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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土地

2015-04-23尹文武

山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王家坝王二媒婆

尹文武

一共四根长钢管。一根与地面垂直,一根斜拉着,与地面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同样的,另外两根长钢管也和地面搭成一模一样的三角形。两个三角形的底端用四截短钢管连接,用螺丝、螺帽固定好,两个顶角并在一起——打井的塔就搭好了。

王二在靠墙埂的地方坐下来,中午的太阳像个红柿子,很辣,明晃晃的在头顶烧烤,稀稀疏疏的火辣从松树的针叶间洒下来,平地上的蒿草被王二的一双大脚粗暴地压在地上。

“打井有逑用?!”王二说。

打井是地质工作的专业术语,说明白了就是地勘,通过打井看地里有什么。有找矿的,有找水的,有检测地质状况的……这个打水井的工地就是今天中午王大选好的,在松林坡脚的一块平地上。王大在外面打井有好几年了。

王二骂骂咧咧的时候,李银花正把蛇皮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很薄的一床棉絮、一床蚕丝被、一些换洗衣服、一把面条、一瓶油辣椒、一瓶猪油、一包洗衣粉,除此之外,还有两支烛、一把香、一叠草纸、一串鞭炮。李银花把香烛点上,唱了起来:

土可发千祥,

地能生万物。

晒土地咯……

王大跟在李银花后面,点着草纸绕工地一周,鞭炮噼里啪啦炸了一地的红花。

晒土地是李山坡人祭祀土地的活动,从李银花记事起,一直沿袭至今,最隆重的是“六月六”和腊月初六。“六月六”是李山坡人的节日,祭祀是为了感谢土地一年来对他们的恩赐;腊月初六是因为冬季的板土板田可以耕挖了。祭祀完毕,全寨的男人女人就下地了,从秋季开始闲下来的一块块板泥被翻起来,春天就要来了。

“六月六”和腊月初六是要杀猪宰羊的,这种祭祀又称为“献牲祭祀”,具体到是杀猪还是宰羊,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得由占卦决定,那是土地的旨意。祭祀时要在祭祀地点摆上八仙桌,上位放一张座凳,虽然空着,那也表示土地神已经到位,撸着白胡子,桌上的香烛飘着袅袅仙气。猪或者羊或白或黑、毛色纯一,但去毛洗净后,一律是白生生地趴在八仙桌上,耳朝苍天,嘴对大地。

李山坡的祭祀地点就在李银花家的院坝里,这也是李山坡人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德高望重的祭祀师家的院坝才配得上祭祀土地。祭祀手艺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婿,祭祀活动是不允许女性参加的。李银花好奇,站在木楼梯上,看着老爹身穿道服、围绕着手合十,沿八仙桌念念有词。

王二说,打井也兴这个?

“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李银花说,“祭了神,祭了土地,事事才会平平安安的。”

李银花嫁给王大时正是秋天,那时王家坝的包谷掰了,稻谷打了,李银花坐在迎亲的农用车上。临结婚的前几天,本家嫂子给李银花传授结婚经验:头得低着,什么都不要看。那是一个即将成为女人的村姑必须具备的一种羞答答的体面。李山坡和王家坝同属法那乡,在法那一带,结婚是不时兴盖红盖头的,所以新娘的头低着也是有些遮挡的意思,如果一张脸缩进衣服领子里,再被一头浓密的黑发盖住是再理想不过了。迎亲的队伍刚踏进王家坝的土地,本家嫂子传授的经验就被李银花当成了耳边风。她扬起头,看到了王家坝前涓涓流淌的王家河,看到了满寨的水泥院坝上晒着的黄的、白的、金色的谷子和包谷棒子,还看到了在谷堆和包谷堆上偷食的麻雀。李银花当时还竖起了耳朵,她要在王家坝的土地上听一听山的声音、水的声音、人的声音,但迎亲的唢呐声以及比唢呐声更响的农用车的声音限制了她的听觉。李银花就这样把一张胖脸第一时间暴露在王家坝人的面前,小孩子们跑到李银花前面仰视她,觉得新娘子胖得好可爱,而寨上的女人们就不这么看了,站在王大家院坝的四周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这个女人怕是非凡得很哟。但不管怎么说,李银花当时的心情是以前没有过的,是舒畅的、饱满的。

就在女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李银花看到了朱华英。看到了朱华英的与众不同。

女人们都是来帮忙的,这也是法那一带的习俗,寨里哪家有了红白喜事,全寨的人都会来帮衬着。平时大家都忙,而此时,走得近的可以有机会把心里话吐出来,平常很少走动的也可以凑在一起谈谈家长里短,拉近彼此的关系。朱华英站在靠近牛圈的那口大黑锅旁边,她没有戴围腰,鲜红的衣服和白净的裤子在一群蓝黑的围腰中间十分醒目,更独特的是她嘴里叼着烟。和大家一起洗碗,她没有参与议论,甚至没有看李银花一眼,因为顺着朱华英的目光,李银花看到了两只站在电线上的麻雀,这两只麻雀一定是吃饱了谷子、包谷或是王大家酒席中洒落的汤汤水水,正相互啄着对方的羽毛。李银花一直看到朱华英把嘴里的烟慢慢吐出,心想,这才是个非凡的女人呢。在李山坡的时候,就算自己随意地走在村道上,也会迎来一道道关注的目光,而在王家坝,平生第一次打扮得这么漂漂亮亮的也没有得到朱华英的一个眼光,祭祀师的女儿在王家坝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结婚毕竟是件大事,王家坝的女人们早早穿上了清一色的绿色解放鞋,戴上蓝色的或黑色的围腰,拿着盆盆罐罐、瓢瓢铲铲。这一天是属于王大家的,寨上的所有女人都准备在王大家甩开膀子。朱华英是随后到达王大家的,她住在王大家隔壁,有地理上的优势。但朱华英的到来更多的是表明一种态度,她的穿着打扮,在李银花还没有进王大家门之前,是被王家坝的女人们当成新娘子看的,一个话多的女人就说了,华英怕是来走人户的哟。本来个子就高,再配一双高跟鞋,朱华英看人就多了些居高临下的感觉。

心理上的变化是从李银花走进王家坝的土地开始的,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聚焦了全寨人的目光。朱华英没有看,有什么看头呢?村东头的支书家不久前娶媳妇,人们不都是用这种眼光期盼吗?待走近了一看还不是麻子姑娘一个。朱华英当时还想,莫非王大家比支书家还能耐?

就李银花和朱华英的外表来看,两人没有多少可比性,李银花胖,朱华英瘦;李银花和所有王家坝的媳妇一样,矮、皮肤偏黑,而朱华英高挑,肤色白净。要说对朱华英有点儿压力的话,是李银花那不可一世、张扬的脸以及挺起的胸。在李银花看到朱华英之前,朱华英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看过李银花的,当全寨的女人啧啧称叹的时候,朱华英才把脸扭到了另一边。女人都是自私的,都是自尊心很强的,以前寨子里的啧啧声是自己独享的,现在多了一个女人分享,朱华英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的。

李银花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当晚的客人散尽后,在贴着大红喜字的里屋,王大踱来踱去,李银花知道王大想干什么,拉灭电灯的时候,李银花问王大那个女人是谁?王大说:“哪个女人”?王大现在不关心别的女人,他只关心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摸着李银花胀鼓鼓的乳房,说:“花花,哦花花。”李银花却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先是一股钻心的疼,她忍住了,没有叫出来,然后脑子里嗡嗡作响。白晃晃的月亮就像人的眼睛在窗外窥探。李银花用手推趴在她身上的王大,不推还好,一推王大更来劲儿了。就这样,王大在东屋把李银花折腾了大半夜,也把住在西屋的王二折腾了大半夜,家里凭空多了个人,多了些奇奇怪怪的声音,王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王二不是那种瞌睡轻的人,以前和王大同睡东屋的时候,王大鼾声如雷,王二照样睡得像死猪一样。现在王二是不可能再住东屋了,被赶到了西屋,和老爹一壁之隔,老爹住外间,王二住里间。虽然东屋和西屋中间还隔着祭祖的堂屋,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也阻隔不了东屋源源不断传来的响动,加之老爹同样源源不断的咳嗽声,王二的痛苦在夜色中越陷越深。有好几次,王二连起来揍老爹一顿的想法都有了。“深更半夜的咳什么咳呢?”以前老爹也咳嗽,但王二没有这样烦躁过。

邻居朱华英也早忘掉了白天的不快,早已入睡,说到底,王大结婚,又不是自己的男人娶二房,这个李银花说到底对自己是没什么妨碍的。

按照法那一带对好女人的评价,李银花的各项指标均在优等之列。屁股大,好生娃;胸口大,养好娃。这是最关键的两项指标。如果说李银花在王家坝算是第二的话,就没有人敢充当老大。所以李银花嫁给了王家坝最穷的王大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并不是没有人给李银花牵线搭桥,和李银花同寨的就有两个,其中一个还是村小的老师,人也长得不错,可还是被祭祀师的女儿婉拒了。媒人的话没有假,说王大家在当地是穷了点,但嫁到王家坝,大田大土的,怎么着也比李山坡强。李山坡虽然离王家坝并不远,在山上,山是石山,地就是石旮旯儿里东一溜儿西一溜儿的不成块的地,这种地长不出好庄稼不说,关键是限制了开垦的激情。

第二天一早,李银花还是延续做姑娘时早起的习惯。东屋的李银花起床了,西屋的王二也睡不着了。“嘎吱”一声,李银花打开了东屋外间的木门,差不多同时,西屋外间的木门也“嘎吱”一声响,李银花和王二的目光就对上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把放出去的目光收了回来。王二在收回目光的同时,还收回了即将在清晨中绽放的慵懒的笑容,一下子窜到寨中去了。李银花觉得王二的目光就像昨晚穿过窗棂的月光,一个冷噤,李银花的脸反而烫了,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就知道,脸烫的时候总伴着心跳和慌张。

李银花嫁到王家坝之前到过王大家一次,这可是开了先河的。法那一带,媒婆牵线的婚配有点谱后,会带上男方到女方家见上一面,女方在未过门之前是不会踏进男方家门的,这按常理就有点解释不通。又不是招上门女婿,男方家境才是最终决定日子质量的关键。李银花在家里见到媒婆带来的王大,不自觉地和李山坡的小学老师比较了一下,心咯噔一下,马上又想到了王家坝的大田大土。王大的表现和他矮胖的身材一样中规中矩,几乎是祭祀师问一句,他答一句,惜言如金。就连媒婆都从祭祀师和李银花的脸上看出了端倪,所以原打算住一夜的媒婆提前打了退堂鼓,但媒婆和王大刚跨出李银花家门槛的时候,李银花在堂屋发了话,我和你们到王家坝走一趟。她的要求是离谱了点,但媒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媒婆当时最先想到的是,王大家春夏两个季节都舍不得吃的那块黑油油的有点哈喇味儿的腊肉也许就不用退回去了。晚饭又用去了王大家另一块也是家里现在唯一的一块腊肉,李银花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脸色和天色一起黑了下来,王二才回来。这不能怪王二,由于李银花的到来,家里的晚饭时间比以前提前了一个小时。起初,李银花还以为王二是哪个城里的亲戚来串门的。他高大、白净,怎么看都不像是生长在王家坝的人。媒婆知道王大家送给她的那块腊肉最终保不住了,心反而静了下来。她对李银花说:“姑娘就算不同意这门婚事,天都黑了,还是住一夜再回去吧。”李银花走过院坝,回头对媒婆说:“叫王大家看好日子吧。”

李银花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义无反顾地答应这门婚事了呢?李银花还想不明白的是,同一个父母生出来的两个儿子居然朝着相反的方向生长,不仅是身高和肤色,就连相貌也都是两个极端。

刚结婚那几天,王大总恋着那事儿,李银花还是像新婚之夜那样进入不了状态,王大动作越来越猛,李银花只能偷偷地咬牙、闭着眼睛,任由王大摆布,但一闭眼,就会出现高大、白净的王二的身影。李银花为此很不安,尤其是遇着王二的时候,脸都会不自觉地红起来。时间长了,王大对那事儿淡了,日子也就这么过着了。

农闲总是很快就过去了。李银花决定在王家河边上的那块一亩多的水田里栽培油菜,为此李银花早早的就把水田里的水放干了。王大爽快地答应了。刚新婚不久,她用肥胖的身体赢得了话语权。王大的老爹虽然反对,但是已经无能为力了,因为几天前,王大两口子已经和老爹分了家。

“种过油菜的田,水稻就长得不好了。”老爹阻止的话语软弱得像是在与她商量一样。但李银花说话的口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都分家了,他还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的?”

分家的原因很简单,李银花看不惯家里的几块肥地冬闲着。老爹说:“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分出去就没有人管你们了。”李银花却无所谓。

开挖土地的那天,李银花把在潜移默化中学来的祭祀仪式用上了。就从那天开始,她丢掉了笼罩在自己头上的祭祀师父亲的光环,翻开了女人祭祀土地的崭新的一页。

春天说来就来了,没有前兆,一阵风吹过,树就冒芽了,草就返绿了。然后就是桃花、李花和樱桃花,红一阵、白一阵,之后就是黄色一统天下了。一片片的金黄色就是从李银花家的那一亩水田里开始的,王家坝的人都看到了,说:“李银花家的油菜花开了呢。”他们没有说是王大家的,这就意味深长了。因为王大以前也和他们一样,把王家河里的水引进水田里泡冬,说这样水田的营养就储好了,第二年的水稻就能长势喜人。王大把泡冬的道理讲给李银花听,李银花说:“那就怪了,好好的一块肥地闲着反而倒好了?!”于是才两三个月的时间,就长出了让王家坝人耀眼也妒眼的黄。所以全寨的人说起时,既有艳羡,也有酸酸的味道。这样呢,李银花家的那一亩油菜花,在一片水汪汪的稻田间,就显得有些孤独了。这种酸酸的感觉没有持续几天,当看到自己家的地里也变得金黄的时候,王家坝的人才不再觉得李银花家的油菜花有什么了不起了。但李银花很骄傲,她骄傲的是她家水田里的油菜秆明显比寨上其他人家在山地里的粗大,王大对李银花的这一发现不置可否。

“都一样的嘛。”王大说。

李银花说:“一样?你再睁大眼睛看看。”

王大已经把李银花这块土地翻熟了,所以说话也不像新婚那几天那样百依百顺了。“不就是粗大点儿嘛。”王大说得漫不经心。李银花生气了,在李山坡做姑娘的时候,她一直就梦想着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她要在地里种包谷棒子,种四季豆,种白菜和青菜,她要种自己想种的一切,虽然在李山坡也确实有自己家的地。“但在石旮旯儿里种出来,出一天大太阳,种出来的东西就蔫巴了。”那晚王大正在李银花的身上耕耘的时候,李银花说出了在那块水田里栽种油菜的想法。当时王大答应得很痛快,现在这么好的油菜花,王大却连赞一下的表示都没有。

李银花买了四头猪,她说等油菜成熟后,就将菜籽儿打成菜油,用油饼喂猪,猪的膘长得快着呢。但现在李银花要未雨绸缪,四头猪毕竟有不小的食量,粮食还不是问题,乡下的猪和城市里的猪终究是不一样的,城市里的猪要吃好的、喝好的,乡下猪贱,得吃猪草。李银花还打了个比喻说:“天天吃肉你腻不腻?”这样一来,王大就得每天和李银花一起去打猪草。猪草是有的,就在那块油菜地里,沿着一沟一沟的油菜花,长满了嫩油油的瓦尔草、车前草、灰灰菜,都是猪最爱吃的食物。王大和李银花一人负责一沟,一会儿就各打好了一大背篼,王大坐在油菜花间的沟里抽烟,李银花也坐在沟里,解开衣服扣子散热,王大好像得到了提示,顺势把李银花放倒在油菜花之间的土沟里,李银花说:“粗大点儿不稀奇,你怎么就粗大了?”王大顾不了这么多了,在李银花的身上挖来犁去。那天王家坝的人倒是没有注意,那群在王大和李银花头上“嗡,嗡,嗡”飞着的蜜蜂看到李银花家的油菜地里像发生了龙卷风一样,地里的油菜花摇来摆去。

王家坝的人是不喂猪的,说猪吃的粮食比卖猪的钱还多,不划算。王大也把账算给了李银花听,李银花说:“放狗屁,怎么不算算猪制造的农家肥,没有了这些农家肥,庄稼怎么生长?”李银花本来是骂全寨的懒汉,但王大不敢接话,“连猪都不喂一头,女人还叫不叫女人。”这次王大听明白了,李银花是骂隔壁的朱华英。当初李银花在王家河边栽种油菜的时候,风凉话就是最先从朱华英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你看,在坡上穷惯了,在坝子里好日子都不会过了。朱华英把李山坡总说成坡上,把王家坝说成坝子。别看这“一坡一坝”的,口气里全是不屑,是藐视。朱华英的男人以前是砖瓦匠,现在到城市里提砖刀修高楼大厦去了,每月寄回来的钱可以让朱华英坐在院坝里养尊处优,所以当王家坝的那些女人对李银花家的那一亩油菜表露出羡慕的时候,朱华英总会说:“栽得再多,卖得了几个钱?”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这种话在王家坝传得很快,像王家河面上的风一样,“嗖”地一下就进了李银花的耳朵。李银花每天到油菜地里去打理,完了会在河里洗手和洗脚,从春天到秋天,李银花都不穿袜子,鞋一脱,双脚就伸进河里,河面上的风好像就是这个时候吹来的,及时、凉悠悠的,拂遍全身,很舒服。但朱华英的话听着不舒服,不舒服了就总有一股气在肚子里鼓胀着,一天要放几个响屁才能把心境理顺。有那么一天,李银花正好迎着早晨的太阳向地里走去,朱华英早坐在院坝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抽烟了,彼此看到了对方,李银花本来想打个招呼的,但在招呼还没有打之前,李银花看到了朱华英吐出来的“烟圈”,在早晨的微风里向李银花这边飘过来,一个圆慢慢变大,之后扭成了麻花样,最后散了。李银花把这本应该属于地里劳动时间出现的“烟圈”视为挑衅,李银花没有表示抗议,直接在心里予以还击:“狗日的卖屄样。”就是心里的这句话,李银花的心境一下子顺了,在王家坝再也没有放过响屁了。

李银花的心顺了,朱华英的心又堵了。

李银花喂猪采取圈养和放养相结合的方式,圈养两三天,要放养一天,李银花说这样的猪肉才好吃,具体为什么好吃,李银花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是打了个比方,说野的总比家的香。这又说到人的身上去了,意思是说砖瓦匠进城了,寨子上的男人的目光都是想打朱华英这个野食的,而寨子上女人的目光都是监督着自己男人的。李银花有天把猪放出来,也许是在圈里憋得太久了,四头猪像发情了一样“哼,哼,哼”就往朱华英家那边跑,李银花一人难挡四头猪,拦了这头,拦不住那头,有两头不顾一切地在朱华英家的院里横冲直撞,把躺椅上的朱华英吓得冒了冷汗,朱华英费了好大劲儿才从躺椅上爬起来。“有人养却没有人教。”朱华英说得战战兢兢,朱华英家那只同样高大的黄狗护主心切,将两头侵略主人领土的猪“汪”了回去,同时还不忘对着李银花“汪”几声。惊魂未定的朱华英在大黄狗的助威声中骂开了:“狗日的太欺负人了。”声音虽小,但狗一定是听到了,跟在朱华英的屁股后面,好像凯旋而归的模样,摇起了尾巴。那天过后,朱华英高高在上的形象就在李银花这里打了折扣,所以李银花把猪赶进猪圈的时候,对着猪说:“你以为隔壁的人穿得花枝招展的是为了你们啊。”猪们“吭哧吭哧”地回应着,好像表示赞同。

油菜花谢了,长出了嫩绿的果实,一条一条的像可爱的小虫子。李银花每天都要去地里一趟,一来是去打猪草,二来呢,她要去看看她亲手种下的油菜,她得听听油菜籽儿努力想蹦出来的声音。

就在油菜籽儿快成熟的时候,一队人马开进了王家坝,先是拿着测量仪器测来测去,后来乡里的和村里的领导来了,说王家坝的土地收储了。李银花不知道收储是什么意思。来的人讲了,收储就是不属于你们的了。李银花不明白自己的土地怎么说没一下子就没有了。来的人还说,土地和青苗款政府都会赔你们的。李银花说,我不要钱,钱又不会下崽。来的人反问李银花,地会下崽?今天一亩明天就成了两亩?李银花说,地上什么东西都能长出来。来的人和李银花说不清,看了眼村支书,村支书心领神会地批评李银花:“你哪有什么土地?土地都是国家的。”村支书想就此打住,可来的人的目光还盯在支书身上,支书对李银花的批评就不能停下来:“况且,话又说回来了,等工业园区建起来了,还不是你们受益,以后恐怕卖菜都会致富呢!”李银花说,地都没有了,拿什么种菜。

李银花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

当一个个黄色的“长颈鹿”气吞山河地把李银花家那亩水田里的油菜连根拔起的时候,李银花再次反问自己,当初怎么就义无反顾地答应了这门婚事了呢?王家坝人把挖土机说成是“长颈鹿”,说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长颈鹿”,一抬头一弯腰的工夫,土地就变成工地了。

如果连地都没有了还看中王大什么呢?李银花心想。没有地了就闲得慌,农忙的时候,她会回到李山坡,帮祭祀师干些农活。但祭祀师不感谢,这怪谁呢?老师都看不上,偏偏看中的是王家坝又矮又黑的丑鬼。祭祀师把最后俩字加重了语气。李银花也觉得当初自己是鬼迷心窍。她还暗暗庆幸前不久怀上的孩子一忙就忙漏了,如果生个孩子也像王大那样,不就是扁担挑钢钵——两头都滑脱吗?

土地被收走后,她的活动范围从王家坝周围的山岭一下子缩小到房前屋后,和朱华英碰面的机会自然就多了。朱华英对土地收储没有什么感觉,还是固执、自信地仰在院坝的躺椅上,烟抽得更勤了。以村长为首的王家坝人在“长颈鹿”一步一个脚印地稳步推进中,看到了绚丽多彩的未来。村长说,在我们王家坝这块土地上建个大都市没有一点儿问题,到时衣服给老子穿光鲜点,哪个还敢把我们当农民看?说着还批评了几个邋遢的村民。一群人紧紧围绕在村长周围,对即将到来的全新的王家坝翘首企盼。

王大和寨里的男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先去城里打工,等待时机杀回王家坝。王大的踌躇满志迎来的是李银花的一盆冷水。你等着吧,等到竹子开花骡子下崽时再回来。李银花家有个亲戚以前在地质队,地质队效益不好离开后买了台打井的设备 。“打井终究离土地近些。”李银花对王大说。王大和李银花成了亲戚打井队伍里的工人。

土地和青苗补偿款到手后,王二开始考虑结婚了。王二已经二十五六岁,老大不小了。钱既然是要用在刀刃上,王二的老爹没有异议。王家坝是不缺少媒婆的,她们是老了点,但腿脚还算硬朗,办事也踏实。王二的老爹一下子买了三份糖和果食品作为与媒人的见面礼。三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第二天一早就兵分三路同时出发了。王家坝人没有见过同时请三个媒婆的。王二老爹有自己的打算——不求全面开花,但求有所突破。王二是谈过恋爱的,不过那都是七八年前的老黄历了,人家姑娘早就进了城,据说小孩都生了三个。王二仗着自己长得帅气,没太在乎婚姻的事,光阴一晃就溜走了,王大娶李银花的时候,虽说办得简单了些,但也把本来就很薄的家底耗尽了,王二再谈结婚的事就是客观现实摆在那里——条件不允许了。

媒婆走之前对前景一致看好,说王家坝马上都是城镇了,怕姑娘们都会堆起来的。王二和老爹本来对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听媒婆一说他的信心就满满的了。其实媒婆也有媒婆的打算:一是介绍的姑娘多是后家的亲戚,沾亲带故的,这样的婚事做成了,其实是亲上加亲;二是对媒婆来说,做成一门亲事,就相当于提携一个女人,这和提拔个干部的意思差不多,对于一个媒婆来说,没有比这个更能体现自我价值和成就感的了;三是毕竟拿了男方家的东西,听说城市里有收了礼不办事的,王家坝人觉得城里人也太不地道了。

王二和老爹都沉浸在成功即将到来的喜悦之中。等待媒婆的到来,相当于等待好消息的到来,爷俩甚至做好了好中选好,优中选优的准备。第一个媒婆回来后没有带来好消息,她已经在后家把适龄的姑娘家都走遍了,一共有三家。第一家听说王二还没有出门打过工,直接免谈了,说这个年头连工都没有打过,怕憨得很哟;第二家倒是给姑娘打了电话,那边先问王二是不是乡村老师,又问是不是乡里的干部,媒婆回答两个“不是”后,那边就挂了电话;第三家问得更离奇,问王二家买车了没有,媒婆说他哥王大倒有一辆摩托车,女方家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是小轿车。媒婆问买一辆要多少钱,女方家也搞不清楚,说估计要好几万元吧。媒婆一合计,看到了希望——刚刚得到的补偿款,说王二家买一辆也是买得起的。女方家又问王二在城里买了房没有。媒婆问在城里买房做什么。女方家说了,闺女说要结婚就住在城市里。

第一个媒婆在王大家的堂屋里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大他妈死得早,按理我们这些同寨的人要多关心王二才是。唉,你看办这么点儿小事都没有给大大他爹办好。第二个媒婆一进王二家的大门,就开始骂后家的不是。这个媒婆也是走了三家,但哪一家的口气都一样,说王家坝连地都没有了,闺女去了不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第三个就是以前撮合王大和李银花的那个媒婆,因为她有了成功的经验,王二和老爹把最后的宝都押在她的身上了,这次王二没有王大那么好的运气,媒婆直接气得病倒在床上了,晚上她叫老伴把王二家的糖果和食品送了回来,王二和他爹连回话都没有得到一句。

那些天王二的情绪比较低落,于是王二就去娱乐室打麻将。朱华英也爱在娱乐室打麻将,这样一来两人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就多了。在王二看来,朱华英各个方面都比大嫂李银花略胜一筹,就连食指和中指夹烟的动作都优雅得不行,王二就是这样学抽烟的。

王大和李银花出门打井不久,朱华英家的砖瓦匠出事了。据后来王家坝的几个和朱华英一起去城里处理后事的老者讲,说他们老板总是拖欠工资,临近寄钱的那几天砖瓦匠老是走神儿,最后从五楼一个倒栽葱落在了地上。待朱华英他们赶到的时候,那幢楼在短短的一天内已经升到了七层,朱华英怎么也想不清楚砖瓦匠是从五楼的什么地方掉下去的。朱华英问了几个男人的工友,工友对她说你不知道城市有多大?面对面站着都不知道对方是谁,砖瓦匠究竟是怎样掉下去的几个工友都是一问三不知。但砖瓦匠的一滩血确确实实洒在了城市的这片工地上,从红到乌再到黑。朱华英从工地老板那里拿回四万元抚恤金的时候,那滩变黑了的血早被城市的土地吸得干干净净了。

王二又一次看到了婚姻的希望。在朱华英悲痛的那些天里,王二做了一个邻居该做的帮衬,比如帮朱华英家挑挑水。王家坝人喝的是地下水,水井的位置比寨子里住人的地方要低,每次朱华英挑着水上石梯的时候,消瘦的身材就像根豆芽菜,风一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王二给朱华英家挑了十来天的水后,与朱华英商量,两家各出五六千元钱在两家房屋中间修个水池,再安装上水泵,就可以喝上自来水了。王二认为朱华英现在有钱了,肯定会答应的,哪知他刚一开口,朱华英就生气了,我没叫你帮我挑水。然后把王二连桶带人一起推出了她家的门。

王二想不明白,砖瓦匠出事后,朱华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人琢磨不透。

工业园区开始建设后,王家坝多了一个行当——挑水工。来工业园区做工的农民工,他们八小时上班,其他的时间帮王家坝的那些留守的妇女和老人挑水,五元钱一挑,用水量大的人家,四元五角钱一挑也行。砖瓦匠在的时候,朱华英就是最先买水吃的人;砖瓦匠一走,本来得了一大笔钱的她,反而自己开始挑水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王家坝那条通往水井的唯一的石梯路上,每天都能见到朱华英歪歪扭扭的身影。转机是在朱华英家三岁的女儿小菊子发高烧时出现的,那时已是黄昏,王二二话没说背起小菊子就往法那卫生院跑,打了针吃了退烧药后,朱华英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医生骂:“没有像你们这么当父母的,都咳嗽两三天了,还不看医生!如果今天再晚来五分钟,恐怕脑子就烧坏了。”头天朱华英是准备背着小菊子去看病的,将要出村寨的时候,小菊子说她已经好了。朱华英当时也是大意了,也有侥幸心理。她想既然好了,何必还要背个人走七八里的冤枉路,这次差点就误了大事。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无语,小菊子趴在王二的光脊背上睡着了,王二把身上唯一的一件单衣搭在小姑娘的身上,朱华英走在后面,想着没有男人的种种艰辛,眼睛里就有了些蒙蒙眬眬的东西。那晚,王二和朱华英一直陪在小菊子的床前,王二再给朱华英家挑水的时候,朱华英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甚至连道谢都没有一声。王二倒干得愉快,每天把朱华英家的水缸挑满后,也不说什么,自己就回家了,只是高兴的时候,会长声甩上一嗓子:嫂子——嫂子——借你一副身板——挡一挡太阳——我们好打胜仗。这时候,朱华英这边会在心里说,王二啊王二。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

王二有次把朱华英家的水缸挑满后对着里屋说:“我想和你婚姻了。”王家坝人把结婚和婚姻两个词等同了,说出来像唱歌一样。王二和朱华英隔着一层木板,说出话来自信了很多。

好一会儿,里屋才传来朱华英的声音:“你要想好了,我现在是有点儿钱,但我一分也不能动,我得存着。”

王二说:“我想和你婚姻,又不是想和你的钱婚姻。”

小菊子彻底痊愈能够到寨子中玩耍的时候,王二已经在朱华英家住下了。应了王家坝女人的判断,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在家里怕是守不住哟。光阴就这样走着,日子就这样过着。小菊子没有再去过卫生院,除了挑水,朱华英没有发现王二更大的作用。王二似乎预料到了这一点,对朱华英说想去城里打工。朱华英生气地说,想找死啊。说完就和当初与王二做了那事一样,后悔了。

王二隔三差五地会提醒朱华英什么时候把手续办了。朱华英说不急。王二说你不急王二急。朱华英说,有什么急的,虽然我们没有履行婚姻的手续,但却有了婚姻之实。朱华英不再在早晨的院坝里晒太阳了,烟还是继续抽,但不在院坝里,收敛到坎子上。两家中间的碎石隔断推倒了,这个隔断有了些年头,石头上长了一层青苔,但一推倒,石头又露出了该有的白色,醒目极了。王二偷偷穿过杂乱无章的石头堆子,然后走进朱华英的里屋。就这样偷偷摸摸了三年,朱华英的女儿上小学了,王二觉得再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再次谈到婚姻的事。朱华英的口气是完事后的散懒,说现在我和你都没有土地了,如果成一家人,以后怕要喝西北风了。又扯到土地上。王二心想,但在绝望中还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履行婚姻的手续,还做婚姻之事不?”朱华英很快就用事实回答了王二,她托人把自己嫁给了工业园区水泥厂的一名工人,据说这名工人是扛水泥包子的,工资高得很。

王二的土地赔偿款用得所剩无几了,他给王大打了电话。

李银花祭祀完土地,继续清理她的蛇皮口袋,腰杆一弯一伸的当口,胸前面的东西在王二眼里忽明忽暗,王二喉结夸张地滚动了一下,把一泡口水吞进肚里。天气实在闷热,王二又骂了句:“打井有逑用?!”他的这句话是骂自己的,也是骂王大的,他打电话给王大。王大说想通了?王二说,我就是想通过打井找个婆娘。王大说隔壁家的那个不是也不错吗?王二说已经嫁人了。王大从声音里听出了王二的沮丧,坐在王二旁边的老爹吧嗒完叶子烟,烟巴斗往鞋尖上一磕,说:“是该出门了,人不出门身不贵嘛。”老爹有支气管炎,说一句话要干咳好几次,很费劲的样子,咳嗽完又说,“现在在王家坝,媒婆都不好请了。”说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在他满脸的皱纹中舒展开来。王大在电话那头说:“出去了机会多得多呢。”

王二第二次骂脏话的时候,王大也冒火了,好吃懒做的,哪个姑娘会看上你?王二说,毛毛人都没有一个,我还以为一打井,女人就来了呢。王大说,就是堆起来也没有一个会看上你。王大懒得理王二,和老婆李银花搭帐篷,这顶帐篷跟着王大两口子已经三年多了,好多地方都溅上了泥巴。在野外作业,这是他们临时的家,他们必须赶在黑夜到来之前把这个临时的家建好。

王二确实后悔来到这荒山野地。如果在王家坝,今天麻将都打两圈了,王二心想。他的后悔还不止这些,日头渐渐挂西了,他得从老家的回忆中回到眼下,回到即将到来的对这个黑夜的打算。帐篷肯定是不属于他的,只能属于王大和李银花,他甚至想到了王大和李银花今晚可能在帐篷里做的一切。李银花说王家坝没有地了,打井总算离土地近点。王二在心里骂,王大怕是舍不得你这块肥地。

王二和王大、李银花是坐一辆摩托来到工地的,摩托车也跟着王大和李银花几年了。跑起来“突突突”的声音比喇叭声还大,没有牌照,车屁股上“立马”两个红色的大字在车身的泥泞中挣扎着,探头探脑的。其实这辆“立马”摩托车跑起来并没有像它的牌子那么迅速,从王家坝到这个工地不过一百多公里的距离,跑了三个多小时。

之前,工地需要的钢管、柴油机、抽水机、液化气罐等是老板从家里用农用车拉过来的。钢管、柴油机、抽水机经过王大、王二两兄弟一下午的劳动已经派上了用场。王二在土埂上睡了一个多钟头,说是睡,其实并没有睡着,他看着王大和李银花在忙碌,也看到了斜躺着的摩托车。以前,王二是看不起王大骑的这辆车的。自从那次请媒婆提亲后,王二心里就想,如果以后学会开车了就买小面包车。王二对李银花没有什么好印象,主要是太胖。王二怀疑,王大和胖子李银花每次回王家坝不是骑摩托来的,而是骑着李银花滚回来的。

看了李银花,看了斜躺着的摩托车,就想起了早上一起坐摩托车的情景。王大在前面开车,李银花坐中间,王二坐最后面。关于李银花坐什么位置的问题,王大是纠结了一小会儿的。王大本来想叫李银花坐最后面,这样一来呢,李银花和王大中间隔了个王二,就有点被人横插一杠的感觉。摩托车实在太小,李银花又胖,占据了不少地盘,王二只好后仰着用右手拉住货物架上的不锈钢环,但不锈钢环上有装得满满的蛇皮口袋,车一旦减速或加速,王二就拉不住了,拉不住了就摇摇晃晃地要掉下去,于是为了防止掉下去,就不自觉地抱住了李银花,有次急刹车的时候,整个身体都扑在了李银花身上,就是这一次,王二的下面就不老实了。一路上王二都在想,胖嘟嘟的其实也蛮好的。

中午来过的那位茶厂的领导模样的人好像知道王二晚上没有地方住似的。

“晚上怎么睡呢?”领导就是领导,一下子就看出了两男一女和一个帐篷不相匹配的问题。

“还不知道呢。”王二抢在王大和李银花的前面回答了。王二确实不知道,早上和王大李银花一起走时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王大、李银花的帐篷已经撘好了,但是自己不可能和王大、李银花睡在一起。

跟在领导后面的那个人说话了:“你们骑车进来的路口有一个棚子,比帐篷还舒服些。”

领导模样的人看了王二的腰圆背阔,指了指工地上面的垭口:“顺便看管一下茶场,一个月3000元。”不是商量的口气,倒像是命令似的。

王二想再问问是一人3000元,还是三人一共三千块,王大抢先回答了,要的,要的。王大在外面打井多年了,棱角已经打磨得没有了,什么事都不轻易说出个“不”字。领导模样的人好像很满意王大的回答,补充到,如果抓到偷摘茶叶的,抓到一人再奖励3000元。王二说当真?跟在领导后面的人说了,那还有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黑暗总会扑面而来。太阳白天还是明晃晃的,一翻山,雾气就来了,把松林坡包裹得严严实实。

分工非常合理,王大和李银花去山顶的垭口睡,因为王二不会骑车。王二就睡在工地上王大和李银花搭的帐篷里。山上是一望无际的静,只有虫鸣和鸟的叫声,还有就是风来来去去的沙沙声。

这一夜,王大和李银花没有闲着。王大说他要在茶山上碰碰运气。李银花说你就想着那3000元的奖励。王大“嘿嘿”干笑两声,就在一丛丛的茶树之间消失了。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没有拿枕头,好像王大和李银花在外面从来就没有用过枕头。没有枕头王二不习惯,他把王大、李银花的换洗衣服垫在头下,夜晚静得让人无法入睡,王二坐起来,把垫在头下的换洗衣服一件件拿起来抖了抖,根据长短分开,再重新叠好,然后放在头下。长的一定是王大的,他放在最下面,短的就是李银花的,他放在上面,他仰着睡,心事重重,又卧着睡,整张脸全部陷进李银花的衣服里。王二闻到了一股洗衣粉的香味,他固执地认为这就是李银花身上的味道。高山上早晚温差大,王二翻了个身,顺手在头底下拿了件李银花的衣服搭在赤裸的身上,这又让王二想起在摩托车上抱着李银花的那种感觉。开始有些燥热,然后就迷迷糊糊了,当王二从迷糊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尿意,中午和晚上都是一海碗面条,吃了面条就是尿多。王二站在工地边的坎坎上,掏出家伙,一股水沿45度角的抛物线,飙出去好远。

刚开始,王二还以为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来自自己的那泡冲劲十足的尿,确认不是后,他想到了风走动的响声以及小动物出来觅食的声音。用排除法一一否定后,兴奋油然而生,窸窸窣窣的响动是3000元钱,是黄昏时茶场领导模样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奖励。王二轻手轻脚地朝声音走去,就在发出声音的家伙有所察觉准备溜走的时候,王二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就是这一个箭步,他才发觉自己还没有穿衣裳,对方提篮上的竹条刺进了他的大腿,一股钻心的痛冲了进来。但王二没有过多犹豫,3000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他在王家坝可以打多少次的麻将?王二和对手争夺的焦点在提篮上,这点王二没有含糊,这是物证,时代进步了,什么都得讲证据。对方也不含糊,也是拉着提篮不放,一拉一拽的工夫,王二先拉到了对方的衣服,接着就死死地把对方整个抱住了。王二心想,这下人证、物证都到手了,也就是3000元奖励到手了。也就一瞬间的工夫,他就知道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胖乎乎的女人。

你是谁?王二煞有介事地问。

对方不回答。

为什么要来偷茶叶?

对方还是不回答。

再不说就把你交给茶场的领导了。

王二见过最大的领导是乡长,经常见到的领导是王家坝的村支书,但王二的思路很清晰,什么事最后都得由领导处理。

对方不但不回答,还将头扭到侧面去了。双手不得闲,王二把头伸过去,想用自己的头把对方的头扭回来,结果没有按想象的方向走,两人的嘴巴咬上了,咬着咬着,王二干脆把对方扛在肩上后又放倒在帐篷里。对方的头就枕在李银花的衣服上,在做的过程中,汰渍洗衣粉的香味一直在帐篷里弥漫。

完事后,那女人走了。王二反复用手掐大腿,感觉很痛,说明不是做梦,但不是梦又是什么?女人是个什么样子他也没有看清楚,女人叫什么名字他也不晓得。那女人走后,王二想起了朱华英,她家的砖瓦匠死后,王家坝的人都叫她朱寡妇,王二不这么叫,一直叫着她的学名。

第二天的事情很多,一个人专门守着钻机,一个人挖水池。钻机必须要用水去冷却的。王二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整天埋头苦干,连中午吃面条都是三下五除二就消灭掉了,原本预计两天的活,王二一天就干完了。王大和李银花不知道,王二不敢休息,一停下手里的活,他就会想起昨晚的事。心里装着事的时候,除了拼命干活,王二没有更好的办法。

昨晚的事是两情相悦还是霸王硬上弓?王二判断不清楚。心想,要是严打的时候,犯这样的事是要掉脑袋的。李银花叫吃晚饭了,李银花没有叫谁的名字,“吃饭了”三个字短平快地突然蹦出来,把王二吓了一大跳。一直到了晚上都没有发生什么事,王二忘记了白天的恐惧和不安,心中又开始期待。一直等到后半夜,他出去撒尿,月亮从云雾里探出了头,除了透明的月光,还有哀鸣的夜鸟。昨晚的事情没有继续发生,这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种事情都没再发生。王二突然就想回王家坝看看,也没有个理由。王大说正事都干不完,回去干什么?王二就把老人搬出来,说就不能回家看看老爹?王大还能说什么呢。王二不会骑车,李银花就对王大说,你陪王二去吧。听她这么一说,王大又不放心李银花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但工地得有人看。王大权衡再三,还是你们两个去吧,看看老人总是应该的。

这是李银花第一次单独和王二在一起。王二骑在摩托车的后面,特意与李银花保持一点点距离。山路坑坑洼洼,李银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对付油门和刹车,惯性让两人碰碰撞撞。下一个大坡的时候,李银花说,抓好了。王二也不知道怎么个抓法,一双大手就抱紧了李银花的腰,这样一直到家里,李银花再也没有踩过大油门,也没有踩过急刹车,王二的手也没有从李银花的腰间放下来。到了自己家的院坝,李银花连按了三声喇叭,最先有反应的是朱华英家的那条大黄狗,对着摩托车这边就“汪”开了。然后朱华英才出来,看到李银花和王二,一扫把打在黄狗的身上,汪什么汪?不要破坏别人的好事。王二尴尬地站在自己家的院坝里,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李银花反而不生气,非常得意地做晚饭去了。唯一让李银花不高兴的是朱华英回到自己家屋里的时候,王二还站在院坝里,东张西望,心神不定的样子。

晚饭过后,天就黑尽了。李银花收拾碗筷的时候,王二又去了娱乐室。李银花站在王二老爹面前说,又不是磁铁,一张桌子怎么就把几个人吸着不走了呢?王二老爹叫李银花把王二叫回来,说都快30岁的人了,就恋着赌,还有什么出息?李银花关心的是王二究竟和哪些人在一起打牌。在最大的那家娱乐室,李银花找到了王二,朱华英坐王二对面,每出一张牌,就昂起头吐一个“烟圈”,王二的更大的一个“烟圈”在上家还未摸牌之前已经把朱华英的小“烟圈”套住了。一桌人笑得稀里哗啦,比和麻将的声音还响。李银花一扭头,带着一股怨气回到家。不是回家看老人嘛?怎么成了看麻将了,我看麻将比他爹还亲。王二老爹不言语,把叶子烟吧嗒成一声声的叹息。

李银花对自己的肚子起了疑问,都停药一个多月了,每月按时到来的东西还是按时来了。此疑问之前王大也有过,在春风吹又生的季节里,王大触景生情,问李银花,还没有吗?法那一带的人说这事总是很简洁。李银花谎说看过医生了,说漏过一次就漏滑刷了。还说要上北京或上海才医得好。

王二在茶山上再次等到那个女人是一个多月后,几乎和第一次一模一样,在差不多相同的位置,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接着王二就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身影。这次没有拉拽,王二直接把女人扛到帐篷里。日子就这样变得有些神秘,也有些盼头了。但是时间一久,王二就不满足这样偷偷摸摸的了,心想,这与朱华英有什么区别?他还是不知道那女人的模样,还是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就算等待也是守株待兔似的等待,没有主动权。王二再次想到了婚姻,当初他和朱华英相处三年多,婚姻还不是说不来就不来了!王二觉得,一个男人的开始是起于婚姻的。

除了打井,王二多了一份工作,就是要找到晚上和他做事的那个女人。

离工地最近的寨子叫三股水,王二觉得名字怪怪的。三股水是一个小山寨,20来户人家。一问才知道这个村寨有三口水井,差不多六七家就享有一口,寨前的一弯弯田坝就是靠这三股水滋润的吧。王二觉得稀奇,才两三公里的路程,就不同天了,这边水资源富足,那边打了一个多月了都还没有见到有水的迹象。三股水离工地很近,隔着一个小山包,被山遮着、被树挡着,在工地上看不到,但走过去就是十来分钟的路程。王二认为晚上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那个寨子里的。黄昏到来的时候,王二出发了,他努力回忆一些那女人身上的蛛丝马迹,他要顺藤摸瓜。王大见王二每天都往三股水跑,就问:“你去那里干什么?”口气中有审问的味道。王二顺口就答:“我要破案。”王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破——案?!破什么案啊?”王二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又说:“破土地案,为什么就隔个小山包,那边有三股水,这边却没有水。”

到寨子里晃荡总是要找个理由的,遇到了寨里的人问,他就说:“看一看有什么青菜、白菜的,买点儿回工地吃。”案子真要破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和许许多多的农村一样,三股水的男人也都出门打工去了,留在家的都是老人、小孩和三四十岁的妇女。按照留在自己记忆中的蛛丝马迹,那女人应该是胖的,屁股应该是滚圆的。就这点特征,王二排除了一两个人后,其他十多位妇女都在嫌疑的范围内。王二要破的案子没有任何进展。

井打了八十多米后,先打到了煤,在山区煤炭是很珍贵的。每天都来看看打井情况的那位茶场的领导模样的人来了,只是这次又多了一个人,站在领导模样的那位前面,肚子大得好像装了一桶水,一大根金黄色的项链在阳光下闪着光。

又打了二十来天,打到水的确切深度是130米。大肚子第二次来到工地,王大、王二以及李银花才知道大肚子才是茶场的老板。老板就是老板,站在王二经常撒尿的那个位置指点着江山。

“蓄水工程和煤炭开挖一起干。”大肚子说。他没有闻到王二浸入土地中的尿骚味,一股水从钻机的钻杆上爬上来,兴奋地射向空中,比王二从膀胱里射出来的那股水要高、要远。

茶场的水池修在松林坡上,每天可以从打的井里抽到一百多吨水,在这种山坡上,水量不算少了。但这边开始抽水后,三股水寨子里的三口井就枯了。寨里的几个老者找到了王二,说他们打井破坏了风水,得罪了土地神,土地神就把水放走了。

李银花觉得老者说得有道理,晚上睡觉的时候对王大说:“打完这口井我们该收手了。”

王大说:“破坏个屁风水,都是地下水,我们打的井就像个漏斗,这边一抽,所有的水就都往这边来了。”

打到了水,王大和李银花在这个工地的工作可以画上句号了。但因为小煤窑要开工,王大、王二和李银花就留了下来。

以多年打井的经验,王大对煤层的位置,煤层的走势是最有发言权的。李银花虽然有不同的意见,但这次李银花听了王大的话。按照和茶场的协议,挖出来的煤按两笔账进行分配,也就是茶场占百分之五十,其他百分之五十属于王大、王二、李银花三人。王二确实也不想走,一方面挖煤能挣大钱,更主要的是还可以留下来寻找那位神秘的女人。

王二经常到寨子里去买菜,所以三股水的人都认识他,每次三股水的人来讨说法都抓住王二不放,王二说关我什么事,我们是帮茶场打的井。三股水的人说我们不管这些,我们只知道是你们拿着钻机破坏的风水。纠缠得实在没有办法,王二找到了领导模样的人,也找了大肚子,但问题迟迟没有得到解决,王二就打算离开松林坡了。但王二要走,一时半会儿就找不到挖煤的青壮年顶替了,茶场的小煤窑就开不成了。就像一个连环套,解铃还须系铃人,茶场同意为三股水接通自来水。

从初春来到松林坡,一转眼就到了冬季。挖煤不像打井,需要的也不止两三个月的时间,李银花把那块工地上的土翻了,种了蔬菜,有白菜、青菜、芹菜、香菜和萝卜。李银花希望下一场大雪,她说一场大雪后,白菜就脆了,就甜了。自从嫁到王家坝以后,李银花就没有见到过雪了。

王大、王二下煤窑的时候,李银花还自己搭了窝棚,她说冬天了帐篷睡着冷得很。王大说煤窑里热,我们都只穿一件背心。

在自来水还没有接通之前,三股水人每天都要到李银花的菜地上来挑水,三股水人挑水喜欢选在早上或黄昏,也就是王二下窑前和上窑后,这样一来呢,王二就把寨里的妇女看遍了,哪家会不喝水呢?王二仔细观察每一个挑水的妇女,虽然收效甚微,但王二是从长计议,他在盼望来年,盼望茶叶上市的季节。王二心想,再来茶山上,我一定会逮住你的。有段时间,他怀疑上三股水的一个女人,女人除了身材矮胖外,挑水的样子和朱华英差不多,偏偏倒倒的,有了给朱华英挑水的经验,王二也给那女人挑了很长时间的水,王二每次把那女人家的水缸挑满后,除了得到女人煮熟的几个鸡蛋,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得到。

每天下窑之前,李银花都不忘祭祀土地。王大和王二有明确的分工,王大负责挖煤,王大对地质情况熟,不会挖偏,花冤枉劲儿。王二负责拉煤,王二蛮力大,拉煤呢比挖煤更费力气一些。煤车很简陋,是用竹条编织的,像条小船一样,王二走在煤车的前面,一条牛皮绳套在肩上和胯下,上上下下的过程中,竹船底端钉上的两条钢条,被王二拉磨成两条白亮亮的光。今天祭祀土地的时候,一丝杂念在李银花心头一闪而过。

天空雾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了,李银花对王大和王二说:“今天就不要去挖煤了。”

王大说:“怕什么?进了煤窑,外面打雷下雨都不晓得。”

王大不怕,但李银花怕。祭祀土地时心里头不知怎么的突然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王大在煤窑出事了,以后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呢?念头的可怕还在于李银花把自己的一些行为理清了。我爱过王大吗?李银花拷问自己。以前李银花不是没有往坏处想过,她想如果王大出事会怎么样?如果是王二出事又会怎么样?还想过如果王大、王二都出事了会怎么样?不过那只是晚上和王大睡在一起后的胡思乱想,想过后,一觉醒来,新的一天开始,想法就走了,像风一样,无影无踪。

不就是胡思乱想嘛。李银花安慰自己。王大、王二下窑后,李银花心里就不踏实了,东一锄西一锄地除草,竟把两棵长得最好的白菜挖断了。

煤窑在李银花菜地的左下方,王二拉煤出来的时候,李银花正弯着腰,屁股被裤子绷成两个圆鼓的球,王二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也是一个念头在王二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王二把一根支撑用的木头放进煤车里,窑比地面要低,王二从后面拉着煤车慢慢滑进去。煤窑是要用木头作支撑的,头一天王二就看到了有根青?木头松动了,王二记着要去加固一下。进到一大半的时候,就是支撑木头松动的那地方有一大块泥土掉了下来。在蚕豆大的蜡烛灯下,王大的铁钎撬下一大块砖煤。对于卖煤人来说,砖煤比沙煤的价格高许多。马上就要塌方了,王二想叫王大,同时也想起了朱华英和砖瓦匠,砖瓦匠活着的时候,王二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砖瓦匠死后他差点就和朱华英婚姻了。蜡烛的火苗被掉下来的砖煤弄得左右摇晃,重新归正后,王二的心和蜡烛上的火苗一起静了下来。死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王二心想,于是一个人拉着空煤车出来了。走到地面的一刹那,他听到了煤窑里的一声闷响。

李银花像是昏睡了一场,昏过去几次,又醒过来几次,李银花全然不知,每次醒来,她就跪在地上,点着香纸左右摇晃。

三天后王二刨出王大。王大其实是窒息死的,眼睛一直盯着王二,王二抹了三次,王大的眼睛就是不闭,看得王二心里发毛。李银花哭过一阵后,巴掌左左右右拍在自己的脸上:是我害死王大的。然后一排密密麻麻的小拳头砸在王二的身上,为什么你出来了王大却没有出来?那些天李银花的一双眼睛就像三股水的几口水井,先是水汪汪的,然后就干枯了,只剩下两个迷茫的空洞。

大肚子那几天一直没有出现,手机也关了。事情的处理超乎想象的顺利。王大最后埋在松林坡。这是李银花的主意,人都死了,不要再折腾来折腾去的了。

清明前的一场细雨,茶场的茶树又吐芽了。

白的、紫红的、鲜红的映山红在茶场两边的山上率先开放。自从安装好自来水后,三股水的人几乎不来松林坡了。一到晚上,王二就心慌,松林坡夜晚的每一个响动都好像是王大在土里弄出来的。有天晚上,王二从帐篷走到了窝棚,站了好一会儿后,敲响了窝棚的门。窝棚的门其实就是几块立着的木板,人进人出只需将木板移开就行。先是没有什么声响,王二再次敲响的时候,李银花就在窝棚里“吭吭吭”咳开了。王二对敲门有些心得的,那次慌慌张张说出了想和朱华英婚姻没几天,还是把朱华英家的水缸挑满后,王二试着敲响了朱华英家里屋的门,朱华英说,门又没有栓上,敲什么敲呢?朱华英愠怒的口气背后的内容,王二用紧接着的行动理解了。李银花假意的三声咳嗽,王二也理解了,就是提醒他止步的意思。王二灰溜溜地回到了帐篷里。

王二嚷着要离开松林坡,李银花不回答王二,有次王二已经把东西都收好了,快走到垭口的时候,回头看到李银花在点香烛,西边一团乌云正向松林坡飘来。雨下起来的时候,王二站在李银花面前,香烛已经被雨水淋熄了。

王二双手搭在李银花肩上,说:“我们回王家坝吧。”

李银花肩膀顺时针一甩:“你想回就回吧。”

“要回我们一起回。”王二又说。

“你回不回关我什么事?他是我的男人,他死了,我得守着他上路。”

事情的发展完全没有按王二的想法走。当初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鬼迷糊了,如果当时叫上王大,那么日子又会是怎么样的呢?王二心想。所有的过去都不会给王二再次选择的机会,而所有的未来王二又不知道怎么去把握。

王二对一切都了无兴趣,李银花的不冷不热让他很难受。有天晚上王二在帐篷这边对窝棚那边说:“大嫂,你该考虑下重新婚姻的事了。”从李银花嫁给王大的第一天开始,王二从没有叫过她一声“大嫂”,真有什么需要询问的时候,都是用“你”来代替。窝棚那边好一会儿才回了声:“结了又怎样呢?”李银花对一切也了无兴趣,她想好了,为王大守完灵后就出门,走得远远的,不再回王家坝,甚至不再回李山坡。

王二有个疑问,一直想找的晚上来偷茶叶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呢?有一天他忍不住问了李银花,但问出来的话却是:“你和大哥怎么就没有要个孩子呢?”李银花的眼睛汪起了一团雾,这段时间王二就怕李银花眼睛里的那股水,一旦冒出来了,就没有个停息,自己也会手足无措。李银花确实非常后悔,她觉得王大出事是因为自己祭祀土地的时候心境不净,她还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给王大生个一娃半崽。李银花和王大出来打井后一直偷偷吃避孕药,也许就是祭祀师父亲的那一句“丑鬼”让她放弃了生孩子的想法。

那晚,李银花窝棚的几块门板一直敞开着。天热了,风也止了。

王二热得睡不着,起了床,到茶树林去撒尿。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李银花睡在自己不远的地方,不能拿起家伙乱撒了。王二拉完提裤子的时候,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从后面抓住了女人。如果是以往,王二准会把女人扛起,放倒在帐篷里,但帐篷旁边就是睡在窝棚里的李银花。

女人没有拉拽,王二顺利地把女人放倒在地的时候,女人转过头来,一张胖脸暴露在王二面前。月光明亮,松林坡的夜色薄如蝉翼。王二拼命地忙活,几朵云彩在一片蔚蓝中闲游。女人仰身在茶树沟里,她想起了和王大在王家坝的油菜花地里的情景,时已过,境相同。那晚,四仰八叉睡在茶树林里的女人看到了天的高远,感受到了地的博大,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渺小,最后竟然和泥土融为一体,一股暖流从心里涌出,潮湿和坚硬好像就来自大地,她情不自禁:“二二,啊二二。”王二说:“我要在你的身上种下王家的种子。”女人两滴眼泪从眼角滚出来,哽咽着:“一定要长出王家最好的庄稼!”

王二从帐篷搬到了窝棚,门板重新移了过来,门遮上了。

“王大说挖煤挣了钱就要陪我去北京或上海看病,现在他不用挣钱,我也不用看病了。”李银花靠在王二粗壮的肩膀上,在晨曦的浓雾中自言自语,好像是在回答之前王二的问话。

远处的鸟鸣把松林坡的又一天叫醒了。

端午前后,松林坡下了几场大雨。三股水的男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就算出门再远,端午之前都是要回到家的,他们要把寨前那一弯弯肥田升垦了,把人畜制造的农家肥挑进田中,插上秧苗。虽然回来做这些农活并不见得比城里务工的收入多,但这是农民的本分。

煤窑已经让政府炸封了,虽然炸封了,但煤炭的黑还是融进黄泥深处。杂七杂八的煤荒石散落在煤窑前的地里。雨水从松林坡顶流下来,带有泥巴的浑浊颜色,经过小煤窑前的平地,最后流到三股水前面的田地里。这些雨水经过小煤窑后变成了金黄色和淡红色,有一股金属的铁锈味。

田地里的庄稼长不出来了。

三股水的人不知道,煤炭中含有的大量硫、磷、氟、氯和砷等有害成分,影响了庄稼的生长。

王二和李银花在松林坡为王大守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回到了王家坝。

一踏上王家坝的土地,就听到寨上的人都在讲述朱华英发迹的故事。讲的人有为王二后悔的意思,如果当初和朱华英婚姻了,不也就成富人了吗?

朱华英富起来可不是靠麻将运气赢来的,她做起了生意。她把家里的钱取出了三万元借给那些打牌输光了的人,然后按每天百分之一的利息收取资本费。刚开始的时候王家坝的赌鬼们都打得小,输赢也不大,后来麻将打大了就下不来了。朱华英就是这个时候开始放钱的。

工业园区建起后,王家坝终于热闹起来,临马路边的那些房子的一楼开了餐馆,二楼全成了娱乐室,最先的几家娱乐室规模更大了。所有的娱乐室都统称为“精武馆”,即以麻会友,各显神通的意思。园区里的那些工人晚上在王家坝酒足饭饱后,再到娱乐室把用劳力换成的票子进行二次分配,这种分配方式可不是“打土豪分田地”,而是钱都往热火的地方跑,这样一来呢,有的人就富了,有的人就穷了。

当然,致富之路不止一条,村支书就在一楼开了餐馆,称作“正宗野生鱼火锅”,二楼娱乐室则挂满了红灯笼,夜幕降临后紫色的、暗红色、粉色的灯光从灯笼的缝隙中穿出来,把那些吃完了野生鱼后,不想玩牌,而是准备吃“美人鱼”的人拉上去,那些人多半是工业园区的工人,也有来工业园区的货车司机。

没有人问他们为什么要回来,也没有人问到王大,就像王大天生不存在,而王二和李银花才是正经夫妻似的,他们走在一起再自然不过了。王二和李银花一路这么走着,多少有些恍惚,虽然他们也没商量过,但心里的答案总是有的,已经无数次默念过这个问题,如果有人问就说王大去了广东帮人挖金矿,再不就说给哪个亲戚搞工程,要等一段时间再报他的死讯,这样比较好。但没人问。

李银花回来后一直咳嗽,一直不适应,她好像还没有从王家坝的变化中缓过来。这个王家坝已经不是她刚嫁过来时的样子了,甚至不是她回来那天的样子。它每天都在变化,乱哄哄、气汹汹,不要说那些每天都在“生长”的楼房,就是好好一座山,最初可是绿树成荫,现在已经开膛破肚,裸露着灰白的底色。也许最让她感觉不舒服的还是院坝下面那条已经硬化的泥巴路,路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水泥灰,拉水泥的货车竟也学着洒水车的样子——那些腾起的灰土总让她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她在院坝四处打量,想找出点熟悉的东西,却意外地看到了朱华英。朱华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坝,安静地睡在一张躺椅上,表情仿佛前面是蓝天白云,是海水沙滩。显然她也注意到李银花回来了。

两人居然打起了招呼。

朱华英说:“回来了?”

李银花说:“回来了。”

“没见王大嘛……”

“他呀——死了——”

那边一阵躺椅要翻的动静,终于没翻,半天才嘤嘤地传来了句,“咋个整了嘞?”

“煤洞垮了……”

李银花也没想到首先问起王大的人居然是朱华英,其实她不想说的,关这女人什么事呢,而且她知道了除了高兴还能有什么反应?但她还是说了,就是想看看,这个背时女人是怎么夸张地显摆她的幸灾乐祸的,但她等了很久都没听到反应,抬头才发现那边的躺椅已经空了,朱华英已不知去向。

王家坝很快就有了关于王大遭遇矿难的传闻,只是其中藏着不由分说的报怨,王家坝的人已经认定李银花是得了一笔不小的赔偿款才带着王二回来的。至于他们的关系,也被人理直气壮地涂抹成各种花样,什么叔嫂恋、亲上加亲啊,好像王二和李银花非如此不可了,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不久,村支书和乡派出所的胡警官来找李银花和王二,分别向他们了解王大矿难的详情,顺便也帮王大销了户籍。但这一调查却变成李银花和王二奸情在先,他们把王大逼死了,王大其实是气死的……

传闻回到李银花这儿,自然让她勃然大怒,她回想这谣言的源头多半就是对面的朱华英,于是拉了个条凳,跨着院坝就开始冲着隔壁骂。当然这种骂是指桑骂槐的,是指东打西的,她首先检讨自己是如何倒了八辈子霉,如何对不起祖宗——但嫁到王家坝就和个扫帚星挨着,坏了她的命,坏了她家业,坏了她的男人。李银花把朱华英说成灾星、祸根,有她在一天王家坝都不会得到安生……

只是这一天碰巧朱华英外出了,她把一串腊肉挂在一根枣树枝上晾晒,引得她家那条大黄狗不停地扑腾,才让李银花有朱华英在家的错觉。结果呢,她大部分的抱怨都被那条黄狗听去了,听到一个段落,它还嗷嗷地回应几声,因此后面李银花连这条狗也骂上了。“再喊,再喊,看不把你炖逑吃了!”

王二赶上了尾声,看到李银花跨着条凳骂街,又听那边没有动静,忙压低喉咙让她少说两句,累不累?

李银花正嫌没对手,火气一下移到王二身上,“哟,心痛啊?我都不嫌累,你累个啥?去嘛,那母货架起等到的,去嘛——我还不知道,这个隔断,哪点是拦你噢,你那个轻飘飘的身子一撑——就过去了。”

王二闹了个大红脸,忙说不是这样。

李银花哂笑道:“你以为瞒得了我?这母狗的气味满院坝都是——昨晚算你老实,前天晚上嘞,你翻隔断没,墙角的那排葱是你踩的吧?”

王二家和朱华英家之间已经砌上了隔断。这当然是李银花的主意,不过施工的却是王二,王二觉得这简直是在为难自己。砌隔断前是有段对话的,李银花说:“砌吧,把隔断砌起来,才有个家的样子。”

“那你会像待我哥那样对我?”

“你哥才走多久?”道理很简单,但其中是含着允诺的。

王二砌隔断的那两天,朱华英在家里一直没出来,就连拉屎撒尿都是从后门再转到猪圈。朱华英家不喂猪,猪圈完全失去了它的主要功能,仅仅当成一个富余的厕所。隔断砌好后,朱华英才出来,站在堂屋前的坎子上,不阴不阳地说,王二啊,你看我要弥补你家一些砖不?这话自然是说给李银花听的。

王二正在愧疚,不知道如何答。李银花从屋里出来,靠在门框上,说砖就不用弥补了,但家你得自己看好了,我家王二既然砌得了墙,也是翻得了墙的。

哦,那还砌它做什么?这样不是更方便?总比亲上加亲好。

亲上加亲有啥不好?只要他愿意……

王二脸红筋涨地骑在隔断上,一会儿看看墙的这边,一会儿看看墙的那边,不敢接话,只是想,隔断砌好后,从自己家到朱华英家就要再从院坝外面绕了,一条直线变成了半个椭圆,距离就远多了。

朱华英的生意越做越大。短短半年的时间,本钱从当初的3万元变成了后来的6万元,当然,这也达到了她的财富顶峰,很快她就会落回谷底啦。有人帮朱华英算了笔账,说本钱再大些的话,赚得更多。这一点朱华英也是明白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存折上剩下的4万元怎么也不能动的,那是砖瓦匠用血换回来的,存着就有了念想,心里就踏实了。

也幸亏是这样,朱华英才没从悬崖上掉下去。

工业园区的开发也给王家坝带来一种畸形繁荣,它好像能让人相信,一切都可能变成真的,这无形中也在改变着王家坝人的想法和信念。

白天是属于王家坝人的,因为没有了农事,去“精武馆”成了他们必做的事情,时间不限,输赢大小不等。这样,王家坝的天空就更昏暗了,从“精武馆”出来,赢了钱的揉揉眼睛,输了钱的也揉揉眼睛,都像没有睡醒似的。

自然,疯狂后的代价是沉重的,先是村小的几个老师被县里开除,原因是语文老师的课天天是作文,数学老师的课天天是预习,课前几分钟布置完任务就进“精武馆”了。县教育局的领导走进村小后没有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倒听到了从王家坝马路两边房屋二楼传来的麻将声。其次是一个铁合金厂的工人熬夜后,左手被机器卷了去。这个工人正好是左撇子,从医院出来后,麻将打不成了,要死要活的。接着,园区里经常输钱的几个工人一齐来了个“马拉松”,结果这一下,朱华英放出去的钱也全部泡汤了。

朱华英计算过,3万元半年变成了6万元,利滚利,一年之后就成了12万。朱华英还计算过,钱要是赚足了,她就要把最初的3万元存回去,但什么才叫赚足了呢?这是说不清楚的,一山看着一山高,人心都是不足的。钱打了水漂后,先是急,急也没有用,就哭,哭还是没有用,就骂自己,打自己。后悔当初怎么就财迷心窍?怎么就想出了放钱的鬼主意?

李银花问王二:“朱寡妇的钱下了多少崽?”

王二无话可说。

“都是数字游戏,”李银花说,又瞄了王二一眼,“有了这些数字,她就把自己当回事儿,没了这些数字,你看她把自己当什么?”

谁也想不到,李银花和王二的婚事,竟然是在朱华英放的高利贷跑路的那几天决定的。原因很简单,就因为现在朱华英什么都不是了,她没了钱,只剩下人,这种人能屈能伸——

王二去挑水的时候,偷偷地把朱华英家的水缸也挑满了,李银花看个清楚,只是不说。第二天等王二再次晃晃悠悠地挑着水回来,李银花才跳出来拦住他——当时家里的水缸已经满了,王二这两桶水明摆着是给朱华英挑的,但他又不好承认,骑虎难下,只能又把水挑回自己家里,满满的两桶水放在水缸边,等于不打自招。李银花说,挑过去吧。李银花当然指的是朱华英家,王二的脸就红了,傻呆呆地站着。

“挑吧,挑一两次不算本事,有本事就挑一辈子!”

结果,这个想一辈子的是她李银花,她已经想好了,要和王二亲上加亲,别人说什么让他们去说吧,她自己喜欢就好。

晚上李银花对王二说,把婚姻办了,王二点点头,李银花又补充了条件,办婚姻的时候,她是要在王家坝盖上红盖头的。婚礼很快就举行了,因为不可能再到李山坡去接亲,最后是由王二领着迎亲队,敲锣打鼓,吹着唢呐在工业园区绕了一圈,然后重新回到王家坝。

走在工业园区的水泥路上,王二在前面,李银花牵着王二的手跟在后面,红盖头艳过头顶上火辣辣的日头。李银花看不到王家坝看热闹的人群,但听得到他们站在马路边的嘀咕:这样办二婚的,怕在王家坝找不到第二家哟!有人接着辩解,那王二还是头婚呢!李银花就喜欢听到王家坝人对自己生活的艳羡,当初在王家坝河边栽培油菜的那种感觉又来了。

唢呐声在身后一个劲地响。咿咿呀呀声从唢呐匠的腮帮子一鼓一瘪中淌出来,王家坝的上空是嘹亮的曲子声。吹的是《抬花轿》,虽然吹的是曲,但李银花把歌词都听出来了——

找的婆娘俏,

说的话儿妙,

选的日子好,

抬的花轿妖。

……

那天,朱华英自始至终都躺在她家院坝上,朱华英嘴里叼着烟骂骂咧咧的,朱华英没有骂李银花,是骂王家坝的人:“老子还以为看西洋镜呢!”

之后,朱华英就爬了起来,几天后,她在水泥厂门口开了间早餐店,以前这块地就是朱华英家的,现在她得把她家地里的这间小平房租回来。早餐店的生意出奇地好,可能是因为老板娘生得漂亮,来吃的人就多。水泥厂干的是重活儿,所以来的人都能吃,吃完了用手往嘴巴上一抹,再往帆布衣服上一搓,在灰尘弥漫的厂区路上,响起一串浪佻的笑声,就像饱的不是肚子,还有别的。

有一天,李银花和朱华英还隔着面前那道隔断有段对话。

当时李银花很想把隔断撤了,朱华英靠在她家猪圈的墙上,李银花越过隔断望到了一个憔悴的身影,一片梧桐叶在初夏的阳光中晃晃悠悠地飘了下来。李银花想起了刚嫁到王家坝的第一天,朱华英站在王大家靠近牛圈的那口大黑锅旁,身穿血红色的衬衫、银白色的牛仔裤,脚上是双深黑色高跟鞋,那时的朱华英是万众景仰的,仅仅几年时间,像过了几十年上百年,一切都不再是当初的模样。快嫁到王家坝的时候,做祭祀师的父亲讲,人是三节草,不晓得哪节好。祭祀师是希望即将为人妻的女儿对未来的生活淡定一些,那时李银花还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在日子面前,谁能保证永远光鲜?

李银花叫了朱华英一声,一人站在隔断的这头,一人站在隔断的那头,就像当年她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李银花说:“婚姻的事想好了没有?”

这句话竟然一下子把朱华英略显呆滞的目光重新点亮。李银花走后,朱华英在心里说:“我恐怕不离开王家坝就活不下去了是不?”

也就是那天,王二挑着水朝她家走过来时,被朱华英拒绝了。朱华英说,以后就不麻烦你了。说这话几天后,朱华英离开了王家坝,她是永远地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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