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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树梁:活下去的意义

2015-05-18付晓英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18期
关键词:止痛药户口深圳

付晓英

4月17日,吴树梁在深圳一家医院接受治疗

因为过量服用止痛药导致的肠梗阻,吴树梁已经在深圳市龙岗中心医院住了10天院,水米未进,一直靠输液维持,见到他那天,情况刚有一点好转。“医生说可以吃一点流食,我就喝了两小杯婴儿米糊。”他坐在病房的椅子上,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骨骼,带来的直接后果是腰痛,他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不能躺下,睡觉也只能坐在椅子上。聊天过程中,吴树梁时不时拿过电吹风对着腰部吹,用热风缓解疼痛,但精神状态却并不萎靡,他情绪稳定,对生死话题早已不避讳,说话声音响亮有力,不知情者很难想象他已经处于肺癌晚期。

吴树梁今年40岁,3年前被查出肺癌,最开始的症状是肩膀疼痛,去医院拍片子,医生的诊断是肩周炎,给他开了药回来吃,却一直不见好转,妻子丁维清催促他再去做个详细的检查,他也没在意,就这么拖延下来。那时候他刚被评上“深圳市优秀保安员”,还获得了落户深圳的指标,正处于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意气风发的时刻。“我工作的龙新派出所有200多人,只有3个落户名额,原则上要求年龄不超过35周岁,我当时都已经37岁了,派出所领导还特地为我争取了资格。”提起这件事,吴树梁仍旧很自豪,来深圳将近10年,终于要被这座城市接纳,他对单位和领导充满感激,工作劲头十足,更是轻易不肯请假。

但身体上的疼痛却越来越强烈,拖延了2个月,他终于答应去医院做一次全面的检查,结果确诊为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无法进行手术,医生告诉他只剩下3到6个月的生命,这一噩耗让全家陷入恐慌,丁维清大哭了一场,吴树梁则非常愤怒,痛恨命运不公。

在最初的情绪崩溃后,吴树梁冷静下来,决定选择治疗,妻儿弱小,他一直是家庭的“顶梁柱”,不想轻易放弃生命,家人也支持他的决定。由于病情严重,深圳的医院拒绝收治吴树梁,他不得已转去广州一家医院,肿瘤科腾不出床位,吴树梁住不了院,化疗都要坐在椅子上进行,他只好在医院附近租一个单间,“每天要160元,很贵”。

吴树梁生病以后,家里生活的担子就落到丁维清身上,她要在深圳继续上班、照顾孩子,没办法陪在广州,吴树梁的哥哥便从老家过来照顾了他一段时间,从2012年12月到2013年6月,吴树梁在广州断断续续地治疗,各项费用加起来一个月要3万多元。家庭多年的积蓄加上亲戚朋友的资助,一共20多万元,很快就花得干干净净,而他和妻子每月三四千块钱的总收入无法继续负担昂贵的医疗费用,只能中断治疗。“当时别的治疗都不做了,只吃止痛药缓解疼痛,止痛药是从深圳市宁养院领取的,他们一直为癌症晚期、只剩几个月生命的患者免费提供。”吴树梁说。

那段时间,吴树梁的状态似乎已经趋近于绝望,龙岗区作协主席朱贵彩回忆了第一次见他的情形:“整个人很颓废很苍老,面如死灰,眼睛里没有一点光芒,跟现在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他因为一篇作文找到吴树梁,那是2013年5月,吴树梁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吴同参加征文比赛,写了篇作文《我的梦想》,文中写道:“希望拿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换我爸爸活着。”这句话打动了朱贵彩,他把吴同的作文发到自己的微博上,受到很多人关注,当地媒体报道以后,吴树梁走进了公众视线,收到捐款,也得到了继续治疗的机会。

活下去

来自社会的捐助虽然大大缓解了经济方面的紧张,但吴树梁考虑再三,决定放弃化疗,改用靶向药物治疗,他的忧虑来自于两个方面,一个是人力,一个是财力。“如果一直化疗,身边必须得有人照顾,我老婆要上班,不能一直陪着我,服用靶向药就方便多了,不用去医院,在家里按时吃药就可以。费用也更加合算,我之前已经自费购买了10多万元的靶向药物,有效果,而且我属于贫困人口,这种情况下,中华慈善总会可以免费给我提供药物,能节省下很多钱。”吴树梁说。

靶向药的疗效不错,社会的关注也给吴树梁带来了希望,他加入癌症病友的QQ群,彼此互相鼓励,还加入了义工站做义工,希望能回报社会。他不再是最初的绝望状态,更加积极乐观地生活,成为深圳市的抗癌名人。而这也给他带来一些麻烦,爱心人士和媒体不断找上门,房东得知了他的情况,怕影响风水,收回了房子,他们被迫从住了9年的家搬走,仓促之间只好租下一套月租金800元的两室一厅,比原来贵了300元,而搬家的繁重工作也让吴树梁痛苦不堪。从那之后,他再也不让外人到家里去,怕房东知道病情,再把他们赶走,就连一些慈善机构过来送粮油食品,都只能到他家附近的超市里“接头”。

此外,各种各样的医疗机构也闻风而动,带着“神医”研制成功的“特效药”找到他,承诺说只要他愿意在网上推荐,就能免费使用。“大部分是骗子。”吴树梁不胜其扰,“不过也有好心人,前两天还有个老教授送来几包藏药,说止痛效果好,我试了一下,确实有点作用。”他不是那种病急乱投医、来者不拒的状态,对于主动提供帮助的个人和机构,一边不卑不亢表明谢意,一边对所谓的“神医”委婉拒绝。

2013年6月,吴树梁的深圳户口终于办下来。对他来说,深圳户口不仅仅意味着身份,还承载了更多实际的功能。他马上筹划着把儿子的户口随迁过来。“几年前,吴同要上小学,我回河南老家跑了好多趟才把手续办齐全,那时候才第一次觉得户口重要,有了深圳户口,小孩上学就不用那么麻烦。”吴树梁说。当年10月份,吴同的户口顺利办下来,他又开始计划着妻子的户口,经历一场大病,他对户口的价值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去广州看病,那时候如果有户口,享受深圳市的医保政策,70%的费用都可以报销。现在呢,如果我们一家三口都是深圳户口,就可以申请低保,每人每月有1300元补助,还能申请廉租房,即使我以后不在了,他们娘俩还能有点保障。”吴树梁说。

按照深圳市的政策,他落户满3年,妻子才能随迁过来,于是,给妻子落户口成了他新的生存目标,但他不认为自己是为了户口疯狂吃药续命。“我希望能活得长一些,更多地陪伴家人,他们需要我,鼓励我坚持治疗,尤其是我儿子,他才11岁,多陪伴他一天,对他的成长肯定有好处。我活得很痛苦,落户口算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总得为他们的将来打算。”

药物治疗延续了吴树梁的生命,打破了医生当初3到6个月的预言,他已经坚持了2年多时间,这在深圳市宁养院看来非常不可思议,甚至因为他活得太久,停止了止痛药的供应。迫于无奈,吴树梁只能在微博上向网友求助,结果“一下收到100多盒止痛药”,解了燃眉之急,而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不久之后宁养院也重新恢复供药。

但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吴树梁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癌症对身体的消耗很大,他从190多斤瘦到了130斤,疼痛越来越厉害,止痛药的耐药性也越来越强。为了减少痛苦,他不得不加大药量。“有一次吃了二三十粒吗啡,医生说这个药量会致死,我也还好好的。”吴树梁说。他的心态已经调整得很好,可以很平静地谈及生死,只是在提到儿子的时候,才红了眼眶,情绪上有了一点波动。“他还太小了,心理上可能接受不了,对于我生病这件事一直回避不谈。”

急转而下的人生

这次住院,丁维清请了10天假,没日没夜地陪在吴树梁身边照顾,轻声细语地安抚,累得够呛,这也让他非常心疼。“我以前痛得受不了,经常会冲她发脾气,她也不吭声,有一回偶然看见她躲在卫生间哭,才觉得过意不去,从那往后,即使身体再痛,也克制了脾气。”吴树梁内心觉得自己亏欠了妻子很多。“家里的生活很清苦,在深圳这么多年,我们几乎没有离开过龙岗区,收费的景点和公园从来没去过。结婚前,我给她买了个金戒指,83块钱一克,那是我给她买过的唯一一件贵重东西。我生病以后,别人告诉她戴转运珠有利于康复,其实就是迷信的说法,她不舍得花钱,就把戒指拿去金店,换回三颗转运珠,用红绳串起来给我戴上。”

丁维清并不在意这些,虽然心里也有埋怨,但她不觉得吴树梁亏欠她什么,更不觉得他是拖累。“以前家里的事都是他在操持,我是被他照顾的,现在他生病了,换我照顾他是理所应当的。他有很强的求生欲望,自己坚持着要活下去,我们更不会让他放弃。”

吴树梁与丁维清老家都在河南信阳。1997年,吴树梁中专毕业,在老家派出所当了两年临时工,觉得没前途,就辞职去新疆投奔亲戚,后来又辗转到青海,在工程项目里负责管理工地。在吴树梁的回忆里,最辉煌的时候是在青海修青藏铁路,管理着两三百人的队伍,从招工到发工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负责,2002年前后,他在青海月收入已经超过3000元,“在当地已经很高了”。而丁维清1997年就来深圳打工了,那时候她才20岁,高中还没有毕业,先是在一家制鞋厂做流水线女工,干了两年调岗去做车间质检员,因为踏实能干,很快又被调去做统计员,不仅脱离了流水线,还有了自己的办公桌,虽然挣钱不多,但丁维清非常满足。

两人是在2000年前后经人介绍认识的,通了一年多书信,才终于见了面。之前吴树梁在书信中表现出的文采让丁维清对他产生了好感,见面之后,丁维清心里觉得“就是他了”。2003年,两人登记结婚,丁维清适应不了青海的气候环境,吴树梁家庭观念又很重,不愿意两地分居,于是离开青海小有所成的事业,来到深圳重新打拼。

深圳的工作不好找,尤其是吴树梁还有一定的要求,他不想做太“基层”的工作,更不想当流水线工人,可是以前在青海积累下来的工作经验在深圳并不被认可,想找个称心的工作太难了,他骑着自行车奔波了几个月,一直没有收获,直到丁维清工作的制鞋厂招车间工人。“我觉得有点委屈他,试探性地问了问,但他还是同意去了。”丁维清说。

吴树梁很快就得到老板的赏识,他只在流水线干了几个月,便调岗去当了仓库管理员,不久之后,又被调去做了采购员,职位越来越好,收入也随之增加。2004年,儿子吴同出生,又给这个家庭带来新的喜悦。日子虽然不富裕,却也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2009年,制鞋厂倒闭,夫妻俩双双失业,他们的家庭第一次陷入危机中。不过,这次危机只持续了一两个月,丁维清很快找到了车站售票员的工作,吴树梁也通过招聘考试,成为龙岗区龙新派出所的一名辅警,两个人虽然都收入不高,但是工作稳定,生活很快回到正轨。

吴树梁在派出所的新工作上依旧表现出色,同事说他为人踏实,又是热心肠,“遇到丢失钱包来报警的市民,还会给人家掏个十块二十块的饭钱”,口碑很好。拿到落户资格以后,吴树梁在家经常跟妻子“炫耀”。“他开玩笑说‘我来深圳10年,已经拿到户口了,你还在原地踏步没有进步。”丁维清笑着说。日子虽然不富裕,但确实在一点一点地好起来,他们都很喜欢深圳,“气候好,包容、不排外”,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安居乐业”。夫妻俩很早之前就设想过未来,“计划多攒点钱买个房子,也不求大富大贵,能普普通通过日子就行了”,可是一场大病,将所有的计划打乱,未来是什么样子,他们都不再敢想,唯一的希望是吴树梁能再多活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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