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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清风过残月

2015-05-14

飞魔幻B 2015年4期
关键词:青阳相国陛下

我想,她大概是喜欢上他了。

从她低垂的密如蝶翼的睫底,从她抬起的暗金刺绣牡丹的华美广袖的袖底,是看似不经意间从中掉落城楼的丽色锦帕,都可以窥探出她的心事。

那锦帕晃悠悠地飘向她主人的心归之处,今天高中的一袭红袍进宫面见陛下的新科状元的马蹄底下。

他抬头向城楼上望过来,是格外清俊意气风发的脸,他大概是望见她了,因为我听见她矜贵而又自持的声音:“喂,帮本宫把帕子捡起来。”

我知道他捡了起来,因为不过片刻,楼下的侍卫就捧着这方锦帕毕恭毕敬地送了上来。

她沉默地望着被捧在那侍卫手里的那方锦帕,静默片刻,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拂袖擦过那个忐忑的侍卫而去,我匆匆地跟上去,她却止住了步子,突然转身,从那侍卫手里接过了锦帕,用近乎蛮横的姿态。

我那一刻明了她蓬勃的怒气因何而来,因为送来帕子的那个人,不是她心底隐隐盼着的那个。

我在隔天替她打探来了他的最新消息。

“翟状元昨天离了皇宫之后,便被相府大人请去了府中。”

她坐在亭子中,抚着静卧在她膝盖上晒太阳的波斯猫雪白的长毛,冷哼一声:“他倒是心急,这刚出了宫便被他请去,也不避嫌,是着急他那三个女儿嫁不出去了吗?”话音刚落,被她正抚着毛的波斯猫惨叫一声,从她的膝盖上跳了下去。

她看着缠绕在尾戒上的白毛,仿若漫不经心:“后来呢?他何时出了相府的?”

我低下头,尽量用平淡的声音说出我所得知的结果:“不过一刻钟,翟状元便从相府中走出来了。”

“哦?是对相国大人那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不满意吗?”

我没有忽略她语气中淡淡的笑意,可我只能这样回答她,以她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不是,相国大人刚让他那三位小姐出来,翟状元便拒绝了他——因为他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他答应过她,待他高中之后,便会回去娶她,这便是拒绝的理由。”

她很久没有再说话,我大着胆子抬起头望向她,我看得见她嫣红的唇,用一种冷凝的方式紧紧地抿着。

很久之后,她站起来,拂了拂裙摆:“青阳,走吧,陪我去见一见父皇。”

我知道,她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弃,我不知道她和陛下到底都谈了些什么,可我知道结果必定是如她所愿,从她从陛下那里出来后嘴角上扬的弧度可以知道。

她会得到他的,如果她喜欢他的话,那么最终,她都是会得到他的,因为她是整个天祈最受宠爱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个公主。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这场为了满足她心愿的宫宴很快便被陛下召开了,他坐在陛下的右手下方,而她,高坐在陛下左边,她本来就很美,今天又格外打扮了一番,更是美艳得不可方物,席下的很多臣子们都在饮酒的时候从杯底睇来目光,用痴迷赞叹的眼神。

唯有状元爷,安然地坐在席间,清俊而又挺拔。

酒过三巡,陛下终于笑着奔向了主题:“翟爱卿,朕记得,爱卿好像还未有婚配是吧?”

翟阳坐在席中,双手朝陛下一拱:“谢陛下惦记,臣虽至今没有婚配,可老家里已有一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未婚妻子。”

陛下爽朗地笑出声:“若还没有明媒正娶,那就还算得上是清俊之身,朕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喜欢父母给定的妻子,你现在还未婚配,你看,朕的青钰公主怎么样?”这样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了,若他是个识相的,想要官运亨通,此刻离席谢恩,便可娶到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他的确离了席,郑重地跪在席中,俯下身,便是一个极为庄重的大礼,殿中的声音一下子静止,他的声音清越,响在这大殿之上,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青钰公主天人之姿,臣不敢宵想,臣与内子是受父母遗命,万不敢做令父母泉下得知心寒之事。”

这便是拒绝了,这样的拒绝,陛下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婚配在前,态度坚决,陛下又是极爱才的一位君主,当下不过笑笑:“爱卿重情重义,此事就当朕未曾提过,来人,赐酒。”

我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以她的性子,果然,他还未谢恩起身,她便放下的酒杯,语气极淡,带着久居高位的骄矜:“翟状元倒是好眼力,看都未看本宫一眼便赞本宫天人之姿,知道的也就罢了,不知道的,你今日这般拒婚,莫不是嫌本宫姿薄才浅?怕配不上你?”

他应该不知道这位极受宠爱的公主的怒气从何而来,可是他知道,若他再这样说下去是极不明智的选择,所以他复又跪拜下来:“臣,不敢。”

她似乎怔愣了一下,倒是没有再继续为难他。

散席的时候我在公主的帐辇前候着她出来,抬头的时候,就看见相国大人的马车停在站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他或许在看我,或许不是,因为我刚一看去,他就匆匆上了车。厚厚的马车帷幔挡住了我的视线,我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他真的老了。我想着刚刚看见掩在官帽下的一簇雪白,怔忪地想。

那之后的很久,清钰公主都没有再跟我提起翟阳,她每日都会在御花园里的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下坐一会儿,阳光透过稀松的枯死枝干笼罩在她的身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不许人跟着,所以我每次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宫中一向看不过死物,这棵树按理说早已被尚书局的人移走换新的,可因为她喜欢,所以一直留到了现在。

可是她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呢?如果她不再喜欢这棵树了,谁还会留着它?不过没有关系,它已经死了,没有了灵识,就没有了七情六欲,就不会痛苦,这样多好。

十月,传来了翟阳即将大婚的婚讯。新娘不是他的青梅,不知为何变成了相国府的三小姐。

消息传来时,她正在品茶,闻言眼皮都未抬,待得一杯茶都喝完之后,她神色一丝波动也无,仿若翟阳于她,就像是朝中其他与她无关的大臣一样。

合上茶盖,她对我说:“青阳,陪本宫下一盘棋。”

我知道她并不是如她所表现出来的这般淡然,从她执着黑子却久久未落下的手,和她漫不经心的眸子都可以窥探出她心底真正的情绪。

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把这种情绪用别的方式发泄出来,例如,发泄在蠢笨懵懂的宫人身上。

只是我想不到,她的怒火会以铺天盖地的雷霆之势向我袭来。

怒火的导火索是某个宫女跑到她那儿去,求她把她自己赐给我做对食。

我事前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还是路上公主派来寻我的小公公曾受过我的恩惠,含糊地提点了我几句。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懒懒地斜倚在窗边,漆黑如瀑的头发松松地绾着,顺着广袍蜿蜒地铺在腰际,她的视线不明情绪地睇过来,我低下头,恭敬地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吩咐?”她的嘴角向上微勾,“青阳,你尽心尽责地服侍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甚为感激,却无以为报,不如,就把这个宫女赐给你做对食可好?”

我看了一眼跪在她脚边的那名宫女,她的头深深地低垂着,从我这个视线,只能看见她孱弱的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俯下身:“青阳孑然一身,余生只想侍奉公主百岁无忧,旁的,尚无他想。”

余光可以看见那位宫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而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不顾礼数从地上膝行至我身边,仰起布满泪痕的脸来看我,眼里含着一丝希冀,执拗地望着我:“青,青阳,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以后的余生,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百百岁岁,你,你不愿意吗?”

我漠然地抬起头,她的视线从窗柩那里似笑非笑地睇过来,我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不知道是和谁说,一字一顿:“青阳何德何能。”

她的神情蓦地变了,而后移至那个宫女身上:“听见了,你今天就收拾一下,晚上去辛者库报到吧。”

很快她便被人拖了下去,两旁的侍从都悄然退了下去,偌大的室内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

她眼风一挑,是个风流妩媚的笑:“怎么?心疼了?”

我静默片刻,而后后退一步:“若无事,青阳就退下了。”

她敛了笑,走到我身旁,我低下头,她宽大的外袍在地上拖曳,步步生莲,这般妩媚而又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她的声音却含着一丝清冷:“你永远这样,若无意当初又何必赠她那幅画,让她空念想。”

她会知道我和那个宫女的渊源我一点都不吃惊,这宫里,只要她想知道,就没有不知道的,我没有回答她,行了礼之后就退了下去。

这是大不敬,可我知道,她不会追究,因她对我无法弥补的歉意。

我在隔天得知了那名宫女在辛者库投井自杀的消息,我怔然片刻,然后轻轻道:“知道了。”便离开那来报信的小公公,把公主那幅裱好的画送给她。

这幅画是相国大人的独子何安亲自作的,他那独子才华横溢,尤善攻墨,一幅画在京城能卖到黄金千两的价格,有价无市,更何况,是在他死了之后。

其实这幅山水画不是出自于那位相国大人之子之手,我在某日闲逛的时候,偶尔听见细细的啜泣声,宫中龌龊事极多,我一向敬而远之,那日却不知道怎么,寻着哭声一路走过去,就看见一个小宫女抱着画卷缩在角落里。

我走过去,从她泣不成调的讲述中勉强还原了事情的本貌,青钰公主从民间高价购来了这一幅相国之子生前所做的山水图,她抱着去上裱的时候,没注意勾到旁边的枝丫上。

我低下头去看,那画卷撕开的一角露出极淡的墨迹,她哭泣的样子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我犹豫片刻,动了恻隐之心,带她回我的偏房做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画交给了她,李代桃僵。

我本意是为了救她一命,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害了她。

把画送到她房里的时候,她懒懒地接过来,打开后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着,语气含着冷嘲:“你仿得倒是真像。”我立在一旁,默然不语,她打量片刻,似极倦怠,闭着眼把画抛在旁边:“把它收起来吧,不要让本宫再看见它。”

我卷起画,正要离开的时候,听见她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想见见她,青阳。”

我顿了顿,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我知道她想见的是谁,翟阳将要娶的妻子,在三日后。

我说过,这世上没有她想却做不到的事,那个素未谋面的可怜女人在次日被召入宫,我作为引路的公公,在宫门口等着她。只是我没想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竟然会是她。

她也愣住了,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杏色的眼张得大大的。

我反应过来,迎上去,不辨情绪地躬下身:“何姑娘,这里走。”

她敛去表情,低下眼帘跟在我身后。

我知道,在公主看见她相貌的那一刻,势必会有更大的怒火席卷上她……或者,还有我。

公主和她谈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公主初见她时,我并未从她脸上窥探出什么表情,至少,在表面上。

我守在她们谈话的房外,从午后至傍晚,那扇紧阖的门终于开了,我顺着裙裾向上,是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以及她身后脸色虽有些苍白却还镇定的何如。

她的嘴角向上扬起,看着我吩咐:“本宫与何姑娘一见如故,派人回相国府传个话,就说何姑娘今日在本宫这儿歇下了,明日再回。”

我顿了顿,视线对上她身后的女子,她正幽幽地看着我,见我望过去,苍白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似乎默许了这种行为。我退下去,没有忽略公主眼里的冷意。

公主把何如留在宫里,却又并没有找她再继续夜谈,我晚上亲自去了一趟何如暂宿的流芳阁,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前,脸上半明半暗,我检查了一下屋中,并无纰漏,请辞的时候,听见她的声音,幽幽地,似乎带着某种压抑的哽咽:“你想过姐姐吗?”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夜深露重,何姑娘歇息时请关紧门窗。”顿了顿,“宫里不安全,明日一早你就赶快出宫吧。”

踏出去的时候,我听见屋里传来小兽一样的呜咽,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离开,可茫然地感觉心上像是空了一块,呼啦啦地往里灌着风。

她到底是没有离开,她也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陛下昨夜突然兴起,在某个宴席散后,带着微醺的醉意来殿中探望公主,不想却误入了一间房,看见床榻上卧着一位美人,黛眉轻蹙,肌肤胜雪,楚楚胜空谷幽兰。

这些足以让一个微醺的帝王倾醉,在没弄清这位美人的身份之前,他带着醉意罔顾她的挣扎与意志,宠幸了她。

这是一个混乱的清晨,我跟在公主身后赶到之时,除却她脸上的泪痕,她和陛下身后整齐的被褥,穿戴完整的衣衫,和那一丝不乱的发髻,都彰显着昨夜的一切都已经随着消弭殆尽。

强宠了臣子的内眷,即使是未过门的内眷,这件事也足以让百姓心中威严高贵的皇室蒙羞,更不用提这在朝堂之上会让那些言官掀起怎样的风波。

一室的寂静之后,陛下终于开口,带着毋庸置疑的决断:“你今日回去,明日继续高高兴兴地做你的新娘。”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他昨夜才宠幸过的女子,“不要做傻事,若你爱着翟卿家的话。”

这是威胁,我看向何如,她带着泪痕面色平静地跪下去,似接一般旨意谢恩。陛下笑着满意离去,临走前看了看周围不多的侍从,我身前的公主迎上去,淡淡说一句:“父皇放心。”

那天,公主府里因失窃处斩了侍从奴婢共十六人。

知晓那件事的,除了陛下、公主与何如,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处斩那些侍从奴婢的时候,她就坐在御花园里的那棵枯树根下,良久后才突然说了一句:“都结束了。”

我看向她,我想我一定没有用如此冰冷厌恶的眼神看过她,因为她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惶与怔然,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晓,若要在宫中安稳地活下去,可我控制不了自己蓬勃而来的怒气:“何如是她的妹妹。”我看着她愣住的表情,继续说,“她死后,相国便把她唯一的一个妹妹接到府里,认作了养女。”

她反应过来,清冷的脸上露出倨傲的神色:“你认为是我做的?”

我没有再说,蓬勃的怒气让我丧失了理智,我拂袖转身离开,有手从我身后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听见她的声音,矜贵的,带着点执拗:“安哥哥,不是我。”

这个称呼她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唤过了,然而除了硬下心肠离开,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太了解她了,了解到我已经不愿意再去相信她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我奉命入宫见圣,却在半途中与领路的公公失散,然后无可避免地在宫中迷了路。

我顺着小径一路走去,走到一棵繁茂抽芽的老树底下,刚刚站定,一方帕子便飘悠悠地落在我面前,我伸手接过来,帕子雪白,中间绣着歪歪扭扭的“青钰”二字,我对于陛下的那位公主素有耳闻,看见这样的闺字,不由得轻轻笑出声来。

“喂,大胆,你笑什么?”从我头上传来恼羞成怒的娇问。

我抬起头,从枝丫间露出一晃一晃的小小的粉色绣花鞋,往上,是从枝叶中透出来的瞪的圆溜溜的黑眼睛。

我把那方绣帕递给隐于树上的她,笑着并没有戳破她的身份:“女孩家的闺字极其重要,这下可要好好地藏起来,不能让外人看了去。”

她恨恨地自树上弯腰来够我手上的帕子,结果重心不稳,从树上跌落,我接住了她。她尚且稚嫩的脸庞像极了初熟时的桃子,粉白带着点红意。

我自怀中放下她,转身跟着寻来的小太监离开,她在身后大声地问我:“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记得那天暖阳微醺,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我回头回答她。那亦是我最后一次那样光明正大地介绍自己的身份。

“臣,相国公独子何安。”

那之后,陛下便以青钰公主太傅的身份宣我入宫。她极聪慧,很多东西一点便会,可随着她的聪慧而来的是她更愿意用这些小智慧来寻我的麻烦。

我们关系的改变于那日雷声轰鸣、大雨滂沱的午后。

我如同往日般去教授她的课业,入了殿,却是一位侍奉的宫女、太监也没有,我仅遵臣子的礼仪,立于她闺阁的外间,试探地唤:“公主。”

无人应我,我侧身倾耳去听,寂静的大殿里,除了外面肆虐的雨声和骇人的雷鸣,还有一丝压抑的轻泣隐约传来。

我踌躇良久,我知道,这丝轻泣的主人是谁,若我想要明哲保身,此刻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可我在良久的沉默后,还是进去了。

她在哭,小小的身子颤抖地缩在床的角落里,头埋在双膝之间,压抑地,轻轻地哭。

我见过她倨傲的尊贵,见过她狡黠的笑容,见过她高高在上凛冽不可侵犯的神态,可却从未见过她这样。

这样伤心地哭泣。

似是察觉有人进来,她猛然从双膝间抬起头,声音喑哑地呵斥:“谁?本宫不是说了不要——”她的声音止于她见到我面貌的那一刻,嘴角微张似乎是为我的到来感到疑惑。

我走过去,不顾君臣的礼仪靠近她,温和地冲她伸出手:“怕打雷?”

她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泪痕依然,一双眼却清冽得不可思议。过了片刻,在下一个雷声到来之前她把头埋在我怀里,闷闷地说了一声:“嗯。”

我知道她怕的不是打雷,她的生母,前文秀皇后就是在这样的雷雨天里去世的,她这样倨傲,明明怕得要命,却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害怕的样子。

从那日开始,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关系却比以前融洽了许多,这样的变化,自然瞒不过我的父亲。他在某日轻描淡写地提醒我:“你和青钰公主,是否走得太近了。”我恍然,何家这几年的发展太快,本就为陛下所忌,我和她的背后,是一个帝君的底线和一个贵族百年的荣辱。

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安儿,你该成家了。”

我一动不动地立于原地。看着地上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默默出神。

薇儿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

我和薇儿结识于一场误会,她在街上偷了我的钱袋,我一路跟过去,把她逼至巷角的死胡同里,她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我,愤恨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不过是一个钱袋,喏,还你。”我有一刹那的愣神,为她掩在乞儿装下的娇滴滴的女声,还有迎面飞来的钱袋。

等我接到空空的钱袋望过去的时候,只看到她灰扑扑的下摆从低矮的墙上擦过。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她抱着一个小姑娘跪在一处药房前哭着哀求,不知是一时的恻隐,抑或是为了她那双眸子,我帮了她。她和她的妹妹从闹饥荒的家乡逃出来,相依为命。我把她们带回了相府安置。

我看着她流着泪清冽得不可思议的眸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怜惜。

我似是记得我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眸子,可回过神后,我压下这种莫名的思绪,罔顾内心深处翻涌上来的惆怅与孤寂。

我的婚讯在七月底的时候传遍整个上京。

那日,我如往常般进宫给青钰公主授课,她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我把课业说完。

我最后告辞欲退下的时候,她唤住了我。

她仰起脸来看我,眸子里像是有雾气在蔓延,我在她炯炯凝视我的视线中皱着眉头转过脸:“公主,何事?”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我从她带着青涩的妩媚步伐中恍然,她在岁月的消逝下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

“安哥哥,你要娶妻了?”她用异于她身份的语气质问我。

我默然,用沉默给了她最好的回答,她良久没有再说话,我想退下去,然而她却挡在我面前,我往左她便往左,我往右她便往右,我终究还是妥协,深深地凝望她:“公主,微臣告退。”

她嘴角上扬,神情却是冷冷的,执拗地不肯移动,以她的性子,这是她骄傲的最低底线,她用这种姿态把自己的心意告诉我,我心里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却努力压制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臣妄言,在臣的心里,您是我认为的最美的一位妹妹。”

我用了“妹妹”这个词,她望着我,冷凝的眼里渐渐漫上一层雾气,然后她便笑了出来,语调却冰凉:“这真是妄言。”

我在这时告退,她没有拦住我,跨出门槛的时候,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爱她吗?”

我想起她那双眸子,没有回答她。我大概是爱她的,我听见自己心底劝服的声音。

我没有娶成她。

婚礼前的三日,我和陛下请辞了太傅的职位,陛下允了,他眼底带着了然,疲倦地望着我:“钰儿已经猜到你会来向寡人请辞,她为你准备了一场谢师宴,你若无事,就去断了她这最后的念想吧。”

我一路沉默,分花拂柳而去,她穿得极庄重,执着酒杯端坐在那里,我坐到她对面,她脸色苍白,嘴角却挂着笑,把我面前的酒杯斟满:“这一杯,谢谢太傅这几年的教诲。”

我不语,仰头饮尽。

她笑着看着我喝完,又斟满:“这一杯,祝太傅此去后官运亨通。”

我端起杯子,望向她。

她亦看着我:“我告诉父皇说我想得到你,他问我你爱不爱我。”她垂下眼,“你当然不爱我,所以父皇劝我说你不会属于我。”

我在她的喃喃中饮尽这一杯,她继续斟满:“这一杯,祝太傅你和新夫人生生世世,”她抬起头来,带着冷笑,无声地对着我,“青发白丝,不复相见。”

我一惊,从凳子上起身,却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这酒,我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她。

她不为所动,望着我这副模样,苍白的脸上笑意更浓:“你不会属于我,可是父皇还说,本宫是皇嗣,这天下是他的,你是他的臣,亦是本宫的臣,本宫还要不起你吗?”

她走过来蹲下,抬手隔空抚上我的脸:“安哥哥,安哥哥,从今日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相国府绝世无双的公子何安了,只有公主府里的内官青阳,这样的身份,你喜不喜欢?”

最后,她把脸贴在我的胸膛上:“安哥哥,陪着我,一辈子,好不好?”

我在药力生效之前,闭上了眼。

所有的事如脱缰野马般往不受控制的未来奔去,我微弱的反抗并没有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一切水到渠成之后,陛下召见了我的父亲,他们谈了什么我无从得知,不过这场以我为筹码的交易显然得到了双方的赞成。

何家发展得过快,陛下需要控制这样威胁他绝对权力的不安因素,何家主公不能因为一个儿子弃何家偌大的百年基业不管。

在这样的默许中,何安“病逝”,谁都不会注意到,公主府里多了一个叫青阳的太监。

薇儿死于我们成亲的那一日,穿着嫁衣自缢于新房,她知道她的夫君并没有病逝,可她无能为力,除了死,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缓解她的痛,她的怨。

她可以死,可是我却不行。

她把我从生死线拉起来的时候居高临下地警告过我:“你死了,好啊,你死去吧,死了你也不会寂寞,你们何家五百一十口人会去陪着你。”顿了顿,“若你死不了,你就只能这样一直陪在我身边,生生世世,直到你,或者是我,归于泥土的那一天。”

她曾经那样不择手段地逼我留在她身边,可是岁月它手里握着一把刀,把一切都撕得面目全非,她一定想不到,几年后,她会为了另一个男人一样不择手段。一样毁了他和她。

何如死于她和翟阳婚后的第三日,她谨记着陛下淡淡的警告,她爱翟阳,所以她不是死于自杀,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她在路上遇见一个落水的男童,她跳了下去,然后就再也没有上来。

我在其后的很长时间里都在想,那个女子,当她入水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她是否本有机会上来,当光明与空气迎面扑来的时候,她是否感到窒息,然后就这样,就这样,让黑暗永远环绕她?

我没想到,翟阳会来人烟稀少的偏殿见我。

他清减了不少,眉宇间堆积着抑郁,冷冷地看着我,语气嘲讽:“我来上京之前,曾听说过相国家的公子何安文采斐然,只是可惜早死,那些惋惜的人们一定想不到,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在这后宫之中,安于一隅。”

他的视线太过直接,我知道这件事他迟早会知道,何如必定都告诉他了。

可这样的威胁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上前一步,隐藏于眸子深处的痛意渐渐浮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我只是想问……”他闭上眼睛,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神色痛苦,“我只是想问,我的妻子,如儿她,她在进宫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身后,辽阔的天际线压得极低,茫茫看不到尽头,我漠然地回望他:“令夫人去世,大人太过悲痛,神志不清,今天的这番话,奴才就当从未听见过。”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我片刻,随即冷笑出声:“好,好,好一个未听见过。”他敛了神色,淡淡地说,“那我还要感激公公的大恩大德了。”他加深了“公公”二字,拂袖转身离开时,他丢下一句:“纵使你不告诉我,我也会弄清楚的。”

我望着他离开的盛怒背影,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随后随着这丝不安的扩大,我终于知晓他所谓的办法是什么。

三个月后,陛下来到公主府,从他微扬的嘴角不难看出他愉悦的好心情,片刻的笑谈之后,他从身后的太监总管那里接过一本奏章,然后递给了神情恹恹公主。

她接过来,漫不经心地打开,不过扫了两眼就合上了,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道:“这是翟阳的?”顿了顿,“他想娶我?”然后嗤笑一声:“他夫人过世似乎还没满三个月吧?”

她低头凝神片刻,复又抬起头时,已经是笑容满面了:“父皇,让儿臣想想。”语气轻巧得似乎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非她的终身大事。

我瞥过眼,装作没看见她懒懒睇过来的视线。

等到陛下走后,她葱白的手划过那红色奏章的封套,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询问:“青阳,你说本宫该不该嫁?”

我默然良久,想起那日那个青年眼底的狠厉,指甲深陷于掌心,最终却还是转过脸,不露情绪:“公主应当自己决定。”

她轻笑一声,来到我面前,她的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却带着倔强:“你要不要我嫁?”

我在她炯炯的视线中,狼狈地闭上眼,过了许久,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的本能已经代替了我的回答:“不要嫁。”

这近乎耳语的呢喃让她捕捉到,她的眼底蓦地涌起一簇小小的光亮,抓住我的前襟:“你说什么?”

掌心的刺痛让我的神志渐渐清明,我望着她:“不要嫁给他。”她怔怔地,眼底的笑意渐渐浮现,我继续说,“不要嫁给她,若你还记得薇儿与何如的话。”

笑意渐渐退去,抓住我前襟的手慢慢松开,嘴角抿成冷凝的弧度,她冷笑:“你说不嫁,本宫便不嫁吗?”嫣红的唇微启,我们都知道怎样会伤害到对方的骨子里,她说,“你不过是本宫身边的一个太监罢了。”

我的脸色微变,以失态的姿势转身离开,却听见她在我身后的嘶喊:“你走啊,走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你恨我。你恨我囚禁了你,可要不是这样,你早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停住疾驰的步伐,回过头看她,脸色苍白:“你说什么?”

她的脸色也很苍白,在瞬间闪过一丝惶然,然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字一顿地告诉我我所不知道的事实。

“父皇不可能看着你们何家步步壮大,尤其是出了像你这样的下一任家主,你的下场,只可能是死你明白吗?”

我在她的神色里了然了整件事的前因,要么死,要么废,在这样的选择下,她选择了后者。

我悲哀地望着她,以悲怆的姿态:“臣多么希望,能以何安的身份死去。”

这样,我在她的记忆中,或许只会是她一心崇拜和最初爱慕时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样……我闭上眼,转身。

她却从背后过来拥住我,我能感受到她的脸贴在我后背的温度,她的声音也是轻轻的,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安哥哥,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一起逃好不好?逃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盖一间房,置几亩地,种上夜昙,再养一些牲畜,我们还可以去抱养一个孩子,一起看着他长大,好不好?我们一起。”

她的语气越来越低,可我却可以清晰地听见她说的每一句,每一字,背上有濡湿的触感,我睁开眼,望向苍茫的天际,远处的芭蕉叶下一簇黑影闪过。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对。

她却很开心,她答应了翟阳的求婚,并且一直对我说着她的计划:“安哥哥,宫中不好逃,翟阳娶我的时候,我会趁乱跑出去,你收拾好东西,等我去找你。”

她把每一条路线,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地计算了无数次,她甚至把未来领养的孩子的姓名都想好了:“就叫匪石,好不好,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阳光融融地照在她身上,像是要融化了般,我含着笑看着她,心底是怅然的叹息。

我终于等到她出嫁的那一天,普天同庆,张灯结彩,她一身红装,带着笑意望着我:“你一定要来啊!”

我含笑望着她,她在泪意弥漫出来的时候放下盖头,外面是等着为她送嫁的陛下,在宫外,是她将要共度一生的夫君。

从来不会有我的位置。

她是一国公主,我不能让她跟着我陷入万劫不复的泥潭。

陛下意味深长地找过我:“青钰是朕的明珠。”

翟阳也曾找过我:“我知道她喜欢你,所以,你去死吧,她害死我的妻子,我便要让她也尝尝痛失所爱的绝望,你死了,我便不会为难她。”

怎么办呢,青钰,你算好了所有的路,却唯独没有算到,你要等的那个人,他是去不了的。这世上最平常的幸福,他穷尽这一生,都不能给你了。

送嫁的热闹渐渐远去,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突然想起那日她问我:“我们盖一间房,置几亩地,种上夜昙,再养些许牲畜,去抱养一个孩子,一起看着他长大,好不好?”

“好。”我含笑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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