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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的精神向度追问*——从《21世纪资本论》谈起

2015-02-25

学海 2015年4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资本

王 姝

《21世纪资本论》把资本、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现象放在一个长期的历史背景下进行研究,并用大量的数据资料论证了收入不平等是人类21世纪实际面临的重大挑战,而资本收入则是收入不平等的主要根源。皮凯蒂书中的分析对象和引用的数据主要来自四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英、法、德、美)。这些国家的发展历程完整再现了由前现代到近代充满理性设计的现代性,再到主体性资本的转换与建构。但是皮凯蒂展示给我们的仅仅是对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现代社会物质层面的技术分析与现象梳理。事实上,社会不平等的根本原因就是人的主体性与资本主体性的双向趋同。资本对当下人类生存世界的座架并没有改变。21世纪的西方社会仍然受资本主义精神的驱动,并被锁定在资本主义文化、意识形态系统中。

21世纪资本的主体性何以消解

作为主体性的资本,它是投入到生产过程中不断追求自身增值即“权力扩张”的价值。它一方面是作为主体的人的实体化,一方面作为实体的资本获得了主体特征,是“实体即主体”与“主体即实体”的二重性在现实社会中的双向构建。

1.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集中地体现在对主体性资本的揭示

资本主义社会的形塑以资本的人格化或人格化的资本为根本前提,即资本获得主体性是其标志。资本是历史生活的显现。劳动力成为商品使货币功能逐渐放大并向资本功能转换。货币转化为资本进而形成的资本增值机器成为资本主义内在“动力机”,它与近代以来理性形而上学引发的主体主义相结合,为主体性资本的形成奠基。近代已降,笛卡尔高扬了人的主体性哲学,揭示了一个真正个体意志自由时代的开始。康德则明确提出主体性原则,以为现代性确立“人”的观念。黑格尔则用主体性原则作为现代性的标志,“我们时代的伟大之处在于,自由,作为自在自为的精神财富,受到了承认。”①人的主体性挣脱了启蒙文化的理性崇拜,在理性的压制中建立自我反思,终于演绎成为现代性思辨逻辑的核心程式,从而为货币转向资本提供了有效的合法性辩护。对资本的人格化,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②资本的主体性特征体现了主体性与资本本身的内恰。商品社会内生着资本的主体化;资本作为一种权力,对权力的崇拜必然导致对资本的崇拜。异化也是主体性资本产生的重要根据。③

作为主体性的资本,它意味着从作为价值缔造者与表征的货币符号向摆脱符号的“物”性而向纯粹抽象观念的转化。马克思指出“资本作为财富一般形式——货币的代表,它是力图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种无止境的和无限制的欲望。”④欲望作为观念使资本抛却了传统价值指向,体现了所有质料的价值,化身为社会存在的一切的“物”,已然成为最高级别的绝对精神,是新世界的“上帝”。同时,资本以其冷酷的中立性价值标准衡量着人与整个社会经济价值,统治着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马克思指出:“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资本家拥有这种权力并不是由于他的个人的或人的特征,而只是由于他是资本的所有者。他的权力就是他的资本的那种无可抗拒的购买的权力。”⑤作为权力的资本,已成为统摄一切社会生活领域的力量,个人受“抽象”统治而使人的主体性高度异化,不断地使自身受制于资本逻辑的支配。人与人关系的内在维度不再必需,而被抽象的物与物的关系所取代。

作为主体性的资本体现在它的唯一的主体性存在。对于资本来说,一方面,资本重组了社会各种质料,创造出一个客观化、统一性的标准,把不同的利益、不同的需要都归纳到它自身质的规定性;另一方面,资本的同一性又在不断制造着多元化、异质化与个性化。现实的世界只是一个形式化的世界,实质是被资本通约为“一”了。人类需要的满足通过交换来实现,不同的私欲、偏好、任性都能在资本“一”的统领下顺利实现。资本成为唯一的主体性存在。一定意义上也即是说资本实现了“实体即主体”与“主体即实体”的在现实社会中的双向构建。作为实体的人要想获得独立自由就必须拥有一个“定在”,这种自由是以“人对物的依赖”为基础的人的独立与自由,而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正是这样的现实存在。资本不断把人纳入它的逻辑程式中,人只是抽象的存在方式。主体性资本正充盈着整个现代社会,使得“个人受抽象统治”成为人的现实生存状态。资本本身的运转也脱离了人的控制,此时,“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值自身,获取剩余价值,用自己不变的部分即生产资本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⑥资本家作为人格化的存在,体现的是资本的力量。资本取代人的主体地位成为世界的唯一支配者,伴随的是真正的人的主体性的异化与颠倒。

2.21世纪社会不平等的根源在于人的主体性与资本主体性的双向趋同

《21世纪资本论》用大量的数据资料论证资本收入不平等是不平等的主要根源。皮凯蒂虽然谈到那么多的资本运动,但他展示给我们的仅仅限于世俗时间维度的技术层面的分析,并未对其做深度的批判与解释。事实上,两极分化根本上源自于资本主体性的存在。近代以来,人对物质财富欲望的无限放大,使个人主体性发育偏离了最先被思想家们确立的真善美的轨道。资本主体性则通过个体精神的载体而实现了资本主体性与人的主体性的双向趋同。作为主体性的资本,其现实的力量形态则是全球化扩张。资本的天然逐利性与资本的不断积累、流通以至“资本无国界、通约无限度”。“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⑦皮凯蒂用数据演绎的全球不平等现象正是资本作为“吸血鬼”不自觉地产生了不可控的财富分配的不平等。如今,金融全球化作为客观力量正改变着人类的生存状态。金融化裹挟着虚拟化必将作为流通手段的货币实体消遁于无形。皮凯蒂在书中也多次提到当代社会资本结构发生重大改变,“从18世纪的土地和其他不动产变为21世纪的产业和金融资本。”⑧金融资本促进资本全球化的同时通过信息化传播、技术创新、互联网等手段,使货币化生存世界的财富运动以资本符号虚拟化状态予以体现,资本的广延性与“脱域”性无限放大。金融全球化把我们对现代性的思考也带入新的境地。就个体主体性发展而言,工具理性、科学探索等推动着人类寻求命运打击不到的领域,并一直为之孜孜不倦。但是货币、资本不断扩张与流窜而占据了包括人的精神中最内在、最隐秘领域,僭越价值而成为所有质料的“一”的标准,翻转为人生存的唯一目的。“生活的核心和意义总是一再从我们手边滑落;我们越来越少获得确定无疑的满足,所有的操劳最终毫无价值可言。”⑨西美尔认为现代性的痼疾就是——致命的生命感觉的萎缩。一方面是人对财富的疯狂追逐带来社会贫富极度分化,一方面是人的生命感觉的枯萎。在这种背景和条件下,人越是寻求全面自由的进步与发展,就会越发感觉到现实不可击碎的桎梏。人的主体性与资本主体性的双向趋同制造了一个新的更加严峻的二律背反世界。

3.资本对当下人类生存世界的座架和操控没有改变

皮凯蒂指出,在发达国家财富高度集中在少数人手上,他们赚钱能力那么高,皆因拥有资本,因此有利息、租金、股息、专利费以至资本增值等收益。资本的自我增值性改塑了社会秩序,使之成为普遍永恒存在的符咒,“这种普遍性对异质性、多元性、多样性社会的影响与制约,已构成当下人类历史进步过程中的精神障碍。”⑩随着货币转化为资本,“资本创造绝对剩余价值——更多的物化劳动——要有一个条件,即流通范围要扩大,而且要不断扩大,”⑪主体性资本充盈着现代社会,资本的本性不再是仅仅得到商品的使用价值,而是在物化了的社会关系中寻求自我增值的剩余价值。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制度决定了所有经济行为人都要依靠市场来满足其基本需要。资本作为物化的人与人关系也必须受制于市场调节、竞争、资本积累等法则,其结果便是在形成丰富社会关系的同时,也形成了鲜明的政治经济关系。不同于16、17世纪的西班牙、荷兰通过国际贸易夺取控制权与18世纪英法通过殖民掠夺加强帝国势力,21世纪整个世界被主体性的资本所操控。首先,资本对金融的操控。资本主义发展到金融阶段是主体性资本导演的现代性发生新的嬗变的本质透视。现代金融已经演化成一个巨大的、国际性的银行体系、证券市场、养老金市场和一系列金融工具总和。作为资本主体性高涨的金融资本,其吞噬一切可能的资源的趋势不可逆转,已成为一个客观事实深层次地影响着人的生存境遇。金融资本带来的高度工具理性成为资本主义组织构建的主要方式并大行其道。其次,资本对媒体的操控。媒体是用图像与故事争夺民心的意识形态的战场,具有巨大的政治和社会影响力。资本必然要借此软实力战略领域确保舆论导向与社会秩序有利于资本自身的扩张与积累,通过“思想”、“观念”、“图像”、“口号”,潜移默化地将异质化的世界统一到资本的质的规定性下。资本按照自己的需要,将社会的舆论权和话语权交给自己培养出的利益集团和文化精英,它们的终极目标是实现利益最大化。再次,资本对国家的操控。资本的脱域性与能动性意味着它可以远远超越现存的一切政治与军事等超经济力量。这个超经济力量,即是国家。国家之于资本,尤其对全球化形式的资本更为重要,但同时国家权力本身也受资本的蚕食。尽管资本塑造了不平等,但国家政策支撑着资本力量,为资本设计并强化游戏规则,以此巩固或维持自身地位。资本的经济霸权可以扩展甚至远远超过国家的界限。当今美国在国际事务中的霸权地位正是基于其雄厚的资本实力。而美国频繁在全球制造那么多事端,究其根本还是美国资本的海外扩张及资本安全问题敦促着它对全球日益深入的控制。此外,还有资本对资本的操控。当年斯密所谓的“理想市场形态”如今已经被巨型公司所控制,而这些公司正是用它们“自由贸易”的主张上演着一幕幕大鱼吃小鱼的游戏,从而达到它们操纵市场的目的。工业化的进程一直是微小资本在“看不见的手”的指挥下不断湮灭的过程。资本对资本的操控,导致像哈贝马斯所认为的国家越来越被私有化,也即皮凯蒂所讲的整个西方私人与社会资本的越来越不合理。

21世纪资本仍受资本主义精神的驱动

资本主义精神是资本主体性的变形与直接展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则是主体性资本凝练式表达和集中体现。早期资本主义精神是主体性资本的幼年时代,那里尚彰显着人的主体性精神。个人至上的价值观、理性经济人法则的确立使得经济自由和政治自由完成了同构,也意味着主体性资本的确证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建构。

1.韦伯关于资本主义精神论述的启示

马克斯·韦伯首先深刻地洞察了西方现代性发育的一个重要维度就是资本主义精神的产生。在韦伯看来资本主义有一套理性的社会行为,“虽然经济理性主义的发展部分地依赖理性的技术和理性的法律,但与此同时,采取某些类型的实际的理性行为却要取决于人的能力和气质,”⑫这是一种经济制度的社会精神气质或宗教的经济伦理观,它是新教伦理,即韦伯笔下的资本主义精神。新教伦理使人奉行一种禁欲主义的理性化经济生活。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勤奋劳作证明了他是上帝的选民。新教伦理引导并强化了人们积极入世的行为,也无意识地促成了人的世俗行为取向的正当性与合理性。正是这种勤俭、精算的劳动与把合理获利视为天职的观念影响了资本主义精神的产生,并与工具理性相结合,进而促进了理性的资本主义劳作方式的产生。韦伯的资本主义精神带来了个人主义兴起的契机,并在笛卡尔的主体性形而上学的理论构建上人的主体性得到确证与彰显,摄取欲和与之相关的活动得到了普遍的认可。伴随工业革命对前现代生活方式的解构,伴随法国大革命打通了被传统等级制堵塞的宣泄社会不满的通道,技术创新、科学探索、价值普及等等都助推着个人欲望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不断膨胀。当新教伦理作为一种对信徒们的纪律控制手段协助资本主义生产建立起规范合理的组织结构与经营方式后,它的道德监护权被资本的扩张性、被人的“经济冲动”彻底击溃。韦伯也由衷感叹:“当天职观念已转化为经济冲动……个人也就根本不会再试图找什么理由为之辩护了。”⑬人的欲望表现形式被货币化、资本化,成为可计算的理性。韦伯所追问的理性的资本主义劳作方式恰恰反映了西方资本主义内在的资本扩张逻辑。

2.资本的运动与资本主义精神、文化、意识形态的内在关联

首先,资本追求最大化效益与追求经济理性文化价值观的一致性。

近代以来,不少哲学家对欧洲早期的资本积累所引发的社会问题进行积极探索。这种探索客观上催发了资本扩张逻辑与相应理性文化价值构建的趋同。霍布斯、洛克、休谟等的研究有效地推动了这一历史进程。他们都从人的现实主客观出发来探讨社会的形成问题,也即从哲学精神上来框定资本运动的精神。霍布斯放弃了对中世纪至善哲学的研究,从“个人主义”人性哲学出发提出“私利驱动个人可以作为经济分析的起点单位”的重要思想,把马基雅维利的“人性恶”搬到了自然领域中,主张自然正当应源自开端,即基本的需要或冲动,人的天性是“追求荣誉或益处”。⑭他把这些初级自私的冲动归为一个原则即自我保持的欲望。显而易见,霍布斯的新历史坐标是人本身,从人的自然权利而不是自然义务出发创立了一个全新的政治理论,即正是由于人有自我生存的欲望,社会才得以建立。欧洲整个17、18世纪几乎没有人反对自然国家的观念应该建立在“人的利益与感情”之上,同样,一个市场的运行也应确定在私欲为轴心的动作上。但是,在洛克看来,自然状态并非霍布斯所说的那种“人人都相互处于战争的状态”,⑮当然,自然状态也不是“放任的状态”,⑯它还需要一个基于社会契约基础上的公共裁判者。“人们联合成为国家和置身于政府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护他们的财产;在这方面,自然状态有着许多的缺陷。”⑰洛克提出“社会自愿结合乃是管理组织的责任形式”从政治上确认了个人的自由,从而发育了西方现代性的价值观。洛克的卓越贡献使政治哲学实现了根本的世俗化,产权以及由此引发的对私有财产的保护成为现代西方政治中牢不可摧的“自然律”,贯彻现代政治制度构建的始终。18世纪是英国的世纪,蒸汽机的开动使很多哲学家把注意力集中到市民社会的运转上,如何构建适应新经济条件的社会模式?休谟提出“私利和积累欲是任何时代经济活动的推动力”,“理性是而且只应是欲望的奴隶”等见解。为了保障社会良好运转,他把利益感觉演化为利益需要并使之具有法律效力,第一个用经济治理方式代替霍布斯式的政治暴力。正如休谟所说,“社会的需要与社会利益是把我们同政府捆在一起的主要连接点,这是一些非常神圣的联系。”⑱至此,个人至上的价值观开始实现与理性经济人的通约,并逐渐作为资本主义国家治理的哲学教条的逻辑预设而进行国家制度建设与政治谱系的构建。斯密正是基于前人的学术渊源创设出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形态,并以市场为根基完成了国家政治与社会经济的同构。

其次,资本运动是充满着主观性、异质性、目的性的权力运动。

源自自然法的人权观之所以能成为资产阶级革命的旗帜,还由于其深深呼应了资产阶级上升时期对经济权利的要求,并散播到工业、社会生活、政治与经济构建等诸多方面。恰恰这种传统哲学观,使得看起来纯粹的经济学原理成为社会运行的金科玉律。逐利的动机被演绎为自由实现的始基,竞争被视为进步的有效机制。相应地,作为自然生物状态存在的人,也必然被设定在自然的逻辑轨道上,与此相关的关于人的因素便被构建起来。资本借助这个原理实现了新阶段的发展,即国家权力的介入,这是主体性资本驾驭的现实社会的最高形态,也是最为有力的手段和力量。国家权力的运动深层次地表征着资本的目的性运动。早期的国民经济学家们注意并研究了这些新问题,“追求私利可达公益”蕴含的自然律的哲学观非常清晰。国富民裕的社会成为新构建蓝图。19世纪中叶大英帝国的辉煌似乎印证了这个原理的正确性。资本借助国家权力乘风破浪,以极其雄厚的财富维持着“日不落帝国”的尊威。市场也确实为“人们”带来了最大的物欲满足。“英式自由主义与功利主义被视为大英帝国霸业的道德依据和人类进步的引路明灯”。⑲资本权力运动中实现了与形而上的结合,使人类千百年以来的生存逻辑也发生了重要变化,基本的法则在于经济与政治、社会关系的颠倒。原来是政治决定经济,经济嵌入社会,现在却是资本占据了上风与主导,社会被嵌入经济体系形成了“市场社会”。对国家来说,国家政治为经济服务,资本扩张、海外掠夺愈演愈烈;对个人来说,市民社会中每个人都为欲望而劳作和斗争。马克思深刻指出国民经济学的内在驱动力仅仅是人的“贪欲以及贪欲者之间的战争及竞争”。⑳资本权力运动不是一个自然法的运动,而是囊括着国家的权力和个人的权力的运动。曾经的大英帝国就是在一场军备竞赛而引发的帝国主义战争中被拖垮。继而借助资本的威力把权力发扬到极致的则是美国,“英式的个人自由和资本经济,经过美国的加工走上自由世界和全球资本之路”。㉑在资本全球化的浪潮中,国家的意义也逐渐被没有国界的全球资本意识形态所支配,甚至取代。

再次,资本受资本主义文化与意识形态的驱动。

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是贯穿西方文化的两条根本线索。资本不偏不倚地促进了两种文化形态的发展与融合,并在资本运动中生成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反过来,现实的资本又受到这种意识形态的驱动。事实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精神本质就是主体性资本,只不过其现实展现呈现出隐蔽和多元的特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与不同时期社会思想相联结制造并执行着不同的政治谱系,由此而产生了持久的个人自由主义诉求。历史地看,恰是“经过洛克的个人与休谟的自由,经斯密演绎为追求私利的自由,到了达尔文更推展为个人竞争是整个人类生存的保证。个人主义终于在个人自由的掩护下超越了群体,登上人类智慧的最高峰。资本主义终于拿到了它的道德意义和运作理论。”㉒资本借助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的载体在新经济形态中因其自身的不断扩张性找到了安家立命的家园并创造了极大财富,也最大限度地保持和促进了个体性和自由的发展。古典自由主义所奉行的价值原则是拒绝政府的一切市场干预,从而为资本疯狂敛财大开绿灯。它所奉行的自由不过是资本式的自由,其背后隐藏的是弱肉强食与最终的混乱。为了规避古典自由主义的哲学教条引发的极端后果,虽然以凯恩斯为代表的现代自由主义对放任市场经济的模式进行深刻批判与解构,但是,经济全球化和金融全球化使20世纪80年代之后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对收入不平等再度采取了自由放任的态度。在保守主义思潮的影响下,英国的玛格丽特·撒切尔和美国的罗纳德·里根承诺,要把侵蚀盎格鲁—撒克逊传统的企业家动物精神的福利国家制度打回去,回归到19世纪的纯粹资本主义,让英美两国重振雄风。㉓保守主义再次高扬个人自由为资本欢畅无阻的流动打开了阀门。皮凯蒂也意识到“如果放任自流,基于私人产权的市场经济包含强有力的趋同力量(尤其是知识和技术扩散的影响),但是它也包含强大的分化力量。”㉔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正是由于资本的放任自流使社会变成单一的财富流转的“经济体”从而加剧了财富高度集中与极端分化。同时资本的无规制使其失去公共权力的监督,导致全球经济的泡沫化,最终引发社会失控。金融危机正是源起于保守主义的哲学教条,它是对资本所演绎的“财富扩张的教条通过政治谱系的历史同构对资本主义制度设计的证伪”㉕。资本主义文化与意识形态对现实资本的驱动解释了当下为什么存在这么大的贫富差距。资本的扩张本性支配着人对财富的追求。个人的经济理性翻转为社会的经济理性,个人利益上升为普遍利益,并体现在资本主义上层建筑上。“法律、道德、宗教……看来全都是资产阶级的偏见,隐藏在这些偏见后面的全都是资产阶级利益。”㉖所以,以自由放任的意识形态和以追逐剩余价值为目标的社会制度,注定是一个极度不平等的社会。《21世纪资本论》所分析的21世纪的社会日益不平等的事实,再次印证了黑格尔“别无选择”的虚伪与欺骗性。

21世纪资本与人性的自由与解放问题

放任欲望是17、18世纪西方理性氛围的重要内容。资本裹挟着欲望引发人性的积极解放,在极大地推动历史进步的同时,也是与“他者”关系异化的开始。这种演进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辩证法,深层次地体现了资本的历史普遍性与历史特殊性的统一。

1.资本与人性的解放

马基雅维利第一个正视并将人的欲望作为其政治思想的出发点。自此开始,个人作为价值主体,其自然欲望与幸福渴求的价值理性得到确认并被赋予全新的价值意义。与之伴随的始于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所打造的工具理性助推着人的欲望的满足,并加深了社会的世俗化倾向。斯密正是从欲望出发打造了市场体制的文明与教条;法国人则从欲望出发高扬了政治权力意义上的自由与平等。历史地看,人的欲望的解放与人身自由的实现根基在于封建制的解体与资本主义经济的兴起,并以封建时代财务占有方式与个人役务的改变为开端。实物租税使主人与役务者、领主与臣民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牢不可破。货币的出现并作为租税形式决定性地取代实物租税时,役务者与臣民斩断了传统的归属和依附纽带,形成了独立自主的原子式个体。按西美尔的话说,个体自由“随着经济世界的客观化和去人格化而提高。”㉗即货币使人与人的关系去等级化、去差异化,把人从各种“确定”的、主观的关系中解放出来。“一切等级的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㉘资本逻辑改变了封建等级关系,将人的社会身份地位在货币、资本的框架中重新编码、定位。作为主体性的资本按自己的面貌创设一个新的世界。法国大革命确立的政治权利自由的社会制度使个人自主独立性在主体性资本的驾驭下不断放大而形成了典型的现代性人格模式,即不断追求理想,追求真理,追求自强不息,始终处于精神不安分状态的人格模式,整个世界因此充满个性、充满活力地发展着。

资本的对外扩张促进了地理大发现,推动了世界性的交往,促进了落后地区的文明开发。“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㉙现代文明的传播与发展正是在资本的推动下进行的。资本为每个民族每个人打开了平等诉求空间,促进了各民族间的交往,丰富着人的关系从而促进人的发展。生活中彼此对立、遥远陌生的事物寻找到了他们的共同家园并迅速零距离接触。现代人因为资本而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自由,人的世俗趣味、个性化追求和成就取向都因之获取了自由的空间。21世纪金融资本的全球扩张所映衬的就是作为“我的人格的定在”的个人主体自由,而资本的通约性则兑换着对象化世界的一切存在。

2.资本与“他者”的关系

资本与劳动异化。马克思通过劳动范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基于科学的事实判断,指出从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与社会关系的不平等中透视出的劳动是一种“异化劳动”,是现实个人对象化的活动,即与自身对立的或内在矛盾的劳动。资本使“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已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㉚国民经济学基于经济理性假设创立了自己的劳动价值论,同时也深深地把人变成了异化的存在,人变成了私有财产的存在。对人的私欲本性承认的假象下实际上是对人的彻底否定。人作为私有财产的存在自然处于被剥削的现实之中。因为异化劳动,资本、地产和劳动相分离;因为异化劳动,工人成了商品,沦为机器,沦为资本的奴隶。工人要想获得生存必须出卖自己作为商品的劳动力。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产生的前提就是雇佣劳动造成生产资料与商品生产者的分离,使劳动力成为商品创造剩余价值,从而产生资本。资本与劳动的分离对工人来说是致命的。为了生存工人必须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同时使劳动对资本的隶属从可能发展为现实。工人劳动收入的所得是工资,马克思从对国民经济学家的批判中得出“工资是劳动异化的结果,而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直接原因。”工业革命则进一步导致了复杂的劳资关系的对立。资本的本质就在于通过工人的异化劳动,实现对活劳动所创造的剩余价值的占有,从而达到自我增值。这种自我增值的特性注定了皮凯蒂所讲的“资本导致的不平等总比劳动导致的不平等更严重,资本所有权(及资本收入)的分配总比劳动收入的分配更为集中。”㉛不仅单个劳动收入与资本收入关系如此,当全社会的资本在竞争中参与对剩余价值的分割时,整个社会的劳动收入与资本收入亦如此。全社会的劳动价值只能由活劳动所创造,并且这个剩余价值最终通过各种环节被资本所占有。

资本与人的关系。资本作为一种符号观念成功压制了人们心内的批判性、超越性向度,使这个社会成为货币化生存世界,生活于其中的人丧失了思维的自由而成为被资本所掌控的单向度的人。“当一个社会按照它自己的组织方式,似乎越来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时,独立思考、意志自由和政治反对权的基本的批判功能就遭到了剥夺。”㉜在美国,高额的学费让能不能上大学都成了“拼爹游戏”,与“按材录取”的宣传成了两个极端。㉝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的主要根源在于“收入不平等扩大的一个后果是,美国中下阶层的购买力出现了实质停滞,这必然增大了一般家庭借债的可能性。特别是,那些不择手段的银行和金融中介慷慨地提供了日益增长的授信额度,因为它们免于监管并渴望从流通到体系的巨额储蓄中赚取优厚的利息收入。”㉞社会的进步并没有带来人与对象世界之间关系的和谐,始作俑者便是作为“利益”的资本不断加剧人与对象世界之间的对立与冲突。黑格尔的“普遍永恒资本”的合理性与“自由实现”的名义相结合,在现实世界中无情地强制地发挥作用。现代性制造了它最大的幻象:资本幻象。在资本逐利的欲望中,人的精神迷失在工具理性驾驭下,生活在资本制造的幻象中,并突破了道德界限。

资本与自然的关系。现代性的发育必须依托资本的驱动,资本的扩张过程必然以掠取生态资源、支配生态环境为手段。马克思认为人的“感性活动”就是对客观世界的“对象性活动”,自然界也是人的感性对象性关系中的自然界。“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说来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说来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㉟客观世界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存在。资本的“欲望支配世界”必然受它的对象化的世界所支配。资本欲望的无限与自然资源稀缺的矛盾在现实中必然表现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这种异化是资本扩张性与受动性之间的张力所表现出的激情与发展理性的冲突,当下与未来的冲突。对于自然资本恶化带来的挑战,皮凯蒂也指出,关于“生态刺激”的讨论被许多人视为应战的良方,即“寻找新的无污染技术”。显然,只有当发达工业社会的政府“能够成功地动员、组织和利用工业文明现有的技术、科学和机械生产率时,才能维持并巩固自己。”㊱

3.资本表现为历史普遍性与历史特殊性的统一

在历史哲学视域下,历史普遍性与历史特殊性是最为重要的矛盾范畴。“‘历史普遍性’是指质性历史事件背后所支撑的历史共有理念或规则,是对历史的合目的性与历史的合规律性的哲学抽象,也意味着历史可以根据一个合理的、人为理解的计划而展开,并且朝着一个历史的理性目标前进。‘历史特殊性’是与历史普遍性相对应的异质、多样化的‘历史对抗性’,即单个人的非社会性倾向,它包括人性中所固的有私向化追求、自由意志、贪欲和情欲、利己主义行为等倾向。”㊲马基雅维利的“欲望动力论”使人从中世纪神性观念向近代世俗观念转变,私向化和世俗化使历史的发展纳入快速上升的通道,这是历史的重大进步。货币与资本的出现加速度了这一趋势,历史特殊性的个性化通过历史普遍化原则而得到提升与推进。但是资本的逐利性在满足人的欲望的同时不断与社会发生对抗,一面是资本的积累,一面是贫困的积累,使得人类历史进步在个人与社会的对抗与纷争中匍匐前行。黑格尔将之视为“理性的狡计”,认为对抗作为普遍规律是历史达至理性和自由意志的前提条件。“主观的利己心……通过普遍物而转化为特殊物的中介。这是一种辩证运动。其结果,每个人在为自己取得、生产、享受的同时,也正为了其他一切人的享受而生产和取得。”㊳资本表现为历史普遍性与历史特殊性的统一,但是黑格尔的“普遍永恒资本”让真实的利己主义成为“永恒存在”凝固为资本的普遍法则而不再是历史进步的真实杠杆。《21世纪资本论》中皮凯蒂正是陷于资本的世俗时间通道所设定的历史普遍性与历史特殊性的虚无中,缺少对资本发展的精神向度的深度追问。通过资本的精神的自觉反思,资本“积极与负面、自由与限制、向往与异化兼而有之。”㊴对此,一方面我们要承认资本积极的历史作用,另一方面应看到资本的“恶”不代表人类的最高境界。“恶”只是人类自身不断进化的手段,人类就是要通过资本精神的辩证否定过程,通过人类共有理念实现对资本自身矛盾的超越达至人类历史的理性目标,即马克思的“社会三大形态理论”的第三大形态:“自由人联合体”。《21世纪资本论》中描述的当代社会仍属于第二大形态“人对物依赖”的阶段,一个以资本为主体的货币化生存世界。资本的肆意在个人、社会、政治生活等层面都显示出爆炸性的巨变。主体性资本的成熟化对整个世界的座架导致当代人精神状态空虚与生存境遇恶化。但是在此阶段我们仍无法否定资本的巨大作用,资本仍是实践超越的必经和最便捷通道。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多次提出:只有超越生产,人类财富才能繁荣。它的前景是人类自由发展的通道。在这个进程中,资本也只有不断地经受精神的积极批判,才能扬弃自身并不断融入历史进步的趋势中。

①哈贝马斯:《现代性的概念:两条传统的回顾》,转引自《现代性基本读本》,汪民安主编,2005年,第122页。

②㉖㉘㉙㉚《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2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 46、42、34、35、157 页。

③张雄:《现代性后果:从主体性哲学到主体性资本》,《哲学研究》2006年第10期。

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7页。

⑤⑳㉟《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0、155、190 页。

⑥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9、269 页。

⑧㉓㉔㉛㉝㉞[法]托马斯·皮凯蒂:《21 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 年,第42、99、589、248、499、303 页。

⑨[德]西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刘小枫主编,顾仁明译,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8页。

⑩㊲张雄、速继明:《历史进步的寓意——关于历史普遍性与历史特殊性的解读》,《哲学动态》2008年第12期。

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8页。

⑫⑬[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105页。

⑭霍布斯:《论公民》(影印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77页。

⑮⑯⑰洛克:《政府论》(下篇),叶启芳、瞿菊农译,商务印书馆,2014 年,第3、4、77 页。

⑱转引自[法]皮埃尔·罗桑瓦隆《乌托邦资本主义——市场观念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36页。

⑲㉑㉒[加]梁鹤年:《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三联书店出版社,2014 年,第282、293、287 页。

㉕张雄:《财富幻象:金融危机的精神现象学解读》,《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

㉗[德]西美尔:《货币哲学》,陈戎女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303页。

㉜㊱[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3、5页。

㊳[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10页。

㊴张雄:《政治经济学批判:追求经济的“政治和哲学实现”》,《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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