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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老老姥爷

2015-05-14古渡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架子车生产队姥爷

古渡

童年时,每每去外婆家,我最爱站到村头矮墙上远眺。黄昏薄暮时分,倦鸟归林,牛羊和庄稼人渐次由田里归来。绚烂的晚霞似玫瑰色的锦帐悄悄从西天边垂下。这时候风是静的,缕缕炊烟从茅屋草舍间缓缓升起,弥漫于密密的树枝林杈,又溶入青青暮霭漫向原野,揉和着清鲜诱人的暖烘烘的气息,让人像沐浴在温泉里,昏昏欲睡中充溢着一种暖暖的感动。

农人们收拾好农具,开始往家赶。而生产队的架子车总是归来最晚,朦胧的田野深处先是传来它隐隐约约的呻吟,接着是赶车人沉缓悠长的吆喝,间或有一两声鞭子的脆响炸开薄暮的沉闷。许久才能看见架子车从青苍如水的雾霭里缓慢漂来,车后拖一缕被晚霞染红的轻尘。车板上常坐着几个同样晚归的庄稼人。三头老牛迈着戏台上的官步走得不紧不慢,车上的人影也沉静不动,衬着暗红色的天幕,像一组慢慢移动的剪影。

特羡慕赶架子车的把式,他们端坐车前,怀抱一柄长鞭,像怀抱尘拂的神仙那般超然。他们多是中年人,都有一张枣木雕刻般深棕色的脸,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威严得像个统领着千军万马的将军,是村里受人尊敬的一群。车虽是生产队的,可鞭子握在他们手里。街坊四邻,谁想从地里捎回点啥或想蹭车赶集上会总要求到他们。而且哪家红白喜事也离不开他。架子车可以一路撒欢地给人接来蒙着红盖头的新媳妇,载来满车的欢乐和希望;也能庄严地拉上黑漆的棺材在一片哀哀恸哭里将死者送归大地。

我初乘此车的记忆即由一次殡葬开始。

死者是位世代与外婆比邻而居、我称其为老老姥爷的老头儿── 一个脾气很坏很怪的人。看上去他似乎有一百多岁了,瘦得像根柴棒,让人担心哪阵风来会把他刮得无影无踪。他整天抱根疙疙瘩瘩油光铮亮的木棍子来街上蹲墙脚晒太阳。又特爱管闲事,满街的事,满村的人就没一个能让他满意。他因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而自认可指责一切,咒东家骂西家。往往是他佝偻的身影一挪出柴门,街上立马像净了街一般变得空空荡荡,谁愿往他眼皮子底下凑没事找骂呀。他脸色灰黄瘦削,泛着腊光,短小的下巴因满口无牙而上翘。骂人时咕咕哝哝,连带一缕稀疏的银白胡须哆哆抖动,像极了外婆家那只反刍时的老山羊。他的眼皮因年老皮松几乎盖住了双目,可他仰面看人时眼睛却能射出犀利骇人的光,不由你不周身一颤。赶架子车的路经他门口老远就从车上跳下来,低头跟车走上一段,不然被他撞见自己坐在车上招摇定然赚顿臭骂。你还得停车肃立做洗耳恭听状。“牲口是你家的?咋恁会享受哩?咋没托生到财主家?”他骂累了,歇了,你才能走。走到他看不见,才敢松口气再端坐车上摇动鞭子。

后来,老头子在睡梦中安详地死去了。据说前一天晚饭还喝了一大碗稀粥,吃了块咸菜,还边吃边骂儿媳粥煮得欠火。直到上炕躺下,还絮絮叨叨骂了半天。第二天早晨儿媳妇叫他吃饭没有回应,进屋看他依旧如前仰躺炕上,只是胡须不再抖动,上前一摸,人都凉了。

当一团白纸簌簌飘动在他家门口,哀哀哭声惊动了四邻。村里人惊讶之余似乎感到一阵轻松,好像人人心头都搬开了一块砖头。可话说回来,老头儿只是脾气有点怪,言语刻薄,嘴不饶人,可他也没从根儿上伤过谁呀。再说老人家哪次又没骂在理上呢?这样想想人们又有些惋惜。

村里人本是同宗一脉,红事白事都要凑上去帮忙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两家即便有血海深仇,只要此时到场,就尽释前嫌重归于好。男女老幼纷至沓来,叩头,烧纸,嚎得惊天动地,满院悲伤里弥漫着浓浓亲情。

出殡那天几乎倾村而动,生产队仅有的三辆架子车也统统派上。头架车上是老人解放前就备好的松木棺材,几遍大漆油得乌黑铮亮。孝子贤孙是不可以坐车的,在灵幡引导下乱哄哄一路哭嚎着车前而行。二架车为女眷,我由外婆揽着也沾光坐于其上。一车老太太小媳妇都在头上缠条白土布,一方手帕半遮住脸,比赛似的拖着长腔哭得如唱一曲悲歌,咿咿呀呀十分专业的样子。抑扬顿挫,长迴低转,不同言词,相同旋律,只是各唱各的,高中低音纷杂,组合成了送葬队伍中最为哀伤热闹的一群。

后面是一车吹鼓手,都被白酒灌得满面红光。唢呐笙箫呜哩哇啦震耳欲聋,曲调似乎是《社员都是向阳花》,欢快、轻松而诙谐,好像老头死了他们都很高兴。

架子车因拉了重载吱哇吱哇像孩子哭,笨重的车轮辗轧在深深的车辙里,滚滚尘土如烟似雾笼罩着白花花送葬的人群。姥姥木然地望着远方,古铜色的脸上挂着两行灰白的泪痕。

姥姥说过,这老老姥爷是个好人。闹鬼子时曾因掩护外公腿上挨过鬼子一刀。那年“大扫荡”,外公和他的县大队让日本人围困在芦苇荡里,若不是他冒死送粮,那百十号人不战死也得饿死。人家的好不能忘,忘了,那还叫人?荒凉的沙岗上又多了一座坟茔。奇怪的是拉灵柩的架子车在卸下那沉沉的棺材之后竟然前轴断裂,整个车子就像下跪一样轰然歪在坟前,一时被传为奇谈。

村里少了一位爱骂街的老头儿,一下显得空漠寂静;队里少了一辆架子车,农忙时也显得力不从心。余下的架子车每每路经老人白纸未脱的门前,车把式依然习惯地跳下车慌慌地跟车走上一段。途经沙岗时也怯怯地下来,好像生怕老头从坟里爬出来,车行很远了还担心地回头张望。那黄沙漫漫的土丘一夜间因埋葬了一位老人而多了份庄严,整个沙岗好像都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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