已”表示所述事件已经成为事实的肯定语气。例如:“公定,予往已。”(《尚书·洛诰》)

又如根据出土先秦文献,句中语气词“乎”“也”“焉”都出现于战国时代,但是根据传世先秦文献,这些句末语气词在西周时代都已经出现了。

“乎”用于语句主语之后,表示语气在该处稍作停顿,同时也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例如:“心乎爱矣,遐不谓矣。”(《诗经·小雅·隰桑》)

“也”用在语句状语之后,表示停顿、舒缓的语气,兼有提示下文的作用。例如:“今也日蹙国百里,於乎哀哉,维今之人,不尚有旧。”(《诗经·大雅·召旻》)“每有良朋,况也永叹。”(《诗经·小雅·常棣》)“信矣,君子!允矣,君子!展也大成。”(《诗经·小雅·车攻》)

“焉”用于语句主语之后,表示停顿,兼有提起下文的语气。例如:“往来行言,心焉数之。”(《诗经·小雅·巧言》)

3 同一个语气词用法的时代在出土先秦文献和传世先秦文献中有所不同。如句末语气词“矣”在出土战国文献中除了单用之外,可与“尔”连用,例如“亥,豕矣。盗者中人矣尔,在屏、圂方及矢”(《放马滩秦简·日书甲·亡盗章》)。“矣”和“尔”连用,各自表达出了自己的独特语气,而语气的重点落在最后面的“尔”上。“矣尔”这种语气词连用的例子,在传世文献中是见不到的。

而在传世战国文献中,句末语气词“矣”可以跟“已”“也”“耳”“而已”“尔已”“也已”“夫”“哉”“乎”连用。

“矣”跟“已”连用时,可以出现在“已”前,也可以出现在“已”后。例如:“夫大义之不成,既有成矣已。”(《吕氏春秋·有始览》)“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学而》)

“矣”跟“也”“耳”“而已”“尔已”“也已”等连用,“矣”都出现在后面。例如:“今世近习之请行则官爵可买,官爵可买则商工不卑也矣。”(《韩非子·五蠹》)“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论语·泰伯》)

“矣”跟“夫”“哉”“乎”等连用,“矣”都出现在前面。例如:“事君果有命矣夫。”(《吕氏春秋·审分览》)“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论语·卫灵公》)“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论语·里仁》)

总起来说,“矣”跟近义的“已”连用时,位置不固定。“矣”与其它陈述语气词连用时,都在其后面;“矣”与感叹语气词和疑问语气词连用时,都在其前面。

裘锡圭(1979)指出,传世文献屡经传抄刊刻,错误很多,有的经过改写删节,几乎面目全非。而出土文献除去传抄的古书外,很少有这种问题。就是传抄的古书,通常也比传世的本子近真。太田辰夫(1987)则提出了“同时资料”和“后时资料”这两个概念。所谓“同时资料”,指的是某种资料的内容和它的外形是同一时期产生的,这相当于出土文献。所谓“后时资料”是指资料外形的产生比内容的产生晚的那些东西,这相当于传世文献。根据常识来说,研究语言应该以同时资料为基本资料,以后时资料为旁证。笔者赞同裘锡圭(1979)、太田辰夫(1987)的观点。

张振林(1982)说过,《周易》、《尚书》、《诗经》三书,尽管其制作年代早至商,晚到春秋,但不能说所有的文字都是原来的。从战国到秦汉,这些经传都经过经师的辗转传授解说,今天所见的《周易》、《尚书》、《诗经》中的许多语气词,不见于商、周、春秋的古文字材料,看起来都可能是春秋末期经过战国、秦、汉,不断在传授、解说、修改、润色中掺进去的。

因此,我们研究汉语语气词的起源和发展时,是以出土文献作为基本依据做出结论的。当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一致时,自然好处理。当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不一致时,应该主要依据出土文献得出结论,而是把传世文献作为参考。由于出土先秦文献数量有限,这样处理可能会存在一个问题,即可能某个或某些语气词在某个时段已经存在了,却无语料证明。尽管如此,我们还要这样处理,因为这是科学严谨的。以后我们要时时关注出土先秦文献的出土情况,根据新材料不断修改所得出的结论,直至符合历史真实。

(六)出土先秦文献语气词发展的原因和规律

语气词由殷商时代到战国秦代的发展,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首先是时代因素。从殷商到战国秦代,历时较长,语言必然会有变化,因为语言是一种历史现象。前面已经说过,出土先秦文献中语气词的历时演变是多方面的,如词本身的、使用频率的、用法的等等。其次是地域因素。这主要表现在出土战国文献中的语气词上。如有些语气词只出现在秦简之中,有些语气词只出现在楚简里,这应看成是先秦汉语语气词地域性的表现。再次是社会和思维的因素。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思维逐渐精密。思维的精密化,就要求语言能更精确地表达人们的思想,这是语气词发展的重要动因。张振林(1982)在谈到语气词在战国时代大量产生和使用的原因时说过,到了使用铁器生产的战国时期,政治、军事、外交活动都非常纷繁,思想文化活动也十分活跃,出现了诸子百家争鸣、纵横家游说四方,王室和卿大夫敬重知识分子,食客盈门,著述颇多的局面。这样,使用语气词准确地表达不同的思想内容和语气,成了达到政治、军事、外交、思想斗争的胜利所不可缺少的手段。于是语气词得到长足的发展。这段话大抵是可信的。最后是语言因素。语气词的产生和大量使用,归根到底是为了表达句子语气的需要。所谓语气是说话人对句子主干所表内容的主观态度,体现说话人的一定的语用目的,是句子意义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在汉语里,大致有四种基本语气,即陈述语气、疑问语气、祈使语气和感叹语气,每种语气还可以分为一些小类。语气的基本表现形式是语调,但语调简单,不能表达细微的语气,在书面语中就更有局限。除了语调外,语气副词、疑问代词和某些特殊句式都有表达语气的作用,但它们都不如句末语气词,尤其是在书面语中更是如此。正是因为表达语气的需要,语气词才产生和大量使用开来。

出土先秦文献语气词发展的规律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1)出土先秦文献中语气词的来源可能跟其它虚词不同。语气词是一种语音现象,在先秦汉语中它的来源一般不是实词虚化,而可能来自先秦汉语中的一些特定语音。这些特定的语音由于约定俗成的关系可以表达特定语气。

能够说清来源的是语气词“焉”。语气词“焉(安)”应该是由兼词“焉(安)”虚化过来的。兼词“焉(安)”可以处于句中(非句中语气词出现的位置),也可以处于句末。语气词“焉(安)”只能是由句末的兼词“焉(安)”虚化过来的。兼词“兼(安)”所包含的代词,其先行词可以出现在“焉”小句前面的句子里,也可以跟“焉”在同一小句中出现。在后一种情况下,虽然“焉”有语法和语用方面的作用,可是在表义上已具有冗余性,很容易被重新分析为“矣”“也”一类的句尾语气词。当“焉”及其先行词出现在同一小句同一语法位置上时,“焉(安)”已基本上成了一个句尾语气词了。当这个语气词产生之后,它就既可以单用,也可以与其它语气词前后互见,还可以跟其它句尾语气词同现。

(2)到了战国秦代,汉语语气词的数量迅速增多。在出土商代文献中,只见到了两个句末疑问语气词“抑”和“执”;在出土西周文献中,只见到了一个句末感叹语气词“哉”;在出土春秋文献中,只见到两个句末语气词“哉”和“已”,一个句中语气词“也”,可能还有“兮”;而到了出土战国文献中,则可以见到“与、也(绥,緌)、殹、矣、乎、哉(、才)、焉、耳、尔、已(巳)、兮、而已”等12个语气词,而且多数都是比较常用的。

(3)语气词的类别越来越丰富。在出土商代文献中,只有疑问语气词;在出土西周文献中,只有感叹语气词;在出土春秋文献中,除了有感叹语气词外,已经可以见到陈述语气词,但只有一个;到了出土战国文献中,疑问语气词、感叹语气词、陈述语气词都有了,而且每类语气词都包括多个语气词,相互有分工,各自表达细微的语气。

(4)在语气词发展过程中体现出新陈代谢的规律。如在出土商代文献中,有两个句末疑问语气词“抑”和“执”,这两个语气词在西周以后都见不到了;到了战国时代,产生了两个新的疑问语气词“乎”“与”等,这两个词相互之间是有细微差别的,是有分工的。

陈永正 1992 西周春秋铜器铭文中的语气词,《古文字研究》(第十九辑),中华书局。

[日]大西克也 1998 “殹”和“也”交替——六国统一前后书面语言的一个侧面,《中国出土资料研究》第2号。又见:李学勤、谢桂华主编《简帛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

冯春田 1993 睡虎地秦墓竹简语法札记,《语言学论丛》(第十八辑),商务印书馆。

李学勤 1981 秦简的古文字学考察,《云梦秦简研究》,中华书局。

裘锡圭 1979 谈谈古文字资料对古汉语研究有很大的重要性,《中国语文》第6期。

[日]太田辰夫 1987 《中国历史文法》,蒋绍愚、徐昌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

张玉金 2004 《西周汉语语法研究》,商务印书馆。

张玉金 2011 《出土战国文献虚词研究》,人民出版社。

张振林 1982 先秦古文字材料中的语气词,《古文字研究》(第七辑),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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