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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日葵花

2015-04-22又央

神剑 2014年6期
关键词:杨浦诗云易经

又央

太阳心急火燎地腾身而起,一大堆碎金属前后脚哗啦啦泼出来,诗云好像听到了裹挟着乱七八糟的尖叫。她那双其实很好看的眼睛瞭了瞭天,就冲向学校对面那家川菜馆,冲过马路的时候往身后紧急瞟了一眼,像一只饥饿难耐的老鼠。老鼠的样子并不美妙,何况是奔向米仓的一只饿鼠,这种时候可不想被不断涌出校门的同学看到,尤其不能让校草子曰看到。完美女生处处要完美哦,她想。她是用不着担心水嫩皮肤晒黑的,十七岁,那是一个女孩子美不胜收的季节,即使在高原这种美丽屠宰场里。

这家店里的鱼香肉丝很够味,不像十字路口过去500米的那一家,盛到盘子里的菜从色泽到味道简直让人为语言粗暴找到合理的借口。诗云找个靠门口的位置坐下,她实在受不了后厨里的油烟味,感觉差不多像语文老师那张紫外线长年照顾下碎锦一样的脸。等饭的工夫里,她想小仪到底为什么请假,昨天放学的时候还像庄稼地里益虫那样.把小细胳膊搭向三班那瘦条儿男生肩上时的嚣张,该不是为躲避今天下午的物理测试吧。物理老师严厉得和伏地魔差不多,他总会在月考之前搞一次测试,测试很弱智,也令人崩溃。但你不能不承认他的种种弱智和反复崩溃手段,的确给他的学生带来不少自信,那是来自考场上的优越感,他带的每一个毕业班总能让这个省重点高中里的重点高中,变成每一名学生家长失去控制的疯狂期待,让人完全不理解的是这种期待从未落空。这也就是为什么生活要求不高的妈妈还愿意包车送女儿上学,虽然没过两天又说动另一个学生的家长联合包车,费用一家一半。那个学生,就是七班的龅牙。龅牙的名字叫温暖,长得一点儿不够温暖,这源自一颗龅牙拱门一样把上唇左上方弄得山峦起伏。龅牙长成那样还雄姿英发立志报考军校。军人有什么好,我就不当,诗云很不屑的样子。这种不屑说到底也是一种优越感,就像极地根本用不着羡慕冰天雪地一样。她故意气温暖说,我爸爸是军校教员,教习军官的老师,比咱们班主任拽吧?那又怎么样?真不怎么样,板寸头儿,穿休闲装也跟混到人民群众队伍里的便衣一样,怎么看都十二分不休闲。

想到龅牙,诗云的情绪远不如店外的阳光那样明媚。他那上唇茸毛已经很是摇曳了,杵到人堆里也算有一定的规模了,诗云却不肯正眼嘹他。不正眼嘹他也并不全怪诗云,温暖的话少得几近于姥姥家那张搁置地下室的旧橱柜,只在托运时吱扭吱扭。他总是很正点坐到车后排等诗云,一言不发,诗云也从没往后座哪怕扫一下的一闪念,她认为他们之间就是合作关系,合作关系是用不着非合作意愿的,直至船到码头车到站,该谁付钱这种事并不要谁提醒。通常是付钱的付钱,不付钱的下车走人,打招呼也是跟司机之间的事。这种不交一语在今天早上结束。温暖杵到诗云面前时诗云正一身热气腾腾下楼来,他死死瞪住诗云的样子就像离水很久的鱼,鼓着腮大口喘气,喷出的热气弄得诗云眼睫毛下了霜一样,他跺脚说司机好像没来啊咋办啦咋办啦?诗云朝左右张望着,薄寒中的停车场泛着灰尘的气味,气味证实了温暖的话。诗云现在想想过去的这个早晨实在是倒霉透顶,她说句那就往前走走打车呗,这一段路太偏,车少。于是她带着张惶的温暖像妈妈拖着只会甩清水鼻涕的孩子一样站到了路边,胳膊像旗子飘摇过不知多少辆车的疾驰后终于有辆车肯载他们了。他们的气息还来不及调匀,司机像突然想起什么冲他们说,我要去出租行交车,不能载你们了。诗云心里骂声脏话,喝住准备下车的温暖说叔叔拜托那就拉一段吧,拉一段好打车.这里不好打车。司机没说话,把他们载了大概两三站地的距离就卸车。又是等又要等,等到有车把他们第二次卸下来时,第一节课过去了近十分钟。

这个笨熊,大大的笨熊!还想当军人,啊呸吧,我谢谢他了!诗云又捏一下裤袋,都是一些零钱,饮料只好省了。

呀,咋了,五班美眉的男朋友把妹去了?玩怨妇妆啊,让人当备胎啦?店里进来了三个学生,两男一女,穿着肥大得没样儿的蓝黄条尼龙校服。女生经过诗云对面时大声笑着说,惹得那俩男生“噢”“噢”叫唤。女生是七班的孙璇,画着微醺的薰衣草眼妆,像被人捣了好几通老拳似的。诗云轻盈地起身朝孙璇望过来,用一只手遥点她的一头黄发,右上唇往脸颊上方拧过去发着咂咂声说,多久没有补染过了是吧妞儿?瞧,这发尾干燥得很拉风噢,像一捏就碎的稻草人,你也不算太老,咋就这么不小心呐,把自己弄得欧巴桑一样,要知道没有光泽的头发和没有弹性的皮肤一样噢!试试j.f.Lazartigue滋润护理发膜,别嫌贵,你这款不行的,才十几块啊,我家的狗狗整理毛发都不用的。人长得抱歉不是你的错,吓着雷锋叔叔可是你的不对啊妞儿!

诗云的口气显然像一枚拧开的催泪弹咝咝冒着白烟,店里发出爆米花一样的笑。

老板娘端来鱼香肉丝放在她们中间,瞟一眼孙璇,那张小脸已经像极了刚出锅的竹节虾,脸上的笑便毫无收放的意思,推着她往那俩正盯着菜谱商量的男生对面一摁,说听一上午课不累呀不饿呀.还有精神逗嘴皮子呀,快吃完饭回班里写作业去.你们高三谁晚上熬夜不熬到天亮,再不赶早点儿睡觉,高考还有半年多,到时候还不都成一群小老头小老太太呐。孙璇卯足劲儿蹿起来,老板娘又摁下去。俩男生朝诗云那里瞅瞅,回头俩脑袋又凑一处悄悄说着不知道什么事的事,然后再瞅诗云,之后发出哏儿哏儿的轻笑,其中一个说喂一我们俩要的担担面,你要什么?孙璇眼睛一瞪,冲诗云突然一笑,声音抽着个儿蹦起来,说是啊是啊,这么漂亮的美眉也得有龅牙那样帅的“班草”来吓人呀,你看龅牙多配你啊,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天仙——呸!说到最后一个字,唾沫像开了瓶盖的啤酒,拉网式的动作无法不精准命中那盘鱼香肉丝和正吃鱼香肉丝的人。

班主任给诗云的爸爸尤教员打电话的事诗云晚上才知道。尤教员当时正在训练场上散打课,半个月了,学员们的老筋怎么都拉不到理想状态,状态不理想很容易在对抗性训练中受伤。那些学员被尤教员组织起来,每个人前后左右间隔两米坐地上一对一互相压腿,屠宰场似的叫唤声甚或哭骂声让班主任在电话那头皱眉,他尽量把教鞭削成粉笔一样短地客观而又客观传递着怒火,没多久,尤教员和他握在手里的电话已经狼烟四起。

诗云呼噜呼噜喝完最后一口蛋汤准备起身,洗碗收碗的事她是从不管的,那是爸妈的事儿,她的任务只有一个:写作业,复习。尤教员搁下筷子朝她注视着,停止了呼吸,他一面站起身,一面在给自己火上浇油,以便保持住旺盛的怒火让性格越加毛躁,烧一烧这个惹事的女儿。他这样做的时候其实是没多少把握。

为什么打人?都这么大了还打架斗殴,你是女孩子啊!一出口他就觉得应该换她妈妈谈话才合适,关键时刻他的口才并不能帮他,靠存储的怒火寿命可没有多长。

什么,爸爸你说什么?诗云把脚步停在了房门口问。她妈妈易经正在厨房往水槽里放热水,在流水的声音中,她听到尤教员说了什么,但也许没能听清。尤教员这样想时诗云瞪着眼睛朝上翻了一下,然后大步走来摇他爸的肩头,说给点钱吧爸爸,我都快穷死了,下周跳舞的服装要买的,请老师教舞蹈要酬谢的,还有还有……让我再想想——

咋了,高三了还演节目?老了给你们老师打电话,咋搞的!尤教员一下子急了,掏出电话秋风扫落叶一样翻找名单,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样,在已接来电里就有班主任的号码,那是下午的事,以他的通话概率根本不可能覆盖掉。诗云合身扑向尤教员也扑向手机,尖声喊叫着爸爸啊爸爸啊你傻啊,九个人呐又不是我一个跳,你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吗,你也是当老师的,你想让你们班落后啊!尤教员说老子不带班,学员由学员队干部管——老子以后也不带班。这句实属废话,刚才火上浇的分明是水吗.连半点儿酒精都不含。尤教员很是泄气,他总是零打碎敲敲打不到主要问题上,在诗云很叛逆的时候他除了吼就是挥拳动手,不只没有任何作用,有一阵子父女俩都放出声要断绝关系。断绝关系是气活,但他的失败教育是事实,虽然他非常不情愿承认这样的现实。

这会儿就叫着易经易经,你来管管你女儿吧,看你把她惯成啥样子!砰,电视机嗡着声儿闪烁一大片雪花后定格在央视七频道上,那里止徒步行进一支队伍,脸上画得跟南美土著人一样。他把自己深埋沙发里,把遥控板弄得咔咔作响。

易经穿一件水粉色的绉绸睡衣,外面是印着葵花的淡黄色围裙。她摘下长至臂肘的淡黄橡胶手套和围裙撂到餐桌上,然后端起怀子喝水,一小口一小口。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好像根本就不像因听见丈夫的呼唤才过来的。易经喝过三四口水后才用眼神呈抛物线状往这边瞟,也就一瞟,诗云心里就颤悠了颤悠,她心里根本不在乎父亲的怒火,但不能不在乎母亲从容得要死的声音,那种从容近乎冷酷。她一直都认为妈妈的心不在她这里也似乎不在父亲那里,至于在哪里她不明白,但她相信父亲也明白不到哪里去。她有时闹不明白像父亲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娶到母亲,或者说母亲怎么会嫁给父亲,说到底他们就不是一类人,压根分属于两个世界。她问过大姨,大姨说一家女百家求,你姥姥第一眼就没瞧上你父亲,他太瘦了,太瘦的男人担当不了一个家,可你舅舅得急性阑尾炎疼得背过气时你父亲恰好就未了,住院,做手术,日夜护理,大冬天里骑辆飞鸽自行车送饭耳朵长冻疮,你妈妈,还有你姥姥,不用说你舅舅了,一家人真是感动。

易经欠身坐沙发上幽幽说云云,说吧。

噢……那个贱女

嘴贱人更贱!诗云想起中午那盘鱼香肉丝和孙璇的样子身体就冒白烟,也就在那啤酒样的飞沫笼罩过来时,诗云闭上眼,眼皮后面暗紫色的气流汹涌而来。这时的孙璇不该翻滚着眼睛看到她的鼻尖来,说怎么样,和“班草”恋爱很High是吧?假睫毛像蝴蝶翅膀扇起,扇起,扇得那俩男生往诗云脸上觑一眼又一眼,觑得诗云迅速如一只鱼鹰,孙璇精致的妆容上现出了细小但很鲜艳的五指掌印,也就是一眨眼工夫,那盘鱼香肉丝紧步跟上如发膜一样倾倒在那头干枯的长发上。大概猝不及防,孙璇好半天才开始嚎叫,她摇晃着自己的头像洗过澡的小狗,在口袋里拼命掏面巾纸,胡乱摸一顿,摸到了,滑脱了,又摸到了。俩男生不知所措的样子至今想来令诗云很是无语,她没想到两个男生会说大姐大姐消消气吧。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让人消气的意味,擦着孙璇身边往外走时上身朝一边弯成大虾似的,很怕她顺头发而下的肉丝笋丝之类污损了校服,虽然他们的校服并不见得有多干净。

你必须向孙璇道歉一一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最疯狂的办法解决同学之间的矛盾啊?

我靠,这是她嘴贱招来的一

那个字什么意思?

尤教员说云云,你女孩子说这种脏话跟谁学的?

家里有专家,还用得着跟谁学!易经颇不耐烦,咱家养的是女儿。

咋了,哪个男人说话不带话把子啊,都跟你,还是不是男人了!再说老子也没教云云,你别怪老子头上,老子不认账。叭,啃了一半的苹果朝前面一扑,在茶几边上弹了一弹,沿着果盘陀螺一样滚了半个圆,又弹回来落到沙发前的腈纶地毡上,挑衅般结结实实砸向尤教员的右脚,这双赤裸的脚发着汗脚的酸臭气味。

嘣,尤教员捞起脚前那半个苹果狠狠朝电视屏幕咂过去,嘴里骂着操或者靠之类的词组,从沙发腾起身冲向洗手间,然后哗哗冲水的声音和木门撞向门框的冲击波如约而至。屏幕上,一个战士的手臂撕开葵花一样的伤,这作品旋即移到了一个涂面军官的脸颊,正在训话的军官便很滑稽地围着这朵葵花前后左右瞄准。

诗云嘴里不知骂了句什么,易经应该是没有听见,她盯着也许并没有盯着电视,因为她跟着就进了洗手间随手关起了门。

诗云并没有像一只受惊吓的小狗那样,尤教员一直反对家里养宠物,诗云无从找到小狗的表情会是什么。她只知道家里真是乱了套了,不计大事小情,她的父母总归有争吵的理由。这样乱打大板实在对妈妈不够公正,妈妈总是在争吵中越来越平静,而越来越平静实在并不能用冷静来解释,她只隐约可见这种冷静让人害怕,究竟最坏结果会在哪里等着父亲,她不知道。父亲显然有所觉察,但他很难控制自己的毛躁情绪,这种情绪连诗云都为他感到不安全。父亲应该还算是个不坏的人吧,但你真的无法预料他上一刻的幽默感是否会被下一刻的暴跳如雷格式化,且是彻底格式化。一个女人,一个强势的女人,不见得都能吃得消,反正她自己越来越冷漠,肯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吓得像落入冰洞的小狗,永远不会了。

诗云这样想的时候洗手间里有了动静,还是她爸爸的声音:你少把责任往老子身上推,老子没让她骂人,她有学校有朋友,为啥一定是受老子影响?我好的她咋不学?她咋不学!

不知易经说些什么,尤教员说的每一个字却像加了压往耳膜上撞:为了她老子推掉多少应酬,为啥你说话的时候老子就得闭嘴?老子以后再不管了,你能你就教育好了。诗云甚至知道他说这些话时像醉汉一样手足狂舞,脑袋使劲儿一上一下磕碰,渐行松驰的眼袋和似乎毫无支撑能力的上眼皮猛可地往两边一撩,又一撩,手边的随便什么东西都会被他乾坤大挪移。

妈妈出来时诗云毫无悬念地从她脸上又见证到爸爸的独门绝技——启活人类所有坏情绪于一瞬。

诗云凑上前近于耳语,我爸爸是不是精神有毛病啊。

别胡说,他们学校快撤了。易经的反应是以警告似的尖利目光瞪过来。

要是我真的疯了,也是她们逼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尤教员独自一人坐办公室想,我为这个家心都操碎了,一个不领情两个不买账,气死我了,真是气死了。

这一段日子学校里没有人疯简直不可能,尤教员甚至还能感觉到来自训练场凌乱不堪的气息,那些气息前无古人地清晰,还有等距离但根据透视规则呈现出的射击轨道。这种让人来气的情绪从春季一开学就澎湃不息直至有些传言具体到细节。院校编制体制调整改革似乎像上膛的了弹发着咔咔声.用有的人的话说这次恐怕真的是狼来了!

本来尤教员是不太在乎的,教员吗,到哪里不是教学生?又不是行政干部还占人什么位子。只是他还没有想好离开这里后会去哪里,或者去哪里才不至于太委屈自己,毕竟不是刚毕业那会儿年轻得像早市上鲜绿鲜绿滴着水珠儿的菠菜叶儿,炒炸熘蒸煮甚或开水锅里稍事过一过水凉拌吃了当无不可,这里的朋友和从小生活习惯的气场像本地的羊肉手抓一样攥着他,他也压根不想挣脱。对了.还有女儿,有可能的话他要为她留一条可退的路。还有易经,一份体面的工作和工作带来的个人价值.把一个女人膨胀得实在不像话,爬天跪地伺候老公的那一套好传统丢得没剩啥了。工资高咋了?老子也有工资,又没花她一分钱!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不无心虚,房子,装修,车,家里大宗的开销,没有人认为他真的可以应付,何况他差不多就是吃软饭的主儿。易经就是真的愿意随他天涯海角做个全职太太,他恐怕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以后都靠他的话,想一想都能把人吓个半死。

下午的散打课上得筋疲力尽,他想来想去都不明白那些学员会笨到连对抗都搞得跟表演似的,怎么会是表演呢,那表演也实在让人背过气去,说准确些就是猴子们凑一处挠痒痒。课间休息的时候部办公室的宋体地下党接头似的踱来跟他说,尤教员,你们咋办呐这回,咱们这学校铁定保不住了,其实上回保住都是烧了高香。

什么叫“你们”?显然是把自己摘干净的话,这个宋体,这个非现役,这个签了三年合同的军营跑龙套的,尤教员心中承受着被人贩子卖到深山立马入洞房的痛苦,暗骂句去你的,但还是把喝进喉咙里的那口水咕噜咽下去,说有啥消息没?

留十一所,三所升格大学两所改士官其他留六所,“撤并升改”方案里咱这儿属撤,可能改成训练基地,也就是为各位爷儿牵牵马打打杂。

人呢人呢,有啥分配方向?

可能是蓉城,听说他们买了好几百亩地搞扩建工程。

什么时间启动?三年五年?

找女人上床生孩子也用不着那么久!宋体诧异尤教员二十多年老兵了还问这么弱智的问题,暗叹命不好,一个要能力没能力、要学历没学历的人肩头还扛着那么多星星人五人六地,自己好赖科班出身,说到底不过是军营里的临时工。

那……是吧。尤教员像学生听化学老师讲苯在催化剂存在下与液溴反应一样仔细认真,但最终却解释不了苯酚与溴水反应不用加热的原因。

尤教员,尤教员,树挪死人挪活,准都不可能先知先觉,以你的实力到哪儿还不列队欢迎呀!宋体离开时笑得像格桑花,摇曳,忍耐,却点儿也不夺目。

啊,这个王八蛋!休息起来后,尤教员大骂宋体,王八蛋!

他讲“你们”的语气,以及列队欢迎之类挨耳光的话,我就该知道他是怎么个人了。可是我的妈妈哟,我怎么会搞得糟成这个样子?我怎么会问他那些荒唐透顶的荒唐话?我竟然笨到这种程度,就连宋体那样身份的人也看我笑话。

临近下班,大气像一个很大的贮水气囊。尤教员在办公楼下等通勤车时,杨浦打电话过来说龙升御厨305房间,等你啊。杨浦是直属支队的支队长,指挥专业八五届的同学,猴儿一样精。

没有理由不去,何况杨浦这人很会吃很会玩在其次,主要是为人仗义。这句话是易经说的,他们是高中同桌。

那天晚上的饭吃到很晚,中间易经来电话问过在哪儿几点回来,正好杨浦端着酒杯杵到了他身边。杨浦这个人做人很周到,一桌十来个人不少还是上级领导,他居然还能照顾到老同学。尤教员其实很能理解的,即使他不来敬酒。易经后来再打过来电话说你能早还是早些吧,云云明天考——后面的话被左边那个助理员的敬酒淹没了,助理员说您教过我,我在您的课上获您表扬,那句话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跟我媳妇说别看我现在搞后勤,上军校那会儿散打老师夸过我动作反应能力特强,如果我愿意拿个散打冠军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的。尤教员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他教过的学生记不得名字的总比记得的多,他知道军校师生关系跟中学时比那要完全取决于学员的人品了,说到底技术职务即便干到了副师副军,也还是一介教员,完全不能够和行政官员比一星半点,还是坐大巴车还是吃大锅饭还是听任哪怕是营连职管理干部的管理。行政干部干到了同等级别,那就真是官员,那就真是首长,跟你握个手都得双掌捧着,人家先抽走然后你才能放下手,进他一个门都得正正规规打报告敬礼,不叫坐你就得老老实实站得笔直。上个月全校军事考核时训练处那个走路鼻孔冲天的处长不是来了吗,黑着脸杵到室外考场看他的老师们一个个爬上脏得像抹布一样的棉垫子上呼哧呼哧做俯卧撑,然后喘息未定老天拔地奔驰到三公里越野起跑线,末了还不忘跟昔日的老教授们插科打诨,说以前我是您的学生您说我听,现在我是您的领导您听我说,人生真是什么什么风云突变或者三十年河东河西什么的,谁算得定谁将来啊哈哈哈……

这种混账话说的人多了,老教员们也生不来气。

易经第三次打过来电话时尤教员已经醉了,醉了的尤教员越喝越爽快越喝越勇猛,最后还是杨浦摁住了酒杯说,下次吧,下次我们兄弟好好喝,还是我请你。

为啥你……请老子?老子请……你。尤教员划拉一下手,眼皮坚强不屈地从眼角处挑了挑,和手臂同时垂下来,头搁在脖子上软得像花旦们的水袖,只有嘴巴像嚼口香糖一样咕嘟咕嘟翻腾着。

杨浦说走吧我送你,拽起胳膊肘儿往外走。

不要你……你送,老子自己走。尤教员抡起胳膊不肯起身。

晚了易经担心。

理她个屁,老子就不尿她她拿老子能咋样?一天到晚装神弄鬼吓唬谁?老子不是吓大的!

杨浦听着越来越不像话,给助理员使眼色,助理员显然能够十分理解领导意图,半搡半拖把正骂骂咧咧的教员硬是弄走了。

尤教员感觉自己的错误似乎总是连环一样是在第二天醒来,易经和诗云已经走了,他应该比她们起得更早些赶上坐通勤车才对,今天上午学校有个会要开。他口渴得要命,记得半夜是喝过水的,大桶大桶的水很可口,比当地老百姓家熬的淖茶还香甜。头很疼,应该不是感冒,他想起和杨浦喝过酒的。手机呢,手机在哪里,他摸枕头下面,没有,摸身子两边,没有,他就不得不撑起身子下床来找。啊,脚掌疼了一下,一股热的东西黏黏地滑向脚后跟。他低头一看,床前几片透明的东西闪着尖利的光,他打开床头灯,那些尖利的光迅速放大,他就看到了玻璃杯的碎片。他不记得易经给他端过水,诗云更不可能了,这个没良心的孩子枉他好吃好喝记挂,老子喝醉躺地沟里别指望会伸手拉一把,不上脚踹几下就算十分孝顺了。哎,90后的孩子,白眼狼!

客厅里的光满屋子乱跳,怎么满地滚着碗筷以及水果?水果有的像菊花一样扁平着脸像是被谁拿脚用力狠狠踏过一样,腈纶地毡俨然成了一只很大的调色盘。乳白或鸭青色的果肉变成了褐色,汁液半干着粘住一切小飞虫或者灰尘。应该是几个小时前,这屋里绝对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身经百战的尤教员立刻想到了酒后无德四个字。

已经八点零三分了,会议是八点五十开始。军人的快速反应使尤教员在八点四十七分赶到办公室更换军装,这还包括等候出租车和下车付钱等找零的时间,要知道距离学校还是不算近的。

直至杨浦打来电话他终于连通了记忆,那也是在午饭前十分钟左右。电话里杨浦的声音有些闷,说你没问题吧?尤教员说能有啥问题,不就是几杯酒吗,还当回事!今天我请你。杨浦似乎沉默了几秒,问易经没有怪我吧?那么晚又让你喝那么……

他没往下说尤教员知道他想说喝那么多酒,他肯定不是关注他喝了酒易经会不会不高兴,当然这会有,但不是最关心的,他关心的肯定是易经因此有无安全之忧。就说这个狗怂,贼心不死哇!她怪你干啥,我又不吃她喝她的,谁离了谁不能过啊。

这回沉默的时间应该很长,尤教员大约觉得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时杨浦突然嘿嘿笑了两声,说找个和你登对的女人吧,像日本婆娘,或者在拐卖到深山后又被解救出来的女人里挑一个也不错的。要不我来给你找个大学在校女生,马上就要毕业那样的,保管你满意。

你什么意思杨浦?尤教员支楞起耳朵,牙开始咬得咯吱咯吱的。

你懂我的意思。也许你需要的是个经历过剥削压迫或根本就不想奋斗的艰难困苦的女人,这种女人只要有个安定的家或者有人肯当ATM机就感激涕零了,你没有举起枪她一准投降。那样很好啊,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出门喝酒没人敢吱哇吱哇,你喝醉了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得了谁,日子照样过,我们常常可以坐坐,坐到天亮压根不用担心~我想说你只需掏不多的腰包和提供不大的房子,就有一个加强连的女人排队。

去你的加强连,少跟老子吱哇吱哇,回头等着易经剥你皮抽你筋喝你胡虏血!

尤教员再马大哈,还是听出杨浦的苦心。

院校编制体制调整改革方案的具体细节也许子虚乌有,但谁都明白绝非空穴来风。解放军早几年已经完成这套改革,武警部队院校众多,几乎一个省总队就有一个军校,像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一样抛洒着胡椒面。杨浦跟尤教员私下说过,跟首长参观解放军院校,咱这儿就跟幼儿园差不多,通共一个专业还缺胳膊少腿。以前是办中专,后来办大专,现在办本科,教员还是那个教员,理念还是那个理念,弄一群基层领导去办学,说起来是本科是研究生,都是咋糊弄的谁不明白呀,我还是在读研究生呢,一年到头不知道谁是我的老师,说实在的,咱都觉着寒碜!院校该是咋样就得是咋样,撤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你这狗怂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不是?撤了老子去哪儿,去你家你要哇?

该去哪儿去哪儿,你饭菜很了得,回家伺候大小女同志的胃,让她们幸福得像花儿一样不好吗?

放屁,老子奴隶啊,老予伺候她们准伺候老子!

杨浦不高兴了,说你大老爷们养家糊口——

别放屁,啥年代了还讲这个,谁规定男人就得养家糊口?

你一好好好,让易经养家,你糊口好了。

老子有工资,老子不吃软饭!

切,就你?杨浦这话没有说出口并不足照顾他老同学的面子,实在是照顾易经的面子。他知道易经很不容易。一个女人最大的不幸不是丈夫的背叛.而是嫁一个根据他的需要频繁置换妻子性别的男人,这样的女人注定苦得沉寂累得尴尬。

诗云放学到家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很冷,她一想到回家就万分泄气,她不愿想马桶边爸爸呕吐的秽物以及那些乱七八糟东西里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那些气味能把墙角隔年的死苍蝇都会呛出眼泪来。房子还狼藉得像刚刚遭受暴打的镇关两,但房子没事,房子里的人真是活受罪。诗云低骂声脏话,什么爸爸,垃圾!

易经已经回来了,独自一人把厨房煎炒得温暖起来,诗云一下子觉得还是家好,家里有个妈妈真好。爸爸举着破抹布、小刷子,提着塑料桶,蹲地毯上刷了又刷,这里那里忙着用力擦,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胳膊伸得老长,伸到茶几底下,伸到沙发后面,不停地转动着身体,头上开始蒸腾着热气。

诗云把书包撂沙发上后拐进洗脸间,尤教员追着屁股过来瞅到女儿眼皮上“咦”了声说,没礼貌,回来也不打声招呼,没看到你老爸撅屁股忙吗。轻轻在女儿额角用指尖弹了一下。

干吗你,酒疯还没发够啊!诗云把湿淋淋的毛巾往洗脸池里一甩,拧着头瞪他爸。

谁发酒疯了,是你妈说的吗?老子就喝了一口杯的互助头曲,都没让你杨伯伯送。你看你老爸给你买啥来。尤教员手一扬,赫然一只小硬塑瓶子:粉色,圆柱体。

温水溢满洗脸池时,诗云就把脸浸到水里,左右来来回回摆动着头像鱼一样,末了用干毛巾揩干净,这才漫不经心说搞没搞错,不懂就别乱花钱,给我钱我买去,还嫌我脸上痘痘冒得少啊,保湿喷雾我只用甘菊型的,这个玫瑰型的给我妈用去。

你这孩子,我哪知道这些乱七八糟,以后教教你老爸。

诗云听说,瞅到他脸上说怎么着,有危机感了,怕我妈抛弃你啊?哈,晚了,皮儿都耷拉下来了,拉拉皮儿还行,抹啥都浪费!

别胡说!尤教员凑近洗脸池上方大镜子,说你妈啥心不操,家里家外还不是忙我一个人,老爸能不老吗。

诗云看到妈妈站到他们身后,就拽拽她爸的衣角。易经说吃饭。

当诗云把一大盘子酸辣土豆丝尽数倾进胃里的时候,一面大声讲述这一天学校里的事情,准确地说是她班里的事情。她说她们跳舞的四个女生今天气得要命,另外五个男生非常自私地为他们又新加不少的动作耍酷,那意味着舞台上更多的时间里女生当定了可怜的绿叶。更可恨原先商定好女生穿黑色裙装男生穿白色西服因男生执意穿黑色女生只好改成白色、末了诗云翘起上唇做个鄙薄状说男人其实很没主见很白痴。又说在公交车上遇到一班的一个男生,是校草,长得像克隆过的小猪

尤教员瞪大眼说长得猪样还用克隆?校什么草?诗云就翻着眼睛说小猪是罗志祥啊爸,他多帅气呀,学校最漂亮的女生叫校花,最帅气的男生当然就是校草啦——他忘记带学生卡了,哇,好几个女生找零钱给他,他谁都不瞟一眼,临下车冲我眨眼问欢旦哪个班的?尤教员紧张问你告诉他了?这个小流氓!诗云急得脸颊落上花瓣大声叫着我不许你这样说人家——我当然用不着告诉他了,一个年级的,谁不知道谁啊,那是他跟我搭讪。易经嘴角一丝微笑,像风里的云一样快速轻盈滑过,但还是被诗云捉到了,母女同心,诗云一下子低下头。之后,她说30路车上永远那么挤,她根本挤不上,只好徒步走过十字路口坐86路车回来,总会耽误不少时间,比龅牙晚一二十分钟是常事。小仪妈很喜欢她,今天让小仪带俩酸菜包了到学校送给她吃。同桌像极了庞龙,也是那么矮粗那么一幅黑框架眼镜,长得不帅气但笑起来蛮喜庆。龅牙现在像一只三条腿的狗,跟她跟得特别紧,不少人认为他们在恋爱,她气咻咻跟那些人说你们要相信我还是有审美观吧,别侮辱我好不好。这是她那天为什么打孙璇的原因。

都是学生一天到晚想啥呢!尤教员很是听不下去,现在的孩子太成熟了,我那会儿

你那会儿不好好学习隔三岔五被爷爷暴打,考试卷都贴到了客厅,大学考不上只好送去当兵,你第一学历也就一破中专。

谁告诉你的?尤教员朝易经看去。

我奶奶说的,不假吧?诗云眼里闪烁着一种东西。

诗云听到父亲想让她上军校是元旦后。那天从姥姥家吃完晚饭回来,下了一整天的雪还在飘落,空气像冻成了冰坨子似的。停在雪里的车预热了好久她和易经才能坐进去。

诗云后来想,他们离开姥姥家后车开得非常小心,谁都听得见车轮驮着他们蜗行时像夜哭郎的哭闹声,零下十几度的寒冷下雪花没法轻柔落地,它们和反复被车流倾轧后异常瓷实而构成了极为危险的冻雪路,车速是不可能提起来的。尤教员不停使劲拍打方向盘骂着那些人把车开成模特走秀的步伐,或者跟在后面一个劲儿摁喇叭。易经母女的心便毛毛躁躁无法梳理。

也就在尤教员对着从左侧滑行而过的车严重问候过人家老母后,他踩了一下刹车,可能是想让左侧的车尽量快地超过去。可是路太滑了,刹车点得不够缓,车头突然摆了一下,两辆车便紧紧靠着膀子迅速滑向高高的路牙子,最后便像花样体操运动员一样并肩站住。尤教员不再继续那连续不断的碎碎骂,受的惊吓显然不同寻常,他呻吟一声车完了,就突然嘭嘭拍打操作台喊,等吃大餐呀还不下去看看!

易经没说话,她本来担心的并不是车子,从他发作时的强度看他没事。她拉着尖叫着的诗云打开车门走下来,车速并不快,人应该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但车就很难说了。那是一辆城市越野车,自己这辆富康根本就是鸡蛋碰石头。尤教员觉得第一年新车应该买全险,以后就没有那个必要了,有个强制险足够应付了。

易经就这么攥着女儿下了车向车尾去检查.她听见车尾扫向城市越野车时声音更大一些。她们咚地关上车门还没有转过身,一辆摩托车擦着她们疾驰而过。诗云大叫着扑倒雪地,易经紧跟着也倒下。

两辆车上的人都跑下来看,易经已经捂着胳膊肘儿爬起来了,一瘸一拐扑向女儿。尤教员先她一步抢上去抱起女儿,诗云血流满面,哭声凄厉。城市越野车上坐着夫妻俩,一个说摩托车真混蛋。连停都没有停下来看看人咋样了。另一个说哪能停啊,停下来就是事儿,大过节的谁想惹事儿?易经想检查诗云的伤势,尤教员把她猛地一推生气说滚滚滚,一边去!都怪你不小心连带云云,不是你死活拽着她下车,哪儿来的祸事!张皇问那辆摩托车的牌照号。一个说跑得跟奔丧似的看不大清,好像是0816,不不,应该是1964。另一个回忆说是0219吧。准都记不得青A还是青B或者C什么的。尤教员赶紧掏出手机通知朋友查询,电话里朋友一个劲儿问到底是哪个号,相差太大了吧,再说打头字母记不准更没法查了。

鼻子处有股热流不住淌,诗云就用手指一抹,车灯下满手的鲜血,就吓得跳脚大哭着喊妈妈。易经提醒丈夫赶紧送女儿去医院检查,尤教员举着手机突然转过头大喊滚一边儿去,老子用不着你吱哇吱哇。城市越野车上男的说我送你们去。女的也过来帮忙,还搀了易经一把问要不你也检查检查,没事儿最好。易经摇摇头,她刚才被摩托车尾扫着了肋骨,现在开始疼了。

必要的检查等到的结果是,诗云什么事儿没有,头部,肋骨,四肢,都安然无恙,只是倒地时鼻子朝下撞了坚硬冰面,眼下鼻血已经止住了。那夫妇俩催促易经也做做检查,尤教员说算了吧,看着都没事。那男的跟女的低声说句什么话,女的朝易经这边看,然后走过来说还是查查吧,有些伤不一定看得出来。你们要是没带现金的话,我们出就是了。

当易经等到结果告诉她有一根肋骨出现骨裂时,她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医生叮嘱她,你得卧床休息最少一星期,之后二十天左右别劳累过度,别做太多的家务活儿,别

一总之注意休息注意营养。给她开了几粒安眠药帮助睡眠。

也就在第三天晚上,尤教员看着易经喝完最后一口排骨汤时说他想让诗云上军校,一个人的身体素质太重要了,军校有规律的生活环境和科学的运动安排会让诗云跟霸王花们一样健康,还有她不够讲卫生也是个方面,尤其是军校毕业后根本用不着愁找工作,多好啊。

不行,易经回答得毫不迟疑,诗云根本不想上,我也不同意。

为啥?这么好的条件别人想上还上不了!你总知道方教员吧,孩子高考填报志愿时觉得分数很不错,屁犟得不行非要上地方大学,同济大学毕业怎么样?到现在还不是在家等着找工作吗,老方一天到晚看着上火着急。

要是为随便一份工作,她现在根本不用这么辛苦学习到凌晨,以她的成绩从现在开始蒙头大睡闭着眼就能考到那个分数。

你一没钱二没权,给不了她一份好工作。再说上这种军校咋了,她将来好歹也是军官。

第二次就业呢?第二次就业时专业很受限,学历不过硬……

你啥意思?

你不也面临第二次就业啊?

又一只玻璃杯或瓷杯子壮烈牺牲!诗云爬在门外想,下次应该给爸爸买一只抗击打能力超强的钢材杯予,厚度至少五厘米才可以。要是那样的话.地板也得换,木头系列或地砖系列的一概不行。哦,家具都得换,起码像装甲车结实才好,砸不坏打不穿。千万不能安装易碎品,就像洗脸间那面镜子,更新换代的速度一点儿不比月亮圆得慢。反正她和妈妈的玻璃瓶装护肤油从来不放洗脸台上,自从在他一次发脾气时当手雷一样一股脑投掷下全军覆没后,它们便被安全转移到柜子或者抽屉里,随用随取,随取随用。

第三节课课间休息龅牙找到诗云班里来时诗云正喝着一罐果汁。诗云赶紧走出来悄悄说你想你想死啊,有事发短信好了。

不……不是,校草叫我来,给你这个。手心一摊,一张彩色大头照被他捏出汗来。照片上校草酷到杀死人的眼神诗云差点发出尖锐的叫,她一把夺过来拿面巾纸细心擦拭,发现背后还有一串阿拉伯数字,数字后飞舞着几个字:美女,我的名字其实叫子曰。

哇噻,噢来噢来噢来噢来……诗云感觉到全世界的花都在开放,都在为她开放和歌唱,眼睛里的一切全都那么明媚和可爱,明媚得要死,可爱得要死,就连最后一节课上语文老师碎锦一样的脸和她一点儿都不生动有趣的讲授都显然那么电力爆棚。

快下课时诗云一再告诫自己要女生一些,或许他就在门外等着,或者在校门口等着,不不,他那么酷的帅哥,应该远远站到人群外才对哦。头发,头发还好哦,早晨才洗过的还夹过直的,为这挨过爸爸不少骂。衣服,唉,这个校长古板得要死,别的学校的高三年级谁还穿校服啊,人人都像只大口袋。不过也好哦,大家都一样。那么,接下来该用哪种方式和他见面?扭扭怩怩?大胆靠拢?诗云咬破指尖也没想出最佳方案,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她突然想笑自己太“唐朝思想”了,男生这种生物也是不断进化的,何况校草级帅哥肯定是见过大世面的,阅人无数后看到那么俗套的方法,说不定被误会成烂俗的胭脂女哦。

这样想的时候小仪擓她胳膊问换个地方吃还是昨天那家?诗云说我今天不想吃饭,你快去吧。小仪说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该准备“面包”了?可能吧,诗云想催她快走,她可不想这么早就让小仪羡慕得喷血,要知道校草级帅哥可不是随便哪一个女生都可以得到大头照的哦,何况还有照片,还有手机号码,还给自己起名字,那名字仿佛贾公子和薛美人“金玉良缘”那样用意深远。

但校草子曰没有在教室门口等,也没有在校门口或人群之外等,也就是说校草子曰根本就在这些地方没有出现。诗云站在碎金属一样尖利的正午阳光下等到眼发黑,终于相信这一次的痴等实在笨得可以,尤其到下午上最后一节体育课时饿得发晕的感觉袭来,她甚至都掏了掏口袋想找出哪怕半块糖或者爆米花什么的,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那里干净得像日本鬼子扫荡过的村庄。她后悔错过和小仪共进午餐,小仪吃饭像极了古代淑女,那么缓慢那么仔细。

但是,放学的路上诗云还是以怀着一种稍感茫然且十分紧张的心情,怎么也控制不住想想都不够现实的幻想,幻想校草子曰突然出现在面前歪着头酷酷地问欢旦是哪个班的啊?或者他会等在她下车的那一站,一见她递过来一杯热饮说喝口热的吧,女孩子需要喝热的。诗云觉得那一刻奇寒的冬天一定会和赤道搅拌在一起调出最温暖的感觉,那一刻他是王子,她就是公主。诗云呆呆坐公交车上望着窗外,窗外已是流光溢彩。她又环视车内,心想说不定又碰巧能见到校草子曰,但这天他终究没有和她坐一辆车。

吃饭的时候诗云头脑里乱七八糟,觉得很饿了却没能咽下去多少,觉得吃不吃也无所谓,不像上体育课那会儿可以吞下一头牦牛。

易经瞅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尤教员突然把筷子重重趸饭桌上,隆重地叹了口气骂一声,就像开唱前的噔噔一呛。母女俩没有人抬头望过去,她们知道望不望都一样,他都会发牢骚说怪话的,他的脸色是不会佯装的,一望而知。尤教员的演讲通常是孤独地开场热闹非凡地收场的,今天也不例外。他愤愤说这么大年纪重新去生地方打拼受不了那个气,我想还是自主择业算了,用不着两头不见太阳天天赶通勤上班,干半辈子了该换一种活法了。说完望着易经,易经没有说话,认真地捡拾碗里的米粒。突如其来的万里无云波澜不惊让诗云有些恐惧,就像恐惧风暴行将来到前的安静,这是她从小就培训过的洞察力。她认为这种洞察力实在是拜当教员的父亲所赐。

她怕这样的场面,她急于要改变这种安静,就说那好啊好啊,省得以后解馋还得下馆子,爸爸主厨就好了——是不是啊妈妈?尤教员冷哼一声说想得倒美!老子又不是奴隶凭啥就该烟熏火燎受苦?想吃自己做一这几天忙完家里又忙家外,连出去应酬都得先把饭做好了才能走,人不知足鬼都怕!医生不是要我妈休息吗,她——诗云急忙为易经辩护。尤教员就说你妈妈也真是的,你叫混蛋摩托挂了都没事,她咋就一碰便不成了,瓷人呀?咱俩跟前弱不禁风,到你姥姥家干得热火朝天屁点儿事没有。

尤教员唠唠叨叨到底惹火了易经,她的脸色于灯光下白得发青,她的眼睛越来越小也就越来越冷酷。尤教员相信他十分熟悉这种表情。这种表情表达了一个明显不过的意思,就是他应该尽快从她们面前消失且尽可能不要再出现,她肯定不会为此打一个寻找电话。这比泼妇式的歇斯底里大骂其实更令人绝望。尤教员从足底升起彻骨寒噤,蹿到心头时便变成一大堆的愤怒。他对她是那么好,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享受过他的这种好。他对她始终忠诚,他买的衣裙既选最贵的,也选最好的,他连女人的小吊带衫都给她买,到最后买来了一堆仇恨,他何苦!

桌子猛然被掀起来,盆里的汤倾向易经,易经猝不及防。之后听见尤教员炸雷一样的暴怒,吼声老了不伺候了,摔门而去,那声炸雷就跟着他一起在楼梯上翻滚而下。

易经说声学习去,诗云默然进了自己屋子,再次端着杯子到客厅里的烧水器接满水时发现、饭厅已经黑了灯。从卧室门缝里漏出来一线光,她便像小天鹅一样收紧翅膀且支棱起脖了,她妈妈易经正在流泪,无声地,她从小就熟悉的属于妈妈的悲伤方式。

杨浦给易经打电话问你不同意云云上军校是吧,有什么考虑让我也学习学习。

是的。易经不做解释。

让我猜猜看——你不是反对云云上军校,是反对她上公主班对吧。你觉得那是人专,云云上得委屈,以云云的成绩。

没错。易经承认,杨浦的目光总是能抵达她心灵的最深处。

你听我说,你心气儿高,可孩子们有得选吗?你瞅老尤和我,还是中专学历,不也当领导当团长吗,一个人以后的发展关键看能力,能力不强就是博士后有屁——对不起——有啥用啊。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我在银行的朋友说他们招人学毕业生时非一本根本不予考虑,门票都拿不到谁给你施展能力的平台?我不希望第二次就业时是大把光彩燃烧后剩下来的灰烬。

你指我还是老尤?我不想争副师位置了,粥少僧多,一个字累,两个字心累,我等明年月月高考完就考虑转业,不会考虑自主择业。男人吗,他的价值不完全在家里。至于老尤,他还不像我,他一个教员清水衙门高原上苦了二十多年图什么?不就是混够日了给孩子留条退路?这是待遇或者就是扎根高原扎出来的福利,只要政策不变,云云也好月月也罢,社会就业压力这么大,能考上一流军校最好,考上一流的大学也让她们上,凡事都有别的可能,不可预知因素我们掌控不了,要是上个二本三本,那还真不如就上公主班公子班哩,出来至少有个保障,何苦让她们没起步就栽跟头,女孩子没了自信挺不好,你说呢?

易经没说话,没说话的易经觉得她的坚持孤独得像雪峰上的雪莲,但她明白那应该是朝日葵化才对。

我跟老尤说了,蓉城那边不行我找找人,能选过去最好,年富力强不适合自主择业养老。

是啊,脱下军装往人堆里一扎也就一老头儿老太太,午睡没醒就到了黄昏,黄昏离天黑也就眨眼工夫,人没走心先走了。

哈哈哈……精辟!杨浦真是开心,和易绎达佯的女人聊天就是一种享受,准确说是一种附带学习,她总是兰心绣口缺失烟火气尽失风尘气。不像月月妈对自己的胃和舌根这样的人体器官很不严格要求,用易经的说话逻辑她是没当妈妈先当大妈了。

可是,娶易经当老婆是需要勇气的,她给男人的压力太大了,如果你不能化压力为动力,那就只能以加速度的速度下垂。没有男人会心甘情愿下垂,也很少有男人真的能够化压力为动力,可能会多一些威力,不停暴躁的威力。

当然,老尤是宁可拳头砸向石头决不会朝向易经,他是真爱易经,现在很少有男人对老婆有那样忠诚,用心。可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真的不是。杨浦心里明白,他更明白院校编制体制调整改革对尤教员意味着什么,他那样的教员没有多少优势被蓉城看中,学历,专业,职称,学术研究,他在如幼儿园规模的军校里已是秃山荒岭,春满人间的时候凑合着栽花植树随季顺节招摇,但根浅风寒无力过冬,总也难成一窗阴凉。升格后的火学学府精英如鲫翰墨拂袖,凭他三吼两跳根本上不了台面,说找人要通融也是安慰易经的活。

一两天以后,尤教员坐在办公室里敲键盘,房子里静得出奇,他在试着谈关于激烈对抗中的自我保护问题。这篇论文他必须写,还必须保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他需要发表,他的副教授职称明年任期到了,他要续任就得有论文,但他没有——四年前晋升职称时英语是靠了他档案里的一本全军院校育才银奖证书通过的,通过的分数只需要40分,论文是和别人合写的,因为他要晋升职称第一作者的署名人家慷慨让给他了。这样的副教授并不只他一人,有个教研室主任的手下历尽艰难险阻开发成功一个软件并最终获得一个科学进步奖,那个主任并无汗颜把自己像买菜插队一样插进了开发人的行列里,顺利完成高级职称的华丽转身。有个行政干部文在找不到位置干脆套改技术职称的干部,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战略战术竟然也顺风顺水声名鹊起,俨然专家自居,育才银奖优秀教员等等像一个获奖专业户那样赚得盆满钵满。尤教员自认为老老实实授课、认认真真做人,以他的年龄打对抗比赛已经是个老头儿了,他根本无法和年轻人相比,他们有原封未动的体力和耐力,而他没有,力气大不如前,运动激烈就会两腿发抖甚至跟灌溉了铅一样重。

尤教员忽然一阵悲痛,冬天的室外课转入室内,明年开春后再转向室外,但明年会在哪里上室外课.而自己又在哪里干着啥?想到了所有的美好一大把一人把像蒿草一样突然一跳就跳进了荒凉。他原以为那么多的时光是可以悠然自得度过,像一杯一杯的各种酒或干脆大碗大碗撕着牛羊肉看着黄昏是如何蹦向黑暗的,有时候他真觉得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天天过下去还是很好的,钱要挣多少才叫多,房子要多大才叫宽敞,他现在有房子有车有老婆有孩子,一个男人的成功因素他全有了。可是2012没有带走世界,他的世界已是一片黑暗。他意识到二十多年来其实没什么东西从这里可以带到哪里或留下来,为军人这个称谓那么多的日子里他究竟做些什么?

尤教员想给妻子说说话,易经在电话那边说有事吗?没事我先挂了,忙呢。他胸腔里软得吹弹可破的那个角落突然有寒风吹奏,他哦了一声就挂了,望着电脑保护程序上滚动的字发呆,那是一句:遵守保密纪律!

诗云今天很沮丧,她给易经打电话说妈妈,我这次英语月考成绩殿后了,我的答题卡涂串行了。那意味着什么?易经的问题冷淡得近于恼怒。诗云说英语成绩班里垫底了妈妈。说完后她像守候在洞口的老鼠仔细倾听动静,易经的呼吸声沉重起来,她就知道妈妈的失望像黄河滔滔之水绵绵不绝,她准备好了回去领受杖责,那些杖刑像腊月里冻裂的伤口突然又浸到高过45摄氏度的水盆里一样,痒得痛,痛着痒,她不知道妈妈的心到底给她的是痛还是痒。她总是冷得吓人不给人自我安慰的喘息,不像爸爸,遇到这样的事肯定会是一堆毫无逻辑的追问或斥责,那些骂声让人顿时释然于原来弥漫的负疚感,而追问的琐碎和不着边际又使这种释然加倍置换。有时想想,妈妈没有明确量出的高度只能仰视,爸爸精确的方向反而不见路程。

后面两节课诗云的脑子基本上就是一个通道,风声大作却空空荡荡。也就在这个时候校草子曰出现了,他嘴角一丝坏坏的笑,车站上大片太阳裹着他,头发像刺猬一样一根一根清晰可辨,显然抹过不少特硬睹喱水,很可能用吹风机特别打理过。从诗云意识到目光的扫描开始.校草子日就以这种表情演绎着尾生般的痴样,虽然他肯定不知道尾生抱柱的故事,那个故事很动人也很古老。

欢旦不高兴的样子很雷人哟!他突然笑出声来。

这样相见真是雷人,诗云暗暗叹气,她想过见面的各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里都没有这种模式。也许他就是这样子远远地扫描,但她肯定不愿意他的扫描因她的灰心丧气出现一片狼藉的辨认乱码而无法修改。但现在已经无法修改了。

哦,是吗,对不起哦。诗云的平静弄乱了他的酷,他分明有些微慌,努力想将慌张吞咽下去,一张嘴压进来大股暖阳,可还是设法说出了话。

再雷人也是欢旦哦!是不是月考没有发挥好?校草子日一语中的,用“没有发挥好”而没有选择说“没考好”,诗云眼里一下子跑出来不少神采,就说是啊是啊,简直对不起自己,英语答题卡都能涂串行一一外语本来是最不应该出状况的。

哦,谁都会粗心,下次注意就是了。你比我好多了,我有次考试少交两张卷子,整整四道大题60分,郁闷死了。

是吗?后来呢?

当然垫底儿了。爸爸跟我说男子汉被几十名男生女生压在下面,丢不丢人!当然丢人了,从那以后我胸口不太闷了。

为什么?

上面压的人少了啊!嘿嘿

校草子曰笑起来的样了可以杀死人,诗云暖暖地想,她发现他很善解人意,能启活人类所有美好情绪于一瞬,这和做教官的父亲拥有的能量一模一样,不过父亲是一枚激活世界大战的按钮。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的意思是说不再垫底儿。诗云怯怯的声音连自己都感到了羞愧。

当然得从生活点滴注意啦——比如书桌自己整理,衣服不能脱哪儿撂哪儿,床铺像床铺才对——有本书上说整理生活就是整理未来。当然啦,你们女生是没有这么垃圾的。

哦——

诗云低头把齐眉刘海儿垂下来,她的脸一定很红。

整理生活就是整理未来,诗云觉得说这句话的人太有才了,校草子曰简直就是周瑜!怎么会想起周瑜来呢?她知道他是妈妈少女时的偶像,妈妈很会画画,画了好几本历史上的男男女女包括卫玠潘岳嵇康这样美得草木失色的男人,但没有一张画像属于周瑜。她开始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后来她似乎懂了,那是要藏在心里的,模样一旦有形心便会失形,这是妈妈说的,很玄。但周瑜真是男人中的极品,帅得那么要命又那么有才,还娶了那么美得一塌糊涂连见过大世面的曹操都惦记得不行的小乔超级美女。诗云想妈妈肯定羡慕过小乔胜过男人羡慕周瑜要多,你说那时东吴有多少美女去学琴,就为了得到周郎瞟那么一眼啊,“曲有误”,人家周郎才会“顾”一下下的哦,想不到周瑜那么雄才大略音乐方面还超级棒啊。一定是个够有味儿的极品男人,诗云想,爸爸是比不了人家周瑜一根小脚趾噢,恐怕在妈妈心里会这么想吧。

校草子日是周瑜的话,自己岂不就是小乔呀!这么想的时候诗云像朵葵花一样将脸朝向日光。眼神很快黯然神伤,快得像忘记解题的公式一样。连答题卡都能涂得串行,怎么和人家颠倒众男生的小乔比啊,人家小乔和周瑜是有共同语言的,也是很有才的噢,诗云叹了一声。失败感空前绝后。

诗云没有告诉尤教员答题卡涂串行的事,易经更不会,但尤教员的忧愁一点儿没少,他一直在为学校的前途碎碎念。领导在开会的时候生了气,说这一阵儿有一些问题太不像话了,有的人就是大象屁股推不动、老虎屁股摸不得、猴子屁股坐不住,对三个“屁股”进行不点名批评,详解种种姿态,比如大象屁股具体特征是闷坐办公室打禅一样工作不做问题不想,老虎屁股的人在于领导没批砰他先跳起来辩护自己攻击他人,猴子的屁股不外乎坐不住串办公室穷聊瞎吹指点院校前途,简直一盘散沙溃不成军。

尤教员其实根本不用多那个心,他自认工作认真态度端正,坐办公室打游戏听电话想心事,哪一种屁股特征都挨不上,他只是喜欢随大流发发牢骚说说怪话而已,院佼前途谁不忧虑?二十多年的感情了,一枯枝一落叶都像是自己家里长出来的,不要说楼顶乌鸦水边飞雀,它们也都二十多年熟悉得无所不知,寒暑假里那些穿傲榄绿衣服的人太少的时候,它们也神情凄怆鸣叫悲凉,一旦番号声催人头攒动,连顽石冻土都渐次温润,不用说年轻得像刚抽条的柳枝一样的学员,排成队伍有序行进,那些教室那些操场包括那些靶墙下滚烫的弹壳,都热情奔放得要命,一个个军人像火球一样滚动来滚动去,热气腾腾,杀气腾腾。

宋体说他总要三年一次三年一次为合同的事打洞,根本无法安心研究工作更不用说有些建树了,还不如早死早超生,或者找个好人家嫁了。

说这话时宋体像背好了讲稿,也不瞅尤教员眉心的疙瘩拧得如何层峦叠嶂。末了尤教员瞪到他鼻子上又亲切问候起人家老母。赶紧给老子滚赁!你这种混蛋货到哪儿都是卖国贼!尤教员几乎是大声吼叫,愤怒得像护犊的老虎一样眼珠了都是血一样红。宋体先是像手机振动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退到安全地带样了很滑稽地翻滚着脸上的五颜六色,张了张嘴眼瞅着老虎咬合的力量无与伦比也就真的像蛋的形状滚动出门,滚出门的宋体立刻体会到了羞辱的滋味且很难说时不时会像蓬草一样疾长直至成为永久疤痕,他不想以后的日子不停翻检伤口的愈合情况,于是他马上折回去横到门口说,要卖也得能卖出去,您说呢尤教员?不等尤教员眼珠子巴掌一样抡过来就飞走了,且很快消失到楼梯处,他知道尤教员的脾气属于酒精型一点就着,但很快就囡燃料不足消失于无形,等到再遇到你时也许根本就再也想不起来,或许想起来时会骂句混蛋小子之类归属轻嗔系列。

但这次宋体想得太年轻化,这句话的锋利程度足以给尤教员的心造成贯通伤。他本来一直试图把心摁住扑通扑通,哪怕用尖刀把自己捣成肉臊子,那也不过足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没有人愿意别人的于伸到腹腔里手舞足蹈即便只是伸一下也不行。他现在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子,他像傻瓜一样被人刚刚敲打着脑袋瓜子说你没什么用了,搭着卖也没有好价钱了,敲打他的人用他不可限量的前路和青春活力彻底撕碎了他的希望或者说是幻想吧。四十多的人还存有幻想真该下地狱去受苦。

易经电话里说她要出差几天,云云学习要抓紧。尤教员问到哪里出差,易经说没说他听得模糊,便义追问一次,易经没挂电话已经在跟别人说话了,好像是和熟人寒暄,声音清清爽爽亮亮堂堂。

没有易经的日子诗云很少跟他说话,放学回来把书包往书桌上一搁,梳头,洗脸,洗手,仔细擦护肤油,然后坐到饭桌前,此时冒热气的饭菜已被尤教员摆弄齐全,她只需要捻双筷子吃就妥了,之后把碗筷收进洗槽池后回屋,关门的声音轻且认真。诗云乖得像安琪儿,再听不到她在里面突然大喊谁闲啊倒杯水喝呀。易经的电话通常是在晚饭后打过来的,尤教员接过来想多说几句,易经通常问过诗云的情况后就挂了,遇到诗云出来上厕所接听,易经便会聊到诗云说我得写作业了才挂断。尤教员既恼怒又寒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易经已经无话可说了,即便他找碴再闹,她除了眼神越来越冷酷外,几乎一言不发。这种漠然更激起他万丈怒火,那就喝酒吧,那就买醉吧,其实这样高频率的醉态出镜他是迫不得已,他知道她烦这个但他还要继续,他要麻醉自己,他要引起她的注意,她对他太不像一个妻子了。以前他们也吵也闹,她有时也能大声怒吼成为左邻右舍男人女人们的谈资,女人们会告诉她们男人说你看,她不是也那样吗?男人们通常会在遇到尤教员时说女人挣钱多会爬到男人头上撒尿,你受苦啊。这个时候尤教员的眼像被勾拳捣得金花四溅。易经曾经说她不想自己就是泼妇,是他性情变幻无常和脾气粗鲁、毫无修养逼的,简直就是逼良为娼。

那年冬天很冷,风像很多发动机一起吼叫。诗云馋着火锅的味道,一家人开车到离家并不太远的叫辣翻天的火锅店,没到饭点儿,所以几乎只有服务员们围在柜台前说说笑笑。他们坐到靠窗的一张桌子上,他和诗云拿着菜单商量半天最终定下来,在火锅咕嘟出肉的香味儿时,易经发现送来盛蒜泥料的碟子四周像老鼠磨牙的道场,每一个大大小小的豁口处黏黏地像一堆眼屎。易经就让服务生换碟子,服务生说碟子里的料都是装好的,换碟子就得换料,换料就得加钱。易经说空碟子总有吧。服务生说没有。易经不高兴了,说你们这是什么服务质量?你要说连筷子都没有我们也好选吃手抓。

你别为难她好不好?尤教员说,加钱就加钱,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加钱的事吗?

不就是一碟子调料嘛,犯得着不依不饶啊!

你站在谁一边说话呀,你不吃?

老子就不吃!尤教员端起一口杯茶水扣进嘴里,跳起来冲向门外。身子撞得桌子叮叮咣咣。

听说最后是诗云挽着妈妈打车去了另一家火锅店,尤教员把车开走了,冷风吹得易经犯了鼻炎,夜里头疼睡不着觉。

现在想想自己也许有胳膊肘儿往外拐的嫌疑,可那时易经也很不给他面子,怪得着他气哼哼拂袖而去吗?那天他也没有吃成饭,拐到姐姐家胡乱扒了几口,吃得没情没绪。

看着诗云越来越乖,尤教员少不了得意,心想孩子是好孩子,平时都叫易经教坏了,她一不在你看孩子要多乖有多乖。上次自己想吃火锅易经拧着劲儿吃面,说是天黑了没必要跑远路,他就忍了,吸溜几根面条还想着那一口味道,到底跑出去吃了,害得他还得叫上一堆朋友共同分担,吃得太晚了第二天跑肚子上不了班。那时他就很烦易经吃饭太随意,诗云想跟他出去吃都还得照顾她的情绪。

诗云安静学习的时候尤教员打开电视,有一个外国人歇斯底里吼着,不知道唱的什么。他想换频道,那支歌的旋律突然像八爪鱼的触手,挠着他众多神经中的某一根。他就听了一会儿,歌词听不懂,那是英文,后来知道那是很有名的《当男人爱上女人》,但他当时不知道。

尤教员睡觉前换的那个频道播动物世界里的角逐规则,一只强壮公狮子带一群妻小雄霸一方,当另一头更为强悍的公狮入侵领地时一场殊死战斗不可规避,最终后来者居上,前面的公狮带着奄奄一息被晚霞吞噬时,他的那群妻小转而便成为入侵者的家眷。也许有悲伤也许很无奈,但这种剧目在动物界里日日上演且常演不衰。

尤教员睡不着了,他想起易经想起他们的婚姻还有势如破竹的院校编制体制调整改革,他突然很想哭,就蒙在被子里咬住枕头哭,直到身体的汗腺累得大口喘粗气。他沉淀睡去,蜷曲着身子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夜晚很安静,安静得吞灭一切也曝光一切,诗云听到了那扇门后弄出的微弱动静,她那时正和校草子日发短信,一来一去差不多校草子日累倒梦里,诗云还没有睡意。她替父亲悲伤,她是知道一些事情端倪的,只是不忍说出来。母亲易经内心是很看不起父亲尤教员的。说句公道话父亲的最大毛病就是耳根子软,耳根子软的人真的没办法有自己的主见,他们通常是别人一句话就被改变行止,比如你那样好的人不该遭遇这些那些等等,他们便会觉得真的是这样那样不公平,于是开始朝给他们这些那些不公平的人大叫大跳或者大闹,或当着一些可能给出不论是否公正评判的人面,故意做一些他们不会甘于这样那样境遇还很当家做主很有话语权的样子,似乎很不平的人其实不见得真的很关心他们,但往往闹得鸡飞狗跳战事吃紧当儿,那些人或者怂恿性叫好或给出一些添油加醋的话诸如早就该这样等等,以至于战火纷飞两败俱伤打扫战场的还是自己,挽回损失还算不错,当挽回这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时,后悔便像癌症一样疯狂扩散无药可救。诗云认为父亲尤教员就是这样常常打扫战场的人。但母亲易经显然对父亲多年不变的药方产生r抗药性。

诗云这样想的时候瞌睡长驱直入。

小仪发现诗云恋爱的事是诗云笔袋里校草子曰的大头照,还有大头照后面的留言。诗云的笔袋是一只淡蓝色的小狗,毛茸茸的,易经初见时还说她们小时候好像就没有女生过,裤子上打补丁都是时尚,属于女孩了玩具游戏也就是踢毽了跳皮筋玩旮旯捉迷藏。说到这里她就长叹一声,大了也不像女人。

小仪告诉诗云,校草子日长得够帅,可交女朋友也够滥,你知道师大附中和十四中的校花跟他好过,孙璇也在追求。诗云说好男孩谁都爱,没人爱就不是校草。诗云又说他对她很好,很关心她,在她很无助的时候。小仪瞪眼说你是不是缺爱啊,爸妈还对咱们好呢。诗云说那不一样啊、他说他会永远爱我一个人。小仪突然想笑,就笑了一声,想说这样的糊涂话你也信?她没说出来是因为她发现诗云说到校草子日时眼睛很亮,她就知道再多说也枉然。恋爱中的女孩儿没有一个智商高的,包括她自己。

周三的体育课调到了周二,因为周二那天语文老师有事请假。于是操场上有三个班一起上体育课,一律是高三年级的。校草子曰,诗云,孙璇都看到了对方。诗云从孙璇眼里读出了恨,就知道校草子日对自己有多好,孙璇同学就会有多恨,心里竟升腾起得意来,那是获胜方的得意,孙璇显然是明白的,于是她就直勾勾往诗云脸上勾过来,校草了曰分明也看得出来。

放学路上诗云就问校草子曰,我俩要是再打起来你怎么办?校草子曰笑得像一棵风里的树,说那我就跑啊。诗云没有说话,他的回答显然不是她期待中的。校草子日又笑了,这回笑得更响,说你啊小女生,我肯定会一辈子保护你的,但她肯定是打不过你的,既然她肯定打不过你,我留下也没意义,看女生打架也不像话啊。

这还像话,诗云喜滋滋地想。

回家显然晚了点儿,尤教员已经坐在饭桌前等她了,几盘菜均用碟子倒扣着,余温尚在。

一直到洗碗筷时尤教员没说一句话,眼神有些木呆呆的。诗云望向父亲时一下子闻到了衰老的气味,像需要晾晒太阳的被褥,她想起母亲已经三天没有来过电话了。

诗云被作业压得只能骂骂代课老师们的狠心肠、她坐的书本和演草纸堆的乱七八糟里开始骂校长没人性时,尤教员被歌曲裹挟着推门进来,问得小心翼翼,帮老爸听听,这歌唱的啥。诗云头没抬一下就嘟囔when the man love the woman。啥啥啥?尤教员压根不明白。诗云这才拿眼翻他爸爸说搞笑不爸爸,你也听这种歌啊,当男人爱上女人,获过奥斯卡奖的。尤教员这才听懂了,听懂后的尤教员挠挠脑后勺没说话出去了。

尤教员真是难为情,但他马上开始赞叹,好音乐跟心走得最近,你看,词儿听不情也觉出是那个味儿。“好音乐跟心走得最近”这句话一出口,尤教员佩服自己简直就是个诗人或者深具诗人天分。谁说军人做不了诗人,军人的生活就是诗吗,诗不见得就一定是花花草草莺莺燕燕,也可以是钢枪汗水摸爬滚打吗,要么指挥专业学员还安排基础课学习?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心有多大舞台真的会有多大吗?尤教员发现自己很长时间以来一直被类似问题困厄着,越来越重的失败感汹涌而至。他应该早一些面对去留问题的,每年年底干部转业名额下来前他和别人无一例外恐慌,有时恐慌到茶饭无心夜不安枕,直至尘埃落定万事大吉,他才像爬了一趟地狱一般喘一口匀气,年复一年年年如此,他怎么就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呢?换一种活法不见得就会死,这是杨浦的话。

他应该早一点和杨浦推心置腹的,他知道他有些看法还是有用的。这个个子矮胖面色沧桑的同学加战友,和他的妻子,一个声如洪钟的女人,还有易经,都是中学同学。那时杨浦和他的妻子同班同学一年了还叫不上她的名字,见过第一面就在心里刻上的字就是易经,但他不是易经希望的样子,易经还是很中意海拔高一些的男人,长相拿得出手的,她这个看法原封不动遗传给了诗云,诗云自己都说她就是外貌协会的。易经选择尤教员还基于她的弟弟被他关键时刻援过手,那次援手等于救了弟弟一命。这一点尤教员并不肯承认,承认了这个核心原因等于降低了个人魅力指数,他宁可说是两情相悦。虽然尤教员时不时拿弟弟的事以救世主自居。

尤教员拨了电话,发现杨浦在训练场搞冬训。电话一接通杨浦就哈哈大笑,说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正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省体育中心需要一个散打教练,我告诉他们你的情况,人家很感兴趣,索要你的简历,你好好准备一下过两天我派人来取。好好俩字他特别用重音加强效果。

他可能听到尤教员在咽口水,这很容易理解,像他这种年纪的男人应该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时候,而在这个年纪让他自主择业坐家里煎煎炒炒洗衣拖地,那还不跟杀人一样7他不禁想到自己也要在这个年纪离开,想到这个他就神伤,神伤时候他就特别理解尤教员。院校编制体制调整改革方案肯定要考虑两种人的使用;有造诣的学科学术带头人,可塑性强的年轻人。除此而外,打被包走人。尤教员不属十后者,更不可能蹭上前者,所以他铁定走人。像年轻教员或有望向基层交流任职,而尤教员这把年纪这种职级的老同志,基层庙小如何敬奉他这种不是大神的大神?

杨浦这样想其实意会错了尤教员,他一直需要一个定位,但杨浦这样说时他就感到自己怎么看怎么就是拍卖啊,这把年纪了还搔首弄姿倚门卖笑想想就要哭,混大半辈子沦落到此好像一场梦,更准确说是一场噩梦。

但杨浦不这样想,他说男人吗要拿得起放得下,再轰轰烈烈到头来都要归于平淡,平平淡淡才是真,别的,都假——易经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吧,应该快了。尤教员的无助连杨浦都听得出来,他就想他们怎么了,易经怎么了?

易经回来了,是在两天后,那天雪下得很大。下雪不冷化雪冷,尤教员说,要是明天回来可就冻惨了。易经没有说话,问诗云补课了没有,她找的复习资料寄到了没有。尤教员说你走后云云可乖了,吃完饭门一关就写作业复习功课,根本就不用操心。是么?易经瞅他一眼,那就是你教女有方!“你”字压得那么低摆明是不信任,尤教员听得出来,听出来后尤教员有些恼火,说你啥意思,你有方你别出差啊,还让我这无方的操心干吗?我一个大男人一下班就往厨房里烟熏火燎忙活,伺候完她吃饭再洗衣收拾屋子,你说你一个女人当得像个女人吗?尤教员越说越生气,越生气越觉委屈,到后来把围裙往地上一摔,围裙便像失重的蝴蝶一样一头栽倒花丛里呻吟。

你就闹吧你!易经冷冷的语气轻飘飘的让人听不出情绪。

我闹?是该闹了,这种日子根本就不是人过的!咚,门在他身后摇摇晃晃,下楼的脚步急促且凌乱不堪。易经系围裙进厨房做饭,锅台,洗槽,一尘小染;地板与操作台角落,电冰箱把手,微波炉内壁,油垢深深浅浅。电冰箱冷冻抽屉外挂着冰拄,她就知道冰箱门一定曾洞开过不少时间。说过多少回了他还是一如既往,他总是猛烈弹门,门在他转身后或没有转身时就像弹簧一样在关合处或根本就没有到关合处再痛快敞开,他压根不会瞟一眼直到易经发现后冰箱里已是冰天雪地。

易经心里的火像点燃的天然气一样燎着直至诗云放学进门。诗云小鹤一样搂住妈妈的脖子狠狠亲一口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然后夸张地奔向拉杆箱,那里有她的期待。

吃饭的时候易经问她的学习,诗云却说那件双排扣棉衣蛮潮哈,送我哈。易经一口米裹到腮帮子没说话,诗云盯着电视喊妈妈,你那款眼霜做广告了,等着哈,马上涨价,明天快去买一管恐怕还来得及。

吃饭,写作业!易经显然并无兴趣。

诗云好像突然才发现尤教员不在家,扭脸瞅易经的眼神很警惕,问你不会今晚又跟我挤吧?我写作业很晚的,耽误你睡觉不好吧。

写你的作业去!易经站起来收拾饭桌。

杨浦来电话找尤教员,易经接听的。杨浦有些兴奋说回来了?哪天赏我个脸给你接风。他这个人掩饰情绪的工夫一流,但易经总能听得出来,听出来的易经淡淡回了一句,再说吧。杨浦热情不减说不能再说,再说有很大消亡性,我这个周末就安排,还是吃火锅吗?我知道一家新开张的,吃的人多,得提前订,算我巴结领导。易经噗一声笑了,说你想安排就安排吧,我就不愿意你们喝酒。听得清杨浦在电话里拍大腿,他高兴的时候总喜欢拍大腿,他说我明白,我办事你放心就好。易经嗯了声挂掉电话自语,这心能放哪里啊。

电话又响起来,易经已经开始洗脸,诗云拉开门喊吵得让人抓狂,谁啊这么烦。

是杨浦,他笑出声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想起一件事需要请示,冒昧了。但口气里没有一点冒昧的意思,他提起省体育中心接收尤教员的事,末了说老尤是不是有啥想法,要是不中意再考虑别的地方。易经听了不说话,她不说话的可能性不外乎两个,一不想听二不好做主。但杨浦怎么也没有想到易经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件事在回来后的第四个晚上险些要了她的命。

易经后来想起事情发生之前虽然有些思想准备,但真要发生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些思想准备简直就不是什么准备,或者说就没有任何准备。她头一回觉得尤教员的呼噜声不太那么令人讨厌。

那天晚上她被尤教员的呼噜声吵得耳根发疼,他的面部似乎就是一个扩音器且质量检验完全达标,呼啸的声音比哪天都响亮和有力。她走到客厅准备吃药,她知道安眠药的副作用,但她不想每一个夜晚都瞪眼等天亮,天亮之后的头疼恶心以及乏力等症状像连续剧一样折磨到天黑,然后又会是一个等待天亮的过程,如此循环往复恶性穿梭,她已经觉得睡眠像原野上的风车一样需要比堂·吉诃德更痴妄的能力才可以对付。夜晚的月光像女人光滑的脊背,客厅沙发上撂着诗云的袜子。这孩子,总是乱丢东西,上军校或许能养成一些好习惯呢。她想尤教员说的也许有些道理,温暖不是是也巴望上军校吗?

这样想着捡拾起袜了,袜子上的汗味差点熏得易经跟头,于是顺手撂进脚盆里,想想诗云的付衣也干净不了应该一起洗洗,反正在药劲发挥前还有点时间,听呼噜还不如干点活。诗云的门被推开后窗帘的厚度遮蔽了女人光滑的背,易经一下子就发现了很亮的一束光,那束光来自枕边。是MP4吧,这孩子,瞌睡太大了。易经像以往一样拿在手上准备关机,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手一碰,屏幕嘭地错 开了。是一款手机,不是她中考后尤教员买的那款,那款没有这样的手感和重鞋。易经的神经立刻从四面八方马不停蹄进行大会师。她的手开始有些发抖,可怕的预感如钱塘潮水如期而至,而她就在潮水的正前方,眼睁睁看着那排山倒海的巨浪,无能为力。她不想看什么,但她的手根本不听使唤,她开了手机里的飞信,长达数十页的对话易经还没有翻看就先感到了一阵眩晕。是一对一的对话,对方只有手机号没有显示名字,可见和诗云的熟悉以及密切程度。拥有这个号码的人是记在心里的。

在干什么呀?

你猜哈,笨笨!

偷看你啊,嘻嘻……

想看就看呗,还扮贼哦?好像谁没看过谁啥的!

肚子还疼么?要不要我过来啊?

不疼了,照你说的喝红糖水呗……这样喝会不会胖?

应该不会吧,我妈喝的时间不短,一个月总有六七天,你们女人好麻烦……

哎呀这是什么?易经一下子坐到地上,她的身体仿佛刹那间患了软骨病,头在转圈,一圈一圈地转,开始还能听见心脏蹦着跳,后来越转越快,越快越忘了身体在哪里,她在哪里,她的手指尖到小臂直至头皮一截一截麻上去,最后,头猛然触到床柜门把手时疼了一下,也只是像蜂蜇了一下,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月光还是寒冷,易经到底独自晕厥独自醒来,没有人知道,夜静得可怕。她感到虚弱,非常非常虚弱,身下是寒冷的,她分明感觉到自己在瑟瑟抖动,后背很冷。眼前先是有大块大块的乌云飘舞,但是这些乌云不久就散开去,眼角热热的东西流出来,流向太阳穴,流至耳根,再到脖子而后是后脑勺。她不出声地流泪,独自一个人的泪水像被人甩到孤岛后看看船一点点变小离去,最后被浩渺到令人绝望的海水吞没。

她觉得一切都完了,她所有的光环和所有的信心崩塌得那样彻底和无可修复。她终于不得不相信遗传基因的可怕,说到底是尤教员不良的基因,让牡丹的美最终打回到狗尾巴草的原始状态,这是不可改变的,哪怕你付出多么鼓舞人心的努力,有什么用?这又有什么用!诗云就这样完成了她堕落天使的过程,十七岁,她还只有十七岁啊,以后的路已经不同了,她不再拥有希望的期待,也不再拥有很有期待的希望,她会在怎样的阴影里终结已不再是学生的中学时代?她不敢想下去,她希望自己在今晚之前死掉,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必知道。但一切晚了,晚得她就是想死都来不及了,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她连打诗云的心都没有了。她只有后悔,后悔不该那么信任孩子,不该出差,她原本可以像母鸡一样小鸡没有孵化出来前用温暖的翅膀一动不动守护,最好守护到也成为母鸡,那才是好母亲,才是一个母亲的成功,她无憾了。什么也来不及了。易经用力撕拽头发,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丈夫,他要是知道这一切,他只会埋怨只会疯狂地埋怨她或者打死诗云然后自杀,这是他处理棘手事情的公式,根本不用演算。她挣扎起来疯子一般找诗云的书包翻检诗云的衣袋,她一遍一遍出来进去。

诗云肯定早就醒来了,醒来的她肯定发现了手机的去处,她翻来覆去,没有说话,或者正盘算着如何说话。这个夜晚的可怕诗云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时她只想着要回手机然后依旧上学,大不了还给校草子曰算了,那是他的手机。她想得太简单了,其实事情还真是简单得几乎如一张尚未完工的风景画

但她估计不到她的母亲正走进生不如死的炼狱。

诗云最后起床找到她母亲,她母亲蜷缩在客厅的地毯上,神情绝望。诗云冲过去说给我手机。易经没有说话,眼神里的悲伤堆积如山。给我手机,诗云冷得像块千年未化的冰。

尤教员终于被闹铃搞醒,搞醒后的他发现了家里的不同寻常。他的大肚子杵过来说神经病,一大早干啥呢。推着诗云说还不上学愣啥神儿。易经哼出声来,她一不用再上学了。发生啥事儿啊,尤教员慌了神。

诗云因为尤教员的介入只好赶紧上学去了,她知道再耗下去手机是决计要不过来,她妈妈看她的眼神差不多有生吞活剥之势。她其实不敢再要手机了,屋里的气氛使她不寒而栗,她逃也似的离开还有一个原因,她父亲已经开始怀疑事情的恶劣性了。真是一对老古董,诗云很不高兴,不就是谈恋爱吗,现在的中学生哪个不谈啊。想到恋爱她就很是泄气,暗叹自己运背点子不正,刚开始谈就被捉到活证,也不知道她妈妈怎么就这么快发现了。易经总有女巫一样的透视性,毫无办法。

一上午的课像绝缘材料压根就不导电,她用小仪的手机不停给校草了曰发短信,她怕他再打电话或发什么短信,她母亲就会像黑洞一样全部吸纳。下课的时候校草子日跑过来说手机咋被你妈发现了。诗云就说短信发到瞌睡就睡了。他们开始盘算易经有可能如何处理此事的各种可能性,诗云说反正我们也没有做什么,怕什么。校草子日说是不用怕。他说这话的声气有些怪,不像平时那样中气十足。

校草子日的中气不足是有预见性的。他从厕所出来时电活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这不奇怪,通常都是小女生们的傻不拉叽,但他没想到是小女生的家长,一个情绪异常激动的强悍母亲。她问了许多诸如他们的关系和关系的亲密程度,详尽到他们恋爱的时间和相处的方式,他不知道她究竟想知道什么。不过很快就明白了“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具体所指的特定含义。也许她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一切孩子们的相爱方式,她是成人,成人有成人的恐怖想象,因为她马上就说要报警要把他弄到教养所或者劳教所里,在他恳求放过他并一再起誓决不会如何如何后,她突然狠狠说你要记住这些,从今开始你不许关机不许不接听电话直至我证实你的话可信,否则,你不用参加高考了。又说你的手机想要走也行,找我!

校草子曰彻底崩溃了,他不停埋怨自己,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搅到无边的恐慌和黑暗中来,他本来是带着光环的,像男神一样啊,他刚才是那样战战兢兢表白他的纯粹和简单,而人家妈妈不但不领情只一句话就打闷了他所有的自信,人家妈妈说你当你是哪根草?你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变数,以你现在根本不配对一个女孩了说爱,爱是责任不是冲动!他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很无能,校草又怎样,还不是像抹布一样被人家弃之如敝履?

诗云最终是被易经吓回家的,她本来不敢回家的,她下午放学后一直陪着校草子日在大街上走,校草子曰告诉她一切,然后就一直慌慌张张说怎么办怎么办,样子和温暖说咋办时一模一样。现在的男孩子咋都这样女啊,诗云颇觉失望地想。这时易经的电话打来了,易经的情绪稳定一些了,只是口气坚硬如千年冻土。她说,诗云在你身边别说你不知道,你告诉她马上回来,三十分钟内不到家我马上报警,四十分钟内公安人员会找到你或你家里调查此事,然后就挂了电话。校草子日的眼神如遇鬼魅,他说你赶快回去吧,要快。

诗云又开始拽妈妈跟她睡了。

那天回去妈妈的悲痛一望而知,她看见女儿后魂魄倏然归位。妈妈已经一天没有喝一口水进一粒米了,憔悴得让她相信伍子胥一夜愁白头的故事。诗云眼里的泪最终流在了妈妈的手上,虽然觉得大人的思路奇诡且吓人。她说校草子日哥哥般呵护她对她好,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因为她母亲没有生一个哥哥给她,除了哥哥和属于哥哥的呵护她什么也没有要。她以为妈妈不在乎任何人包括女儿,而爸爸从没有给过她安全感,她需要有人对她好,所以她只会考虑和校草子日以后的相处方式以不影响学习为主,至于高考前杜绝来往的严令她需要时间慢慢来,她不许易经再那样对待校草子曰。最后还强调说,请妈妈相信自己的女儿其实不傻!易经说声我的傻女儿后就给校草子日拔了电话同时打开了免提,同样的严令她要校草子曰一句明确表态,诗云听到对方凌乱的声音就知道他会说什么了,他的答复迅速快捷且坚定得一丝不乱:我会做到的阿姨,我不会再和诗云来往,再不会了,绝不!

诗云真愤怒了,她说想不到他这样垃圾,想马上见到他大骂一通。易经说真能解气也好啊,可这根本没有必要,女儿你要记住,葵花只有朝着太阳才会开得炫目。

朝日葵花,诗云就朝太阳望过去,虽然有些清冷,仍然感到了暖洋洋。

责任编辑/刘稀元

标题书法/朱增泉

插图/张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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