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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周大新《安魂》的宗教情怀

2015-03-01

关键词:天国鬼神亡灵

杜 昆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河南当代文学研究·

试析周大新《安魂》的宗教情怀

杜 昆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周大新《安魂》这部对话录,实际上是一个灵魂的独语,在深情的人生回忆与奇异的天国想象中,流露出其浓郁的父爱和宗教情怀。周大新的宗教情怀富有终极关怀、救赎色彩和人文精神。从中西宗教文化传统来看,周大新的宗教情怀具有应激性和动态性,还不够深远澄穆,然而,在当下文学语境和新文学传统中,《安魂》都值得珍视。

《安魂》;周大新;宗教情怀;终极关怀;人文精神

周大新的长篇小说《安魂》问世近3年,先后获得了《当代》《人民文学》颁发的大奖,也获得了广大读者的好评和尊敬。这部阴阳相隔的父子之间的“对话录”,实际是一个灵魂的独语,是一个失独父亲的自我忏悔和救赎。《安魂》前半部分一边回忆儿子的人生历程,一边忏悔父爱中参杂了许多虚荣心和功名心,流露出周大新的铭心之痛、无限怀念与深深自责;后半部分则为天国想象,虚构了儿子亡灵在天国的游历和访谈,表达了作者对生死、人性的感悟及思考。如果说《安魂》前半部分情真意切的怀念和悔恨容易让人产生同情、自省,那么后半部分天国想象所展现的宗教情怀,则让读者感到这不仅是一部泣血之作,而且是一部人性与神性交相辉映的小说,是一首沉郁而又旷达的安魂曲。显然,宗教情怀让周大新从个人的悲痛和苦难中坚强起来,超脱出来,终于完成了这部“既有经验性又有超越性和神性,既有现实性又有形而上性,既有生活质感又有人文情怀的作品”[1]。因而,宗教情怀升华了《安魂》的审美品质,是慰藉亡灵、救赎自我、净化读者的关键因素。

宗教情怀并不等同于宗教信仰,宗教信仰包含对某种宗教的认同和皈依,而宗教情怀是在追问人生的本质问题即生命意义时所产生的宗教情绪与宗教意识,它受宗教文化的深刻影响,是一种普泛性的生命关怀和终极追问,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基本元素,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终极的、无限的方面。宗教情怀如同宗教一样起源于人类的生之困惑和死之恐惧,实质上反映了人类的终极需要。面对人生的苦难、困境和必死的命运,人在追问和思考中,向往超脱世俗、宁静永恒。“人本质上是形而上学的宗教人,‘不可避免地’构造形而上学的理念和具有宗教的情感,不同只在于构造的形而上学绝对之域理念的意蕴”[2]14。在文学作品中,作家进行布道式的写作,表达对某种宗教信仰的理解,比如信奉神灵、思辨信仰,或者传达出对生命的敬畏、尊崇、悲悯和对命运与人生意义的困惑及探究等,都属于作家宗教情怀的显现。除了创作内容,宗教情怀也会影响甚至制约到作家的文化心态、文本的叙述方式和审美取向。对于周大新来说,他虽然并不拥有某种明确的宗教信仰,但是在陷入失去独子的人生悲恸和精神危机时,他的宗教情怀被激发、投射在《安魂》这部作品中。

周大新原本是一个无神论者,却在《安魂》中坦诚地披露自己的宗教行为和宗教心理,对人死之后的灵魂不再持有鲁迅、赵树理式的嘲讽和批判态度,也不再附和于对亡灵悬置不论的文人传统。首要原因是周大新深深沉浸在失去爱子的恐惧和痛苦中,情不自禁,不能自拔,自然渴望有神灵帮助治病救子,有天国存在让亡灵安息,正是这种心理激发了周大新的宗教情怀。“失独”的经历让周大新拥有了一种新的身份和视角去观察、思索和虚构世界,而浓郁的宗教情怀让其从悲痛、感伤走向沉思和宁静。

《安魂》的开篇即在向“上天”呼告命运的不公:“上天为何要将一个二十九岁的生命决绝地拖走?我们没有做过任何该遭惩罚的事。凭什么要给我们这样的回报?!这有违常理!这不公平!”[3]2“上帝,真主,基督,祖师爷,佛祖,老天爷,造物主,天国之神,你们总要给个理由吧?”[3]5这些呼告让我联想到《圣经》中丧失所有子女和财产的约伯,他坐在炉灰中痛哭并且质问上帝。在失去自己所深爱的亲人时,约伯和周大新的情感反应非常相似。约伯受难是出自撒旦的试探,后来又被赐福,其经历显示出上帝对于虽受难却仍虔信者的护佑和恩典。但对于没有明确宗教信仰的周大新来说,这不是一场考验,无辜受难,遭此横祸,他更需要一个平息内心伤痛、愤懑的解释,更需要一个可以依靠、寄托的精神力量。于是,一向不信神的周大新在儿子病情好转时,默默祷告,祈求神灵保佑儿子逃过此劫[3]90;在儿子病情恶化时,和家人在十字路口烧黄表纸祈求神灵带走灾星[3]111,后又求助于一个据说拥有和神灵相通功能的老太太[3]115;在儿子备受病痛折磨时,他和家人一起诵读《心经》,试图让其平静下来,脱离苦海[3]121;在儿子不幸病逝后,他请来皈依佛门的老奶奶为儿子诵经超度,希望亡灵安息[3]7。周大新同众多不信教的汉族人一样,在孤苦无依的困境中几乎到了见神就拜、六神无主的地步。不得不承认,周大新的宗教行为带有直接的实际要求,这正是中国人非常典型的宗教心理。正如学者所说:“中国人在观念上没有把宗教置于支配万物的位置上,参与宗教活动的动机不是出自对崇拜对象的虔敬信奉和对超凡力量的真挚信仰,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世俗的要求与功利目的。”[4]31周大新在软弱无助、情感极度紧张时的宗教行为,明显是出于消灾免祸、寻求安慰,具有应激性、功利性和动态性,我们很难把他的宗教意识归纳为某一具体的宗教。

人是向死而生的,但死亡的过早来临让人生显得更加短暂而不幸,周大新对爱子周宁的生命万般眷恋,却不得不承受严酷无情的命运。爱子英年早逝让他长时间陷入回忆、悲痛和思考中。《安魂》的后半部分展开了对人生意义的沉思和对天国情境的幻想。其中,甑域、惩域、涤域、学域、享域、圣域的虚构,亡灵渡过奈何桥、喝下息怨汤、迷魂汤或者保魂汤等细节,显示出中西宗教文化的驳杂影子。其中,儿子亡灵被女使者引领升天、与众多历史人物的亡灵进行对话,明显借鉴了《神曲》的设计。作家精心安排的亡灵访谈录,分明是他自己在逐步追问人从哪里来、为什么活着、活着有什么意义、人应该怎样活着等终极性问题。《安魂》中关于人死之后亡灵的活动、思想的书写,可以说在新文学史中是非常具有独创性的。周大新的内心虽然十分凄楚,他精心描绘的天国景致却是公正有序、善恶有报的,能给读者带来温暖和美感。细细品味作者的沉思和幻想,不论是形而上的追问,还是现实讽喻,都容易引起共鸣。《安魂》后半部分的文笔是诗意的、温润的,像泪那样温润,像血那样流动,闪耀着神性光芒和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

周大新对他所描写的天国是信是疑,他更倾向于哪一种宗教精神,这是值得寻思的问题。与周作人的“半是儒家半释家”以及史铁生的“昼信基督夜信佛”相似,周大新的宗教态度也复杂难辨,受到佛教、基督教和民间宗教的综合影响。周大新在该小说中说:“我虽然不是任何一种宗教的信徒,但我一直相信有天国的存在。”[3]157相信天国与宗教信仰并不矛盾,但是周大新却否认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他这样回答记者:“在我想像和虚构的过程中,我渐渐相信了自己想像和虚构的东西,我觉得它们是可能存在的。”[5]“这部作品里,‘天国’的世界,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希望他可以生活的世界,也正因为是通过我自己的想象,这样也才能给我带来安慰”。“的确是我自己愿意去相信有这样一个世界,因为想象这样的一个世界,也是对我自己的安慰”[6]。“一直相信”“渐渐相信”和“愿意相信”,这种前后措辞的变化显示周大新对天国的存在还在犹疑,他并不坚信。之所以如此,其中的根本原因还是周大新所生活的宗教文化环境并不纯粹,他仍然受到理性的强烈干扰。一个世纪以前,俄国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说:“当代人毫无防卫地直接面临不可言状的黑暗……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感情上感到信仰的必要,而理智上却懂得信仰的不可能。”如今,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坛也遭遇了这种时代的精神危机,超越世俗的宗教情怀愈发有生长的土壤,人们需要从物质化、世俗化的尘世解脱出来,寻觅精神乐园和灵魂自由。宗教信仰是超乎理性维度的,“根据托马斯·阿奎那的看法,宗教的真理是超自然超理性的;但它不是‘非理性的’。单单依靠理性我们不可能深入信仰的神秘中去。然而这些神秘并不与理性相矛盾,而是使理性尽善尽美”[7]92。

周大新在《安魂》中毫不掩饰自己失独之后的痛苦与脆弱,天国的想象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寄托。小说中的天国是一个象征,那里有他与人类所憧憬的爱与真,宁静与安息,他在那里得到希望与安慰,于是,叙事的过程成为一个自我疗救、心灵安顿的过程。《安魂》中别开生面的亡灵书写所体现出来的叙事上的先锋性及精神上的超越性,已经逸出了文学史的写作传统,使读者体验到阅读的新鲜感,并从感伤压抑中走向解脱和升华。作家忏悔自己的功名心和虚荣心,追问生命的起源、意义和价值,表达对人生、死亡、命运的终极思考,呈现了真正的知识分子对自我、生死、人性的严肃反思和剖析。

毋庸讳言,《安魂》所体现出来的宗教情怀还不够深远澄穆,从天国亡灵之间的访谈内容来看,周大新具有浓郁的人文精神,因为他思考的重心仍然集中于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而对人性与神性、人与神之间的关系缺乏深入思辨和想象。虽然文本中反复提及“天国”“天国之神”,然而,“灵魂不死”问题的搁浅,“上帝形象”的缺席,使得作品所具有的宗教精神失去了重要的环节,并未对人死之后的价值世界展开充分思考。小说中的亡灵经由天使引领得以进入天国,但却没有经过“炼狱”的磨难,罪恶之魂的忏悔与救赎也付之阙如,蒙神“拯救”并未真正实现。这与基督教的宗教精神还是相差甚远。由于并未坚信天国的存在,且受到多种宗教文化的杂糅影响,周大新塑造的天国更像是一个东方乌托邦,这里公正有序、善恶有报,亡灵们幸福地相聚在一起,神秘而诗意却不无充满世俗气息,整体来看,缺乏象征性的审美意蕴,也缺乏西方宗教文化中“天堂”所具有的神圣感与完美感。即便如此,这种尊重灵魂的写作,在充斥权力、金钱、性欲的文学语境中如空谷幽兰,值得珍视。谢有顺说:“书写经验、讲述欲望的时代正在过去,文学的生命流转,正在重新转向对灵魂的审视。我相信这是文学发展的大势。”[8]不论尊重灵魂的写作时代是否已经来临,富有宗教情怀的《安魂》都可以视为这个物质化、世俗化的时代的安魂曲。

《安魂》从思想史和文学史的角度来看,也具有一定的独创性。五四以降的新文学虽有无数的死亡叙事,却很少书写人死之后的灵魂,这个奇特现象耐人寻思。新文化运动以提倡新文化、新文学、新道德为使命,崇尚“德先生”和“赛先生”,因而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鬼神思想视为迷信,猛烈鞭挞。受西方科学思想的影响,当然部分也由于中国自古以来就存在的无神论的影响,五四时期的文化先驱极力揭露鬼神思想对国民的毒害。其中,鲁迅的《故乡》《祝福》等小说最为著名,明显流露出对鬼神思想的批判和嘲讽,同时交织着对底层民众的同情与哀怜。台静农、王鲁彦、吴组缃、杨振声等作家,延续着鲁迅开创的国民性批判之路,继续揭批乡村鬼神思想的愚昧和落后。由于鲁迅等作家具有强烈的启蒙精神,因而,“他们关心的主要不是鬼神信仰本身,而是鬼神在人们心中的浓重投影和人们面对鬼神的种种心态”[9]。即新文学旨在揭示病苦,新民立人,所以侧重于写活人的心态,而不是死人的灵魂。国民性批判传统对现代知识分子影响深远,即使以弘扬国民“优根性”而著称的沈从文,也在《神巫之爱》等作品中对敬拜鬼神的习俗持揶揄态度。赵树理在名作《小二黑结婚》中,同样对鬼神思想抱以批判立场和嘲讽态度。20世纪40年代,徐訏、张爱玲、钱钟书等作家书写了荒诞诡异的“鬼话”,不回避对鬼魂的兴趣,以此窥探人类自身的奥秘,尤其是人性的缺憾和阴暗[10]。新中国成立之后,作家们继承了对鬼神思想的批判态度,以鬼神信仰为思想核心的宗教的处境也非常暧昧,于是,新文学中的鬼神描写几近消失。与此对应,新文学也中断了古典文学中谈狐说鬼的志怪传统。其实,鬼神思想是以灵魂不死观念为基础的,新文学作家对鬼神思想的批判或回避,根本原因还是受到神灭论、无神论思想的影响,不信人死之后灵魂继续存在。新时期以来,贾平凹、阎连科、莫言、迟子建等作家对民间文化中的鬼魂思想很感兴趣,姑且不论这是否标志着灵魂不死的思想在作家群体中的复活,起码他们对亡灵展开各种想象和叙事,让新时期文学更接地气,更具有中国文学传统风韵,也增添了神秘和浪漫的审美因素。因此,反观《安魂》,周大新虽然并不坚信灵魂永恒的观念,但是他所叙述的亡灵对话,结构别开生面,语言真挚贴切,不仅蕴含人文精神,而且富有终极关怀和自我救赎色彩,这些宗教情怀和艺术特征在新文学史上是具有一定的深刻性和独创性的,理应得到批评界更全面、更深入的阐释。

[1] 吴义勤.超越生死的悲悯之书——读周大新长篇小说《安魂》[N].中国艺术报,2012-11-26 (03).

[2] [德]马克斯·舍勒.死·永生·上帝中译本导言[M]. 刘小枫,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3] 周大新.安魂[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 梁丽萍.中国人的宗教心理[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5] 孙 强.《安魂》:一个父亲与早逝独子的“对话”[N].华商报,2012-08-08(03).

[6] 李倩倩.“把没来得及跟儿子说的话说出来”[N].辽沈晚报,2012-08-31(09).

[7]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 甘 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8] 谢有顺.尊灵魂的写作时代已经来临——谈新世纪小说[J].文艺争鸣,2008,(2):23-28.

[9] 林荣松.鬼神信仰与五四小说[J]. 闽江学院学报,2002,(5):35-38.

[10] 肖向明.“幻魅”的现代想象——论中国现代作家的“鬼话”新编[J]. 贵州社会科学,2007,(7):130-135.

(责任编辑:韩大强)

On the Religious Spirit of Requiem by Zhou Daxin

DU Ku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464000, China)

Requiem,a conversation,is actually a monologue of the soul.In his affectionate life memories and strange imagination about heaven,Zhou Daxin shows strong fatherly and religious feelings.Zhou Daxin's rich religious spirit of ultimate concern,redemption colors and humanistic spirit.From the Western viewpoint of religious and cultural traditions,Zhou Daxin's religious feelings are stress and dynamic,but far from serenity.However,in the context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new literary tradition,theRequiemis still cherished.

Requiem;Zhou Daxin;religious feelings;ultimate concern;human spirit

2015-03-20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4CZW011);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4CWX019);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2014-gh-791);信阳师范学院青年基金项目(2013-QN-008)

杜 昆(1981-),男,河南信阳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

I206.7

A

1003-0964(2015)03-01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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