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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南柯太守传》的佛教母题

2015-03-20王永丹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淳于安国母题

柳 旭,王永丹

(1.吉林动画学院教学部,吉林长春,130012;2.吉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四平136000)

佛教自传入中国以来与本土思想多元契合,它对生命真相体证的那种精神已深深融入中华文化的精髓。宗教与文学因人类对生命的关照而向来密不可分,乃至宗教被称为“文学之母”。在佛教大繁荣的唐代,传奇虽不如六朝志怪小说那般“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1],但其兴盛无疑“借鉴了佛传与大乘经等佛典叙事作品的写作方法”[2]。唐传奇是佛教灵性生命的一种载体,故而探讨唐传奇无法绕开佛教。唐传奇诸多作品中蕴含着大量的佛经故事因子,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母题,如因果母题、冥游母题、禽兽义感母题、相思病母题等,其经典之作《南柯太守传》则体现出佛家的无常与梦幻母题。

一、无常母题

无常(anitya)是佛教的一个重要观点。“常”即恒常、恒在,“无常”即不恒在、变化无定之意。佛教认为世界万有(一切事物和思维概念)都是因缘和合而生,都受条件原因的制约,因而都是瞬息不停地新旧生灭代换的。《大智度论》卷二十三提道:“一切有为法无常者,新新生灭故,属因缘故。”《佛说无常经》一卷本亦言:“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无常又有刹那无常和相续无常之别。刹那形容极短的时间,佛经中说弹一下指头的时间有六十刹那。刹那无常是指一切有为法刹那之间生、住、异、灭的变化。许多事物在一定期间内看似毫无变化,实际内部的微观粒子是不断运动的。佛教认为人的身体每十二年会彻底更换一次,只不过是人们没有注意到罢了。相对而言,相续无常更为人们所认知和关注。人的生、老、病、死,物的生、住、异、灭,世界的成、住、坏、空等在一定期间内相续的变化皆为相续无常。基于此,构成一切法的五蕴“色、受、想、行、识”都是无常的。因为无常,所以无住,整个人生便充满了变数与苦痛。因人生的变化无常、生死轮回而苦痛,因人的无限欲望而苦痛,因美好生活无法恒常不变而苦痛。作为“人学”的文学自然要对人的生命予以观照。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是唐传奇的经典之作,讲述了吴楚游侠之士淳于棼梦游南柯、历尽人世浮沉,最终惊寤而醒、栖心佛学的故事,佛教无常母题在文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一)众生无常

人生都是无常的,终归要不断变迁以至于最终消灭。《南柯太守传》的主人公淳于棼意外被槐安国选为驸马并受到极高礼遇。与公主瑶芳完婚后,夫妻恩爱、琴瑟甚合,淳于棼被任命到“土地丰壤,人物豪胜”的南柯郡为太守。守郡二十年来,政绩卓著,百姓为其建功德碑,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生有五男二女,男被门荫授官,女则聘于王族,其荣耀显赫无人可及。然而檀萝国来伐使情节急转直下,先是南柯司宪周弁轻敌败绩,疽发背而卒;紧接着,瑶芳公主旬日又薨,淳于棼只得护丧赴国。但因结交权贵、威福日盛而受到王的猜疑,加之不断有朝臣参奏,王决定令其重返人间。回去时依旧是接他来槐安国的二位紫衣使者,然已不复再有恭谨之色,而代之以怠慢之态。淳于棼在槐安一国若度一世。人生的声色犬马、尊贵威仪他享受过,丧妻寡友、炎凉世态他亲历过,这恰是对人生无常的最佳诠释。淳于棼的酒友周弁、田子华在槐安国因其帮助而“递迁大位”,但当其回人间打听方知“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这亦是人生无常的体现。

(二)世界无常

世界是无常的,世人心眼中的一切相只不过是刹那芳华、转瞬成空而已。《南柯太守传》中,作者借助异世“大槐安国”与人世的对比,将世界的无常描画得更为深刻。淳于棼醒后证实槐安国实为蚁穴而已:其所居宅南的大古槐下有一个大穴,可容纳一榻,用土堆积一些土壤,弄成城郭台殿形状,能看到很多蚂蚁隐聚其间。小台上素翼朱首的大蚁即为王,此大穴即“槐安国都”;旁边有土城小楼的另一穴即淳于棼担任太守的“南柯郡”;再向西一个大如斗的陈腐龟壳即淳于棼打猎的灵龟山;向东丈余处是其妻所葬盘龙冈之墓。想到檀萝国征伐之事,淳于棼看到房东一里之处有一条干涸的山涧,山涧边上有一株大檀树,旁边亦有蚁穴,应该就是前所闻之檀萝国。更令人称奇的是在淳于棼发现槐安国即蚁穴的当晚,风雨爆发,群蚁不知所去,居然同之前槐安国人上表所言“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相印合。李公佐在文末提及前华州参军李肇赞:“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人与蚁又有何区别!人世与蚁界也只不过是不同的“相”而已,其本质皆是缘起性空。两个相异的世界在万法皆空的共同前提下,展现了世界的无常变化。

(三)诸念无常

人的思维概念是瞬息万变的。时移世易,人的想法自然会发生改变。淳于棼本为豪气放荡一游侠,因武艺成为淮南军的一员武将,但因喝酒忤逆长官,所以被驱逐,倍受打击的淳于棼自此之后便终日纵诞饮酒以为事。机缘巧合,在槐安国历经悲欢离合的淳于棼返回人间,又得知周弁、田子华二友一死一病,于是看破尘世,“栖心道门,绝弃酒色”,与之前豪情万丈、嗜酒莽撞的自己判若两人,自然使读者生出诸念无常之感慨。

二、“梦幻”母题

佛教典籍广取譬喻,用形象的事物宣扬佛法、教化民众。如“我以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演说佛法。”(《妙法莲华经·方便品》)“以诸因缘,无量譬喻,开示众生,咸令欢喜。”(《妙法莲华经·安乐行品》)由于梦幻的特质十分契合佛教法性本空的要旨,于是“如梦”成为大乘十喻之一。如《金刚经》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和《大智度论》将“十喻”概括为如干闼婆城、如水中月、如梦、如幻、如影、如焰、如镜、如响、如虚空、如化。于是“人生如梦”“浮生若梦”成为佛家重要的概念,“梦幻”也成为唐传奇小说的又一母题。汪辟疆先生指出:“唐时佛道思想,最为普遍。其影响于学者,随处可见,以短梦中历尽一生,此二篇(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引者注)足为代表,其他皆可略也。[3]

(一)梦幻母题溯源

梦幻主题小说的原始母体来自于佛经故事。元魏时,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二《娑罗那比丘为恶生所苦恼缘》即是此类小说的来源。故事讲述了优填王子娑罗那“心乐佛法,出家学道”,却被恶生王殴打欺侮,于是心生懊恼,欲还家报仇。当他向和尚请辞时,和尚劝他休息一宿再离去。当晚半夜尊者迦旃延让娑罗那做了一个梦:“使娑罗那自见己身罢道归家,父王已崩,即绍王位,大集四兵,伐恶生王。战至彼国,列阵共战,为彼所败。兵众破丧,身被囚执。时恶生王得娑罗那已,遣人持刀欲杀之。……临欲下刀,心中惊怖,失声而觉。”经历家国剧变,成为恶生王拘囚后的娑罗那,在刀砍头颅的刹那,想起和尚为之说法:“生死斗战,都无有胜……夫斗战法,以他为胜,残害之道,现在愚情,用快其意,将来之世,堕于三涂,受苦无量……”当下觉悟,心开意解,放弃还家念头,终得阿罗汉果。《南柯太守传》《枕中记》《樱桃青衣》等梦幻传奇小说皆脱胎于此故事。

(二)梦中说梦两重空

《南柯太守传》以记梦为主线,讲述了主人公淳于棼梦前的落魄买醉、梦中的乐极忽悲和梦醒的幡然彻悟。淳于棼在睡梦之中位高权重、富贵无边、伉俪相得、荣禄荫子,然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享尽齐人之福的南柯太守突然之间妻亡友散、备受谗言,最终被驱离南柯国境。梦中醒来,见家中小童在打扫院子,之前送他回来的两位客人在榻前濯足,“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作者将人生现世难以达成的期望,借助梦幻的形式将高度浓缩的人生历程一一展现出来,此即所谓“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4]当大梦醒时,梦里一切的荣达显贵、苦闷辛酸皆化作虚空乌有。假有散去后,留下的只是诸法无常、万事皆空之感。岂止梦中是虚空,人生便如梦幻,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中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苏东坡将此化用为“梦不异觉,觉不异梦。梦即是觉,觉即是梦”(《梦斋铭》),即梦觉不二。其实梦觉本来无异,故而有“至人无梦”之说。因为无所谓“梦”,也就无所谓“醒”。如此说来,五蕴(色、受、想、行、识)皆空,梦是空,觉亦是空。人是五蕴和合而成的集合体,于是人类生命本身便也都是虚幻不实的,整个世界便是我、法两空。所以佛教称现实生活为“梦”,而淳于棼南柯一梦则更是“梦中之梦”了。所谓当局者迷,梦中之人不知身在梦中,仍为之喜、为之怒、为之哭、为之笑,梦醒后才知梦中自己的荒唐,这是站在现实的视角去看梦境。然而换位思考,如若我们跳出现实,而以佛教的目光关注现实的生活,结果又是如何?想必看到的是人们劳苦一生却不知所然,像蝼蚁一样渺小可笑,浮生如梦而已。可见,无论是人生之梦还是梦中之梦,本质上都是假有、性空的。

三、自在超脱

佛教的实质是让人们发现并感受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皆苦”,从而以修证产生觉悟,达到往生和成佛境界之“乐”。于是在有限认知和无限超越之间,人们不断地追求生命的自在超脱,在世事无常和人生如梦的世界中求证个体生命的价值。

(一)应无所住

佛教认为宇宙万物都处于无常状态,也没有恒定的“自我”,人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并且整个生命的过程是痛苦的,生、老、病、死之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这种苦不仅存在于现世,还存在于前世与来世之中,所谓“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妙法莲华经》),人间世界即是火宅,芸芸众生身陷其中备受煎熬。如《南柯太守传》的主人公淳于棼,本为一员武将,却因醉酒忤帅而被斥逐,终致落魄,于是整日以纵诞饮酒为事,其实内心凄惶,是怨憎会苦。弗洛伊德说:“梦并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睡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说是一种清醒状态的精神生活的延续。”[5]于是淳于棼借助梦的形式一吐胸中郁结,施展抱负,左右逢源,最终位极人臣。但即便是在梦中,他也难控自我命运,仍然是以寂寥坎坷而草草收场,这不得不让人更加叹息命运无常、苦厄无处不在。面对人生皆苦,《金刚经》告诉人们“不应住色生心”,“应生无所住心”,是非、善恶、空有、常断、迷悟都不应在人的心中有所执著,否则心生妄念,便是“无明”,人就会堕入痛苦之中。《坛经》则说:“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即“不作意”,消除自我的主体意识,符合真如之念;“无相者,于相而离相”,基于一切相状而又超离一切相状;“无住”即“无缚”,指心不停留于万物一刹一刻。人们只有意识到世界之“无”,才能够清净自性。正如淳于棼醒来在宅南古槐附近找到梦中所见之地,并得知了两位酒友患疾、暴逝的消息后,心生慨叹:“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方知人生虚无,一改从前放浪形骸的我执之念,转而向佛门清净地寻求“无所住心”,即生命的超越。

(二)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佛教对宇宙人生的认知极为深刻。所谓“缘起性空”,一切皆是因缘和合而生,所以形聚散灭都视因缘而定,最终归于虚空。世事“无常”,“我”亦然。作为一种生命的具体形式,人注定要承受种种痛苦,但是佛教的智慧仍然给人类设定一种人生理想境界,即证悟生命本源后精神的超脱与“大自在”。佛教中国化的结晶——禅宗着重从心性方面探求实现生命自觉、理想人格和精神自由的问题,让人们在证悟宇宙、证悟人生、证悟“本心”中获得身心的安顿。此时,“我”已消失在宇宙本身的生命形式中,形成了一种宁静淡泊、异常淡远的心境,甚至连身心安顿的愉悦之感也不复存在了。经此一“悟”,时、空的界限不复存在,“一朝风月”可以是“万古长空”,刹那成终古,瞬间变永恒。举目所见,万物成为一体,“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总是法身”(《大珠禅师语录·卷下》)。所感知到的对象世界似乎也与原来不太一样了。清源惟信禅师有这样一段语录:“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见山依然是山,见水依然是水。”(《清源禅师语录》)经历禅悟后再见的世界意义和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它们既非实有又非虚空,因为本无所谓空与有。禅宗六祖惠能曾将师兄神秀的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改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其用意也在于此。何人见过菩提树?什么才是明镜台?既然一切皆无,那么“心”“境”“物”“我”自是皆忘,如此便进入“我梵一如”之地,达成与宇宙精神合为一体的“大我”。这种解脱是心的解脱,是人类对悲苦无常命运困境的自在超脱。

四、结语

《南柯太守传》中蕴含的佛教无常母题与梦幻母题明晰地展现了现实世界苦、空的本质,但是人类虽生存于困境之中,却仍然可以一念解脱,得大自在。淳于棼梦醒后幡然醒悟,意识到“眼前人事是浮生”(朱庆余《题开元寺》)的实相,这正是禅宗“顿悟”思想的注脚,表明其欲超脱俗世、向空门安顿此生的愿望。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47.

[2]孙昌武.文坛佛影[M].北京:中华书局,2001:35.

[3]汪辟疆.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90.

[4][清]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540.

[5][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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