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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野狐岭》中国作家协会研讨纪实

2015-03-29陈彦瑾

关键词:木鱼骆驼小说

陈彦瑾

(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100705)

2014年10月19日,由中国作协创研部、人民文学出版社、东莞市文联共同主办,东莞文学艺术院、东莞市樟木头镇“中国作家第一村”协办的“雪漠长篇小说《野狐岭》研讨会”在中国作协举行。中国作协副主席、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李敬泽,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管士光,东莞市作协主席詹谷丰,东莞文学艺术院副院长柳冬妩出席会议并讲话。雷达、吴秉杰、胡平、胡殷红、吴义勤、贺绍俊、孟繁华、张颐武、陈福民、张柠、李朝全、岳雯等二十多位批评家与会,就《野狐岭》的艺术探索、西部写作、历史写作等议题展开研讨。会议由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何向阳主持。与会评论家认为,《野狐岭》是雪漠小说创作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调整,也是2014年小说界的重要收获。它延续了雪漠小说一贯的主题——西部文化,又在小说的叙事形式上进行了创新,具有很强的实验性和探索性,是最能体现雪漠叙事才能的一部作品。以下为发言记录(有修订)。

发现的惊喜和雄强阔大的力量

李敬泽:我觉得雪漠,无论是他整个的创作生涯,还是现在摆在这里的《野狐岭》,都是值得我们去研究和讨论的。但是,很心虚的是,我本人其实是没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深入地、有把握地讨论雪漠,因为关于雪漠过去的那些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品,实际上我读得不多,对这个作家缺乏一个整体的判断和把握。但是,这次因为要开研讨会,所以我还是很认真地在这几天,把《野狐岭》这部小说给看了一遍,我确实有很受震撼的地方。某种程度上讲,过去我对雪漠不是很熟悉——人很熟悉,但作品不是很熟悉,我觉得有一种发现的惊喜,虽然我的发现可能晚了一些,或者说已经很晚了。

《野狐岭》这部书,对我这个读者来说,印象最深的,或者我最喜欢看的是什么呢?关于那些骆驼客们的生活,写得那么丰沛、那么细致、那么具体。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文化,包括他们对于无论是劳作中,还是在面对人类生活中大事件时的基本态度,所有的这些描写,是我最喜欢看的。在看的过程中,我就感觉到,也许雪漠如果不写,可能以后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雪漠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如此独特的世界,而且,雪漠的笔力又是如此强劲、如此独特,将人类生活的小世界写得如此丰沛、饱满,它完全把我带进去了。现在,不用说骆驼客了,就连骆驼都少了。前一阵子,我去阿拉善发现,现在养骆驼的也不多了。骆驼都干吗去了呢?不知道。这样一个即将消失的独特的世界,骆驼客的文化生态、经济生态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那种非常细致的经验智力,那种很饱满的生命情致,被一个作家如此有力地写出来了,我觉得这本身是非常有价值的。当然,如果就《野狐岭》来说,仅仅说我喜欢这个,未免有点买椟还珠。在雪漠整个巨大的艺术构思中,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元素,当然是最主要的一个元素。

整部小说,始终贯穿着凉州贤孝和木鱼歌的一种南北文化的对比。现在看起来还是北更好一些,对于南,尽管雪漠花了很大的工夫,也是樟木头作家村的村民,有时候,不服是不行的,就是说,北方的植物种到南方去,怎么着也还是感觉不适应,他写木鱼歌远不如他写骆驼客那么丰沛、那么有生命的底气。

当然,就整部小说大的架构来讲,推理也好,悬疑也好,这些因素尽管大量地运用,在我阅读的过程中,我的阅读心态也不是阅读一个悬疑小说的那种心态,要被这个情节,或者事情的结果拽着走。实际上,我是一个不断停留的心态。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讲,这个故事雪漠尽管也花了很大的工夫,弄个架子放在那里,但是,我感觉其实也不是他的志向所在。同时,可能对于每一个读者来说,阅读的时候,也未必有足够的动力追着这个故事看,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始终被一个一个的声音所吸引。有的声音确实写得很好,非常饱满、有力。

在整个小说中,雪漠展示了这样一个复杂的世界,在这么多复杂的声音中,去展示一个精神的世界,一个超越层面上的世界。说到这里,我说句老实话,我就觉得毫无把握。从我个人的直觉来讲,我喜欢的依然还是那个凉州贤孝。在那个世界里,我们看到了中国人,或者特定的西部骆驼客们,他们对人生、对世界、对死亡、对仇恨等等的感受,以及非常充沛浓烈的人类情感。很多时候,我们也会为之所打动,所感动。

这部小说,整体看起来,我个人对雪漠有一种发现。用“发现”这个词只能是对我个人的一种意义,其实雪漠已经不需要发现了,但是对我个人来讲,确实体会到雪漠具有非常雄强、非常阔大的力量,不由自主地被他打动,被他折服。

小说的“玩”与反小说

雷达:《野狐岭》延续了雪漠小说一贯的主题,就是西部文化,包括西部的存在、苦难、生死、欲望、复仇、反抗等这些东西,而像《大漠祭》《白虎关》里那种大爱的东西,倒是有一点点淡化了,由大爱走向了隐喻。作者创作的意图很明显,要写一个真实的中国,定格一个即将消失的农业文明时代,这是他一贯创作中很重要的东西,其中很多东西,讲到了西部文化、沙漠文化、西部的传说、西部的神话、西部的民谣等等。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人和自然的关系,比如对骆驼的描写,骆驼怎么生殖,骆驼的死,都非常精彩。这部小说,你说它的主题是什么?很难说,但有启蒙的意义在里面。比如,小说里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像齐飞卿说的:“凉州百姓,合该受穷。”这实质上是对看客文化和麻木不仁的灵魂的一种批判。

其次,《野狐岭》突出了雪漠小说形式创新的追求。雪漠说,他要好好地“玩”一下小说,大家看他的后记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看它在雪漠的手里玩出个啥花样。玩小说本身的快乐,他着重强调创作本身的快乐,是一种非功利性状态下的心灵飞翔。他的“玩”主要是从小说的结构和形式上来着眼,这是更重要的特点。

从整体上看,全书有二十七会,这是比较独特的。首先,在当代文学史上,张承志的《心灵史》,以门来构成,其他长篇小说则基本以章、节为构成单位。独特的小说结构体现出雪漠创新的努力。从某种程度上看,小说的结构就是作家对世界的一种把握方式。雪漠的“灵魂三部曲”一度被看作是走火入魔,重要的原因在于,作者对宗教和灵魂超越的过分强调。《野狐岭》试验性的结构其实也是作家世界观的一个体现,以幽灵的集会与全化身来完成长篇小说的结构,有相当大的写作难度,这是我重点强调的。第二,以嘈杂错综的声音构成一部长篇,也可以说,《野狐岭》这部小说是由声音构成的。总体看来,小说每一会都以“我”的处境与幽灵们的叙述构成,而“我”的叙述节奏总是和幽灵的回忆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性和结合性,但实际上,不是只有两个声音,其实更复杂。小说内部构成单元的会,意味着聚会、领会、幸会,即意味着小说中所包含的各色幽灵的相遇。聚会、集会,本身就意味着小说的复杂性和多重性。《野狐岭》是适应这个时代的,如书中无形的杀手、痴迷木鱼歌的书生、复仇的女子、杀人的土匪、驼把式等,还有心思堪与人相比的骆驼,他把骆驼写得和人一样,而小说在此基础上加上了一个活在现实中的“我”,将他们串联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而混沌的世界。

第三点,三个特殊人物值得注意:第一,“我”。“我”在小说中表面看来是为了探寻百年前在西部最有名的两个驼队的消失之谜,但,“我”是灵魂的采访者、倾听者。“我”为了实现灵魂集会,并采访他们,来到了野狐岭。“我”在倾听幽灵叙述时,总想到“我”的前世,“我”没有弄清“我”的前世是谁,但“我”觉得那些被采访者可能是“我”。“我”的前世究竟是谁,这使得小说上升到一个哲学的层面,拓展了小说的思考空间。小说中的“我”在阴阳两界之间,喝了很多阴间的水,但最后还是活在人世上。采访结束之后,“我”发现他们开始融入“我”的生命,一个个当下都会成为过去,所以为了“我”的将来,“我”会过好每一个当下。齐飞卿,这样的民族英雄活在了传说中,而“我”却珍惜当下。第二,杀手。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个幽灵就是杀手,他的面貌从来都是不清晰的,“我”完全可以通过“我”的法力来开启他的面目,但是“我”不想,这完全是一个现代主义的表现方法。其实,这个杀手可能是野狐岭上的一个幽灵,可能是木鱼妹人性中的幽灵,也可能是“我”,而小说中一直跟着“我”的狼也是一个象征的影像,它是每个人心中黑暗的表现。第三,木鱼妹,从岭南来到凉州,经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与仇家之子刻骨的爱情。小说中寻找的木鱼令,究竟是什么?雪漠在书里没有明说。

雪漠讲到的很多东西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所以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经常会生起一个疑问,作者到底要表达什么?说不清,道不明,这可能是一种追求。但,这个追求是什么?作者也讲了,他不要主题,也不刻意追求什么,他不弘法,也不载道。

另外,这部小说充满了一种反小说的表现,碎片化的叙述,人物都是模糊的,不是像现实主义文学要求的人物性格刻画得很鲜明,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现实主义和美学主义还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贯彻的意味,但在雪漠的小说里,这些都没有。所以,这部小说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故事,特色性非常强。

沉默的力量和叙述的魅力

吴秉杰:在作家群里,雪漠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从“大漠三部曲”到“灵魂三部曲”,他的创作发展,走了特别具有个人特色的一条路。过去,大家都有一个西部文学和西部作家的概念,但是大家都知道西部是个地理的存在,而且是个历史文化的存在,归根到底要跟不同的作家结合起来。最早的时候,我们没把张贤亮、贾平凹作为西部作家,或强调西部文学、西部作家,没有,但到了雪漠、红柯等作家,大家忽然有了一个西部文学的概念,他们是围绕着西部的苦难、西部的风光、西部的生存状态而写。

看了《野狐岭》之后,有两个非常强烈的感受:第一是雪漠把沉默的力量和叙述的魅力都发挥得非常充分、非常强烈,甚至发挥到极致。所谓沉默的力量,从《大漠祭》开始,就有了一种沉默的苦难。当时上海为什么给它得奖?也许就是觉得西部的苦难,这种沉默的力量,始终像化石一样,那么沉重,很有震撼性。这是一种隐伏的东西。还有叙述的魅力,这里面这么多人物,这么多幽魂,不同身份的人,不同立场的人,如蒙人和汉人、世俗的和修行的人、富人和穷人,甚至不同的骆驼,他们自己的立场、自己的眼光、自己的观念叙述,写得很有魅力。这部小说读起来声音是不是太多了?但是,它的魅力也在这里,这就是叙述的魅力。第二就是他把爱和恨都写到极致,这是他的一个特点,写得这么充分又强烈。爱就是木鱼妹,恨有一个很大的历史背景,其中有三个不同的械斗:土客械斗、回汉械斗、蒙汉械斗。在这两个艺术特色里,表现出了雪漠的一种追求,就是历史和整体相结合的追求。一个作家不仅仅要成为西部作家,而且要成为重要作家、大作家的话,他应该最后归结到我们的生命和整体的一个结合,生与死的交流,今与昔的对话。在今与昔的对话中,虽然说灵魂不灭,不仅追求宗教上的灵魂不灭,还表明我们某种精神的永存,或者说这个精神在传承,即所谓的历史性和整体性。

总的看来,我认为雪漠具有三种能力:第一种,他一定不缺乏具体的能力,里面写了很多东西,如驼户歌、凉州贤孝、木鱼歌,包括许多残酷的场面,骆驼怎么起场,长得怎样,如何喝水,如何交配,等等,写得这么详细,他具有把写作具体化的能力;第二他是个诗人,一定不缺乏把某种情感推到极致的能力,确实具有震撼力。同时,我认为他具有集中的能力。长篇小说,归根到底体现的是把某一种力量集中的能力,不是与众不同地创造一种新的思想,而是选择最有力量、最能打动人的某一种思想,让灵魂真正不断地发出强烈的光响和力量。总之,这部小说对于我来说,特点太鲜明了,它是在“灵魂三部曲”的基础上进一步的发展。我觉得,雪漠的才华毋庸置疑。

大漠情绪和通俗化的努力

胡平:雪漠是一个很有信仰、很有信念,也很自信的作家,这一点,我非常佩服,因为中国作家中灵魂写作的人毕竟还不多。这部作品显示出雪漠创作思想、创作路数不断地在调整、在开拓,继续着成熟和探索。虽然作品可能有的人不一定能适应,不一定读得明白,但是我们打开一看这书的内容和形态,就立刻断定这不是一般的手笔,这就是一个作家的成熟。有的作品一打开,你立刻就知道他是初学,但是有的文本一打开,立刻觉得这个作者是大手笔。在这一点上,我觉得雪漠已经是越来越成熟了。不管这个书成功到什么程度,这是中国几十年来作家发展培育的一个新的状态。

《野狐岭》的后记里,雪漠写到这部书原来的雏形。最初的时候,他想写一个《风卷西凉道》,我也没看到《风卷西凉道》,如果我看到,这两个文本一对比,雪漠的创作发展就非常明显了。从《风卷西凉道》到这部作品,一定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但是,《风卷西凉道》书里的齐飞卿还在,他是《野狐岭》里的一个基础,一个原始的情绪,一个西凉的英雄。我对齐飞卿临死的那句话印象很深刻:“凉州百姓,合该受穷。”雪漠一定是被这句话震撼了,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强烈,虽然整部作品调子说不清,但是基本情绪我是能够感觉到的。

第二,每个作家都有一些特殊的情绪的记忆,这是一种创作的基础和动力。最早的《大漠祭》有着西部的记忆,我特别喜欢。雪漠如果有今天的眼光和技巧的话,《大漠祭》获茅盾文学奖是不成问题的。刚才,我还和雷达说,他太厉害了。这种大漠印象、大漠情绪,在雪漠的记忆里和生活的积累里太棒了,这是他拿手的东西,因为那里边不但有情绪,也有无数的场景和记忆,西部的记忆,所以作家最好的东西和他的场景记忆是有关系的。

《野狐岭》我读了两遍。第一遍确实模模糊糊,不知道到底要讲什么;第二遍,我再看的时候,可读性就很强了。每一章、每一段我都看得懂,整体上来讲有点模糊,因为作者所采取的创作方式是新的一种意境,无数的混合的情绪的一种产物。这部小说的特点就是情绪的混合,比起《风卷西凉道》,肯定要复杂得多,不是那么单纯,所以我们也在宏大的上边不是那么明白。历史的、传奇的、大漠的、西部的、土客械斗的、宗教的、沙匪的、岭南木鱼歌的、女人的、驼群的、灵魂的,种种都混合起来了。但它很出色的地方,就在于这些情绪都有相似之处,都有兼容之处,是可以混合在一起的。比如说,齐飞卿的造反和大漠、驼群、野狐岭放在一起,整个调子有相似之处,我觉得这也是作家的一种新的尝试和创造,体现了作者很强的整合能力,而且是一个作家世界观日益复杂的一种表现。但是整个来讲,还是有西部印象,里边所有的因素都跟西部的印象有关系,所以我觉得还是可以成立的。

从情绪出发创作,我觉得也是很文艺的。绥拉菲莫维奇写《铁流》时,一开始并不是写十月革命。有一次,他看到高加索山,觉得高加索特别得雄伟,就想写一个小说把俄罗斯的宏伟写下来,那时候十月革命根本没有发生,但是他一定要写。先是写一个农民逃亡,被否定了。后来十月革命发生了,一个达曼军在黑海行军的这样一个过程被他看到了,觉得写这个最好,于是写成了《铁流》。这就是说,有些作家的写作就是情绪,这个情绪是最关键的。

我很喜欢情绪性的主题。雪漠的情绪性的主题是很鲜明的。但光是情绪叙事也不行,应该有写实的东西,这是文学性的要求。正如李敬泽说的,我也觉得《野狐岭》最实的东西、最棒的东西就是关于骆驼的描写。骆驼为了省水,一点一滴地渗那个尿。晚上累的时候,也像人一样侧卧着,腿伸直了,这些东西一般人写不出来,小说里文学性的东西写得特别好。

虽然注重灵魂叙事是雪漠的长处,《野狐岭》主要的口吻都是一些死魂灵的讲述,但是他也采取了后现代的方式。后现代的方式之一就是和通俗文学嫁接,是作品通俗化的一个努力,在这方面,我觉得他也是比较突出的。我们在《野狐岭》里可以看到一些武侠片或者武侠小说的元素,比如说书中的反清复明、哥老会、暗藏的杀手;还有侠客式的人物,如那贴身女侠,让人近不了身,这些都是从武侠小说借鉴过来的东西,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尝试。木鱼妹本身就是一个通俗因素,本来两个驼队不可能有女人,但是这个女人进来了,而且成为小说故事的重点。故事性最强的就是木鱼妹,她先是想刺杀马在波,后来又爱上他了,这是一个传奇故事,也是一个通俗故事。我们甭管它好读不好读,真要拍一部电视剧,你说能不能拍?这还真能拍。

所以,《野狐岭》的写作是经过了一番构思的,一方面探索性很强,同时也尽量接近通俗。整个作品的设计都是考虑了读者的。比如说,整个的故事基础就是两只驼队进了野狐岭,消失了,哪儿去了?不知道,悬念开始。我觉得这都是很好的尝试。

雪漠还在往前走,还在实验,那么,这部小说是他的一个调整,我觉得很有意义。向雪漠表示祝贺,他的调整我很赞赏。他的调整是一个作家对自己的挑战,不管成功到什么程度,都是值得肯定的。

寻根文学的“老干新枝”

张颐武:《野狐岭》确实很有分量。这部书把西部的民俗文化、生命文化和现代艺术技巧结合得非常充分。这套方法并不是一个新的方法,但是雪漠在运用现代主义的技术、想象方式,以及现代主义的路径方面,发展到了一个高度,他把现代主义有效结合在了他个人生命的体验里。技巧很普遍,人人都在用,但怎么样把自己的东西真正发挥出来,这是需要思考的。雪漠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索,现在他到了一个比较成熟的境界,把技巧化为了一个很自然的东西。我觉得雪漠早期的书有一点架着,现代主义技巧太重以后,他架着,架上去以后,一定要把神秘推到一个极限,一定要做到大,做大以后反而觉得不自然。现在,在《野狐岭》里,他把这套东西放下了,没有那么重,没有那么大,反而把他对这些文化命运的感悟,对西部的感受真正能够描写出来。他通过故事,通过“我”的叙事,让人能够跟着他进去,感受那个生活状态。这个状态的表现其实是现代主义的技巧,我觉得他写出了一个临界状态,写得特别强有力,特别有分量。

雪漠的创作已经到了一个化境。他把现代主义技巧真正融入到自己的感受里,面对民族大命运,在西部文化中去追寻,去寻找出路。80年代以来,对民族文化,我们都有一种大的关怀的心理,80年代中后期,大家开始寻根,开始做文化反思、文化追问,以及对文化的探究。比如,从西部等地去寻找最原始的生命力,寻找中国文明基因里最强有力的东西。在这个角度上,我觉得雪漠有延续,既延续又超越。在探索现代主义方面,通过西部文化来写现代主义,是80年代后期的一个余脉,我觉得雪漠就是这个余脉的“老干”发出的一枝“新枝”。80年代以来,很多人的写作势头都开始在衰退,在这个衰退的景观中,雪漠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难能可贵。这可能和他这些年住在东莞樟木头这样的工业化地方给他的刺激和感受有关系。在他过去的西部的经验的基础上,增加了岭南文化的多样性,有了新的整合,反而创作出新的东西。

《野狐岭》的寓言性很强。80年代以来,我们就迷恋寓言性的作品,中国当代文学对寓言性非常依恋。故事看起来很具象,但具象的故事里边一定有一个抽象、暧昧、含糊的指向,讲到民族、命运等这些东西。在这个角度上,《野狐岭》做了很多探索,把寓言性和故事性融在一起。故事性不仅仅是市场的问题,而是怎么样从具体超越具体。故事性,现在看起来已经可以了,因为雪漠是个诗人型的作家,这个故事性很难像一般的小说家写的那种故事性,他的故事性是一种跳跃性的,虽然做到了有一种线索,但还是跳跃性的故事。总之,雪漠把现代主义技巧、寓言性和自我感受三者之间结合得非常好,这是一个大格局。

《野狐岭》看起来天马行空,这部书最大的好处是从多少页看都可以看进去。你从二百页开始和从第一页开始读,感受差不多,倒着看也行。这是开放性的故事,往前走,往后走,你都会被吸引。雪漠有种诗性的东西。诗性的东西最大的好处就是从哪开始读都行。如果没有诗性的东西,一个故事很紧密的小说,你从哪儿插着看,下面就断了,续不起来。但是,《野狐岭》是灵活的、开放的,从哪看都行,它提供了新的阅读经验,把想象力解放了,这是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因素。所以这部书好就好在,从哪儿看都能探索到它的真谛奥妙。

对传统资源的逆向书写和借鉴

孟繁华:《野狐岭》是今年我读到的最具挑战性的小说。雪漠在当下,用现在的说法叫做实力派作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比如,他的“大漠三部曲”“灵魂三部曲”,都有广泛的影响。当然,我觉得雪漠一直是一个很具有探索性的作家。我曾经说过,在当下的文学环境中,文学革命确实已经终结了,现在我们通过形式上的革命、花样翻新来证明文学的存在,这种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看了《野狐岭》之后,我觉得雪漠还是一直在探索,不是革命性的变化,但是非常具有探索性。比如,在章体结构上叫二十七会,二十七个采访,二十七个对话。

这部小说很难概括,你说它究竟要写什么,按照我们过去的说法,它背后的诉求究竟是什么?我觉得混沌可能是这部小说最大的优点之一,雪漠特别想用当下的这种方式,和对百年前的理解,把一百年前的生活重新镶嵌到我们当下的生活之中,让我们重新体会一百年前的西部生活。这个构思本身很有意思,这和所有的历史写作都有相似性。

刚才张颐武说它是现代主义的实验,我觉得大概不是这样。如果和现在联系起来,它可能是和后现代主义有关,不是现代主义。它既没有愤怒、没有反抗,也没有嚎叫,它怎么是现代主义呢?它是后现代主义。这部小说最大的特点,是对中国传统文学资源和古代文化资源一种逆向书写和借鉴。过去,我们的历史写作比较传统,比如说,司马迁写《史记》时,不断地出现一个一个的人物,通过人物把历史建构起来,这是史传写作。那么,雪漠是一个逆向的写作:“我”是一个倾听者,让人物一个一个地来讲自己,人物自己的讲述和司马迁讲述这些人物是个逆向性的。“我”是这部小说结构的中心,“我”一直在采访、在询问,“我”一直跟过去的魂灵进行对话,这和司马迁讲述历史人物,讲帝王,讲侠客,是不一样的,是逆向性的。但整体结构上,它们具有相似性。所以,我觉得他还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一种借鉴和继承,这很有想象力,很有办法,这一点写得不错。

第二,在小说整体构思上,我觉得非常有想象力。刚才我问雪漠,这两个驼队真的有吗?你有依据吗?他说,真有。这两个驼队真到了俄罗斯了,还和列宁等人照了相。但因为小说本身是个虚构的空间,他让两个驼队在野狐岭消失了,这个想法太有想象力了。消失之后,他要和驼队所有的人物、百年前的人物进行对话,为自己建构一个无限可能性的小说空间。这一点,我觉得雪漠确实是很有想象力。

另外,雪漠对人物的书写,比如木鱼妹、驴二爷、齐飞卿、豁子等等,都写得非常好。在具体细节上,雪漠不仅具有想象力,而且具有写实能力,通过具体细节表现出来了。比如飞卿和豁子之间的矛盾,豁子恨飞卿,因为飞卿有一条狗,把狗的嘴豁成豁子这样子,每天喊这个狗叫豁子,狗就跟他走,这对豁子完全是个奇耻大辱。虽然写得有点残忍,但这个人物的形象,和两个人之间情感对峙的关系,写得极端的神似。

再就是写杀手,写杀手的心是怎么练硬的。大伯不断让他剥野兽和小动物的皮,活剥青蛙,活剥兔子,把兔子的皮剥下来之后,兔子狂跑,像一道血光在飞奔。看到这个地方,我确实毛骨悚然。但是通过这样的讲述,人物性格通过极端化的方式把它体现出来了。这个地方确实太血腥了,但这些手法不是说没有过,包括像获得诺奖的莫言的《红高粱》,写活剥罗二爷的人皮,那个耳朵割下来后在盘子里蹦蹦直动。这对塑造人物确实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对木鱼歌、木鱼书传奇的书写,在小说里面也非常重要。木鱼歌,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民间形式,这歌词写得非常感人。雪漠对传统的地方性知识和地方性经验,对这些边缘经验的重新挖掘,应该是这部小说里面特别重要的一部分,写得都非常好。

当然,有些东西我们也不理解,比如开篇写“野狐岭下木鱼谷,阴魂九沟八涝池,胡家磨坊下找钥匙”。没有西部社会经验的人,对这些东西可能完全不理解,但是雪漠对这些消失的事物和消失的当下,包括经济社会、现实生活的重新钩沉,我觉得重新激活了自己不曾经验的历史。这些历史既可想象,又可在作家的笔下经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别重要的文本。

总体上说,这部小说非常具有探索性。今天,我们的文学究竟还有多大的探索空间?我一直是持有怀疑的。我觉得其他艺术形式有巨大的探索空间,比如影视,可以借鉴高科技这样一些手段,在形式上探索,就像3D《阿凡达》,出来之后简直太震惊了。文学作品如何在形式上进行探索,这个挑战实在是太大了。在这个意义上,能够有一点文学意义上的探索,这些作家是非常了不起的。

强大的写实能力和创新追求

贺绍俊:雪漠的确是一个很有个性、也很有特点的作家。我最佩服他对文学的那种虔诚,让我非常感动。他把全部的心血都注入到文学之中。我个人感觉,他最大的特点还是他强大的写实能力。但是,我更佩服他的一点是,并不是因为他有写实能力,他就满足了。他总想找到一个突破点,总在进行一种新的探索,他不愿意被这种写实的能力所约束。

应该说,写实能力是中国当代小说家的一个很广泛的特点,但是这个广泛的特点,也的确给很多作家带来了局限性,他们满足于写实,满足于这种经验的表达,往往成功以后就会进入到瓶颈阶段。我个人感觉,雪漠从《大漠祭》以后,就一直在进行一种新的探索,他老想找到一种更新的艺术形式来扩展他的文学空间。我觉得《野狐岭》这部小说最大的特点也在这儿。所以,关于它思想的深度之类的问题,前面很多发言人都谈到了,我就不谈了。

我觉得这部小说就是形式的神秘。很明显,雪漠试图用一种特别的形式,来承载他的一个新的题材。最开始读小说,我还是对小说的故事有期待的,因为它基本的故事线索就是两支驼队进入到野狐岭,然后就消失了,失踪了。这个故事就算是用传统的写实方式写出来肯定也会非常精彩的。后来,我看雪漠写的后记,他说很早很早以前,写《大漠祭》以前就写过这个故事,可惜我没有看到这个故事,显然他不想用这样一个传奇故事来约束他的艺术想象,所以他找到这样一种形式。今天,对历史事件感兴趣的人,牵着两只骆驼重新进入野狐岭,去寻找他们的踪迹,与那些幽灵相会,他用采访幽灵的方式,因为每一个会实际上是幽灵在叙述,今天的“我”实际上很少跟他们对话。用这样一种形式来表达,恰好是这部小说最新的地方。

当然,整个小说也没有掩盖他的这种强大的写实能力,这是他的小说成功的一个最重要的基础,包括他以前的小说,这个强大的能力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这部小说里面,那种写实性的描写其实很精彩,我也很喜欢看,尤其是写骆驼客。骆驼客其实是很值得写,他与自然的周旋,与土匪的周旋,与骆驼的相依为命,以及骆驼与骆驼的较量,这些东西不仅仅是个传奇的、奇特的东西,还有一种人物理念,可以挖掘出很多精神性的东西。所以,我想雪漠肯定也是有这样一种动机,他不想单纯地讲一个传奇的故事,他希望通过这样一个奇特的骆驼客的经历,能够进入到一个灵魂的世界。我想这是他写这部小说的动机。

刚才李敬泽比较委婉地用了一个词叫“买椟还珠”,虽然他也非常欣赏这些很写实的东西,其实在我看来,这些写实的东西不应该是椟,对于雪漠来说也是珠子。问题是,你怎么让这个珠子和你这样一个奇特的形式更好地结合起来,这个可能还大有文章可做。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佩服雪漠这样一种孜孜不倦地虔诚地追求文学的态度和努力,以及成绩。

俗世生活与神圣生活的嫁接

张柠:因为是南方人,我对大漠文化不是太了解,读着关于大漠的文字,感受不是太深。但是好奇是有的,比如对骆驼那些非常细致的描写,包括撒尿、咀嚼,包括求配偶的方式,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经验。从阅读的新鲜感受来说,是可取的,但是从文学感受、审美感受的角度来说,我认为大漠文化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是,这部小说读下来,我感觉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文本,不是说很简单地直接就能够把它抓住。究其原因,肯定是作者在叙事方式上进行了很多的探索,有点像80年代中后期、90年代初期的小说,对我们的阅读构成一个巨大的挑战。

《野狐岭》读下来还是有很多值得讨论的地方,其中感受比较深的就是木鱼歌、木鱼妹这条线索。木鱼歌这样一种民间说唱的形式,是岭南特有的广东南音这种形式,但是这个南音跟潮汕的咸水歌不一样。潮汕的咸水歌是从疍民船上直接生发出来的,而这个木鱼歌的源头在北方,是从北方传到岭南去的,其中宝卷就是佛教故事说唱传到岭南,然后在此基础上岭南人再创作形成南音、木鱼歌这种形式。小说里提到的《花笺记》也是木鱼歌非常重要的一个唱本。我觉得雪漠做了很多案头工作,包括歌德对《花笺记》的赞赏。我们国家也对歌德怎么样去接受《花笺记》做过研究。歌德还通过阅读《花笺记》写了一组诗,这组诗由冯至先生翻译成中文,影响比较大,被命名为《第八才子书》。岭南木鱼歌或南音,又跟传过去的西部的宝卷有关,所以它是世俗生活和神圣生活的一个直接嫁接。南音本来就是介于念经和歌唱之间的一种说唱形式,它敲着木鱼,所以就称为木鱼歌。

雪漠这样一个创作动机,实质上他是把神圣生活的念经和俗世生活的歌唱嫁接在一起,同时也有把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嫁接在一起的一个冲动。我想到陆九渊的一句话:“东海西海,心同理同。”还有钱钟书说的:“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我把它改成了“汉学蒙学,道术未裂”。所以,这个嫁接过程实质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人的性情、人情。这种人的性和情是在木鱼妹、马在波和大嘴哥故事中凸显出来的。因此,不管是北方文化,还是南方文化;无论是汉族文化,还是蒙族文化;无论是驼斗,还是土客械斗,里面体现出的最核心的,就是人的情感,就是人性的问题。这一点是我非常感兴趣的。我们总觉得北方文化是一种形态,南方文化又是另外一种形态,好像它们之间差别非常大,但实质上在这个作品里边雪漠打通了。无论是俗的生活,还是圣的生活;无论是南方生活,还是北方生活,最终在人情、在欲望层面打通了。从整体构思上来说,这个想法是非常好的。

在阅读过程中,我抓住了一点,无论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都应该触动你的东西,那就是人性和人情,就是木鱼妹和马在波等人之间的关系,这条线索是非常清楚的。说实在,阅读时,我一旦看到大篇幅谈骆驼的时候,大篇幅谈情节设计,如暗杀、暴动的时候,我读得非常快,而一旦出现木鱼妹、马在波和大嘴哥之间的故事的时候,我会非常细致地读,我会用我的心去感受它,这是我一个直观的感觉。

在整个故事中,欲望展开的过程,实质上是一个仇恨消失的过程。这里边还提到很多马在波修行的方式,它不是简单的爱情故事或情欲故事,他是以密宗“双修”的方式进行的一种修炼。“双修”实质上也是一个打通的过程,就是世俗生活和神圣生活之间的打通。“双修”表面看来身体是那个东西,但灵魂不是那个东西,所以,灵魂性是雪漠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东西。所有世俗生活里边的事物,无论是情欲故事,还是爱情故事、仇杀故事、暴力故事,虽然他的身体是那样一个动作,但是灵魂不是那个东西。他一直有一种灵魂叙事在统摄着身体的动作,这是小说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也是吸引我的地方。

另外,它的叙事方式,刚才有很多专家提到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我觉得也可以不用那种表达,实际上就是一个分身术,作者本身的分身术。当灵魂跟叙事对象附着在一起的时候,它是这个叙事视角,如马在波;当灵魂跟叙事对象附着在另外的时候,如木鱼妹,就是我们传统文化里面的分身术的叙事方式。不过,对于成熟的作家来说,对于大作家而言,特别是长篇叙事作品里边,我想等待的就是,他所有的精神力量全部融入他的整体叙事里面,他是“言事之道,直陈为正”。无论是圣事,还是俗事;无论是情欲,还是仇杀,他是要超越灵魂叙事,还是肉身叙事,都包含在最浓缩的一点。我觉得雪漠先生叙事的能力,以及对文化的一种消化能力,应该具备了“直陈其事”的能力。我期待雪漠的下一部作品有更大的气势,直陈为正,我觉得那时候雪漠就是大作家!

惊险叙事和近现代史讲述

陈福民:我跟张柠正好相反,对木鱼妹这一线索的叙述,我的感受不是很强,可能确是南北文化的差异。就我而言,所谓的岭南文化,就是一个潜在的杀手,木鱼妹对于马家的仇恨,作为小说的推动力之一,她一直要杀他,各种暗杀未遂。对于木鱼歌,刚才张柠做了学术阐释,以及对岭南文化的渊源做了分析,我感觉不是很强烈。另一方面,雪漠写到大漠的时候,写到驼队的生活,驮道上的跌爬滚打,刀尖上舔血,大漠的粗粝,每一米的路线都是陷阱和死亡,他们和自然冲撞的时候,这个过程中所暴露出来的人性的强大、卑微、粗粝等,给我的印象特别强烈,这方面处理得特别好,我觉得这一面写得非常震撼。

从《大漠祭》《猎原》,到《西夏咒》,雪漠一路走过来,都在探索,都在创新。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信仰的痴守者,雪漠个人的思想进程跟写作的关系其实发展得并不平衡,比如说,作为一个信仰痴守者,他会践行某些宗教的生活,这是一个挺复杂的问题。

我一直认为小说这门艺术其实不是对真理的确定性负责,而是对生活、对人性的复杂性负责,这是我个人的小说观念。所以,在小说当中,使众多的庞杂、暧昧、杂芜和无数的事物归于一的路向,我一直心存疑虑。比如说,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张承志,他写了《金牧场》,后来他皈依了穆斯林,改成了《金草地》。《金牧场》那种复调、杂芜的叙事,走向《金草地》的时候,变成了单纯、坚硬。对此,他自己有一个说明,认为在《金牧场》的时候,他对生活是不坚定的,甚至他检讨了自己的生活。后来他将《金草地》减少了将近1/3 的篇章。小说中那种复杂的、暧昧的、杂芜的东西,事实上就是生活的一种丰富性,而当作家向着真理或信仰的单一性和坚定性跃进的时候,他过滤掉了非常多的东西。就这一点,我一直心存忧虑:这是不是一个小说之道?

雪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问题?比如,他早期是信仰的痴守者和践行者,也曾经用某种方式接近他想象中的真理,那么,这与小说是什么关系?这是我们阅读《野狐岭》的一个前预设。我拿到《野狐岭》之前,一听说要开研讨会,我也是心存疑虑的。然后,我看了这本书,出乎我的意料,就是刚才雷达先生说的,雪漠回来了。从小说这个角度来看,雪漠用了非常艰苦的努力去处理他那强大的信仰,或者说他心目当中的理想。历史生活的复杂性与不能单一穷尽的现实人性,他要处理这个关系,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他的艰苦努力。这一点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我觉得他在这个层面上处理得比较好。他一直跟很多声音在辩驳,虽然从各种声音当中能够听见雪漠自己对历史的认定,但我仍然能够看到那种复杂性,仍然能够看到对话性和复调性的东西。这一点,对小说《野狐岭》而言是很大的成功。我曾担心雪漠走上一条狭窄坚硬的道路,向着信仰直奔而去,但是我发现不是这样,原来担心的那个问题在小说中没有出现,这一点是我特别高兴的。小说不是为真理确定性负责。当然,一个写作者,同时又是思想者,必须要坚定自己的某些思想,但是作为艺术的手法,对于小说这门艺术来说,你又不能直接把信仰搁在里边,变成简单的坚硬的东西。它一定是水草丰茂、声音杂芜、血肉相关的这些东西,才会成为小说。《野狐岭》在这个意义上处理得非常好。这是我的第一个感觉。

第二个感觉,北方大漠这一部分,处理得惊心动魄。我不想把它狭窄化、娱乐化,成为《新龙门客栈》。那种飞沙走石,跌宕起伏,在凶险的绝境下,人性所爆发出来的凶恶、丑陋,或者它的伟大、崇高,在小说里面我们都看得特别清晰。北方大漠的人性,画面感特别强,他在处理这部分场景的时候,我眼中总是浮现沙丘、苍月,大漠风沙时艰苦的驼队、铃声,表面和谐的风景画背后隐藏着杀机和死亡。雪漠把这些东西渲染得非常到位、非常紧凑。

第三,关于小说的写法。这部小说阅读起来确实不是一个特别轻松的过程。因为雪漠选取了各种“说”,比如木鱼妹说、陆富基说、马在波说、大嘴说、巴特说,等等,这里边所有主要人物都让他说。刚开始,我会觉得是在讲幽灵的故事。当然,这造成了两个问题:第一,在小说的艺术写法上,雪漠自己有一个想法,他觉得这样会照顾到历史的复杂性,一个事件的讲述,比如陈彦瑾在后记中说是欲望的“罗生门”。雪漠的初衷是想通过不同的视角去还原他想象当中的历史真相,他不能听一个人说,这种初衷是能够理解的。但事实上,幽灵的叙述是一个半完成的过程,因为我们发现几乎在所有“说”的背后,雪漠作为一个叙事人,一直悬在背后,每个人的“说”也分不清个性,各种“说”的背后都是全知叙述,这样的话,“我”不断进入每一个“说”,不断进入每一个线索进行对接,评论家陈晓明也说是时空交错。在技术上,这是很有益的探索,但对于读者来说,这些线索可能过于杂芜了,多线索似乎是并行地进行,主线不是特别清楚。我能够感觉到,主线木鱼妹复仇,杀手究竟是谁,最后是不重要的,就像无底的棋盘一样,最后发现其实是没有杀手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杀手。但是,木鱼妹在一个写实层面,显然是一个仇恨的符号,她是小说叙述的主要动机。

在这部小说里,大家可能会忽视的一个地方,我个人认为还比较重要。小说用了一个仇杀的神秘故事,我觉得雪漠是在处理历史。比如说去罗刹,我们也完全可以想象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的问题,它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叙述,有潜在的历史动机在里面。虽然潜在,但我个人看得非常清晰,雪漠其实是用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方式处理近代史、现代史的讲述。在一个巨大的历史动机、正面的意识形态、合法性的道德背后,雪漠提出改变历史走向有很多微小的个人的动机,比如豁子对齐飞卿的仇恨,本来看来是无谓的,书中用了道德的提法,说“小人”,一直在强调小人。我觉得这是容易被人忽视的一个视角,雪漠注意到了。在那巨大的历史运动中,除了被张扬的大的历史动机外,决定历史走向、改变历史局面的很多偶然性,或者个人的动机,可能也起作用,但这个作用被我们忽视了。在这部小说当中,像“小人”蔡武、祁禄及豁子对齐飞卿的仇恨会改变历史的走向,这不能说是雪漠的独特发现,但是他写出来了,我觉得很有启发性。

《野狐岭》是一个特别复杂的文本,需要我们两三遍地阅读,才能把线索理清楚。整个现代史的潜在叙述,以及对于北方驼道商旅、大漠风尘的渲染和驼道上的凶险,那种绝境、那种凶险、那种仇杀,都处理得特别到位。我也期待着雪漠小说的丰富性不要被信仰的痴守所干扰,小说终究是小说,它有自己的道德,有自己的伦理。

最能体现雪漠叙事才能的一部小说

吴义勤:《野狐岭》这部书,我是在火车上读的,我觉得是一个非常好读的作品,还是很喜欢,可能跟我的阅读经验有关。刚才,我还跟雷达老师交流,怎么难读呀,这么好读的作品。因为我研究先锋小说,觉得没有任何难度,而且我也觉得线索很清楚。

首先,我特别感兴趣的就是题材,因为关于骆驼的小说,我还真没怎么读过。书里关于骆驼的描写,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几个大骆驼。骆驼是被当作人来写的,驼性和人性的结合,很惊心动魄。特别是几只骆驼为了俏寡妇争风吃醋,相互残杀,从骆驼的角度来看,写得非常好。一部作品,一个是人物形象,一个是骆驼的形象,这两个就已经构成了张力关系。这种关系在小说本身有它的逻辑性,对小说的推进也有关系。

另外,对沙尘暴、狼灾等灾难的描写,构成了小说非常重要的元素。从小说叙事角度来说,这些元素对小说非常重要,跟人物结合,而且之间构成的关系是非常好的。小说里有着对人性非常激烈的表现,这种表现其实跟先锋小说是一样的。80年代,先锋小说把人性恶作为主要层面来写,非常抽象地来展示人性,而雪漠在一个很感性的、具体的环境里面表达人性,有点像“五四”文学的批判和反思。我看到两个驼队之间互相背叛,最后为了把黄金弄出来,互相折磨,特别是汉把式之间的争夺,就那几个人,对陆富基“点天灯”的描写,确实很惨,对人性的审视和拷问极致化。这让我想到了《檀香刑》,确实有很惨烈的程度。

第三,这部小说写到了关于革命历史的反思,包括对木鱼歌、佛道文化等等的反思和思考,也构成了小说的一条线索,在小说里融合得非常好。齐飞卿、陆富基等人,他们都是凉州暴动中的民间英雄,通过这些人自己来开口说话,对历史、对命运等这些元素进行反思和思考。总结到最后,这些反思还是很简单的,比如革命,最后还不就是正和反?包括命运,时间一过,什么都没了。但是,这个过程还是很丰满的。这些反思没有成为小说之外的东西,而是融合在情节和人物里,融合得还是很成功的。

最后,我觉得,《野狐岭》的叙事确实能够展现雪漠在小说叙事方面的能力。从《大漠祭》开始,他的叙述能力愈加成熟,最好的就是《野狐岭》,这是最能体现他的叙事才能的一部小说。叙事声音那么庞杂,所有的幽灵都可以参与叙事,再加上作家本人参与叙事,整个叙事驾驭得非常好,内在的逻辑和情节推动的力量非常强。首先是木鱼妹复仇的故事,然后有爱情因素的卷入,大自然因素的卷入,另外还有民间生活和精神态度等等的卷入,因此构成了整个叙事搅在一起的过程。表面上看,复仇的线索是延宕的,比如木鱼妹有很多次的复仇机会,像哈姆雷特一样,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她会把复仇延宕下去,最后人性的依据都展现出来了。它为什么会延宕,而且整个故事为什么会沿着这个走向,都表现出来了。因此,从小说的层面来讲,我个人是很喜欢的,这是能够体现作家追求和叙事能力的一部小说。

先锋小说的回响和向传统的礼敬

李朝全:我很赞成雷达老师一开始的那个判断,认为《野狐岭》是雪漠的一次回归,是对自己原来坚守的文学理想和信念的回归,回到原来的自己。雪漠把这部小说定位为话题小说。作品分成二十七会,这个“会”可以理解成开会,也可以理解成在聊天。我们读的时候,觉得他实际就像一个会议的召集者,把那些幽灵都召唤来,让幽灵们自己讲述或谈论过去经历的事情。从这个角度来看,话题小说的概念是能够成立的。

我也赞同张柠老师和吴义勤老师讲的先锋主义小说。这部小说有先锋小说回响的意味,和80年代末90年代初马原的叙述圈套、叙述游戏,或者格非的迷宫式叙事,都有某种呼应的关系。采取多个叙述者的复调的方式,追求文本形式感的叙述方式,幽灵叙事的方式,我认为不仅仅对于雪漠来说是一种尝试和创新,同时也映射了某些先锋小说的经验。而我们看到不仅是人在叙事,还有骆驼在说。这种叙事打破了人和动物的界限,也打破了人与幽灵的界限,有其新的尝试和创新。

第二个方面,它有一种先锋主义向中国传统,或者向现实主义故事讲述的回归的倾向,小说体现了写实主义的特点,特别是对中国纪传传统,中国本土文化、民间文化、民间故事的回归和靠拢。刚才李敬泽老师提到,雪漠写驼队,写骆驼的生活、骆驼的文化,我认为都是有很多民间积淀的因素在里头。对于凉州贤孝,还有岭南的木鱼歌,我把它们当成民间说唱艺术的一种运用,是向传统文化的一种礼敬和回归。

第三个方面,这部小说确实是一个开放式的文本,是作者召唤读者来参与,共同阅读和解读的一部作品,就像作者自己把它定位为一个未完成的文本,有多种阅读的入口和途经。像张颐武老师说的,你完全可以从二百页开始读。我觉得也可以把每一个人的“说”串联起来,比如杀手第一会说什么,第二会说什么,第三会说什么,把他所说的内容连贯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把木鱼妹在每一会说的内容连贯起来也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马在波、齐飞卿、陆富基、大嘴哥等等,每个人的演说,只是分布在不同的会里头而已,把每一会都连贯起来,实际上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是不难解读的。这种写法,当然给人感觉形式上是新颖的,但是本质上应该还是一种写实主义,是写实的作品。

最后,想说野狐岭的意象。我认为野狐岭是一个大的象征,就像生死场一样,就像灵魂的道场一样。每个人进入道场里头,最后还要走出来,而绝大多数的人都走不出来,最后走出来的人像马在波和木鱼妹,是扯着骆驼的尾巴,跟着骆驼一圈一圈地转,最后他们在巨大的沙尘暴里幸存下来,走出来了。这样的意象显然带有很明显的象征意味,同时它也代表着人生的七情六欲,或悲心,或仇恨,或情爱等等,种种欲望和追求,在这样一个生死场里头,很多人可能都走不出来。

同时,作者在写作的时候,是把人的文本和动物的文本也就是骆驼的文本映衬着来写的。写木鱼妹跟大嘴哥有过性关系,后来又恋上仇人的儿子马在波,他们之间复杂的三角关系,跟黄煞神和褐狮子及俏寡妇之间的三角关系,我认为也有一种映衬的关系。人和动物,或者说人与幽灵,在野狐岭这样一个场景和意境里,都被雪漠进行了打通或者穿透。

强悍的才华和呼风唤雨的能力

岳雯:读这部小说第一个感受就是,雪漠老师是一个非常强悍的有才华的人。现在很多写小说的人,特别是写长篇小说,他们可能不具备这种强悍性,写得比较单薄。每次我们开研讨会时就提出,应该再添一条线索,再增加点内容,可是对于雪漠老师来说完全不必要,他可能天然就有一种呼风唤雨的能力。他把各种各样的事物、各种各样的事件、各种各样的人物都能召集到里边来,有时看上去好像不太相融,好像哪个和哪个都不搭,但是他有这个能力,非常强悍的构建能力,这是特别适合写长篇小说的一种才华,格局特别大。我觉得这是一种天赋,他适合写长篇小说。

适合写长篇小说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对世界有一个坚定的整体性的观念。现在好多长篇小说支离破碎,已经找不到那种所谓的19 世纪的整体的核了,因为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已经分崩离析了,各种专业化的壁垒让社会已经不是整体一块。但在雪漠老师那儿,他眼中的西部世界,好像隔绝于现代社会之外,它自成一体,有个整体的核在。我觉得这也是适合写长篇小说的要素。这是我的第一个感受,就是惊叹他那种强悍性,很广阔的、很浩荡的这种才华,这是长篇小说的“气”所在。

第二个感受是,我读这个长篇小说的时候,老是想到微信朋友圈里大家转的一个故事,讲罗布泊里探险的彭加木为什么突然之间消失的故事。说是罗布泊突然发现了一具干尸,确定是当年的彭加木,然后就对他进行了各种解剖,最后确定他不是渴死的,而是搏斗而死。因为当时彭加木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时日无多,探险队其实很早就完成了探险计划,当要回去时,他说,国家花这么多钱,我们还能再进行一步,完成别的科考计划。队员们就心想,你觉得你自己时日无多了,你想把我们拖下水,你自己不想活了,我们也不想跟着你一起陪葬。所以,就有一个集体性的行为,大家把彭加木给谋杀掉了。后来,报道说他失踪。

我讲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呢?其实,我觉得这个故事和《野狐岭》某种程度上在长篇小说的核上有一个相似性。在这部书里,雪漠老师做的也是这样的事情,把人、事放在一个极端的情境里头,人性的各种考验由此展开。当他们陷入野狐岭,蒙驼和汉驼之间展开争斗,人性在里面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一点写得最精彩。首先是蒙人一定要找到黄货在哪儿,可是最后真正折磨汉人陆富基的不是蒙人,蒙人比较淳朴,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技巧和心思,反而是汉人来折磨自己人,而且折磨陆富基的是当年陆富基对他有恩的人。有时候,你对一个人的恩情可能会成为这个人的负担,他到最后可能会以一种报复性的形式回馈给你。这就涉及到很多人性丰富的地方。包括黄煞神和褐狮子的争斗,黄煞神是往恶的方向走,非常有机心,搏斗中它力气不够,却能靠自己的机心取胜,这就映照出我们自己身上的某种应被唾弃的东西。可是,突然之间笔锋一转,这个黄煞神在某种情境下又爆发出了巨大的善,当褐狮子被狼围困的时候,它突然跳出来去救它的仇敌,这里面有很多心理活动。像这样一种逆转,其实也显示了雪漠老师对人性的一种把握。人性不是非善即恶的,它有很多的中间地带,人的复杂或人的生动就是在这些复杂地带游弋的,所以,这是小说里面非常好看的地方。

总而言之,我觉得这是一部挺好看的小说,应该是今年小说界很重要的一个收获。而且,它让我们认识到了一个有这样强悍才华的雪漠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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