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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鲤

2015-04-23蒋丽萍

山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盆子花花机器人

蒋丽萍

花花不是一朵花,也不是小猫小狗的名字。花花是个大男人。

5岁那年,他对家里的地炉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结果在探索的过程中大头朝下,整张脸与熊熊煤火实现了零距离的无缝对接。抱到枫河镇卫生院,男医生、女医生挨个往后缩,一边吸凉气一边把头摇成拨浪鼓:“这个样子就是到省里大医院也治不好,抱回去吧。”爹妈也听话,于是把他抱了回来,任土郎中擦狗油、喂米汤,竟然活了。只是原先他的大名再无人叫。上学后,就连小学校的老师都开口闭口地叫他花花。

“花花,坐到最后一排去,脑壳埋起。”

“花花,明天你放假,镇上来参观。”

“花花,照相你就不要参加了,影响班级形象。”

花花一直赖到四年级才辍学,全校的师生只差要放爆竹赶他了。花花倒是很淡然,从未见他对自己的境遇表示过悲伤或者愤懑。他的脸常年只有一种表情,就算他用尽吃奶的力,也做不出第二种表情来。但花花的脸并非一无是处,他的脸是远近闻名的胆量检测器、可治小孩半夜哭,以及乱跑不回家等疑难杂症。如果能够屏住呼吸端详几秒钟,还可以发现他的脸颇具国画意韵。他脸上那个叫伤疤的总指挥,没准儿还有几分艺术修养呢。花花的左半边脸,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密不透风”。他的五官大部分被狠狠地拽向这一区域:眼睛是个塌陷的坑洞;鼻子是两个眼儿;耳朵还有半边,嘴唇是翻卷的两截腊肠,裹不住白森森的大牙。另外那一半,自然就是“疏可跑马”。唉,换成“跑疤”会更贴切。五官都投靠了左边,右边只剩疤了。紫红色的斑痂层峦叠嶂。

所以说,乡里乡亲还是很厚道的,叫他花花怎么着也比直接叫疤疤好听。

爹妈看着他都要愁死了,后来就真的愁死了。头上一个哥,脚下一个弟立马和他划清了界限。若非要全族出动的大事件,轻易不让他踏出门。花花神憎鬼厌地独自活着。活到35岁,居然交上了好运。

花花家祖祖辈辈生活的枫河镇,是出了名的水多。其中最大的一条河叫枫香河。枫香河在这里汇集了数条支流后,转换方向冲向东边的峡谷,声势极为浩大。早几年就有专家来看过,坐着县里的小车,站到高处指指点点。说是这里适合建电站,大好的资源浪费了可惜。规划后一看,大半个枫河镇都泡在蓝汪汪的水淹区,花花所在的村子更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干纱线,政策是整体搬迁。还算顺利,僵持一阵,讨价还价一阵,小打小闹近距离上访一阵,最后大家集体搬到120公里以外一个叫黄土坡的地方。新生活开始后,家家户户拿着补偿款盖新房。花花名下的房屋土地最少,拼拼凑凑也盖起了三层楼。户口成了居民,新生活里再没有了种地这一项。挣钱的三条路分别是打工、租房、吃低保。低保名额有限,不穷、不横也吃不上。打工呢,从来跟花花无缘,谁敢用他。事实上,打工这件事跟大多数村民都无缘。这么多劳动力从土地上走出来,哪有那么多工作可做。新长起来的娃娃也不爱做,嫌钱少受气还累成狗。他们的眼睛盯着爹妈手里的征拨款,那里有他们幻想的整个世界,征拨款永远不会被用完的。不过还好,有房屋出租这条路。

黄土坡在三县交界处,不出物产,也没有工矿,原先就是一片荒坝子。自打成了移民新区,转眼繁荣得很。衣、食、住、行、玩,各门各路呼啦一下全涌进了黄土坡,南腔北调的声音此起彼伏,黄土坡变成了黄金坡。到处都在传说搬迁户们获赔了多少多少钱,黄土坡上现在是有钱人的世界,家家发的财,几辈子吃不完。形势简直一片大好,绝对不是小好。但是,冲着赚钱而来的各路人马很快发现,累死累活到最后,最赚钱的人是房东。移来枫河镇的人,几乎都成了房东老板,房子租给想来挣他们钱的外人。花花自然也是。

花花家的一楼,租给一户收荒的人家,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黄土坡发达了,大家都是城市人的派头。喝一口糖精水兑的饮料,要撕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让拾荒的笑到嘴巴歪。收荒是门好生意,那家人从早忙到黑。谁知道没过多久,精壮的收荒男人竟然得了一场急病就死了。丢下女人拖着两个孩子,顾得了前顾不了后。眼看连房租都付不起,只好来求花花宽限他们几日。花花心软,再说他哪享受过被人请求的滋味?还是个女人!那滋味真他×好。时来运转真他×好。手一摆,花花说:“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给吧。”那女人千恩万谢着,深深地望了花花一眼。

那是什么样的一眼哟,直接就把花花的命拿走了。大家这才想起来,花花烧伤的是脸,他身上别的零件可没有问题。被大家当个玩意儿叫了这么多年的花花,人也是条汉子,知饥懂渴晓得想女人。

如果是早几年,花花显露出这样的心思,肯定会被人笑落门牙的。可如今不一样了,花花大小是个有家财的人了,不一样了,就连他脸上的疤,都好像比以前平顺了似的。立刻,就有好管闲事的本家六婆替花花出马说合。

六婆走进收荒女人的屋子,胜券在握:“你还想找个哪样人?还能找个哪样人?别的不说,就说你拖着个机器人……”

机器人是收荒女人的大儿子——脑瘫病人。

和花花一样,这个六岁的娃也是大名早已湮没。每天清晨,收荒女人摆一把椅子在磅秤旁,然后把他拦腰绑在椅子上,两腿之间垫一块厚布,吃和撒都在椅子上完成。这娃很安静,一整天耷拉着脑袋。口水顺着嘴角吊长线,眼睛白乎乎地斜着,找不到焦点。天一擦黑,收荒女人双手托住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提拉起来,他的两手两脚没骨头似的晃荡,拨一下摆几摆。也不知是谁挑头叫了一声“机器人”,就这么叫开了。没人见过真的机器人,也没人想过去探究一下,机器人到底是不是这个样子。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总之是异于常人的品类。

收荒男人不待见机器人,他是女人带过来的累赘货,又不是自己下的种。每次卖废品挣了钱,他就牵着三岁的小儿子上街去吃。小儿子叫作小盆子,肚皮也跟盆子相似。牛肉粉、羊肉粉、鸭块面、灌汤包,什么都用手一指——要吃。收荒男人有求必应,喜滋滋地看着小盆子吃,连汤渣都想不起给机器人捎几滴。机器人倒还好,什么都不懂。所以如果身体不济,最好连智商也不济,这算有福。看见妈妈掉眼泪,机器人咧咧嘴,笑模笑样的。女人悲从中来,眼泪更加止不住了。收荒男人回来说:“你号丧啊,咒老子不安生。”女人赶紧止住声,收荒男人靠力气吃饭,那两膀子蛮力可狠了。可是再狠,你还狠得过阎王?命啊。

六婆拜访了收荒女人,据说收荒女人没搭话,只是抹眼泪。这算什么答复?六婆气咻咻地走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好些人去研究过收荒女人。得出的结论和六婆一样:脏,真脏。这女人的屋子跟猪圈差不离。到处都是收回来的破烂,小盆子每天玩耍其间,眼珠不转、不叫唤甭想找到人。怪了,他也不生病。这女人做饭也跟熬猪食差不多,说不清颜色的剩菜跟剩饭搅成一锅,不管烫不烫就大勺子往娃娃嘴里灌。你说就这德行,还能嫌弃花花?花花不就是脸有点儿丑吗,三层楼又不丑,荷包里摸出的票子更不丑。

花花的婚事,后来还是他自己搞定的,转折点是一条红尾巴鲤鱼。

花花这人,长年带给别人很多不便挑明的妙处。比方说,某家媳妇被老公恶揍了想不开,看见花花,立刻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不错的;某个爹或者妈被自家的淘小子气了个半死,看见花花,立刻庆幸自家的小子只是淘气而已,脸上皮光肉滑,前途还是可期的;若是有人偶尔做了件良心不好交代的事,看见花花,只消客气地搭嘴请他屋里坐,立刻便为自己恢复了善良声誉。至于真的去和花花做朋友,那是不必的。一个坐标被钉在最低处的人,往往可以带给旁人许多幸福。花花就是如此。他是全村乃至整个枫河镇的比较对象,他的名字出现在无数的酒余饭后。热闹全归别人了,轮到自己就剩下寂寞了。村里寂寞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多数滥上了酒。花花不滥酒,他的爱好是扳罾。

四根长竹竿交叉绑牢实,四角坠一张大网,再安上一根且粗且韧的长竹做撑杆,一杆罾就得了。枫河镇好多人家有小船,会扳鱼。花花的爹就精通这门手艺,少年时的花花随他几乎扳遍了整条枫香河。有许多年,花花家桌上四季的荤腥,除了梁上的几挂腊肉,就是这河里的鱼虾。枫香河是条丰饶而慷慨的河,特别出鱼。鲢鱼、鲫鱼、黄腊丁、青壳虾,出得最多的是鲤鱼。

涨水的时候,花花爹站在河岸边下罾,怕花花失足被卷走,把他赶到远远的坡脚待着。花花躺在青草地上,嘴里噙一根刺梨的嫩苔儿,看天上的云朵。那些云千姿百态,白的像作业本,灰的像铅笔芯,还有深黑的像打翻的墨汁。一会儿聚,一会儿散,飘过来,又飘过去,最后都飘到了山的背后。枫香河的四周全是山,那些山像枫香河的水一样连绵不断。

波平浪静的季节,花花爹把船划到河水中央停下来,让花花掌着竹篙,他整理罾网。整理好了,爹徐徐将竹罾送入水中。脚下踩定罾杆,双手腾出来点烟。一卷叶子烟吸罢,爹说:“起得喽。”便可起罾。爹提着罾杆两臂用力,身体向后抻,人和罾网沉沉地挂在竹竿两端,像一杆巨大的秤。罾网被拉出水面,花花眼尖,总是能第一个看清网里的收获。

“爹,有鱼!”

“爹,青壳虾!”

起罾的瞬间,是花花最快乐的时候。他在船尾跳脚拍手,脸上一抽搐疤痕越显狰狞。爹叹一口气,知道他是在笑。花花的笑,只有爹娘看得出来。最开心的一次,是爹扳到了一条尾巴完全红透了的鲤鱼。那是多漂亮的一条鱼啊。花花亲手将鱼从网里拿出来,双眼放光,哀求说:“爹,这条不要吃。”

“要得。回家给你娘说,留给你养。”

爹笑着点头,竹篙深深插进河水。小船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家的方向。

花花养着那条红尾巴鲤鱼,养了好多天。清晨醒了,趿拉着鞋就奔向水缸,趴在缸沿上和鱼说话。鱼在缸里摆着红尾巴,好像在回应他:“哦,哦,是这样子啊!呀,呀,是这样子啊!”

那条鱼后来消失在某个花花醒晚了的早晨。一整天,花花都在到处找他的朋友。水缸里没有,门前的小溪里没有。问娘,娘说:“可能它想家自己走了。”问大哥,大哥说:“煮来吃了,早就该吃。”花花翻遍家里的锅碗瓢盆,终于松了一口气,确定红尾巴鲤鱼没有变成牙祭。晚上爹从田里回来,摸着他的头说:“再扳。爹再给你扳一条一模一样的。”

可是好多年一晃而过,直到花花爹入了土,也没能再扳起一条红鲤鱼。

爹娘没了以后,花花拣起了那杆罾。他扳罾的技术一点儿不比爹差,知道在什么地方下罾,什么火候起罾,扳的鱼虾总比别人多。多了就拿到场坝上去卖,隔三差五地补贴点儿油盐跟烟钱。将卖不完的带回来,送人。大哥家的小子喜欢吃鱼,赶场天等在花花的门外玩泥巴。花花见了远远招手,把大的选出来给他。那小子也不叫人,拎了鱼掉头就跑。花花在他身后大声呼唤:“喊叔,喊二叔——”

搬到黄土坡,远离了从前,远离了河。船啊罾啊这些东西用不上了,多数都留在老宅祭了水库。花花是少见的把罾带到新家的人。那杆罾是他爹做的,他打的下手。罾杆磨得光亮照人,全无爹和他的手痕。旁人鄙夷地说:“黄土坡,黄土坡,听名字就晓得只有黄土没有河,你上哪去扳罾?”花花偏不信。他说:“水土水土,有水就有土,有土就有水。”他闲时又不加入黄土坡的新居民们喝酒、搓麻将的队伍,一个人喜欢四处走。像小时候一样看山、看天、看云,边看边走。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远,还真给他找到了一条小河。花花高兴极了,决定第二天一早就来此扳罾。

时间已经是秋天,太阳出来得比夏天迟。花花起床后站在三楼的走廊上,一边洗脸一边看天。天刚刚亮透,蓝紫色的霞光还没有完全褪尽,远近的房屋街道笼罩在宁静里。划给花花他们盖房子的这块地,一半是靠开山开出来的。连绵了几千几百年的青山,被劈出东一个、西一个的断面,用混凝土覆盖着防止滑坡。花花不太适应新居四周了无生趣的水泥颜色,也不太适应清晨的这种宁静。从前在枫河镇的时候,家家门口是树,人人起得都很早。男人呼噜噜地吃面条,吃完了好扛锄头去地里;女人煮完人吃的,又忙碌猪吃的。现在都懒了,打麻将通常半夜才散,越来越多的人要睡到上午10点才会醒。做房东钱来得简单,大家学会了享受。老辈们关于节约啊、勤快啊之类的陈腔滥调,早没了市场。几家老人闲不住,在山上开地种瓜、种菜,还要被一心想洗掉泥巴味的儿孙埋怨。

抹过两把脸,花花完成了一轮远眺,目光转到自家楼下。

收荒女人在装车。一辆三轮车停在坝子里,女人在屋子与三轮车之间穿梭,把一摞一摞的厚纸板放上车。吸饱了潮气的纸板很重,女人明显吃不住劲儿。花花起了下楼帮手的心,抬腿走了几步,还是停住了。六婆添油加醋的话他还没忘记。女人费了好大的劲儿,纸板终于在三轮车上高高耸起,小山似的被捆好了。累极的女人伏在纸板上喘气,腰背起伏,一个浑圆的屁股对准花花。花花歪脸不想看了,眼角的余光却没有离开。

女人喘足了气,又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背上背着小盆子,手里抱着机器人。她把机器人放在三轮车的边沿上,用绳子将他与纸板捆成一体。一分钟后又松开,把小盆子也从背上松下来。女人把小盆子放到车沿上,还没动绳子,小盆子两脚一蹦就下了地。女人把小盆子拽回来,一把掐住按在三轮车上。最后,女人背着机器人坐到驾驶位上,留了一个车座尖给小盆子。小盆子反身骑着,抱住女人的脖子,脸贴着她的胸口。女人欣慰地一笑,娘儿三个就这样“突突突”地开走了。

那天花花去扳罾,一路上心神不宁。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不宁。

新发现的小河水浅,远没有枫香河好下罾。花花顺着曲里拐弯儿的岸边走,燥热地踢着石子儿。晒谷子的天气,正午的阳光刺眼得很。这地方树少,山包光秃秃的,哪有枫香河边的葱茏。好端端的枫香河,好端端的枫河镇,如今都归为半夜的梦了。

花花眯起眼睛,撇着嘴。突然,“哗啦”一声水响,一条鱼从河水中央跃出水面,一扑腾又扎回水中。花花揉了揉眼睛,希望能再看到一次。哗哗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自顾自地流淌,方才的情景就像没发生过。花花二话不说放下罾,就是这儿了。那条鱼尾巴上的一抹红光,足足有穿透过去与未来的魔力,让他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心神不宁。

当花花扛罾走回家的时候,太阳正在下山。收荒女人一家三口坐在门前吃饭。小盆子端着碗自己扒饭吃,女人在喂机器人。看见花花,小盆子和机器人同时发出了声音。小盆子惊叫一声缩到女人身后,他害怕花花那张脸;机器人发出的是一声短促的“呀”,歪在椅背上的脑袋大有想要晃动的趋势。花花沮丧地低下头,不敢看收荒女人半眼。原本的兴奋,瞬间消失殆尽。对于自己的脸,他从来没有这样憎恶和绝望过。他大踏步地走过娘儿仨的身边,机器人又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脆的“呀”。女人赶紧伸手,想捂住机器人的嘴。她欠着花花整整三个月的房租,万一惹恼了他,这一时半会儿往哪里搬呢。机器人的小手费力地动弹着,指向花花的手边。花花的手提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一条红尾巴的鲤鱼在落日的余辉中光芒万丈。

机器人喜欢那条红尾巴的鲤鱼,真是想不到。

花花把鱼放进大盆,注上清水。那鱼红尾巴一摆,顺着大盆的边缘游起来。朝这边游几下,又扭身朝另一边游几下,和许多年前在水缸里的红鲤鱼游得一模一样。机器人的眼睛少见地有神,嘴里不住地叫唤:“妈,妈,呀,呀。”

“不是‘呀,是鱼。鱼——鱼——红尾巴鱼。”

耐心地纠正过机器人后女人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并没有看花花,但声音很温柔。

“不嫌弃就在这里吃吧,我去给你盛饭。”

花花想说不用了,又舍不得这么快说出口。等他说服自己要开口时,冒尖的一碗米饭已经递到了他手边。上一次有人这样为他盛饭,还是娘在世的时候呢。花花埋下头,幸福得身体几乎要爆掉。女人做的菜也不错,一碗糟辣椒炒豆腐,红是红,白是白;白菜汤也好,菜叶绿绿的,汤色清清爽爽。

有了这档儿事,余下的就好办了。花花睡一夜起来,拎着锤子悄悄地出现在收荒铺门前。女人前阵子收了几件破家电。破家电整卖不值钱,要拆散了才好卖。铜归铜,铁归铁,马达归马达,分类卖才赚得多。拆解的活儿从前是收荒男人做的,现在花花不由分说就动起手来,女人也不好说什么。作为报答,留下花花吃午饭,然后是吃晚饭。第二天又是留花花吃午饭、晚饭。再后来女人开着三轮车去卖废品,花花就替她看着机器人。本来可以连小盆子一起看的,可惜小盆子怕花花,始终离他远远的。机器人不怕花花,他喜欢和花花在一起。花花和他一块儿看鱼,一块儿笑得咯咯作响。花花也不捆机器人,不是背着他,就是抱着他。

这条红尾巴鲤鱼在大盆里活了五天。一天早晨起来,女人先发现它翻了白肚。花花知道后疤脸抽动着,把女人吓了一大跳。其实花花现在的难过,早已没有小时候强烈了。他在想怎么跟机器人解释呢?

女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边捞鱼一边说:“这条鱼不吃吧,扔远点儿。自来水的消毒味大,活这么多天已经不容易了。”

花花问:“要是机器人哭呢?”

女人说:“哄他呗。就说红鱼想家里的妈妈,自己走了。”

女人说得轻描淡写,说完用手拢一下头发,像极了花花长眠在枫河镇高山上的娘。

花花一下子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来,想也不想就张口说:“再扳。我再给他扳一条一模一样的。”

他们的婚礼在半年后完成。简单的十桌酒席,就摆在花花家楼下的院坝里。

第一夜,女人事前像决死的勇士一般,暗中给自己下任务。不管高矮,花花来什么都接着。结果花花倒比她羞涩。自己先灭了灯,上手也温存。后半夜,女人躺在暗中听着花花的鼾声,想到花花身上的蛮力也不输那个死鬼,但人家晓得留力。他是真的对自己好呢。女人迷糊着想得睡了过去。醒了看见花花的脸,之前想过的那些又忘了。

花花心里知道,女人多少还是不情愿的。让她最后下决心的,是两个娃娃的将来。花花有房子有进项,对娃娃好,心眼儿又实诚。跟了他,有把握当家。还求什么呢?自己是嫁过几道的人,就像六婆说的,还指望找个什么样的人?女人什么都想得很清楚,但就是看到花花的脸一次,心凉一次。忍不住。

凉归凉,履行起做老婆的职责,女人半点也不敷衍。花花的日子渐渐有滋味起来。出门的衣服鞋袜抻展了许多。三餐规律,晚上又身心愉悦,很快长了一圈肉。相反女人倒是瘦了。她的收荒铺照旧开着,生意也有起色。花花说不要这么辛苦,女人不听。于是花花拉着她去领结婚证。女人的户口远,随身只有身份证。花花经人指点费了点手脚,也办下来了。大红烫金的结婚证和三层楼的钥匙一道塞给女人,让她落心。

花花低声叫着女人的名字,说:“满夏,你放心吧,我不会没良心的。要是我死在你前面,房子全部是你的,法律保护的。”

女人笑了:“我放心,晓得你是好人。”

笑归笑,收荒铺还是继续开门。女人温顺的眉眼背后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猜不透。不过花花也懒得猜了。得来不易的家庭生活,天上掉下来的福分,他知足。女人要继续收荒,他就帮手。帮手做笨重活路,帮手照看机器人。小盆子已经5岁,送进了幼儿园,再不用混在废品堆里找破烂玩具。逢到二楼的租客交租金,花花就塞钱叫女人去买衣服。他并不陪同。女人不跟他客气,是钱就接着,也从没叫他陪同过。两人偶尔一道出门,都是在附近。也不并排,一前一后走着,走在邻里乡亲的目光和口水里。

六婆吧嗒着嘴说:“人是桩桩,全靠衣裳。看不出呢,收荒婆娘几件好衣服一穿,屁股是屁股脸是脸的。”

又有人说:“风水轮流转,花花喜欢机器人超过喜欢小盆子。要是小盆子的死鬼爹活得转,只怕要气死。”

还有人说:“图他的钱呗。你以为是真心和他过啊?蛋都不给他下一个。”

关于最后这个问题,花花也想过。但女人老怀不上,说怕是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行。花花问了中医,得了一个方子,要他七天一只鸡炖给女人吃。于是花花成了鸡市的熟客,直到有一天,有人看见女人悄悄在药店买避孕药。花花很生气,女人也不辩解。老招式,一个劲地哭。花花最怕女人哭。嘟囔一阵,喝了几杯闷酒也就罢了。日子照旧过。抡起锤子拆女人收回来的破电器,力气照旧十足。

花花拆电器的时候,机器人是他最忠实的观众。他用两只不对焦的眼睛斜望着花花,嘴里呵呵有声。花花知道这是表示赞赏,锤子挥舞得更加卖力。

女人摇头感慨:“这个憨包娃。”

花花不同意:“他才不憨呢。他看人不看脸,哪个好哪个不好,他清楚得很。”

女人笑了:“你跟他倒合心。”

这话花花同意:“说对了。”

女人说:“这个娃娃命苦得很,到处遭人嫌,遇到你也不枉投这回胎。”

话说完了,抱起机器人,一起看花花舞锤。花花赤着上身,宽肩膀,细腰条,身上皮肉紧绷绷的。细密的汗珠顺着脊沟流下来,一直流到腰窝下面的皮带深处。女人心说,要是不看脸,花花还真的算条好汉子。

慢慢地和黄土坡的人熟了,女人也说话摆家常。有人问起机器人的亲爹,她说死了。后来有一天,一个花裙子小姑娘打女人眼前过,女人眼睛直直地看了半晌,眼泪汪汪。有好事者觉得蹊跷,赶紧问。抽抽搭搭的女人没绷住,被撬开了话匣子。原来机器人的亲爹没死呢,女人乡下老家还有一个女娃,十岁了,和走过的小姑娘差不多。女人说老家的男人嫌弃姑娘,也不知道让她念书没。再问,有男人有姑娘你怎么跑出来跟着收荒的?女人指着机器人,他亲爹要卖他。老家那边地里长不起东西,时兴讨饭发家。大人进城没人可怜,就租他这样的带着,一个月给五百块。好事者说,也划算啊,不用养还进钱。女人说,要签文书的。死在外面了给两万块,爹妈不能去找。丧德呀。

女人暴露了这个大秘密,不消两个钟头就传进了花花的耳朵。那天晚上,六婆带了三两个妇女特意在花花家附近散步,散过来散过去,天都黑透了还在转。隔天又向花花家的二楼住户打听,问晚上听没听到什么动静。结果她们大失所望,败兴而归。谁也没见女人有挨揍的迹象,反而看见花花大包小包买回家,一天买了两趟。第一趟说做粉蒸肉,女人喜欢吃。第二趟说买的水果糕点,小盆子的幼儿园搞活动,每个娃娃都要带吃的,带少了没面子。

好多人想不通,收荒女人老家有男人,她这是重婚,花花怎么可能不问。花花确实问了,只不过问得很温和。女人这次没什么隐瞒,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她是在机器人两岁的时候跑的,跑出来就没回去过。文化浅,又拖着机器人,最简单的工都做不成,一直拣废品。跟收荒男人就是卖废品的时候认识的。收荒男人的老家也有老婆孩子,每个月都寄钱回去。女人说,大家进城讨生活不容易,伙在一起过经济实惠,到了该散的时候就散。要是没有小盆子,只怕早同他散了。还说,这样过日子的人多着呢,都是走一步算一步,总比单着强。

花花说我不想这样,要过就过到老。女人说你真的不嫌我?花花说我晓得你嫌我。两个人说完这番话,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灯光在两人之间骤然明灭摇曳,一只硕大的飞蛾绕着灯泡扑棱翅膀,扑棱几下又朝灯泡撞几下,撞得翅须歪斜,粉尘四散。

女人脱下拖鞋,一鞋底将飞蛾扑落。正要重新穿上拖鞋,花花上来一把箍住她。花花的头伏在女人肩上,热气一浪一浪拱进女人的衣领。

花花问:“你会不会走?”

女人沉默了半晌,说:“你对我最好,我分得出好歹。”

花花又问:“你是不是想姑娘?”

女人点着头,眼泪一颗一颗落在花花的胸口上。

花花说:“那我们去接她。”

女人吃了一惊,仰起脖子望着花花。她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细地看花花的脸。心没有扑通扑通地跳,也没有发凉的感觉。真是稀奇了。

女人问:“三个娃娃,咋养?你不要自家的了?”

花花说:“想的。你要是心不跟我,生了也没意思。”

女人又问:“为哪样对我这么好?”

花花说:“我觉得你亲。”

女人再问:“你不怕我去了回不来?”

花花说:“不怕,我有结婚证。他没有结婚证,你说过的。”

花花一本正经,庄严得像新闻联播里的发言人。女人笑得一仰一俯,没再说话,眼色慢慢变成了映着渔火的枫香河水。星星零零的光斑,一漾一漾的。

枫河镇的人自从搬迁开始,不曾见过的新世面太多,好多以前觉得新鲜有趣的事都不再有议论的热度。可是,花花知道了女人重婚还把她当宝一样,实在叫人侧目。大家后来一致认为,是花花的自卑太重了。那样的一张脸,有个双眼皮的母猪肯跟他都是宝了。

花花不傻,当然知道人家拿自己当笑话。不过他不以为意,也不屑解释。想侧目就侧目吧。他半辈子都生活在侧目里,知道怎么应付。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要想找疼才去在乎。有些人总把放箭说成关心。把人关心出了内伤,又不管医。

女人应付的方法也特别。礼拜天,她拉着花花的胳膊,说咱们上街,给你买双鞋。花花说算了,够穿。女人横了他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呀。花花赶紧软口,说听你的。小盆子牵着,机器人背着。花花走了几步又停下,说我戴个口罩吧。女人又横他一眼。花花说,晓得你不怕,吓到街上的娃娃不好。

一家子四个脑袋六条腿,去逛黄土坡的新城。新城修得好气派,街上摆着花,街心花园还带喷泉。高楼大厦里的东西见也没见过,贵死人,清风雅静的没几个顾客。花花说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女人说你有几个钱。过日子要细水长流,就靠那点房租,万一哪天没人来租了呢。

中午,四个人在小饭馆炒菜吃。小盆子不肯坐在花花旁边,又不肯坐在花花对面。花花尴尬地把刚摘下的口罩再戴上,说你们先吃。女人抬手给了小盆子一记,说别惯他。你要真当成你的儿,就别惯他。小盆子挨了打,咧着嘴说我不是他的儿,机器人才是他的儿,两个奇形怪状。女人再抡他一下,问是哪里听来的。小盆子说幼儿园好多人说。女人说谁说了谁烂嘴巴。一个是你哥,一个是你爸,你再说我撕破你的狗嘴。花花赶紧圆场说,喊叔就可以了,喊叔。又安慰小盆子说,你不是想要变形金刚吗?吃完了去买。小盆子想着变形金刚,嘴巴瘪了几下不出声了。

女人说:“少买东西。良心不是花钱买的。”

往花花碗里夹了两片肉,女人又说:“他还小,教得回来的。我来教。”

这一通闹,动静比别的桌子都大,引了小饭馆的老板出来。听了口音看了脸,一眼就认出是花花。老板也是枫河镇移来的,跟花花不在一个村子,但早知道花花。花花没想到自己这么有名,局促起来。老板呵呵地笑,说到处都在拆,都在搬,七八个县都有人移到黄土坡来。我们枫河的人比起来是少的,听到口音就高兴。叫小妹打了两杯杨梅酒,又送来一盘花生米,要跟花花喝一回。

花花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受宠若惊连忙让座。女人挪到桌子边,安静地给机器人喂饭,听他们聊枫河镇。

老板下了半杯酒,牢骚多起来:“黄土坡这个鬼地方,顶不了枫河镇一个脚趾头。”

花花忙不迭地点头,说:“就是,就是。”

老板说:“这么多人换了户口,说变城市人就变城市人了?”

花花说:“又没工作做,又没土地种,闲得皮子塌。”

老板说:“那咋办?哪样都不好做,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我都怕是要关门。”

花花羡慕地四下一望:“我看你生意不坏呢。”

老板扁嘴叹口气,说:“不行啊。你看见东头的工业园没有,牌子倒是打得大,里面开工的有几家?尽是空壳子。有的厂房里都长草了。就这地方,哪个来?来来去去就是这几个人。”

女人听了半晌,插嘴说:“只出不进,有几个敢上街吃饭。你大哥家的房子都空了两间,人家说生意不好不做了。”

老板说:“我听人说,这个叫空心产业,泡沫经济。泡沫晓得不,呼的一下吹起好大,呼的一下又破了,米汤泡饭还原。人家说,上头也在伤脑筋,要请专家来开会。”

花花笑着说:“那不就好了,专家肯定有办法。”

老板呲呲牙:“好哪样。搬这里搬那里,又喊招商又喊创业,哪一回不是专家开过会的。”

什么经济泡沫,空心产业,这类高深的话语花花一概听不懂。他只依稀觉得,老板讲的话有道理。再这样下去,黄土坡只怕要穷了。不过他也不赞同老板的忧愁。一棵草就有一颗露水养,有手有脚,总饿不死。

吃完饭,老板要给他们打折。花花说不用了。女人忙说:“你就领人家大哥一片心嘛,难得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又难得在这里遇到。”

出了饭馆,花花说:“你越来越财迷呢。”说完自己先笑了。女人现在又凶又财迷,事事拿主意在他前面。不过花花乐意,心里还觉得更踏实了。

再为机器人扳一条红尾巴鲤鱼的事,机器人早就忘记了。可花花一直记着。有天早上起来天气好,花花就说背机器人去扳罾。女人全部心思都在生意上,想快些存够钱去接姑娘,也不管他。点头说早点回来吃饭,注意水。

背着机器人,扛着罾,花花高高兴兴地走在路上。走到上一次发现红鲤鱼的地方,水还是哗哗地闪着波光,不停地向前流。不过河水沿岸的树似乎长好了不少,地上还开着野花。总算没有辜负五黄六月的日光和雨水。花花摘了一朵黄色的给机器人。机器人拽不稳掉进水里,一转眼就随水漂走了。花花又摘了一朵紫色的。机器人这回拽住了,没掉。花花很惊喜,狰狞地笑。机器人也好像很惊喜,呀呀地大叫。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倒映在河水里,花花说:“奇形怪状,我们是两个奇形怪状。哈哈,你说是不是呀,机器人?”

机器人动着脑袋,舞着手脚,动作的力度和幅度都小得可怜。但花花知道机器人是真的高兴。他自己也是。

对于机器人,花花没太当他是个包袱。女人有两次夜里翻身抱住他哭,说不晓得前辈子造过哪样孽得了这个娃娃,眼泪都为他流干了。年轻那阵又穷又不懂,也没带去治。对不起他,对不起丢下的姑娘,现在又对不起你。害你背这么一个包袱。花花说哪样包袱嘛,我们有一口吃的,他就有一口吃的。女人说以后呢?我们老了呢?他咋办?

这是花花不愿意听到的问题,勾扯出很多不愿回想的东西。比如很多年前偶尔醒来的深夜,耳朵里飘过的爹娘的叹息。

女人最后说:“不想了。我们过一天他就过一天,我们不行了就带他一起走。”

女人的声音里有一股子坚决,一股子悲壮,一股子只要认定了就天崩地裂也不会丢手的痴倔。这几股气流夹带在女人温软的肉体气息中,是花花不能抵抗的。花花把头钻进女人肥满的两乳间,那种安适和笃定,无法用言语说明。

那天扳罾,手风一直不好。接连好多次,都只扳起几条两三寸长的白条鱼。还是鱼秧子呢,花花把它们扔回河里。看天色不早了,扭头对机器人说:“我们回家吧,红鱼今天不来了,我们明天再来找它。”

机器人不依,小脚在花花背上不安分地扭。自打和花花在一起,这小东西开始有了脾气。以前没见他使过性子。也许是使过的,但使了也没人理他。现在他知道花花会理他。他清楚花花。

花花果然拍着他的手,妥协了:“好吧好吧,我们再扳三次。说好了,就三次。红鱼来不来我们都要回家。”

机器人同意了。那天他不像弱智的脑瘫患儿,倒好像能掐会算的大军师。花花最后一次将罾网拉出水面,呼吸差点窒住。网窝里,一条红色的精灵在翻腾,在跳跃,在粼粼河水与金色落霞中,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回花花特地带了个大桶。满满的一桶河水来伺候这条鱼。桶底铺一层河砂,还点缀了几棵水草和一把毛虾。胜利的大桶被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弄回家,花花抱着手围着水桶傻乐。

嘿嘿,这次没有消毒水味了,你就使劲活吧。是不是呀机器人?

机器人开心到了极致,晃着小手回应他,突然蹦出一声:“花——”

机器人的脑瘫程度很严重,学说话一直非常困难。他从来只会喊“妈”,叫不出“花”。 女人没听清似的睁圆眼睛摇着他:“你刚才叫什么?再叫一次。乖,再叫一次。”

机器人认真地吧嗒嘴,慢慢地又叫了一次。

“花——花——”

花花立马脆崩崩地连声答应,疤脸生辉。

“哎——”

“哎——”

“哎——”

那是花花亲手从罾网里摘下来的第三条红尾巴鲤鱼,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条。

花花后来想,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定在那天晚上就好了。不要往前。往前,机器人还没有开口叫出他的名字。也不要往后。往后,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生意最好的那一阵,女人在楼下喊他搭手,他把机器人放到椅子上坐好,椅子放在水桶边上,机器人看着鱼咯咯地笑。没有多长时间,他发誓楼下一忙完就跑上来了。结果,机器人头朝下插在水桶里,手脚已经不动了。红尾巴鲤鱼躺在不远的地上,翻着肚皮一挣一扎……

人活在世上,总要经历许多事。除了开心的事,当然更多的是不开心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意想不到却不得不承受的事。机器人的夭折,很多人并不认为是件坏事,他们或多或少都在劝慰的时候流露出了这个意思。像机器人这样的娃娃,就算养大又能怎么样呢?除了麻烦还是麻烦。除了忧虑还是忧虑。一条不能融入芸芸众生的生命,活来做什么呢?遭了事,多数人会找些廉价的理由来减轻疼痛感。这也无可厚非。可是花花觉得刺耳。

“他活着也是可怜嘛……”

这是花花听得最多的一句宽慰,也是最让他愤怒的一句宽慰。他不能接受用可怜来概括机器人的一切、抹杀机器人活这一遭的任何价值。这些人没有见过机器人的开心和机器人的笑,不知道机器人晃着小手叫他“花花”时,带给他的云端漫步般的欢乐。

女人是在一个落雪的清晨走的。背着小盆子,开着三轮车,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说,花花,我也想跟你好好过。我也晓得,没了机器人我们可以过得更好些。我也晓得不怪你,不怪哪一个。可是我一看到你,就要想起他。真的忍不住。

三层楼都留不住她,女人又让枫河镇的人诧异了一次。六婆说,你们晓得个屁。花花帮她除了一个累赘,她又好清清亮亮去嫁人了。

花花也离开了黄土坡,他说他回枫河镇去。枫河镇还剩一小半没有淹,虽然没有原来的家,但总算离家近一点。黄土坡也没有原先热闹了。钱不是一种耐用品。一但豁了口子,这东西的流失速度可以媲美涨大水时的枫香河,摧枯拉朽,一泻千里。麻将迷们的赌注在变小,移民们现在买东西都谨慎起来,能不买就不买。街上好多铺面关了门,租客越来越少。不少人家又拣起老本行,在荒坡上你开一块土,我开一块土,种点蔬菜瓜豆之类,再养点鸡,争取少花几个菜钱。

不久,又有传言说,收荒男人发病的时候,其实是在花花的一楼落了气才拖去医院的。后来的这么多事,只怕是他在作祟。花花的三层楼从此有了不祥的味道。大家传得绘声绘色,每一个来问房子的租客都会听到这个传说。这当然是某个想抢生意的人传出来的。其实大可不必。很多人家的房子都空闲着,有没有这个传说,花花的房子都很久没人住了。他的那杆罾斜斜地倚在楼梯间的拐角,爬满蜘蛛丝。

一年以后,有一封寄给花花的信被邮递员不负责任地塞在铁门缝里,落款是一个遥远的地址。大家又议论起花花来。总是一场乡亲,一道喝枫香河水长大的。许久看不到花花吓死人的疤脸,居然有了几分怀念。六婆说,外面哪那么好混,男人哪那么好找,那女人许是会回来的。

有的人会一辈子被往事纠缠。有的人会一阵子被往事纠缠。聪明的人并非没有往事,只不过他们更知道哪里有火,哪里是光。大千世界横竖什么事都会发生,也许满夏真的会回来呢,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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