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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思念

2015-05-12万宁

湖南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田埂爷爷奶奶爷爷

万宁

我们会去思念谁?剔除情感的左右,没来由的思念,多半是跟着血脉行走,沿着血脉,向上追溯,向下俯瞰,最终,思念会停在与自己血缘最直接的人身上。八十多岁的父亲病了三年多,各种奇怪的病因都往他身上推断,然后治疗,越治疗,状况越糟。尽管他面带笑容,说他有马克思主义的生死观,另一方面,他又用意志力无限地表达对生命的热爱,只是,他的热爱终究抵制不了病魔的吞噬,曾经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现在不到一百斤,几步路,都无法独行,扶着墙,慢慢移动,还喘气不止,一张脸,除了沧海桑田,落下的目光,都散发出苍老的气息。

父亲曾期待病愈后再回老家岳阳月田,他想在清明节,去父母坟前,为我爷爷送上几瓶酒,为我奶奶烧几炷香。我沉默不语。因为他不可能成行,要做也只能儿女代劳,而我们对父亲的故乡,对故乡的爷爷奶奶了解得少之又少。在我出生时,爷爷奶奶已躺在山岗上,飘荡在我们未知的世界里。

不曾见过,我却熟悉他们的目光。童年的家里,靠墙的木箱子上摆放着爷爷奶奶的相片,那个时候的多数时光,是我一个人在家,哥哥姐姐上学,爸爸妈妈上班,我在房子里冲进冲出,他们的目光也随我冲进冲出,偶尔,我会不乐意,我是有秘密的,比如在柜子里翻找吃的,偷看大人的东西,这些都不想任何人看到,于是,我会在路过木箱时,伸手把爷爷奶奶的相片翻下盖住。当然,盖起来的照片总会被人扶起摆正。所以,我仍然会一不小心又迎上老人的目光,他们平静地看着我,爷爷的布褂很旧,奶奶也穿着布褂,领子立着,斜襟处有一颗精致的布扣,站在他们面前,时空会一直往后退,我觉得与他们相隔遥远。相片里,爷爷的脸瘦削,神情很累,在他的脸上我居然能看到他哈背的样子。奶奶很温和,目光像水,牙齿往外显凸。妈妈曾担心我长大了,会有这么一口牙,在我换牙时,门牙稍一松动,她就把手伸进我睡梦里,拔掉我的牙,下门牙抛到房顶,上门牙埋进土里。由于妈妈的努力,我的牙齿没能长得像奶奶,若干年后,见到我的三位姑妈,在她们身上我不但看到奶奶的样子,还看到了奶奶的牙齿。

有关爷爷奶奶的点滴,都是长辈们闲聊时听到的。首先,说说我爷爷,在我听到的不多信息中,爷爷喝点小酒打点小牌,为此奶奶深恶痛绝,她告诫她的儿子我的父亲,绝不能像爷爷一样。父亲听他母亲的话,一辈子滴酒不沾,从不涉赌。爷爷喝酒的故事很多,最经典的是在他落气时,说的一句话,记得给我酒喝。

那个场景在月田半边街,那地方的人更喜欢叫那为田埂上,田埂上立着爷爷奶奶的土屋,屋前屋后都是水田,屋前的水田是沼泽,连牛都可慢慢陷进去。爷爷在土屋的阁楼上,当时我的梅姑妈及两位表姐围着他,他没交代什么后事,只是惦记着酒,酒是他在人间比较留恋的东西。

爷爷的传奇故事很多,每每想起他曾六次步行两百多里路,从岳阳月田到浏阳县城,一次带着煮熟的鸡五次带着四只活鸡,耗时两天一晚,或三天两晚,心里面便会漫起对他的思念,想着路途中的爷爷,一个六十几岁的乡下老头,翻山越岭,默默的,朝着他儿子的方向,向前迈步,脚步里浸透着一位父亲对儿子的爱意。

父亲曾在村里读了几年私塾,然后在湖北通城念小学上中学,家里贫困,上学时断时续,最后,中学肄业的他在月田一所新办的小学当教员。一九五〇年秋天,湘北建设学院来岳阳招收有文化的进步青年,已是共青团员的父亲一下被看中,谈话之后,立马要出发。父亲赶到家里,拿了件单衣两样生活用品,便匆匆往外走,奶奶跟在后边,问你要去哪?父亲有兄弟姐妹五个,姐姐与妹妹都已出嫁,惟一的哥哥在一九三八年当了国军,杳无音信。一直以来,爷爷奶奶不准父亲外出,怕他像伯父一样,走了就不回来。所以,父亲不敢说实话,只说出去几天。当时爷爷不在家,奶奶是小脚,歪歪斜斜地跟着父亲,却又跟不上,待她走过田埂,站在村边的石拱桥上时,父亲已走到山那边,奶奶只能看到一个小人影,与急冲冲的架势。正如龙应台所说,父母儿女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修行。在那刻,不管我奶奶有怎样潮湿的目光,我父亲都是看不见的,他没有回头,急着朝前赶,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去哪,然而,前方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让这位十九岁的乡村少年,急不可待地向前奔去。

听说,我爷爷就在那天晚上,追到岳阳县城,他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儿子的去向。那晚,父亲确实也在岳阳县城,他哪里知道我爷爷的着急,一群青年学生欢天喜地地海阔天空后,睡在县委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就随队伍去了湘潭。在湘北建设学院学习几个月后,父亲在湘潭、浏阳多个乡镇从事土改工作。这时发有工资,他想起了父母,几乎每月,他都会寄十块钱回家,不留具体地址,只说一切安好。他有防范之心,害怕我爷爷强行接他回家。他却不知,奶奶每回都拿着他的汇款单,摇着小脚,村头村尾,四处展示。

三年后,父亲工作固定下来,在浏阳县城关派出所当所长,这才写下一封家书,告诉详情。接信当日,爷爷决定去看儿子,这是一九五三年的秋天。奶奶在夜里杀了一只鸡,用老姜爆炒,缕缕的香气浸在田埂上的夜色里。天还没亮,爷爷提着瓦罐,瓦罐里装着奶奶做的鸡,往南赶路,他要在天黑之前,走到平江县城,寻到一户好心人家,在他家的柴房里,休整一晚,第二天清晨又走。在浏阳县境内,经社港镇,翻过蕉西岭,这是个七上八下的岭,就是七里路上山,八里路下岭,路在一条奔腾的小溪与山崖之间,是一条要道。过去有钱人,走蕉西岭多是坐轿子。那日,我爷爷翻过岭,天便开始黑起来,他继续走,前面的十五里路在他脚下,迅速地往后移。一路上,他怀抱着一罐炒好的鸡肉,自己却只喝泉水啃粑粑。在那刻,快点让儿子吃到瓦罐里的鸡,是他最强烈的愿望。爷爷激动地走进城关派出所,说着父亲的学名,不想却迎来一盘冷水,忙碌的工作人员回答说,不在,下乡去了。爷爷问,要多久回来?回答说:不知道。

父亲那天下午,带着几名干警,去大瑶反空投。当时,台湾经常在大陆上空投放东西。那天,他们没有空投人下来,却投了很多传单。传单内容,也就是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光复大陆的时间就快到了,等等。传单像仙女散花,撒得四处都是。这在当时,是一项很严肃的政治工作。父亲与同事在山里到处搜寻,花了两天时间,收到几十斤传单,用箩筐挑回县城。

却说我爷爷从派出所出来,直接去了饭店。那个时候住宿要填表,爷爷在表格中说来浏阳看在派出所工作的儿子。这项内容,居然惊动了饭店老板,老板一溜烟,报告了派出所,接着父亲的同事把爷爷接了过去,让爷爷住到了父亲的单身宿舍里。书桌上摊着半垛信纸,砚台上墨未干,墨块边搁着毛笔,在砚台边上放了几本书与一个日记本,爷爷坐在桌前,仿佛见到了儿子,而且是活脱脱的。床头墙上挂着父亲在家里就穿着的褂子,床上的被子,也是我奶奶缝制的,我爷爷在这个房间里闻到了他儿子的气味。他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夜无眠。

那晚,爷爷翻看过父亲的日记。因为很多年后,我听姑妈们谈起,爷爷曾对她们说,晓伢子日记里没有一句想爹娘想月田的话,说的全是工作。语气里佯装不高兴,其实高兴着,说这伢子是做大事的。

第二天一早,爷爷把那罐鸡提到派出所的餐桌上,要大家吃。说再不吃,就会坏掉,我奶奶也白做了,这么远的路,他也白提了,他说,你们吃了,就如我儿子吃了一样。父亲的同事,都如父亲年纪差不多,听爷爷这么一说,抡起筷子,几下就干掉了。后来,同事告诉父亲,爷爷在那刻,低头抽着旱烟。

两天后,父亲回来了,他腰上别着手枪,雄姿英发,威风凛凛,看得站在角落里的爷爷一愣一愣的。父亲的乳名,晓伢子,这本是爷爷张口就喊的。可是,就在那刻,那名字从爷爷的喉头咽了下去,他看到很多人跟父亲握手,喊他,万所长。这样的局面,让爷爷措手不及。三年未见的父子,没有激动的场面,爷爷用抽烟掩饰着他的喜悦,儿子不再是家里的晓伢子,他长高了,也魁梧许多。

父亲带着爷爷在县城的饭铺吃中饭,席间,很是沉闷,他们是典型的中国父子,在一起时,不交流,父亲儿子都端着。爷爷默默地喝着儿子给他上的二两浏阳河,田埂上的事奶奶的身体,在见面时父亲已问过。于是,爷爷说到家里的黄狗,很老了,老得有些走不动了。父亲一向喜欢狗。八九岁时,他养过一只叫小黑的狗,几乎与他形影不离。有一天,他上学去了,过路的国民党部队,把小黑打了吃掉。回到家,寻不到小黑,父亲抹着眼泪,在得知小黑已是别人肠中之物时,更是眼泪哗哗,爷爷奶奶为安慰他,又从别人家里抱来狗崽小黄。算起来,小黄来万家有十几年了。爷俩说起小黄,竟然有了笑声,最后,酒喝完了,爷爷倒着空瓶子,说,这酒,好是好喝,就是少了点。父亲也不接砣,像爷爷不曾说过。后来,父亲回忆,当时没有再买酒,一是手头紧,一个月十九块钱的工资,用起来很紧张。二是看见爷爷喝酒,就会想起奶奶对爷爷的唠叨。所以,在那刻,他明明听到爷爷说的话,却没有任何表示。六十多年后,父亲坐在株洲神农小区的房子里,回忆这一幕,重复着当年爷爷说的那句“好是好喝,就是少了点”他后悔不迭。他说,奶奶反对爷爷喝酒,是夫妻间的唠叨,而儿子不给父亲买酒,是不懂事不孝顺。这愧疚是自己老了,才明白过来的。

我爷爷那天从饭铺出来,执意要回岳阳,他说下午出发,可走过蕉西岭,休息一晚,第二天经平江县城,赶到梅仙镇歇一晚,第三天就可潇洒到家。父亲也没留,在饭铺门口,刚好有金桔子卖,这是岳阳月田没有的果子,父亲也没考虑我爷爷是否背得动,买下十斤,要爷爷带给奶奶尝尝。

爷爷背着十斤金桔子,飞起脚步往家赶,他想快点告诉我奶奶,他们的晓伢子不再是家里满崽的模样,现在出息了,在人前能理事了。有了这个信念,归途比来时要愉悦很多,在翻山越岭时,爷爷脚底生风。

又过一年,也就是一九五四年,这年的春天,岳阳月田山岗上花儿灿烂着笑脸,父亲回家了。他的这趟回家,让二老激动万分,因为他还带着刚刚新婚不久的新娘我妈妈。奶奶抹着泪,一会看看她儿子,一会看看我妈妈,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笑。听说,那一次,我的姑妈们都回了家,田埂上从没这样热闹过。

现在的夫妻,女的负责貌美如花,男的负责赚钱养家。可是我的父亲母亲生活的时代,男的负责革命事业,女的负责怀孕生崽。母亲在一九五六年二月生下大姐后,此后十年的美好时光,都在怀孕哺乳,前前后后,她生下六个孩子,四女两男,二姐在三岁时夭折,母亲因为我的闹腾,她产后大出血,最后停止了生育。

家里添丁加口,最欢喜的是爷爷奶奶,他们只要听闻母亲怀孕了,就在月田养几只鸡。浏阳来电话,说生了。爷爷便用篾笼子装上四只鸡,带上干粮与喂鸡的两升米,翻山越岭,步行两百多里。脚底生风的动力是这些鸡肉给我母亲吃后,会给他的孙儿孙女带来源源不断的乳汁。

爷爷不搭车去浏阳,主要原因是当时的火车与汽车不能带活鸡,还有,搭车麻烦,弄不好费在路上的时间,比走路还长。当时坐车只有一条路线,从月田步行三十里,去荣家湾坐火车到长沙,长沙至浏阳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所以,当天是买不到票的,只能买第二天的,有时第二天的没有了,要等第三天。在长沙转车等车,费时费钱,爷爷更愿意走山路。

这样送鸡,我爷爷重复了五次,而且不管生男生女,都送四只。最后一次,是我奶奶不在了,他独自一人喂大鸡,等着我二哥一出世,就把鸡送过来。奶奶在一九六一年春天过世,那个时节,中国大地正在过苦日子,乡村建立人民公社,吃大食堂,奶奶饿得身体虚弱。奶奶的过世,我也听到另一种版本,说是大哥出生后,奶奶听到报喜,一个哈哈,打得太猛,人就过去了。母亲在生大哥之前,已生了三闺女,祖母盼孙子的心情,可想而知。我情愿相信她是高兴而去,而不是活活饿死的。

爷爷是个乐天派,而且童心不泯。一九六四年秋天,傍晚的风儿吹得人正欢,梅姑妈在做饭,爷爷溜达到村口,几个后生围在一起,看谁能跳起,抓到樟树上挂着的一根草绳,爷爷站在那,看了一会,几个后生居然没一个能抓到。他一个六十七岁老头,对后生们说,看我的。说着就一跃而起,抓住了那根草绳,只是在落地后,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往前冲,一块石头绊住了他的脚,他摔了一跤,头着地,要强的爷爷飞快地自己爬起,还连说没事没事。晚饭的时候,他还喝了酒。不多久,他面色通红,说一身痛。当时,梅姑妈与两位表姐守着他,请来的医生说,这酒喝拐了,摔了一跤,说不定体内出血,喝酒加速血液循环,出血会更快速。但是,爷爷不后悔喝酒,临到断气,他说的话是,记得给我酒喝。

爷爷是一八九七年阴历三月十二日出生,排行第五,老小,奶奶比他大两岁多。娶亲时,家中还算富有,曾祖父家有几陇田,两百多亩,请有长工。曾祖父的兄弟有做官的,从墓碑上看,好像是个五品官。爷爷与他的哥哥们,都不下田干活,在家念书,却没有一个人考起秀才。考不上秀才又做不得事,等同废人,坐吃山空。兄弟分家后,爷爷在镇上开过饭店、肉铺。奶奶不识字,但一天的账,记得清清楚楚,谁家赊账多少,每一次的具体数目,都记在她心里的账本上。大概在一九二八年,爷爷想扩大生意,把家里几十亩田全卖了,交易时,他收的是现金,两箩筐白花花的票子,这只让爷爷高兴了几天。穷乡僻壤,不知白洋政府已垮台,他们印的票子成了水。爷爷一夜之间赤贫,当时他悲愤,却能面对。只是没想到,二十年后,他被划为贫农,而买他田的人,成了地主,在村里动不动就挨斗,而且影响着其后人的前途,爷爷的子女及孙辈,在以后的几十年,一直以爷爷是贫农而光荣,学习工作路途顺畅。人生的不可思议,太具戏剧。

爷爷落气后,父母带着三岁多的大哥与肚子里的我前去奔丧。一路上,汽车火车又步行,这些舟车劳顿,我全能感受,我很累,尽管是在母亲的子宫里,于是我拳打脚踢,表达着我的强烈不满。母亲以为我要生在岳阳。姑妈们弄来安胎汤,灌下去后,我才渐渐安静。我奇怪胎儿也会有记忆,田埂上走动着几只鸡,那本是在我出生后,爷爷要送去浏阳的。梅姑妈杀了一只,炖给我母亲吃,我在子宫里也跟着吃,而且吃得很欢。我随父母上了几趟山,跪拜我的爷爷奶奶,母亲身子重,每次都是姑妈搀扶着。山上,除了我爷爷奶奶的坟,还有老爷爷老奶奶的,几乎所有的坟,里边躺着的,都是与父亲有血源关系的亲人。在那刻,父亲很有感慨,指指点点,跟母亲说,这是我爷爷与奶奶,那是爷爷的爷爷与奶奶,这边伯爷爷伯奶奶、那边是叔爷爷叔奶奶。山很大,父亲根本数不过来,最后只能一路沉默,听着山风嗖嗖地响,感觉是他们那边传来的声音。

三十多年后,伯父从台湾回来,父亲带着一大家子,十七口人,浩浩荡荡从村里走过,田埂上的老屋还在,只是已是别人的家,村里有两位父亲的堂侄,所有的亲戚不是远走他乡,就是躺在了山岗上。这个时候的父亲,想起了他母亲的目送,想起十九岁独自一人的远行。这种远行,像是要去寻找我们。而我们的到来,是父亲的牵引,血液的召唤。在村口,有着几百年岁月的石拱桥,除了桥面,四周布满青苔,父亲站在奶奶曾站过的地方,看着他的孩子孙子满山遍野地奔跑,想着自己完成的生命使命,他哈哈地笑个不停。

因为血源,远在他乡的人,总会回来祭拜躺在山岗上的人。但我想,我这一辈还能去岳阳月田问候山岗上的爷爷与奶奶,但是,我的一下辈,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今天写下这些文字,希望在某个时候,他们能读到,从而知道自己血液的源头,有这些先人的存在,以及他们平凡的故事。

最近读《西藏生死书》,让我相信轮回,死亡是另一种生的开始。父亲也许有一天又能见到他的爹娘,把我写的满纸思念当面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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