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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鉴前人艺术,力创诗词精品

2015-05-15胡迎建

诗潮 2015年5期
关键词:陈三立

胡迎建

当今诗坛创作,数量繁多,质量则参差不齐。如何提高创作水平,我以为,向前人学习,学而能变,承而能创,这是不二法门。我们承受了如此丰厚的诗词遗产,酌取曹溪一滴,也可以使自己提升一个层面。今试就继承发展古代诗词创作艺术如何出精品这一话题,谈谈个人浅见。

一、彰显个性,追求风格

从文学史来看,诗作个性与诗风是逐渐形成的。《诗经》无作者名,某一类别的诗,所呈现的风格、气象,是某一阶层、群体的总体要素的综合,个性不突出。直至屈原《离骚》出现,才有充分表现个性的作品出现。汉乐府诗重在写民间哀乐,古诗十九首,表现的是下层文人的生活与情感,但均无作者名,无法区别诗的个性,只有整体性的风格。魏晋南北朝,建安风骨、正始诗风、田园诗、山水诗相继出现,是文学的自觉时代,诗人多追求传世之作,彰显个性,观曹丕《典论论文》即可知。然至齐梁诗则缺少个性。盛唐个性化的诗风明显,开始出现诗派。边塞诗、山水诗、田园诗都出现代表性的诗人。至李、杜出现,个性更为鲜明。今试以李、杜诗稍作比较:

李白诗瑰奇奔放,强调主观精神,对客观物象加以变形与再造,是奔放豪情与变形的结合。擅长将现实升华,化为迷离徜徉的幻景,由幻景到意象,成为理想的外化。提供幻景,摇荡心旌,心领神会,意得神传,获审美之妙悟。即看他所作的乐府诗,比汉魏乐府更美,学而变,兼而有之。

杜甫沉郁顿挫,逼真反映生活图景。精造细节,以一当十,以少胜多。写一刹那可联想到古今,从侧面可想到大千世界。其妙在于细节逼真,以现实图景引起人们的回忆,产生亲切的情绪。

李白乃醉态思维。醉眼朦胧,重在主观观照,想象客观世界,改造物象,或以主观造境。内心郁闷,却写出奇语:“铲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

杜甫重客观再现,以小见大,写家事,儿女情,生活细节,以逼真图画激活亲切情趣。或积忧为愤,力图以某一场景、侧面反映社会,如《羌村三首》反映动乱时代,点出“世乱遭飘荡”。《彭衙行》:“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是典型场景中的典型感情,从而折射出时代。

总之,李白以虚为主,以造境为主,杜甫以实为主,以写境为主。他们各以鲜明的个性与风格,成为诗之经(朱熹语)、诗国天空中的两星座(李汝纶语)。

自李杜之后,群星璀璨,异彩纷呈。路径通幽,然创新为艰,至宋,又逼出诗人使出百般手段,彰显各自个性,形成各自面目,然后才有宋诗的大千气象。可惜至元、明两代,诗人多蹑手蹑脚,个性不突出,故不仅与李杜比肩者无,即与韩、柳、刘、白、欧阳、苏、黄、杨、陆相比者亦无。直至清代,顾炎武、王士祯、袁枚、翁方纲各以诗歌主张彰显个性,近代以来诗派纷呈,前有宋诗运动之大家郑珍,后有同光体两大领袖陈三立、郑孝胥等,各有个性,各有鲜明风格,鼎立诗坛。试以陈、郑两人比较:

二人均以学宋为主,兼综唐诗,但同中有异:陈三立取法杜少陵、韩昌黎、黄山谷、陈后山,诗风奥邃苍坚,醇厚清奇。郑孝胥从学梅尧臣、王安石、陆游入手,上法王维、韦应物、柳宗元、孟郊,融化创新,自成面目,清刚瘦淡,凄婉深秀,然亦有苍浑劲悍之作,兀傲之气横绝一世,出之以精切洗练。钱基博高度概括两人诗之不同:“陈三立诗豪放恣肆,以山谷为门户,而根极于韩愈。而郑孝胥诗凄婉深秀,以柳州树骨干,而洗练以孟郊。”①李审言指导后学少年学诗有一段话说:“锻章炼句,语必超奇,则学伯严;议论闳深,洞胸达腋,务尽其致,则学苏堪。”②认为陈三立重在锻炼章句,语必出奇;郑孝胥长在议论,深刻而务尽其意。这是两人的各自特长。胡先 则以形象的比喻将两人诗风与气象作比较:“郑诗如长江上游,虽奔湍怪石,力可移山,然时有水清见底之病;至陈诗则如长江下游,烟波浩渺,一望无际,非管窥蠡酌所能测其涯 者。”③

当今诗坛,一部分诗人已形成个性与风格,或刚健或柔婉,或诙谐或辛辣;或格高调雅,或俗中见雅。但相当多的诗词作者,不知努力的方向在求个性的彰显,而是人云亦云。有志于诗史留名者,应向前人学习,力求个性的彰显,追求表现手法的独特,避免表现手法的雷同、诗风的趋同。唯有风格多样化的发展,才有诗词生命力的旺健。

二、以景寓意,意与境偕

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妙在采菊有所感而难言,以景会之,境中蕴有意趣。杜甫抉其奥,会其意,诗句如:“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盘。”(《赠蜀僧闾丘师兄》)细语接谈,不觉夜深,亦不言软语为何,蓦然抬头,但见落月如盘。故《扪虱新话》评此诗云:“采菊之际,无意于心,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老杜亦曰:‘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盘。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语句雄健过之。每咏此二诗,便觉当时情景尽在目前,而二公写之笔端,殆若天成,兹为可贵。”④此类妙句,老杜诗中还如“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醉时歌》)、“出门流水住,回首白云多”(《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语本陶诗“遥遥望白云,怀古意何深”(《和郭主簿二首》)、“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江阁”(《缚鸡行》),意与景会,心领神会,意在言外。又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颇有理趣。又:“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后游》)与大自然悠然神会。《唐宋诗醇》评此诗云:“盖其胸中自然流出,而意已潜会,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如此。”

或由情景交融进而求意与境偕,主客交会。杜诗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高使君、岑长史三十韵》)杜诗结尾即常有混茫之境,如:“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缚鸡行》),以景作结,情融景中。由鸡虫看世界,并无是非观,超越常人之识,冷眼旁观。黄山谷学他:“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鲁迅亦化用杜诗:“白眼看鸡虫。”(《哀范君三章》)

委婉而不直说,以景寓心中之意。宋代理学家朱熹也深明此理。其诗如“认取溪亭今日意,四更山月涌波心”(《趁韵》)、“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么青”、“不须更话三生石,紫翠参天十二峰”等,也是彻悟之后的境界,却借景说出。其《偶题三首》前二首云:

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嵬崔。

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

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

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

第一首写哲人面对青山沉思,见山而及云,探求云既化雨,为何云又不断出现的道理。第二首看似写峡中瀑布注入潭中之景,有沛然气势,实际上是哲人在穷理,在奋力擘开障碍,以求真理之源泉;谬误之念都如断梗枯槎无处藏身,因而无碍智慧之川的清澈。自然界中不可能看到擘开苍峡之景,此亦构想意象之妙,以理造境。这组诗正是“心物两契,举物以写心”之作。康德说:“这种由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呈现,就叫作意象。”(《判断力批判·关于艺术—般》)朱熹此诗中的意象,很可能是对自然界种种观察、体验、沉淀为经验的结晶,一旦得到理性的顿悟,便唤起这些结晶,组成动人的意象,构成完整的意境,妙在物态与我所悟的理水乳交融在一起,趣味适在其中。《观书有感》第二首云:

昨日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水深则巨舰亦轻如一毛,此是物之常理,学问不断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也会豁然贯通,而得自由境界。看似写物,实则言理,“理内物显”。作者很可能有此感想而借景说出,将其理性寓于情景中。

当代诗词大家叶嘉莹,在加拿大递出归国讲学申请的当日,作有两首绝句,其一云:“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独自寻”,她在寻找她的归宿,要像飞鸟归巢般返回故国,如同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归园田居》)。末句以“谁”设问,她希望祖国安排归来之所,殷殷厚望。其二云:“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观花飞花落,信知春不可久留,思乡之梦醒,却无迹可寻。仍然远在天涯,年华老大,珍惜余生光阴,也只有回归到故土,落叶归根,才能让光阴不至于虚度。这二首绝句成功之处,不仅在于用形象寓意,发挥意兴感人之特点,且在末句用问句,逗人深思,言有尽而意无穷。

当今诗,重在客观写景,不求寓意。如一首《红树林游吟》云:“林沼幽芳野趣浓,原生物态碧游宫。歌惊绿梦千巢鸟,翠隐兰桥万密丛。”未知有何寓意。

三、熔铸意象,求新求变

前人在意象方面每每求新求变。唐诗中的意象如“折柳”“落梅”“劳燕分飞”“秋蓬”“红豆”“锦书”“竹篱茅舍”之类已老化。到了近代,大诗人陈三立力求熔铸意象,出奇生新,融注个人主观强烈的感情色彩。日月星云、雷电风雨,在他笔下是“碎日”“残阳”“月窟”“大月”“狞飚”;自然界生物,往往是“啼鹃”“饥鼠”“鼠影”“蛇影”“瘦犬”“孤灯”“孤萤”“喧鸦”“鬼魅”,甚至“蜗涎”也成为其审美对象。以此表现内心的孤寂和压抑、世事的变幻与不可捉摸性。又如《独坐觚庵茅亭看月》中两联写月夜:“剥霜枯树支离出,沉雾孤亭偃蹇存。邻犬吠灯寒举网,巢乌避弹旧移村。” “枯树”“孤亭”,被霜侵雾裹。寒气如网,充塞宇宙。巢鸟畏弹,避居他村,意象成其悲凉身世自我形象的体现。

历来诗人喜爱描绘柳树的袅娜多姿,而陈三立笔下的柳树,则往往为“秃柳”,如“影秃柳狰狞出”(《雨中去西山二十里至望城冈》)、“劫馀处处迷,秃柳迎如鬼”(《春晴携家泛舟秦淮》)。为“髡柳”,如“隔墙髡柳留残叶”(《漫兴》)等。由于诗人对险恶社会环境的惊恐,故看柳树也觉得可怖,如“明灭灯摇驮,狰狞柳攫人”(《夜出下关候船赴九江》),柳居然狰狞而攫人。

陈三立赠人诗云“雕搜物象写奇情”(《次韵酬曹范青舍人》)、“吐胸万怪争盘”(《题何叟残画二纸》),正是他捕捉物象融入己情的创作体验。

今天作诗者不少,但惯常思维往往运用概念化的词语。应尽量注意用具体物象的词汇,进而熔铸为意象。如有位学员《鹧鸪天·民生大计》词,末两句云:“鄱湖生态儿孙业,碧水渔歌候鸟鸣。”生态保护固然为当前所强调的大政,但写入诗词中则嫌空泛。候鸟不如具体化到某一种鸟,故我改为:“鄱湖澄澈防秽涸,碧水渔歌雁鹤鸣。”

四、通感效果,妙不可言

以丰富的想象力,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进行转换,达到特殊效果,此谓之通感手法。杜甫追求通感,如以听觉化为触觉:“钟声云外湿”“高城秋自落”,常情常景却写出奇景的效果。陈三立运用此种手法更多,类型也表现多样化,这是其诗之三昧,如:

1.将视觉转化为触觉,写出物之触感。如“岫云粘更脱”(《庐楼居五首》)。云竟被粘在山上,风吹云开,再用“脱”字状云之迅忽离开,“脱”见云之重量,又炼“粘”字将景物转化为触觉。如“松色粘天冷,秋阴背岭重”(《望禹碑作》)、“草树粘天润”(《七月十二日还金陵散原别墅雨中遣兴》);又如“蔽亏露叶粘星湿”(《十六夜月步松林》),遮天蔽月、满沾露水的松林,居然将星粘湿,极言树之高、天之近。诗人主观感受在理之外、情之中。“粘”字还用于形容心魂,如“魂都粘草树,气欲识金银”(《横板桥北草场携曹东寅、李道士玩月》)、“薄带烟痕围作晕,分粘香梦自生寒”(《宗武示过小院看牡丹之作和酬》),梦本无形无状不可触,却说可“粘”。

2.将听觉转换为视觉或触觉,有诡谲之趣。如“携回三峡声,雷霆挂几杖”(《飞虹梁》),想象将雷霆般的三峡瀑声挂在杖几上带走,将声音转变为实物。又如“落”字:“几案落鸠声”(《晓坐》),鸠声可落,想象其声之脆有重量。又“来拾虫声立断桥”(《七月十五夜移艇子就断桥玩月》),虫声可拾起,出于理而在情中。又“钟响漏苍翠”(《赠汪社耆》),钟声从苍翠山中漏出。又“蝉嘶虫语漏缝隙”(《七月十三日偕宽仲、宗武登仓园新楼凭眺至月上》),蝉虫之声微,却能从树丛中漏过来。“意行近市临村落,杖底鸡声漏竹丛”(《雨霁步寻松树林还过山市》),杖底山下村落传来鸡声,居然如物而可“漏”,见竹丛之密。

3.将嗅觉转换为视觉或触觉。如“佩环响处藤梢暗,吹槛衣香染嫩晴”(《刘庄杂咏》),衣香本为嗅觉,却“染”上“嫩晴”光色。又如“草树馨无缝,冈陂绿渐生”(《庐楼居五首》),将“馨香”转换为视觉。同组诗中:“起坐呵孤烛,微敷松竹香。”将“松竹香”转换为实物而可“敷”。又“穿径漏微馨”(《中秋后二日漪园观桂花有作》)、“残菊堆排照曲廊,犹能风底漏微香”(《方巡视残菊宗武示晓起独坐之什因次和》),香气之沁,居然如物而漏泄。

4.将无形之思维转换为有形可见之物象。如梦为无形之意识活动,在他笔下,梦如实物而可见:“梦挂晴霭虚无间”(《除日大雪叠韵柬节庵》),梦能挂,化虚为实。又“夜枕堆江声,晓梦亦洗去。挂眼绕郭山,冉冉云岚曙”(《癸丑五月十三日至焦山……》),江声可堆,梦可洗,眼可挂,设想奇特。梦又居然可扶起:“一片匡庐挥不去,来扶残梦卧云烟”(《发九江车行望庐山》)。梦又居然可摇:“街灯摇寸梦”(《小除日同仁先过太夷海藏楼看雪酌瓶酿》)。梦又可浮可埋,如“尚浮断梦认樱开”(《和答梅泉雪后见寄兼述冬雷可怪事》),浮动的断续梦境中,依稀可辨樱花之开。又“明灭烟峦带梦浮”(《十六夜月步松林》),忽隐忽现的山峦如在梦境中浮动。又“人间梦寐捶破碎”(《地震后三日雨中》),地震声如棰击梦碎,把梦想象为实物而被捶碎,可见地震摇撼力之猛烈。又“小疲鼾欲动,骤觉梦遭烹”(《立秋后五夕暑烈不寐》),梦遭烹烧,极言睡觉时气温之高。梦被粘,如“薄带烟痕围作晕,分粘香梦自生寒”(《宗武示过小院看牡丹之什和酬》)。

愁亦无形之思维,转换为可视可触之物。如“对掷零愁荡寥廓”(《同李晓暾登北极阁》),将愁想象为重物,“掷”见抛之力度。又“弥天忧患藏襟袖,散入鸦巢作夜啼”(《读仁先和章感题》),忧患可收藏到襟袖里,也能飘散到鸦巢中,又成为乌鸦啼声。又“我有愁丝络鳌极,馀丝风剪挂梅枝”(《重伯为人索题画梅于谈坐口占写其上》),愁如丝而牵络于鳌柱之极端,剩余的愁丝被风剪散后挂在梅枝上。以此见其体物之深,奇景生新。

今人作诗,若能采取这一手法,则有望出奇制胜。吉林刘庆霖诗如“捆星背月归来晚,踩响荒村犬吠声”(《冬天打背柴》),“提篮慢步林间觅,拾起蘑菇破土声”(《夏日捡蘑菇》),将声音转化为实物。又“山光打进毛衣里,暮色缠回彩线中”(《冬日游西双版纳》之三),将视觉转为触觉,是通感手法的灵活运用。

我也曾学前人,句如:“清音敲静,人影带微喧”(《张家界金鞭溪》),将溪水之清音想象为物体,敲此静寂之境,将听觉转化为触觉。

五、写己情怀,须发议论

古来名作,必有写景抒情议论,抒情议论一般置于诗的后半部分或结尾。被誉为“登楼第一诗”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老杜登楼眺望,有多少景可写,但在第三联打住,转写其孤独飘零之感怆,“孤舟”是他寄寓其漂泊之情的意象。

陈三立《园居三首》其一云:“秃柳狰狞在,疏梅次第垂。飞虫晴照水,雀晚移枝。意兴随年尽,风光入座悲。淹留一搔首,物色付童儿。”第三联转写内心的感受。初春时全无意兴,风光入眼都悲。无心赏春,不如付与儿辈吧!活画出老人对世界的无奈心理。

作诗如果仅写景而无主观性情的抒发,必然单薄无厚度。特别是当诗人以迎合众人的意识作诗,便失去了个人怀抱的抒发。过去有的咏赞某些地方的八景之类诗,往往写景甚美,但缺少了个人怀抱。今人作诗,有的不明此理,即以某大赛获第一的《红谷滩之夜》诗为例:“三春崛起一江城,彻夜珠光宝气生。坦道车流繁市氛,层楼灯火淡星荧。花丛树径人声细,玉埠琼坛舞步轻。堤上洋商遥指处,西滩广舍露峥嵘。”四联均写景,无自己的议论抒情。又如一首《庐山吟》诗云:“一路登山带笑吟,游山结队兴情增。含番口上神思远,五老峰头大气吞。宝树参天招月伴,仙人有洞笑云奔。飞身霄汉摘星斗,更听流泉玉籁音。”写景叙事有气魄,有灵动,如果安排一联写自己的感悟与襟怀,则有望更上境界。

在这方面,我也有教训,渐渐明白这一道理。拙作《登翠微峰顶,寻易堂遗址慨然有感》尾联云:“眼底奇男今有几,横流物欲使人哀。”亦联系当前现实所发议论。浙江大学李保阳评云:“尾联尤其精警,非寻常模山范水之作可与并论。”

古风议论更为自由,拙作《贵州黄果树大瀑布》诗末段议论云:“我欲携取灵源水一壶,去救东篱菊半枯。又盼水击轮飞发电足,千家万家焕明珠。”知音者熊东遨,评此诗云:“结尾四句怀济世之心,尤见高格”(载《我看诗词百家》)。李木评曰:“此诗前二十句状景于虚、实之中运用赋比兴、夸张、想象、烘托、置换韵部诸艺术手段,景情交融,境界阔大,佳句迭出,于空灵中呈飞动壮美之势,形神兼备,激荡人心。后八句抒怀,饶有余味。”⑤李木其人,惜我不知,所评言过其实,愧不敢当,但可给欲学古风者开拓思路。

拙作《游五老峰下李氏山房歌》最后六句云:“平陆丘峦走蜿蜒,万象不可瞒五老。我盼一年半年闲,坐观风云栖此间。但愿心神能澹定,天地奥秘悟二三。”认为天地朗耀光华,尘世间无论何事都不可瞒却五老峰。盼望在此山中隐居,悟天地奥秘。如果山水诗仅仅写美景,赞美景,那就单薄无意味。

议论最好要联系现实。我作《天问阁遐思》诗,写屈原之问天,联系到中世纪哥白尼“太阳中心说”,以及当代宇宙天体学:“一自诞生哥白尼,始知地球绕日驰。尔来科学创辉煌,或可了却灵均疑。如今层出新奥秘,星云黑洞谁能窥。何日飞船翔宇宙,一释人类之好奇。”拙作《赣州通天岩行》记叙明代王阳明、民国蒋经国过往此地遗踪,最后议论:“高贤遗躅犹可觅,德治能手今有无?坐看岩壑静窈窈,傍崖佛殿香袅袅。玉兰舒卷天地心,道旁芜草倩谁扫?”叹今日有无前贤那般的治政能手,道旁芜草则象征社会上的乱杂现象,盼有能手为之扫除。

当前贪腐现象,民众为之痛心疾首。我在《辛卯清明前五日参加祭扫文天祥陵园过富田镇》最后写道:“世犹多腐恶,我盼奋雷霆。力扫万蠹贪,依法以重刑。气正风清日,庶可慰英灵。”《游大散关有怀陆游》:“如梦醒思今,犹有百虑煎。盛世万蠹贪,海疆两夷缠。”从国内的贪腐成风写到邻国两夷即越南、菲律宾两国蓄意侵占我南海岛屿,窃以为要力求将忧患意识写入诗中。

六、诗要空灵,更求厚重

诗固然要空灵而不板滞,更要求厚重之作。当今诗求空灵者多,某次大赛获冠之作名句:“夕阳一点红如豆,已把相思写满天。”此空灵而擅长比拟也,然犹觉厚重不足。

何谓厚重?袁枚《随园诗话》卷二:“不可不辨者……厚重之与笨滞也,纵横之与杂乱也,亦似是而非。”论诗之厚重,当指内容之充实,组织之工密,色泽之丰富,表现出苍坚奥邃的境界。然不同于笨滞,犹如纵横而非杂乱。

与厚重相对的诗风为清浅。王力评价郁达夫的诗:“好固然好矣,但清浅。”其意有褒贬。清浅之弊则在尖巧。虽有巧思巧句,能显露诗人的智慧与敏捷,但难能成大器,不能持续发展。等而下之,则为轻佻油滑。

老杜《哀江头》《奉先咏怀》《北征》《三吏三别》《秋兴八首》皆厚重之作。而诗仙李白,厚重之作则不如杜诗。厚重之作,读来有震撼人心的力度,触及灵魂,对人的思想和行为产生影响的阅读,能给人以绵延、恒久的渗透力量。

厚重之作多出现在古风或七律中。古风应力求结构缜密,长篇短章,写社会生活或历史事件,写个人遭遇,写游历见闻。或纵横驰骋,或横骛逸出,将叙述、描写、议论抒情有机组合,根据需要穿插排比句、骈偶句、问句、否定句,婉转相生。沈德潜论七古作法说:“其间忽疾忽徐,忽翕忽张,忽潆忽转掣,乍阴乍阳,屡迁光景,莫不有浩气鼓荡其机,如吹万之不穷;如江河之滔漭而奔放,斯长篇之能事极矣。”⑥这即是厚重之作应有之义。陈三立论人诗所说“奥邃苍坚”⑦,这是他追求的厚重之境。

七律应力求句意紧密而不松懈,炼句精警。中二联结构力求对仗工稳而又有变化。正如刘熙载所说:“律诗不难于凝重,亦不难于流动,难在又凝重又流动耳。”⑧如何向厚重方向努力呢?可以陈三立为例:

1.观察细致,力求真实。陈三立认为,真实是达到灵奇之境的必由之路,自言“端从真实发灵奇”(《萧泉画稿第二集题词》)。所以他力求写眼前景、身边事、真实境,极铺陈描述刻画之能事,穷形极相。吴宓认为:“《散原集》中诗,以五古为最多且最胜,写景述意,真切深细,实得力于杜诗者。”⑨即认为其诗逼真贴切,深刻细致。加以其诗语表现力之强,故能写出“人所不道”“人所难道”的境界,往往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2.养气以写诗,则诗有郁勃之气。陈三立诗因愁压而愤起,内中充盈一股郁勃之气。自言“近死肺肝犹郁勃,作痴魂梦尽荒唐”(《病起玩月园亭感赋》)、“游侣飘零兼死去,老怀郁勃遂沉冥”(《法相寺樟亭》)。他为人作序中云:“坚苍之骨,纵横倔强之气。”⑩也恰是此种郁勃之气。范肯堂所说:“伯严诗已到雄伟精实、真力弥满之时,所欠者自然超脱之一境。” 若无郁勃之气,何来此种厚重。南对此深有体悟,他说:“散原各体诗,其胜人处在有轮郁勃之气行乎其间,非筋缓脉弱者所能学步。”

3.句意密集,则耐人寻味。句有数意,不可一泻无余。宋人早已明此理。杨万里《诚斋诗话》中说:“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两意者,陈后山云:‘更病可无醉,犹寒已自知。”进而看陈三立诗:“日气射泉含石暖,风光媚筱觉春生。”(《开岁三日步循涧水晴望》)上句是说,由日气射在泉水中,使泉水回暖,而泉水又使崖石也暖起来了。下句言风光使筱竹媚人可爱,用拟人化融入作者主观感受,再用一“觉”字直接写作者的意识。

当今诗坛作品,不少律句松懈,如我在前面所举例《庐山吟》中两联,原为:

含鄱口上神思远,五老峰头大气吞。

三宝树高明月伴,仙人洞外乱云奔。

两联句法相同,均用名词十方位词十名词十形容词格式,则显得板滞。且第三联上句“树高”之“高”乃形容词,下句“洞外”之“外”,则为方位词。所以我将第三联改为“宝树参天招月伴,仙人有洞笑云奔”。变为连动句式,句意相对密集一些,增加其张力。

当今诗坛,学诗者多,分布在社会各阶层,有日益群众化的趋势,但生逢今世,“读书破万卷”不易。在大众化、通俗化的趋势中,若不重视学习古人,如此诗坛将趋于浅薄化。力求个性化的表现,力求意象的创新,力求写入议论与抒情,力求厚重之作,诗坛才有振衰起弊的希望。

注:

①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编 古文学”,181-192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8月版。

②李审言《药裹慵谈》,转引自《散原精舍诗文集》下册“近代诸家诗评”,1250页。

③《评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转引自《胡先文存》上卷,203页,江西高教出版社1995年版。

④转引自仇兆鳌《杜诗详注》。

⑤载《贵州诗词》2007年第三期。

⑥沈德潜著、霍松林校注《说诗语》卷上,第81则,20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⑦《胡先先生诗集·陈三立题识》,第8页,台湾国立中正大学校友会1992年编印。

⑧刘熙载《艺概·诗概》卷2,7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版。

⑨《读散原精舍诗笔记》,原载《国学研究》第一卷,转引《散原精舍诗文集》附录(中)1244页。

⑩陈三立《曹东寅〈南园诗集〉序》,312页,《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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