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瀛

李欣琪在怀孕5个多月时，查出患有晚期直肠癌。保命与保子，她选择了后者。

丈夫远在天边，是一名出海就至少10个月以上的海员。毫无支撑的生命远洋，她一个人洄渡着。

海浪声声，是曾经的山盟海誓，两个人的山河岁月。鼓声阵阵，夺命在即，一个人的电光石火。矛盾又融合。希望、绝望，在永恒间，在刹那，一波一波，翻转、轮回。是为一个女人的传奇。

2007年年初，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在安徽宿州商业学院念大三的李欣琪结识了大连海事学院大四男生、宿州籍男孩黄警卫。黄警卫1986年出生，高大威武，李欣琪比他小一岁，安徽淮北市濉溪县人，身高1.69米，身材妙曼，时尚漂亮。

帅哥美女，远隔千里，就此相恋。

2008年，李欣琪大学毕业，应聘到日立显示器（苏州）有限公司做职员，公开了恋情。然而，李欣琪的父母坚决反对，当时黄警卫已在中国远洋国际公司深圳分公司做实习海员，海员一出海就是半年以上，根本无法顾家。黄警卫毅然调到上海分公司做了一名地勤。虽收入不高，但上海和苏州很近，能和爱人长相厮守了。期待有朝一日，出海环游世界，迎朝霞看夕阳，夜宿明月仰望星光，携手天涯，是两个人的海誓山盟。

2010年元旦，两人走进婚姻，把家安在了苏州。婚后，黄警卫让李欣琪辞职，在家附近开起了服装店。

这年4月，李欣琪怀孕。4个多月后的一个黄昏，她移开一把椅子准备上床休息，忽然一阵腰酸坠痛，血顺着大腿内侧流下来。孩子流产了。此后两年，李欣琪再也没有怀上，吃药，看中医，无济于事，面对深爱自己的丈夫，李欣琪充满负疚，她经常对天祈愿：“给我一个宝宝，我愿意受任何苦痛。”

近乎绝望时，2012年12月，李欣琪意外怀孕了。黄警卫正替一个家里有急事的同事出海去了澳大利亚，得知这一喜讯，他像鸟儿一样做出飞翔的动作：“我要当爹啦……”同事哈哈大笑：“小黄美疯了。”为了养胎，李欣琪回到淮北娘家。每周两次的越洋卫星电话，是她最甜美的期待，她汇报着孕育成果：“腰粗成了水桶……”“宝宝是个吃货，我吃东西像饿狼，爱吃牛肉……”黄警卫兴奋不已：“不是龙凤胎吧，一个随爸，一个随妈，一出生就喊：来两盘酱牛肉……”

李欣琪乐不可支。其实，从怀孕起，她就剧烈呕吐，大便不正常，她当做孕期反应，没有在意。怕丈夫担心，身体上的不适，她从不告诉他。

2013年5月底，李欣琪呕吐如同翻江倒海，腹胀如鼓，睡不着觉。家人把她送到医院，可几家医院检查后都说是妊娠反应，忍忍就过去了。然而，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淮北市人民医院建议她转到徐州医学院附属医院求诊！经过各项检查后，肛肠科朱孝成主任最终确诊：病人重症肠梗阻，初步诊断为直肠癌，病情十分危急，必须尽快手术！

这个消息把李家人砸蒙了，李欣琪通过家人的异常，察觉到病情的严重性，她来到朱孝成的办公室：“你告诉我。我老公出海了，我能承受一切。”深海茫茫，再强大的另一半，都无法抵达，这个女人必须一个人去承受所有，没有理由再隐瞒。朱孝成告知李欣琪：“要想保命，必须手术，还要进行化疗。所以，必须打掉孩子。”李欣琪泪流满面：“不，我要宝宝！只要能保护孩子，刀山火海，我什么都能受！”

朱孝成不肯让步，李欣琪就拒绝治疗。李欣琪的母亲祝云抱着女儿不停流泪，劝她接受现实，李欣琪双手紧紧捂着腹部，生怕有人会把孩子抢走似的：“绝不！宝贝已会翻身，会伸懒腰，我必须把他生下来！”

李欣琪寥寥几句，给自己圈定了未来。弟弟李晓东求她给黄警卫打个电话，她同样拒绝：“不要告诉他，他只会担心！我要孩子！”李晓东大哭：“可我要姐姐活着啊！”他通过远洋公司，打紧急电话告知了黄警卫。

黄警卫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他哭求妻子：“不要孩子，我只要你好好的！”李欣琪笑着坚定地回应爱人：“我保证会好好的，一定会母子平安！”电话断了，嘟嘟的声响，令所有人心慌。只有停靠在港口，黄警卫才能再次打来电话。李欣琪索性不接了，给丈夫发去短信，“放心，是他们太紧张！无论什么样的险境，你的小兔子都会逃脱……”她属兔的，过去她打游戏，无论掉进什么陷阱里，总有办法挣脱，黄警卫曾戏称她是不死的兔子。她用符号画了一个调皮的兔子，发短信给丈夫：“兔妈妈会更所向无敌。”

漫漫无声，命运的鼓声隔了一个太平洋。却又山呼水应，沸腾在每朵浪花之上。

对李欣琪的反应，朱孝成啧啧称奇，他把她当做了专家，和她商量着：“你和孩子都很危险，按照以往医学惯例，母子共生或孩子出生，几率都很低。能保证妈妈脱险，已是万幸。既然你坚持，我想赌一把。”

终于赢得了专家的支持，李欣琪第一次失声痛哭，她旋即把眼泪擦干：“我一定会赢的。”那一夜，她摸着肚子，一遍遍和宝宝对话：“为妈妈加油吧！”第二天，她收到了丈夫的信息：“兔妈兔宝，说话算话！”由于李欣琪病情非常严重，妊娠期血流和淋巴循环增加，新陈代谢旺盛，会加速癌扩散。分娩时胎儿挤压盆腔，引起软组织挫伤或裂伤，会加速癌的转移。如果一直等孩子出生再做治疗，病情极可能迅速恶化，中途母子会双亡。产子前，她必须进行一次手术。

李欣琪愿意接受任何苦痛。亲人们为李欣琪的坚定妥协，朱孝成感动地说：“我会努力和你一起抗战！”

6月1日早上8点，李欣琪被推进手术室，她微笑着和亲人们一一告别。母亲祝云哭得像个泪人，李欣琪拥抱着母亲：“没事，兔子有十条命。”手术前一天，她委托家人把自己的婚纱照翻拍，发到她的手机上。她一遍遍翻看，一遍遍听着丈夫给她录音的海浪声声。那是他的呼吸，远隔万水。

漫长的手术开始了。凶险的电光石火，交换永恒。

带孕做直肠癌手术，且胎儿已5个多月，压迫病灶，癌细胞极难分离，该手术是国际上第二例（另一例在2000年，美国，胎儿两月）。手术进行了整整7个小时。然而，由于孩子始终紧紧压着直肠，术中又出现了大出血，无法完全割除肿瘤部位，只做了大部分切除。随后，李欣琪被转入ICU。16个小时后，她在疼痛中醒来，迷迷糊糊觉得身子比以前轻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孩子被拿掉了！她大喊一声：宝宝！昏厥过去！当她再次醒来，刚好宝宝踢了她两下，李欣琪又大笑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踢我啊，吓死我了！”

转入普通病房后，为了给宝贝创造好的孕育环境，李欣琪开始拼命吃饭，增加营养。医生曾告诫她，胎儿每增长一分，孕妇危险就增加一分，李欣琪毫不在乎，她只要宝宝好。她吃好睡好，还要时时对着镜子微笑，看可爱娃娃图片，再微笑……

这次手术，花去医疗费13万元。为了给妻子继续筹备治疗费，黄警卫决定正式做海员。他直接在深圳再度出海，选择了最长线路，可赚取更多的钱。从此，他必须含泪把李欣琪一个人扔在了生命的悬崖上。朗星寂寥，皓月无声，唯一的联系是每周一次卫星电话。

而李欣琪和命运的搏击才刚刚开始。术后，因为做了大肠倒流切口，刀口不愈合，每天换药都像刀割，睡觉时不能躺下，只能半坐靠着，根本睡不了安稳觉。

然而，再痛，再苦，为了宝宝，她都保持着好心情。在和爱人通话里，她经常哼着歌：“兔妈场音乐会开始啦……”“兔妈真棒，等儿子长大了，让他给你办一场真正的音乐会……”黄警卫哪里知道，这端的李欣琪一边哼唱，一边痛得大汗淋漓。

“谁想让我哭，我偏给他笑回去！”这是李欣琪疼痛难忍时经常喊的一句话，感动着每一个病友。

术后，淋巴循环增加，新陈代谢旺盛，癌扩散加剧，必须进行化疗。李欣琪坚持等孩子生下来再化疗。家人屡次劝说，她都无动于衷。2013年7月5日，黄警卫终于回到了妻子身边！看到妻子憔悴不堪的面容，黄警卫当即落泪，李欣琪却大声笑出来：“快，‘抱抱你儿子，免得他认生……”黄警卫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哎，动作太猛，宝宝用屁股拱我呢……”这个1.83米的汉子，眼泪噗噗而下。李欣琪刮着他的鼻子：“宝宝笑话你呢！”

2013年8月，为了尽快让李欣琪接受系统治疗，医生决定为她提前实施剖腹产手术。徐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妇产科主任邵义亲自为她做手术。8月12日，黄警卫含泪将妻子送进了手术室。

手术进行了10多个小时。术中，李欣琪出现了大出血，病友们纷纷主动献血。此前，孕期B超声显示，因为直肠癌影响，胎儿左腿始终蜷曲，出生后很可能需要做矫正。没想到，出生后却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孩子。当护士宣布孩子非常健康时，李欣琪夫妇、在场的所有专家都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由于婴儿是早产，随即被送往婴儿氧箱监护。这一天，来得太不容易。朱孝成也参与了这台手术。剖腹产后，他要进行肿瘤切除术。然而，由于病人盆腔充血、出血剧烈，即便切除了压迫直肠的子宫，肿瘤仍无法暴露，加上母体对胎儿的血液供应相当丰富，肿瘤附近的血管扩张像蚯蚓一样粗，根本不敢碰，只好再度放弃切除。

一周后，孩子被接回母亲身边，一家三口团聚，黄警卫一只手握着妻子的手，一只手捧着儿子的小脚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不是做梦吧？”他给儿子取名黄天宇，取义“感谢上天赐予”。孩子出生第8天，黄警卫又要出海了，他一遍遍亲吻着儿子，难分难舍，李欣琪哭着，笑着：“我们都没事，我向你保证。”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儿子满月后，李欣琪开始了化疗。2013年11月底，经过3次化疗，李欣琪终于进行了直肠割除手术。手术又进行了10多个小时。术后，亲人做了分工：婆婆照顾孩子，李欣琪的父母照顾她。每天，祝云一定要做好一件事，把女儿的手机充满电，里面是女婿的歌声，还有海浪声。被病痛折磨得几近昏厥时，听歌，听海浪，是女儿最好的止痛药。

12月5日，黄警卫接连打来3次电话，岳母都说：“欣琪睡了！”他不放心了：“我要和她说话！”祝云哭了起来：“她术后说不出话来。刀口无法痊愈，每天都打止痛针，刚又晕过去了……”女儿遭受的、生命的每一寸凌迟，祝云都感同身受，这也是她第一次讲给女婿听。电话两端，一对媪婿泪水奔涌，又相互鼓劲。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2014年12月。一位徐州志愿者给黄警卫的单位致电，讲述了其困境，单位特许他回深圳工作，黄警卫却不敢上岸：“我必须做海员，否则没钱给妻子治病。”单位让他带薪休假回去照顾妻子一段时间。

那是黄警卫第一次寸步不离地照顾妻子。李欣琪化疗后忌口，不能吃营养品，可多次手术和化疗，加上短肠综合征，她严重缺乏微量元素，经常出现呼吸困难症状，非常危险。黄警卫每天守候在妻子旁边，直到她呼吸平稳了，他才睡。一天晚上，大雨倾盆，李欣琪突然胸闷憋气，黄警卫急忙拨打120。家门口修路，120车过不来，黄警卫用雨衣把妻子包起来，背起就往路口跑，过一个水沟，他跌倒磕在石头上，摔得满脸是血，妻子却毫发无损……他不在家时，妻子已不下20次这样冲过鬼门关，都是岳父母陪伴……只有朝夕相处，黄警卫才懂得：妻子走到今天，是多少云淡风轻掩盖的殊死搏命。

2015年3月，黄警卫再度出海。李欣琪的爸妈在徐医附院附近租下房子，李爸爸在建筑工地找了份工作，祝云专心照顾女儿，天宇奶奶在宿州带孩子。每天，接到儿子的电话，听到天宇在电话里说：“亲亲妈妈……”李欣琪集聚着力量。黄警卫所在的远洋公司为他和妻子开通了家信联系，可以一天发一封信给对方，李欣琪开心地记录着自己和儿子的生活：

“天宇奶奶说，孩子吃饭啦，这个小吃货，一次能吃一个大馒头，想吃第二个，奶奶拦着，他就说，我替爸爸吃一个，爸爸出海太辛苦了……”“天宇说，从前有个‘不生病城堡，住着爸爸妈妈和天宇……”两个人用书信，互相支撑着，他给她描述着这样的美好：“快点儿好，等明年，我带着你和儿子去看大海……”一家三口，这样的情形描述过很多次，却很少在一起。

截至2015年8月李欣琪已做过7次大手术，6个疗程化疗，输血百袋。她原本4米的肠子只剩下了80公分，只能靠鼻饲营养液维持生命，身高1.69米的她从120斤暴瘦到了50斤。这么多次伤痛和危险，只有两次黄警卫在家，其他都是她独自闯过，每次都是事后告诉爱人：“我又冲过一关！”为节省换药费，李欣琪还忍痛自己清理、换药。伤口发作时，疼痛难忍，最多的时候，她一天注射过4支地佐辛止痛针。医药费花去一百多万，欠下了20万外债。朱孝成主任捐款1000元，医院肠胃外科的医护人员和黄警卫的同事也纷纷为李欣琪捐款：“海嫂，加油！”徐州微商妈咪帮的志愿者为她上网发帖募捐，陌生的人们在为李欣琪喝彩助威……2015年底前，她还需进行一次造瘘植皮大手术。黄警卫仍旧在出海，他要继续为妻子赚取后续治疗的救命钱。

接下来的生死关口，李欣琪依旧只能遥望海上明月，打开手机听海，在另一个人的遥望和牵挂里，一个人微笑着如电闪灭，又如火石重生……截至记者发稿前，朱孝成教授再次为李欣琪进行复查，患者基本康复，身体内已无癌细胞指数，创造了妊娠合并直肠癌晚期病人存活的奇迹。世界医学纪录上，李欣琪是第二例。这一次，29岁的李欣琪笑了，又哭了：她终于在命运的火光电海里，赢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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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宗时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