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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岱《湖心亭看雪》的意蕴与内涵

2015-04-14刘蕴娇

焦作大学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湖心亭看雪湖心亭张岱

刘蕴娇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论张岱《湖心亭看雪》的意蕴与内涵

刘蕴娇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湖心亭看雪》是张岱的随笔小品文集《陶庵梦忆》中的一篇,短小精悍,笔墨鲜活,情致深厚,蕴涵着丰富的情韵和深刻的内涵。同时,它对张岱晚年的境况、人格以及对宇宙生命的思考都有一定的反映。

张岱;湖心亭看雪;意蕴与内涵

张岱,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绵竹,故又自称“蜀人”、“古剑”。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卒年诸说不一,据胡益民《张岱评传》所考证,当在康熙十九年(1680)冬,享年84岁。

张岱出身于仕宦之家。先辈均是饱学之儒,精通天文地理,留下颇多著述。祖孙几代都工诗擅文,咸有著述。良好的家庭学术氛围,加之他天赋颖异,使他很小的时候就负有“神童”之誉。《快园道古·夙慧部》曾提到这样一件事:

陶庵七岁时,廷尉(按指叔祖张汝懋)喜置于膝上,(余)捋其须,廷尉曰:“儿喜属对,为我作须对。”陶庵曰:“美目深藏,核桃缝中嵌芥子;劲髭直出,羊土石上种菖蒲。”……廷尉大喜。[1](P159)

及长,才艺富赡,兴趣广泛,自云“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身为纨绔子,锦衣玉食,居华屋,栖园林,享受着豪华的生活。又喜欢游历,长期盘桓在江南繁华之地,南京、杭州、苏州、扬州等都会名城,广交才士名流,各色市井人物,深受市民文化的熏陶。天启、崇祯末世,朱明统治濒临天崩地坼的边缘。不久,朱明王朝在甲申之变中灭亡了。据胡氏观点,顺治二年(1645),绍兴沦陷,张岱拒绝臣服清廷,携家逃往嵊县西白山中,时年49岁。从此,张家由世族大家骤然沦为普通民户,生活非常艰难。“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以至垂暮之年依旧一贫如洗。康熙十七年(1678),张岱82岁,有除夕之诗云:“烧钱饯穷鬼,酹酒蜡文心。”明亡30余年,张岱一直为“穷鬼”所困扰,而“文心”依然活泼旺盛。在此期间,他不但实现了几代人的宏志大愿,终于修成明史巨著《石匮书》,而且还创作了《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作品。“其人格与文境老而愈见坚卓,穷而愈见光辉。”[2]

《陶庵梦忆》是作者借鉴宋人《东京梦华录》《武陵旧事》《梦梁录》诸书,以回忆录的形式创作而成。共八卷,收文120余篇,篇幅简短,长文很少,但篇篇精妙,代表晚明小品的极致。《湖心亭看雪》一文以精炼的笔墨,记叙了作者湖心亭看雪的经过,描绘了所看到的幽静深远、洁白广阔的雪景图,表达他幽远脱俗的闲情雅致: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在我看来,这篇散文还有着丰富的意蕴和深刻的内涵,下文将一一分析。

1. 故国之思

明朝末期,满人的铁骑冲进关内,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随即,朱明王朝灭亡。年届知命的张岱经历了天荒地老的巨变:满清入主,社稷倾覆,民生涂炭,家道破败。作为明代遗民,他亲眼目睹了社会的动荡,人民的苦难,饱受国破家亡这一悲惨事实的煎熬,内心极度悲伤凄凉。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自为墓志铭》),“忠臣耶怕痛”(《自题小像》)。他怀着家国沦丧的深哀剧痛,隐居山林,“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石匮书》)。明亡后,尤其是绍兴监国的鲁王政权崩溃之后,刘宗周、祁彪佳、王思任等张岱的师友相继以身殉国。张岱家业抛散,挑着几担残书避居西白山中,“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艰难困苦的时期,他面临着生与死、血与火的严峻考验。其实张岱亦是慷慨悲歌之士,选择死对他来说无疑更简单。但是他的《石匮书》还远未完成,修撰史书的强烈责任感使他必须顽强地生活下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他没有自绝人世,更没有依附新朝,而是把自己余生的全部精力都投入著述之中。

《陶庵梦忆》记录着张岱前半生浪漫生活的种种,内容庞杂,题材广泛,将他半世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生活的点点滴滴,如数家珍般地记录下来:“给后世的读者留下了晚明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的真实而生动的速写、记录。这无论是《武陵旧事》,还是《东京梦华录》都无法与之相比的。”[3]他不只写山川风物、亭台园林,而且包括民情风俗、社会风貌、人物性状、戏曲杂艺、工艺书画、茶食饮膳、花木竹石,甚至旁及涉猎斗鸡、击技博戏,凡是他亲身经历、亲目所睹、亲心所系、亲情所寄者,无不囊括笔底,栩栩如生地将各种世相展现出来,是一幅绝妙的明末社会生活的市井风俗画卷,“不啻为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于尺幅中的明代‘清明上河图’。”[4]而在这繁华热闹的表象之下,隐含着一种对前尘昔梦的留恋、追怀之情,更是一种对故国的深切思念之情。

《湖心亭看雪》一文正是作者对往昔西湖湖心看雪生活的写照。当代学者余秋雨在他的《文化苦旅》之《西湖梦》中认为“西湖即便是初游,也有旧梦重温的味道,这简直成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常用意象。”张岱的西湖小品文之所以以“梦忆”“梦寻”为题,就是对昔日繁华生活的追寻,对旧事、旧物的追念,以寄托国破家亡的哀痛和对故国的思念之情。他自己说道:“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他的好友王雨谦也在《西湖梦寻序》称:“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今乃山川改革,陵谷变迁,无怪其惊惶骇怖,乃思梦中寻往也。”张岱对西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西湖似乎就是他故国的象征。湖心亭看雪,这一原本极富雅致和情调的游赏活动,在山河破碎、家国沦丧的社会背景下,只能作为纪念和哀悼故国的悲歌,吟唱着凄凉苦楚的哀思之情!

2. 冰雪人格

《湖心亭看雪》这篇散文,描绘了一个冰天雪地、人鸟俱绝的纯净绝美的场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在一片苍茫之中,作者前往湖心看雪,把自己置身于天、地、水浑然一体的境界中,加之雾凇沆砀,上下一白,人与景合二为一。而惟有大境界、大心胸的人才能于这绝美之境中与物合一。人的清刚孤介、坚贞自守的人格也从这浑茫的世界中彰显出来。这就是张岱的“冰雪”人格。

其实,张岱对“冰雪”早有论述。他把根据自己的标准所选的诗文称为《一卷冰雪文》,他明确指出:“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这样命名,是因为张岱对“冰雪”有深刻而独特的理解和体验。他认为:“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琅嬛文集》)“冰雪之气”是张岱拈出的用来标识作品艺术品格的精神实体,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艺术精神。然而,我们可以发现,“冰雪之气”具有既丰赡蕴藉又层次严密的内涵,是张岱的主体精神在艺术上的投影,是他的精神风貌的展现,是一种人格典范。张岱说:

“世间肉汗易冻,而坚不如冰,无其洁也;莹不如冰,无其明也;刿不如冰,无其刚也。而冰之为体,不受纤尘,虽尘埃满盎,而冰之所结止一水晶映,而尘埃皆无所着,则其劲气之肃也。”(《石匮书》)

这里用冰的不受纤尘、清刚晶莹来比喻人格之美。正因如此,张岱笔下的“冰雪”及其相关的意象都从不同侧面传达了他内心深处的人格理想。一篇《湖心亭看雪》以天才之笔描绘西湖雪景的苍凉和纯净,简洁的文字之中渗透出遗世独立的孤独和忧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张岱“冰雪”人格的象征。他偏爱在寒雨中默默开放的梅花,如其《雨梅》诗:“梅开不得时,乃与雨相随。梅意自孤危,威仪仍不来。我见敬畏生,不敢作凄恻。古人爱观梅,原重其骨格。色香不足论,所重惟洁白。濯濯见孤棱,反得雨之力。在雨亦复佳,不必为叹息。所以高士心,受妬不受惜。”[1](P27)此诗写于明亡之后,王雨谦评之为“高士传”。“雨梅”就是誓不事清的作者本人的精神写照。这也同样流露了他内心深处的“冰雪”人格。

3. 生命之境

人生活在时空之中,或者说,人在世界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个人的心灵都有自己的境界,有自己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判分。即使是处于相同的时空中,内在的世界也是各异的。对宇宙之觉解、生命之感悟、人生之体验,形成了人不同的境界。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它将宇宙和人生视为一大生命,一流动欢畅之大全体。生命之间彼摄互荡,浑然一体。哲学史家冯友兰先生曾把各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划分为四个等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人生的境界,即人的生命境界,是一种超越的生命体验。像张岱《湖心亭看雪》短文中所叙述的生命体验,大雪三日,作者前往西湖湖心亭看雪,他来到此亭,已有两人煮酒赏雪,此时:“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乾坤同白,在这白色的世界中,亭中的我惟是一点,这一点置于莽莽宇宙、皑皑上国中,是一种回归,也是一种伸展。这一点是小的,但当它融入茫茫世界,就伸展了性灵,获得深心的安适,他在心灵的超越中拥有了世界。虽是一点,却与造化同流。这里它追求的是身心的安顿,它并不在意一般的审美快感,而力图超越一般意义的悲乐感,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在超越的境界中,获得深层的生命安慰。生命的悲感只有在经过自在内心的“逍遥”濯洗后,才能幻化为因生命的本然存在而欣欣然之喜感。因而,通过逍遥而达到的顺乎自然的自在之境,才是人所追求的生命之境。

总的来说,张岱的小品文涉及题材广泛,尤其对湖光风物的描绘,独具匠心,借山水传达出抒情主体的独特感受。他的西湖小品文语言之精练,意境之深幽,令人叫绝,使读者在惊奇中读到作者独到的思想,在玩味中体会出其中的内涵。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作者梦寻《湖心亭看雪》的真正意图了。

作者在不足二百字中精心构造,巧妙经营,以最少的文字,蕴最丰富的内容。既有清高超逸的人物精神境界描写,又有意韵深长的人物对话描写;既有曲折婉转的叙事情节,又有气象浑茫的景物展示。特别是作者用“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准确地描绘了连天接地的冰雪世界。四个“一”字展示了天地相融,茫然一体的美感。而“痕”“点”“芥”“粒”更让人叫绝,既写出了视觉的移动,又表现了景物渐趋于小,竟至微乎其微,让人浑然不觉的感受,使人顿生人在天地间只不过沧海一粟的感叹。这寂静幽深的天地,是惯于繁华热闹的人所不能见知的,而张岱却由此体会到生命的虚无与孤独。这种孤独既不是高朋满座却无一知己时的那种失落的孤独,也不是独处逆境时无人援手的那种悲哀孤独。此刻的孤独是生命回归平静时的本质,是情感还原淡泊后的真义。或许张岱已经疲倦了那种空洞的、挥金如土、纵情嬉戏的生活,于是来到素洁凝静的自然中,倾听自然深处无声的韵律,即生命深处的韵律,探求生命的归宿。他洗尽尘世间所有铅华脂粉,着一袭白衫,优哉游哉地徜徉于天地之间,渐行渐远……

参考资料:

[1]胡益民.张岱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5.

[2]夏咸淳.论张岱及其《陶庵梦忆》《西湖寻梦》[J].天府新论,2000,(02):71.

[3]黄裳.绝代的散文家张宗子[J].读书,1982,(04).

[4]李艳,朱令军.试论张岱《陶庵梦忆》的文化情韵与蕴涵[J].青岛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03).

(责任编辑 孔占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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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02

刘蕴娇(1988-),女,陕西商洛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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