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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女不归

2015-05-14游小离

飞魔幻B 2015年4期
关键词:夏侯祖父将军

游小离

弘历三年,上阳郡都。

城外,桃花艳艳,灼灼其华。城内,萧瑟凄清,满目哀凉。偶尔栖息的宿鸟扑簌飞过,很快也没了踪影。

“将军……将军”远处阿碧一溜小跑过来,脸上神色颇为凝重,“小王爷他,他……”

“他怎么了?”见她说话吞吞吐吐,我语气竟有些不耐。

许是我对她的态度多少有些不悦,她愣住好半天,才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薨了。”

尽管她声如蚊蚋,我却听得真真的。

什么?薨了?死了?

猝不及防地,双膝之间有些微的疼痛袭来,我一时没站稳,踉跄着连连向后退去,还是阿碧眼尖一把托住了我。

小王爷信连城本就年幼体弱,这些日子以来,又害了场大病,就算活下去也要单靠汤药吊着,何况当今圣上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寿终正寝。

只是他下个月才刚满九岁,还是个孩子。如果是在半年前,或许宫里的太监嬷嬷们早就忙不迭地替他筹备生日宴席,大臣们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送什么礼物给他才能哄他高兴……

半年前,他还是东余皇帝,而他,不过是乱臣贼子。一夕之间,东余便换了天,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反倒成了权倾天下的帝王,这始作俑者,正是我,威远将军——段镜黎。

杀伐决断,机敏过人。

这是在我将同阉党作战的战略部署呈到信连越面前时,他的党羽对我的拜服,但这一切都随着叛乱的结束不复存在了。就在那日的宴席上,信连越决定为有功之臣进行封赏,等轮到我的时候,他们纷纷倒戈。许是对我的身份还有所忌惮,只因为我是段风寨的大当家,是草寇,又是女将,所以觉得信连越对我的封赏实在有辱他们的智商。

我只是看着他们,只字不为自己辩解。

什么权力什么身份,我岂会在意这些虚名?笑话!我要的不过是对他的承诺罢了。

既然他被迫无奈,我又怎能让他这般为难,毕竟他刚刚即位,日后还要多多仰仗这些股肱之臣。

后来,我趁他离席的时候,偷偷地跟上去,拉着他的手,央求他放小王爷一条生路。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犹豫再三,终是点头答应了。

我明明记得他答应了啊!

遵照礼制,王爷的灵堂应该设在自己的府邸,只是信连城被贬为王爷后一直被幽禁在九华殿内,这下可难坏了礼部的那些人们,最后还是信连越下了一道圣旨解决了这个令人头疼的大难题。

或许是念在手足之情,又或许只是为了体现他的仁慈宽容,他决定将小王爷的灵堂设在广阳殿,一切按照皇帝规格铺陈摆设。

一夜之间,整座皇宫如白雪铺就。

到了大殓之夜,我决意换上素服前往灵堂替小王爷守灵,阿碧一直在旁边劝我,我知道她为我好,怕给那些大臣们留下口实,但不知为何,我偏要同她拧着来。

果不其然,我的行径早已在朝臣当中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他们认为我目无法度,恃宠而骄,纷纷请奏要将我加以严惩。

当阿碧照实说完,我只是轻笑一声。

由于长时间的跪着,我的双膝有些钻心地疼,我咬着牙由阿碧扶起身,又拿出随身携带的药丸服下,好半天,那入骨的痛意才渐渐消去。

“回去吧。”我轻声道。

刚要转身,身后已经呼啦啦围了一群人,阿碧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不由得惊呼起来:“大胆。”

大胆的不是他们,是他们身后的人。

只见他们训练有素地退至两侧,随后看到一抹玄色越来越近,应该是刚刚下朝,连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就迫不及待地带人赶了过来。

他最终还是没能保护我。

我冷笑一声:“君上,你可知,这区区数十人又能奈我何?”

他不是不知道我的厉害,当年在段风寨,我已经统领上万的精兵良将,他们无一是我的对手,如果我想逃,就凭这些人,怎么可能拦得住我。

“我知道,朕的皇宫关不住你,朕的天下也关不住你,可是你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朕,要替朕铲除祸患,更何况……”他压低声音,道,“段风寨已经不在了,你又能去哪儿呢?”

他站在殿前,因为逆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颇多无奈。

是啊,我又能去哪儿呢?

自从随他进宫,为了让他宽心,我早早遣散了段风寨里三百多号人,根本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不是我自负,是我太轻信了他。

我颔首低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刚入狱的那几日,我夜夜做噩梦,有好几次梦到信连越掐着我的脖子,目光眦裂,寒气逼人。

其实,除了阿碧,没有人来看过我,包括他,东余皇帝,信连越。

是啊,他又怎么可能会来看我,如今的他早已美人在卧,我不过是他的阶下囚,如此云泥之别,任谁都会择良木而栖。

其实他有美人我早就知道,说起来,我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三年前,我还是段风寨的大当家,因为排行老六,平素里又喜欢男儿装束,所以寨子里的人都喜欢尊称我一声六爷,久而久之倒也成了名号。

一日闲来无事,我同身边几个要好的手下打算溜到山下的集市上游玩,结果刚走到半路上就碰到一男子欲对身下的女子行不轨之事。

我从小就看不惯恃强凌弱之人,况且欺负的还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于是我手起刀落,砍掉了那浑球的脑袋。

猩红的血洒了一地,还有三两滴溅落在她那翠纱裙裾上,远远看上去,更像是碧绿丛中点缀着几株嫣红。

女子的眼里没有丝毫胆怯之意,反倒上前对我盈盈一拜:“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也许是玩心太重,我扶起她,转念一动,故意做出轻佻的动作,睨着眼,笑道:“小娘子,既然小爷救了你,不如随小爷上段风寨做压寨夫人如何?”

我不过想逗一逗她,哪想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破空而来,我一时躲闪不及,那利刃正刺中我的左肩胛,旋即有血珠子汩汩流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密。

“放肆,赵太后贵为凤体,岂是你们可以亵渎的。”

执剑的主人是一位俊朗青年,他目光凛冽,动作狠戾,没有半分心软。

“六爷。”众人惊呼。

连这点定力都没有,还敢同我称兄道弟,一群没出息的东西。我瞪了他们一眼,小声啐道。

“王爷!”被称为赵太后的女子迅速躲到青年身后,柔声细语道,“王爷错怪他了,是这位公子救了紫嫣,如若不然,紫嫣恐怕……恐怕……”她没有说下去,毕竟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听闻此言,他这才松了力度,收回长剑,目光一转,正好瞥见地上那具尸体,又细细打量着我,眼底丝毫不掩饰他的讶异:“你杀的?”

那时候的我多少带着年少的自负,指着那具已经分家的尸首不无得意地说:“想我段六爷武艺超群,多少精兵良将都不在话下,何况这个怂包。”

是啊,那么多精兵良将都不是我的对手,可是他这一剑却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他的剑上淬了剧毒。

早年间的段风寨的确是有名的土匪窝子,寨子里的人个个恶贯满盈,罪不容诛,但因占据天险要塞,朝廷的官员纵使有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自从祖父接手以来,便下令整顿寨子,不许他们再干杀人越货的勾当,不止如此,祖父还专门培养了一支骁勇善战的段家军驻守山寨。

据说先皇在位时,番邦小国西凉族曾发兵直逼上阳郡都,眼看着都城就要失守,还是祖父带着这支段家军前来御敌,将西凉族逐出东余。从此,祖父连同这支军队被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还有传言:得段家军者得令天下。

当然,这些都是寨子里的老人讲给我听的,事实上,我出生时祖父已年逾半百,慈祥的脸上总是笑意盈盈,全然没了年少时的轻狂。后来,父亲因病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所以让他一夜白头,卧榻不起。

祖父去世后,我便坐上了大当家的位子,那一年,我也不过七岁,还是个孩子。

幸好祖父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他的心腹,也就是我现在的蒙师。

我已经很少再想起这些,要不是这次睡的时间有些长,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寨子里住了下来。

那日,赵紫嫣端了汤药来给我服下,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倚在靠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的确生得好看,眉目姣好,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腰肢纤纤,不盈一握。

许是我盯得久了,她那白皙如脂的小脸上旋即浮上阵阵绯红,只听她娇嗔道:“六爷明明是女儿身,扮起男人来竟如此惟妙惟肖,还真将我同王爷骗了去。”

不是我娴熟,是常年混在男人堆里,模仿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正如《木兰诗》云: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刺伤我的青年就是当朝王爷信连越,他们是被如今掌权的阉人夏侯卿派出去的杀手一路追杀到此。

赵紫嫣还说,我体内的毒气已经被他逼了出来,只要按时吃药,不日便可痊愈。

好在我内功深厚,再加上他们的悉心调理,短短数日倒也恢复得差不离。

一连闷了好几日,终于可以出去透透气了。

二月的天气,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一阵冷风袭来,吹得窗纸飒飒作响。我从衣箱里挑了件银狐领大麾披上,然后去了一处潇湘别院,我前脚刚迈进去,就迫不及待地冲屋子里的人喊:“紫嫣,紫嫣。”

喊了好几声都不见紫嫣应答,许是不在家吧,我摇摇头转身往回走,这时,“吱”的一声,身后那扇漆红大门打开了。

“紫嫣。”

我高兴地转过身,倏然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位衣着雪白色长袍的青年。他嶙峋的轮廓下,眉目平顺,薄唇轻合。

“你来了。”那语气,似是故人,似是多年的老朋友。

过了很久很久,我还是会想起这日的场景。

青年白衣胜雪,温润如斯。

只是这样宛若天神的男子注定不属于我,他只属于同他一样出色的女子。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便如蚀骨钻心地疼。

“知道朕平生最痛恨什么?背叛,你背叛了朕,你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

他还是来了,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此时,距离我进到大牢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我只定定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就凭你那小把戏也想欺瞒朕?他没有死对不对?他在哪儿?告诉朕,他在哪儿?”最后一句几乎是他吼出来的。

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心里多少还是害怕的。我不是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当初,他得知朝中一多半的人支持阉党的时候,他气得将案几上的书卷全部掷在地上。

可是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骇人,我似乎从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里看到了杀意。

没错,是杀意,此时的他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不过我知道,他还不能杀我。

信连越口中的他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要诛杀的阉人夏侯卿——

自古以来,东余同漠北就不和,但到先皇即位时却一改国策,打算同胡人联姻,而小王爷的娘亲就是先皇迎娶的第一位胡女。

先皇对她也实在好,不仅立她为后,专房之宠,甚至还为她遣散了后宫。只可惜,红颜薄命,刚生下小王爷没多久便暴病身亡。

于是先皇将所有的荣宠全部给了她的孩子,甚至不惜担上“昏君”的骂名也要亲手将她的孩子送上皇位。至于涂紫嫣,她不过是先皇从大臣的孩子中选中的女子,他心思明了,涂紫嫣的父亲位极人臣,如果有了这层保障,那么小王爷日后才可以高枕无忧。

当然,前朝之事,国人共知。他们不知道的,是夏侯卿的身份——

说起来,我们还是旧相识。

当年祖父曾带回来一位身负重伤的少年,不过没过多久,少年便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胡人,是死去的胡女的故人。自从进宫后,他就一直用阉人的身份隐藏自己,从而取得先皇的信任,并在先皇临终前将小王爷托付给他。

其实刚进宫的时候我便认出了他,只是没想到,再相见,我们站成敌对的阵营。

大战在即,他自知逃不过,于是找到我,求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小王爷的性命。

他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有着极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我突然想到祖父在他离开后说的那句话:“情深不寿。”

后来我故意在他的宫邸偷偷放了把火,又找来一具同他体型相仿,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男子让信连越辨认。

我自认为已经做到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纵使我为他遣散段风寨,纵使我将段家军交由他支配,他还是派了人日夜监视我,那个人就是,阿碧。

我并没有打算背叛他,所以对于阿碧,我坦然接受,我也从未对他有所隐瞒,除了夏侯卿这件事。

信连越离开了,带着愤怒带着怨怼带着失望离开了。

阿碧还是会每天来看我,我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她是信连越的心腹。

后来没多久,阿碧带回来一个重磅消息——东余皇帝册封前朝太后赵紫嫣为后。

我问她那些自称忠君爱国的大臣们是何态度,阿碧摇摇头,如实答:“大臣们都在反对此事,只是,君上不听。”

一个有功之将,一个前朝太后。

究竟该如何抉择?

我笑了,原来他并非迫于无奈,他只是对她用情至深。

我的腿疾越来越严重了,随身携带的药丸已经不管用了,有时候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原本我不想告诉阿碧,因为这样一来势必会惊动信连越,只是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让阿碧去太医监请了张太医。他最了解我的病情,若换作其他人,我是不会相信的。

只是有好几次,隔着一扇牢门就被狱卒挡了回去。

任何人不得靠近牢房一步。这是上次信连越离开后给他们下的死命令,他们自然要奉命行事。

看着我凄惨的牢狱生活,阿碧终是不忍,去求了信连越,所以没几天信连越便亲自带了张太医过来,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赵紫嫣。

这还是信连越称帝后第一次见到她,依旧那般弱不胜衣,我见犹怜。

按理说,她是小王爷的养母,是前朝太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就连夏侯卿对她也处处礼让,如果不是她暗中勾结信连越,威胁到了他心爱的女人的孩子,夏侯卿也不会对她及赵氏一族满门抄斩。

可见她对信连越也是存了感情的,否则也不会弃赵氏一族的性命不顾。

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年,而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赵府上下,七十多条人命,一夜之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那场面,实在不忍卒睹。

这也是我答应随信连越进宫的最主要原因,因为当年祖父曾立下规矩,不管哪朝哪代,段家军势必要维护天下太平。

“君上,这里寒气湿重,恐怕再待下去,段将军双腿不保。”张太医的话将我拉了回来。

“什么?”信连越诧异地看着我,“你腿有伤?”

我轻笑:“不过是小伤,罪臣怎敢劳烦君上挂记。”

“镜黎……”

“君上。”赵紫嫣温柔得体地走到信连越面前,替我求情,“紫嫣知道君上正为夏侯卿逃跑的事忧心,可不管怎么说,段将军以前救过紫嫣,还请君上看在紫嫣的分上为段将军择一处栖身之所。”

她那澄澈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旋即消失了,若不是那个促狭的笑容,连我也差一点被骗了。

就凭她对着那具尸首临危不惧,我便知道,她远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简单。

她是故意说给信连越听的,她的目的达到了。

只见信连越目光如炬,声如寒潭:“爱妃,朕答应你。”

我被安排在西宫一处极偏的宫院,听宫人说,这里曾是那位胡女的行宫,自从她去世后便成了禁宫,原本先皇是为了缅怀胡女,到了信连越即位,禁宫反倒成了废宫。

不过这样也好,耳根清净了许多。

阿碧还在我身边当差,也许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对她倒多了一丝依赖。

然而我的双腿仍不见好,阿碧不知从何处推了个带轮子的木椅来,于是每天她都会推着我到院子里晒太阳。

这些日子我过得倒也自在,就连信连越都说:“段镜黎也只有这时候最安静。”

那是我搬过来后他第一次来看我,据说因为前几日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册封了赵紫嫣为皇后,所以心情愉悦的他破天荒地到我这里坐一坐。

自他即位以来,我们好像许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聊天了。我还记得随他进宫的那段日子,我是他府上的座上宾,看着他如何笼络朝臣,如何培植自己的党羽。

闲来无聊的时候我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聊天,那时候他经常问我:“镜黎,日后你想要做什么?”

我认真地想了好半天,然后诚恳地回答他:“将军,我要做将军,金戈铁马,为你攻打天下。”

他要这江山,我便双手奉上。

如今,他却说:“我不止希望你能打天下,我更希望你能替我守住这半壁江山。”

我笑着摇了摇头:“罪臣已是残废之人,恐怕日后不能再为君上效力,请君上另请高明。”

谁知,他说得信誓旦旦:“你可以。”连眉眼似乎都跟着自信起来,“镜黎,你应该知道,阉贼一日不除,我便坐得不踏实。”

说到底,他还是不肯放过他。

“君上若不放心,罪臣愿献出段家军,有他们镇守东余,任十个夏侯卿也翻不了天去。”

世人皆道,得段家军得天下,为了消除他的不安,我从怀里掏出兵符双手奉到他面前。我想,总能护得夏侯卿周全吧。

虽然他有片刻疑虑,但还是答应下来。

那天晚上他坐到很晚,他还让阿碧准备了酒菜,他大概许久没有如此放松过了,看着他那张如刀刻斧琢般的俊容上堆满笑意,我自当舍命陪君子一回。

醉眼蒙眬之际,他忽然说:“镜黎,我在你心上到底占了几分?”

打那以后,虽然信连越没有再来,却赏赐了许多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差人送过来,另外,他还让太医监的所有太医前来替我医治双腿。

那些太医们三五个凑到一起进行会诊,得出的结论还是半年前战乱中的一次箭伤。

我是习武之人,这点小伤口我还是不放在眼里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伤口早早愈合了,疼痛却越来越难以承受。

我刚让阿碧送他们出去,赵紫嫣就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罪臣腿疾在身,不能向皇后娘娘行礼,还望娘娘恕罪。”阿碧扶我坐到轮椅上,我向赵紫嫣拱手施礼。

“将军说的哪里话,谁不知道,君上早已下旨,今后你不必向任何人行礼,包括君上。”她尽管笑着,眼神里浮现出一丝阴狠和怨毒。

我懒得理她,只当她是在吃醋,毕竟她现在是东余的皇后,信连越的妻子,况且这几日,信连越待我确实不同以往,所以接下来不管她如何对我针锋相对,我一概不予计较。

她环顾四周,指着简陋破旧的屋子,啧啧道:“既然将军愿同我们合作,那么理应放了将军,这样一来,对将军的腿疾也大有好处,谁知君上就是不肯下旨。将军放心,等君上回来,我再好生劝劝他。”

合作?我越听越糊涂,不由得问:“你在说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君上出宫了?”赵紫嫣觉得疑惑,但看到一脸茫然的我,确定不知道此事后,才恍然大悟,“难怪君上只带了小部队人马……”

她还絮絮叨叨地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说信连越不在宫里,那么他现在在哪儿?我越想越害怕,终于不敢再想下去。

赵紫嫣见我脸色难看,坐了会儿也仓皇离开了。

阿碧送她出去,等她回来,我问她:“他去哪儿了?”

“奴婢不知将军说什么。”说着她上前扶着我的胳膊,“将军累了,奴婢还是扶将军回床上休息。”

看着她一副恭顺无害的模样,我觉得很恶心。

突然,我一把推开她:“你少装糊涂,他不是派你来监视我?你岂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说。”

我是真的动了怒气。

她支支吾吾道:“漠,漠北,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君上她……”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难怪他突然会我那样好,难怪他只带了小队人马出宫,原来他是怕我知道。因为他知道,依着我的性子,势必会同他拼个鱼死网破,所以他才趁着我醉酒之际套出夏侯卿的下落。

而我还天真地以为,他是来同我和好的,哪想到又被他算计了一把。

“拿鞭子来。”

阿碧身形一顿,还是乖乖地从墙上取下那根跟随我多年的皮鞭,我握着它,用尽所有的力气,一下下抽到她身上。

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心里的那股怒气仍旧得不到发泄。

那是我第一次对信连越发难。

因为他,又一次负了我。

半月后,信连越回宫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朝廷要犯夏侯卿。朝堂上那些大臣们纷纷上奏要将夏侯卿处以极刑,信连越准奏了,三日后行刑。

这一次,夏侯卿必死无疑。

我让阿碧推我去重华殿找他,谁知他竟派了个下人前来传话,自己却不露面。

没办法,我只好拖着残废的腿跪在殿前三天三夜,终于,还是将他等来了。

他穿了件鸦青色缎面的长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疲惫:“镜黎,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

初开的下弦月,如半块残玦,沐浴在墨蓝绸海似的夜空上,辉光清冷,隐隐透出青白的玉色。

我怒目而视,半晌才道:“我要见他。”

“为什么?”他有些气不过。

我低头不语。

对于一个权力至上的人,他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好,我答应你。”

终于,他拂袖离去。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画面——

狭小的囚笼里,夏侯卿被他们用碗口粗的铁链从肩胛骨穿过,固定于四周,身上多处是伤,有好几处都可见森森白骨。

眼泪在眸中滚了滚,轰然砸下,我哽咽道:“夏哥哥……”

“镜黎。” 他由于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声音有些粗哑可怖,“小心信连越,他已经知道了你胡人的身份。”

当年的段风寨就是由胡人一手建立,目的就是要瓦解东余内部,到时候再同漠北汗王里应外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只不过,祖父心系天下苍生的安危,所以由他接手段风寨后,渐渐地也脱离了汗王的控制,这也是祖父不愿入朝为官的一个最主要原因。

后来祖父生怕我遭胡人迫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隐瞒我胡人的身份。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千方百计替我隐瞒的大秘密,还是没有瞒过去。

先皇曾经为了胡女驱散后宫所有妃嫔,他的娘亲赫然在列,所以他憎恨胡人,连带着也会憎恨我。

既然如此,只好求死。

回去后我一直等着信连越下旨,然而我等到了夏侯卿被车裂的消息,等到了赵紫嫣怀孕的消息,独独等不到那一道圣旨。

不过就算他不除死我,今时今日,我也难逃一死。

我还是低估了他的手段,我以为他只是不信任我,没想到他竟然让阿碧在我的吃食上动了手脚。

不是那些太医无法诊治,是他们不敢尽心诊治。

要不是夏侯卿懂点医术,一眼瞧出了我的症状,恐怕至今我还被蒙在鼓里。

太医每日还是会来替我请脉,只是他们熬的汤药我不再吃了,所以毒性发作得很快。那天太医离开后,我强忍着病痛坐起身,命阿碧替我穿上战袍。

我曾经答应为他夺得天下,那么,既然不能死在战场上,就让自己死得体面一点吧。

“阿碧,你看,我的脸色怎么样?”

坐在妆奁旁,我拿出几日前信连越赏赐的脂粉,均匀地涂抹在脸上,我还是第一次对镜贴花黄,生疏得很。

“将军……”阿碧替我梳了个发髻,又从装着首饰的小匣子里拿出口脂替我将泛着铁青的嘴唇洇上红色。

“去吧,去喊他。”

阿碧走后,我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窗外的日头日渐西斜,余晖透过那薄薄的窗纸洒进来,落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有些炎炎的红。

我以为他不会来了,就在我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时候,他缓缓上前,揽我入怀。

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他:“为什么?”

我等了他那么久,终于可以亲口问他了。

他怔住,良久,才道:“段家军。”

我终于明白了。

虽然我呈上兵符以表忠心,但不过是一道屏障,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无法拥有段家军。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布了局,用情布局,等着我一步步迈进去。

原来他不仅要这天下,他更要这支段家军。

是不是在踏进鬼门关的刹那都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呢?我好像看到了祖父,还有父亲,他们在向招手。

连越,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你说过——从你白衣胜雪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已经爱上了你。

所以,我不后悔。

碧连天,无穷级,转眼三年又三年。

朝中大臣们不止一次上奏立长皇子为太子,直到这日,他们又一次上奏,信连越这才动了立太子的念头。

等他到凤鸾殿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赵紫嫣见信连越进来后,忙让宫女们下去准备饭菜。

“今日早朝,又在商议立太子一事。”他背对着她,“朕答应了。”

他曾经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如今又立她的儿子为太子,他给了她无上的尊荣与恩宠,那么,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然而,直到那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她终于心如死灰。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消失已久的阿碧。

她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原来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信连越,就是那只黄雀。

他早就知道安插在段镜黎身边的宫女是她的人,当初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才是助他铲除异己的功臣。

他那如鹰隼般阴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戾:“你千不该万不该,下毒杀了朕最爱的女人。”

是的,不是那些太医医治不好,是她早就下过死命令,所以他们才不敢尽心尽力。

她有些恍惚,过了很久,她才听到自己说:“君上果然爱上她了。”

是啊,他用情作蛊,殊不知,自己早已深陷其中,哪怕她是他极为憎恨的胡女。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还记得曾经有个女子仰起小脸,天真地说:“将军,我要做将军,金戈铁马,为你攻打天下。

她做到了,他却辜负了她。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报仇。

他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爱上她,如今,却要用一生的时间,忘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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