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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之总结与复古文论的省思

2015-03-29张甲子

关键词:复古诗文

张甲子

(商丘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商丘476000)

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中选录汉魏六朝诗,曾采用“有隐有秀”的标准,“夫言有隐有秀。隐者,融微之谓也;秀者,姿致之谓也。融微者,言不尽;姿致者,言无不尽”。并认为“汉魏之上,多融微之音矣……梁陈而后,作者尚姿致矣”。以“隐秀”作为评价诗歌艺术的标准。与其时代相隔不远的王夫之,在《古诗评选》中亦指出:“西晋文人,四言繁有,束、傅、夏侯,殆为三百篇之王莽。入隐拾秀,神腴而韵远者,清河而已。以风入雅,雅乃不疲;以雅得风,风亦不佻。字里之合有方,而言外之思尤远。”两本诗选,大致以风雅之道绝于晋宋立论。其中有四点值得深入探究:一是西晋文人求“隐”,是否是在复古背景下,体现出温柔敦厚、蕴藉深厚的温雅诗风?二是虽然晋宋诗风出现转型,但追求兴托寄远的古意,是否仍有延续的流脉?三是齐梁之后,是否因雅音的消退,才导致了“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的批评?四是“隐”是否在南朝诗风新动后还存在?有什么新的内涵?又有怎样的扬弃与超越?

一、西晋的“温雅”诗风

西晋出现的雅化思潮,既使诗歌有着向诗三百、汉乐府、古诗十九首复归的倾向,也使得诗风新变后“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其重情、尽意、繁缛、力柔,并不是完全放开了约束的肆意张扬,而以温雅为本,与齐梁后托风采,散郁陶,其文主于抒情,其义归乎翰藻的审美风尚,还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

西晋温雅诗风的全面展现,其一,傅玄、张华、荀勖、成公绥等人热衷于应制乐府诗的创作,崇尚古调,求宗经之“隐”义,要求诗歌内容带有美刺讽谏的微言大义,有“熔式经诰,方轨儒门”的典雅之致。这里的“调”为曲调,既包括古乐之制,申正绌变,审音知政,也包括与之相配的乐府歌辞。据《晋书·乐志》载,泰始年间“武皇帝采汉魏之遗范,览景文之垂则,鼎鼐唯新,前音不改”,“诏郊祀明堂礼乐权用魏仪,遵周室肇称殷礼之义,但改乐章而已,使傅玄为之词云”。荀勖又在泰始六年(270)制定新笛律,将短箫饶歌改为鼓吹曲,又将清商乐重新定调,演奏诸曲皆以新律为正音,而新律又是根据前代古乐加工整理而成的。①《晋书·律历上》:“汉末纷乱,亡失雅乐……泰始十年,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张华出御府铜竹律二十五具,部太乐郎刘秀等校试,其三具与杜夔及左延年律法同,其二十二具,视其铭题尺寸,是笛律也。”《晋书·乐上》:“武皇帝采汉魏之遗范,览景文之垂则,鼎鼐唯新,前音不改。泰始九年,光禄大夫荀勖始作古尺,以调声韵,仍以张华等所制高文,陈诸下管。”“荀勖又作新律笛十二枚,以调律吕,正雅乐,正会殿庭作之,自谓宫商克谐,然论者犹谓勖暗解。”乐府歌辞配乐而唱,大多被应用在祭祀、燕飨、郊猎等场合,应用性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它们的风格,要求带有雍容典雅、纡余宽平的审美追求。

其二,这种潜在的认识也影响到了叙事抒情的乐府诗。《傅子》言:“诗之雅颂,书之典谟,文质足以相副。玩之若近,寻之若远,陈之若肆,研之若隐,浩浩焉文章之渊府也。”外在表现出的文辞铺陈,还要有内在隐义含蕴其中,“若乃含章舒藻,挥翰流离,称述世务,探赜究奇……然积一勺以成江河,累微尘以崇峻极,匪志匪勤,理无由济也”[1]2140。有的是借古题咏古事,有的是借古题咏古意,还有的是新题乐府和自创曲辞,但皆要求有语浑情长、宕而不佻的隐约美感。明张溥在《傅鹑觚集序》中评价:“休奕天性峻急,正色白简,台阁生风。独为诗篇,新温婉丽,善言儿女,强直之士怀情正深。”[2]138以“深”为一字断语,言其诗既无露骨之弊,也无晦涩难懂之嫌,是自然而然流淌出的深致。陆时雍也说:“傅玄得古之神。汉人朴而古,傅玄精而古。妙若天成;精之至,粲如鬼画。二者俱妙于思虑之先矣。”[3]1405以复古求风雅精神,近开陆机,远启江淹。

其三,四言诗出现回潮,明胡应麟一语点破问题所在:“晋诸作者,浮慕三百,欲去文存质,而繁靡板垛,无论古调,并工语失之。”[4]9批评意味很强,但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西晋诗坛的复古风貌,“质”是表现内容、是根本目的,“文”是表现手法、是辅助手段,公宴、赠答、悼亡诗倡导“善用雅词”,正是“独雍容艺文,荡骀儒林,志不辍著述之业,口不释雅颂之音,徒费情而耗力,劳神而苦心,此术亦以薄矣”[1]1492。当缺点在创作中被无限放大,诗歌会成为亦步亦趋的模仿品,缺少艺术价值;但若没有这种限度,诗歌也会滑向无艺术原则的俚俗和浮艳,成为庸俗感情的宣泄品。唯有适度调和它们间的关系,诗歌才能呈现出“婉”“温”的柔和之美。

陆云是西晋四言诗创作的主力。陈祚明有论:“士龙独专精四言,舂容安雅,婉曲尽意。揆其深造,吉甫之流。虽亮达不犹,而弥节有度。五言数章,匠心抒吐,亦警切于平原,未可以少而薄之也。”“陆士龙四言诗如弹雅琴,风日和好,调轸弄徽,穆然成声。纵不能识其辞,而和音舒缓,高下咸调,可以静躁心,引遥绪。”[5]319尹吉甫是周宣王时的重臣,相传《大雅·崧高》为其所作。这虽有点夸大,但将陆云与尹吉甫相提并论,说明二人诗作的表现手法相似,是舒缓从容而闲雅,宛转曲折而尽意。这与前文论及傅玄的“陈之所肆,研之若隐”在实质上趋同,是西晋古诗所追求的共通精神。

当时在二陆兄弟身旁,还存在一个多写四言赠答诗的“古典派”群体,成员有郑丰、孙拯、顾荣、顾令文、张士然等吴人[6]82-94。他们入洛前的诗大都带有诗三百的基调,尤其喜用小雅中的语言加深、加强作品的厚重氛围。在入洛后也延续了这种风尚,他们尽管在文学史上并没有显赫声名,但作为创作四言诗的中坚力量,这些人的感情来源于心灵深处,内容多表达难以遏制的家国情结。他们的诗作远不同于应景而作的公宴诗,无论从语言的选择,还是在意象的应用上,诗人都在主观上进行了精心的选择,试图在相对短小的诗篇内,包容下难以直接言说的寄托,倾诉内心的复杂世界。如陆云的《赠郑曼季往返八首》,其一《谷风》序曰:“怀思也,君子在野,爱而不见,故作是诗,言其怀思也。”心至言随,寄情自远;沉然昭质,吹荡自生,“兴比正在有意无意之间,掐得《毛诗》神髓”[7]90。王夫之又评为“入隐拾秀”,既有雅致的基调,又有风诗的无邪,使人味之孜孜不倦,乃是为“隐”;再加上“词采葱倩,音韵铿锵”,表达流丽,未坠入径情浮声,乃是为“秀”。

这种在求“雅”时有“隐”的温雅观,同时带给了五言诗温、润、柔、缓的美感。这种渗透不是外在的强加,而是整个时代文学精神的潜移默化。其中所体现出的“温”,是情事旖旎,如张华、陆机的诗歌,多上承古诗中思妇征夫、怀旧哀诔的主题,尤其是《拟古诗十九首》系列,少了些建安世乱中的沉郁,多了些平和的温情;所体现出的“润”,是感思细腻,不干枯不瘦弱,如陆机、张华的雅润,陆云、张协的清润;所体现出的“柔”,是文辞踵事增华,摒弃质朴生动,力求典雅妍治。如张华的《情诗四首》《杂诗二首》,虽华必约,虽劲必婉,洗净了民间的俗硬气;所体现出的“缓”,是语调回翔不迫,优余不检,如二潘的《悼亡诗》皆能在申哀情时娓娓道来,追求诗味之凝厚,篇尾留未尽之意。由这些特点汇合成就的“温雅”诗风,使得西晋诗未脱古意,仍存雅中之“隐”。也正藉此,西晋的复古文论才能在实践中,真正地使得“隐”从宗经的精神转化成诗歌的内在美感,并延续在六朝文学的发展中,发挥它的积极作用。

二、东晋的理论徘徊与刘宋的复古倾向

东晋诗文论有四点值得注意:其一,东晋鲜有专门的文论,目前可见仅葛洪《抱朴子》、李充《翰林论》,其他的片言碎语杂见于众人,如干宝、袁宏、谢混等人的书札中;其二,创作文学作品较多的几位文人,如郭璞、虞阐、王羲之等人,并未提出过鲜明的命题。也就是说,东晋文论中的主要内容,并不出于实践中的探索,大都是老旧命题的相承而新;其三,东晋出现游仙诗与玄言诗的新诗体,却几乎不见对它们的争论和总结,这大概与时人对玄言诗性质的认识有关;其四,东晋文论中多强调和延续下来的,仍是以古意为主和以古韵为尚的文脉。

葛洪的学脉中既有南方的吴风,也有北方的京洛之风,同时受到玄学熏陶,再加上他笃信道教等因素,其思想比较驳杂,保守和革新双面皆存。他的文论总结性的居多,独创性的居少,如“或贵爱诗赋浅近之细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以磋切之至言为騃拙,以虚华之小辩为妍巧”[8]105,欣赏的是具有浅近清丽的表达、道理深邃且切磋有度的文章。又从诗文“兴于教化”的角度强调,“筌可以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筌;文可以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8]109。也许是传统的制约未能尽除,也许是反对流俗才重质轻文,有些反时代潮流的倾向。

但葛洪的古今对比并不盲目,“古之著书者,才大思深,故其文隐而难晓;今人意浅力近,故露而易见”[8]65。古文之精妙,具体表现为“翰迹韵略之宏促,属辞比事之疏密,源流至到之修短,蕴藉汲引之深浅”[8]109。这四点,分别是音韵的或宏或促、用典的或疏或密、源流的或长或短、蕴涵的或深或浅。但也不能苛求都回到“古书之多隐”,故意弄出“似若至深耳”,而应在古诗之雅与今文之艳中,取前者为要,强调包含有象征的、微妙难识的隐义。“苟以入耳为佳,适心为快,鲜知忘味之九成,雅颂之风流也。所谓考盐梅之咸酸,不知大羹之不致;明飘飖之细巧,蔽于沈深之弘邃也。”[8]395用“盐梅咸酸”比喻诗文的含蓄之美,与晚唐的司空图用“隐”的特质作出的深刻解释,指出“诗贯六义,则讽喻、抑扬、淳蓄、温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9]47-49,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诗文表达内容有“隐”,乃出于真实情志的感发力量。当创作依靠天工,由个性气质驱动辞藻,只有立意的深、远、高、妙,“内辟不测之深源,外播不匮之远流,其所祖宗也高,其所紬绎也妙。变化不系滞于规矩之方圆,旁通不凝阂于一途之逼促”,方能透过言辞之表钩深致远,触类旁通,知其言何从出、知其意何从立。

当诗文依靠思力取胜,注重构思安排,刻意通过创作中的种种技巧,避免诗歌的直露无遮,也从另一方面让诗歌有了隐含的曲折之致。这与表达内容的真挚浑厚所带来味之无穷的美感,是两种思路。前者是由内而外的发散,后者是从外向内的附加。从东晋到刘宋间,正是诗文依靠天工和思力的转关期。陆时雍言:“诗至于宋,古之终而律之始也。体制一变,便觉声色俱开。”[3]1406据《宋书·王微传》记载王微和王僧绰的讨论:“且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澹无味。文好古,贵能连类可悲,一往视之,如似多意。”钱钟书认为“连类”是在讲究辞采的基础上,还有深致的感染力[10]324,而“怨思抑扬”则可移评刘宋风尚,主张学汉魏晋古意,一唱三叹,带有以悲为美的特征。

在复归兴托寄远意蕴的同时,对声色的追求,使得刘宋成为“复变”阶段。唐皎然言:“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能知复、变之手,亦诗人之造父也。”[10]330清吴乔也说:“诗道不出乎复变。变,谓变古;复,谓复古。变乃能复,复乃能变,非二道也。”[11]471两者互相依存,仅有“变”会成野路子,仅有“复”则是东施效颦。在刘宋人眼中,玄言诗让汉魏浑厚的传统中断了几十年,诗文被带入“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狭隘歧途,丢失了高古醇厚、真切含蓄的特质。正是这样的反思,在某种意义上促使他们重新去思考诗文内容中的蕴藉感,通过多种表现方法,试图在辞句中加入更多古意。随着文学自身的发展,拟古也不再以模拟四言诗为重点,而以古乐府和《古诗十九首》为要,情必求其深,喻必求其远,带有明显的艺术经营色彩。

使用外在辞藻锤炼给诗文添加众多意象,使其呈现多重诗美,是“复变”的第一变,对“隐”的追求和寄托,使诗人从对诗三百的推崇,逐渐聚焦到性情的讨论,是“复变”的第二变。钟嵘在《诗品序》中提出“文已尽而意有余”,对何为“有余意”的认识并不是茫然的。这也得益于元嘉对“缘情”的再度推崇,从追求哲理回到了表达个人性情。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学古不是拟体、拟作的具体方法,而是探求汉音魏响那种沉郁情致和缠绵情感,在诗文中有所寄喻。这些寄喻可以是托物言志、可以是发愤抒情,对深隐的内在情怀的追求,开始成为“隐”的重点。

佼佼者当推鲍照,接续汉魏晋宋以来的复古思潮。他虽比不上阮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的幽微深广,但比之谢灵运、颜延之等在情感上的刻意,鲍照诗锋芒森厉、气势峥嵘,自有一番沉郁深厚的悲苦情结。刘熙载论:“明远长句,慷慨任气,磊落使才,在当时不可无一,不能有二。”[13]268如《代白头吟》,清方东树评为“起句比而兼得兴也”,其诗妙处都在平起。平,故不迫急转抑,前无发端,则引人入情处,“每能翻新立论,其托感更深”,有含蓄不露且深隐幽微的“汉魏笔意,流注于篇内,但不怒张驰骤,呈露于外”[14]181。鲍照的其他诗作也是如此,以古脉行之,字字炼、步步留,改变单纯重视声色描绘,不落色相铅华,遂以气骨胜。在鲍照后,还尚有江淹延续之,而当江郎才尽,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晋宋复古论难以为继,不要说与新变派分庭抗礼,就是与折衷派比较也落于下风,能再度翻过身来,则是初唐陈子昂的功劳了。

三、复古、折衷与新变的分野

齐梁文学观念的主要走向,是总结汉魏、晋宋系统的诗歌经验,从“复变”到“新变”,开拓新的齐梁诗歌系统。

王僧虔、王俭、刘瓛、徐孝嗣等“古体派”学者,多以风雅正统自居。王僧虔在《乐表》中言,“大者系乎兴衰,其次,著于率舞。在于心而木石感,铿锵奏而国俗移”,显然是《毛诗大序》的翻版。王僧虔的族侄王俭,其人崇尚典雅渊博,又因他与萧子良文士集团的分庭抗礼,校正新变化带来的华而不实,也是不能忽视的抗衡力量,任昉、江淹、谢绌、萧琛等,皆是王俭文士集团的成员。

复古派在梁中大通之前还颇存势力,但已显衰微之势。当时的理论支持者多是不以文辞著称的儒宗,以裴子野为首,与刘显、殷芸、顾协、阮孝绪等人有私下结交的文人圈子,在天监十年前后还有影响[15]237-244。《梁书·裴子野传》论其文风:“子野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当时或有诋诃者,及其末皆翕然重之。”所谓“典”,即“法古”带来的含蕴深厚的典雅气度,而为文也“速”,亦说明其有文辞之才。裴子野曾受到萧衍的赞赏,在萧梁入居中枢,对新风批评毫不客气,认为齐梁与宋齐的“斯文”已然不同,只会在辞藻华丽上下功夫,“切而不要,隐而不深”,既不讲兴寄,又失深远意旨,让“隐”义无处找寻。

裴子野保守中又有偏激,保守的是诗要本于教化,才能诗味浑厚;偏激的是上纲上线,质胜于文,是“文章匿而采”的乱代之徵。事实上,裴子野气势汹汹的批判,并没有过多地波及具体作家的创作,复古思潮整体上仍是健康的。这种情况可从“清拔有古气”的吴均体窥知一二。自吴均始,古音为之一变,每成一语,铮铮如敲金钵。其诗上溯汉魏风力的张扬洒脱,峥嵘之气孕育其内,狂狷之气发散于外,又能够在结构上大开大合,将新异奇险寓于表面的古朴行文中,有高古劲健之风貌。如歌行《城上乌》《城上麻》,逼近古意,用比兴处酣畅淋漓,动人多矣;再如《行路难》承鲍照之风,用古词发古气,有小雅长篇荡然之情志。而《江上酬鲍己》等赠答诗,切为“浅故深,隐故直”[7]262。

折衷派的萧统、刘勰等人,多精于鉴赏,却不善于诗文创作。他们试图调和“复”与“变”的关系。如萧统在《文选序》中提出标准“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欣赏“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萧纲在《昭明太子集序》中回应的“登高体物,展诗言志”,“表有殊健之则,碑穷典正”;刘孝绰《昭明太子集序》言之:“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远而不放,丽而不淫,约而不俭,独擅众美,斯文在斯。”斟酌在古与今、质与文中,试图树立外具庄和典丽的风格,内具深刻内涵的理想文学观。最明显的是,刘勰在《隐秀》及多篇内确立了“隐”的原则,起点仍在《宗经》《征圣》两篇中来的“服膺雅道”,先强调“义主文外”,再强调“情在词外”。

再看新变论对诗文的批评。早在齐末,萧子显的“三体”说分论元嘉三雄,他们共有的缺点是艰涩,尽用言辞事典将诗文表现得迂回曲折,貌似典雅庄正,实则浮泛无骨,停留在生硬的牵强附会,没有婉转流变之态。这种观点在萧家兄弟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萧纲《与湘东王书》:“比见京师文体,儒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萧绎《金楼子·立言》:“夫今之俗,搢绅稚齿,闾巷小生,学以浮动为贵,用百家则多尚轻侧,涉经记则不通大旨。苟取成章,贵在悦目。龙首豕足,随时之义;牛头马牌,强相附会。”萧纲与萧绎均长期在外作藩王,与京师主流文坛有明显的分殊。两人都批评中大通年间文风的典实繁缛,任昉“既博物,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16]101,诗风看似宽缓安舒,实则典正空疏,淹没真情,禁锢生气,缺少打动人心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复古、折衷与新变只是各执一词,远未达到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他们的分歧,多在于表现形式与审美风尚,而不在于对风雅精神的否认,更不代表没有“隐”的表现原则,对诗文必须有丰富的情感和诗意的空间的要求,则是一致的。复古派复古主义泛滥,混淆了经之隐与文之隐的价值差别,忽略文学的审美意义;新变派力图追求形式美,但却失于轻艳、浅薄,丧失了文学深厚的表现力量。不过,随着新变的必然到来,文论中对“隐”也渐渐有了崭新的认识,并开始指导新的创作风尚。

从“隐”的内容上看,“隐”应该是情志合一,志重风雅,情重深情。首先主张“吟咏性情”,张融言:“吾无师无友,不文不句,颇有孤神独逸耳。义之为用,将使性入清波,尘洗犹沐。”“吾文章之体,多为世人所惊,此可师耳以心,不可使耳为心师也。”[17]729张融自视甚高,诗文不拘常体,钟嵘以“诞放”两字评之,认为他无所禁忌,故置于下品。不过此后文人鼓吹性情有增无减,萧绎言:“至如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性灵摇荡。”[18]966萧纲更是把诗中的风花雪月、红粉闺情,直视为“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性情卓绝,亲致英奇”[19]1042。诗文是个人情致的抒发,虽有些放荡,但在时人眼中是欣赏的,并不认为浅薄露骨。其次主张“圆融”,好的方向是用景、用物隐情;坏的方向是气势萎靡。如唐元稹所言:“晋世风概稍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以简慢、翕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无取焉。”[20]600含蕴其中的情感不再是浓烈深沉的悲切,而是追求情在词外、涵咏不尽的朦胧,文辞尽而情思不绝。

从“隐”的形式上看,“隐”不再通过繁复意象,使事用典,而是在简约平易中,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诗品序》中言:“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所谓“补假”,指的是刻意博古,反而失去真意;所谓“直寻”,指的是自然激发出真情感,又顺势流于笔下。言辞轻倩流转,语调悠扬绵长的诗文,往往更能独中胸臆,引起共鸣,“使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由此看来,钟嵘的“滋味”说也与“隐”意有异曲同工之妙,刘勰同样讨论过“余味日新”“深文隐蔚,余味曲包”“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的命题。无论是“滋味”,还是“余味”,核心都是在说明文内有“隐”,文外有“味”。

这样的认识已然触及了与“隐”相对的另一面,即“秀”。梁陈是在扬弃复古之“隐”的基础上,又加入性情论,将“隐”的重点落在“情在词外曰隐”的层面之上,同时获得了“秀”的契机。或者说,齐梁前重“隐”,在对“隐”的追求中不甚注重如何展露出“秀”;而梁陈至唐初逐渐重“秀”,则是先得“秀”再得“隐”。尽管“隐”“秀”各执一端,却不妨碍两者在相互依存、相互化生的共处之中,促进中古诗学持续不断地向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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