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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咏竹文学中的生态意识

2015-02-20彭庭松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生态

摘要:南北朝时期,人们依竹而居,在别墅、园林、民居、官衙周围广种绿竹,以之改善人居环境。竹在南北朝文学中由具象转变成了意象,在人竹“对话”的语境中,名士雅趣和丽人情趣得到了充分的彰显。南北朝文人侧重于描摹竹的“生”态和动态,进而赋予其喜怒哀乐的生命意识,在艺术上大大拓展了生态文学的表现域。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382(2015)05-0065-04

doi:10.3969/j.issn.1008-6382.2015.05.012

收稿日期:2015-09-07

基金项目:2013—2015中央财政支持地方高校“生态文明制度研究”创新项目子课题(stcx009);浙江农林大学生态文明研究中心研究项目(205512000109)。

作者简介:彭庭松(1971—),男,江西吉安人,浙江农林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生态文学与文化研究。

南北朝时期,人们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实践上,都对竹改善人居环境的独特功能有了深刻的认识。在人竹共处的环境中,古人生态地、诗意地栖居着,安享农业文明时代的幸福。

据史料记载,南北朝时成片绵延的竹林随处可见。在竹林、竹海中安家,“因天材,就地利” [1],既能维持生计,又有利于健康,体现了古人朴素的生态智慧。由南入北的诗人庾信,晚年常常思念故乡江南,对竹色映入千家万户的场景难以忘怀。他在著名的《哀江南赋》中如此描述江南:“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在《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六)中又云:“竹林千户封,柑橘万头奴。”

在别墅和园林的营造中广泛种竹,发挥其生态审美的功用,在南北朝时几成风尚。刘宋时期的大诗人谢灵运曾大造别墅,他依山傍水,将竹与石进行合理搭配,凸显色彩意境之美。其《山居赋》云:“竹缘浦以被绿,石照涧而映红”,《过始宁墅》云:“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为后人展示出一幅竹影婆娑的画卷。南北朝的园林中更是广泛种竹,张正见的《赋得阶前嫩竹》生动描绘了园林台阶旁新竹竞生的动人景象。庾信《小园赋》有句:“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表现了园林修竹的疏朗之美。在园林内外,竹亭也时常可见,吴均即有《宋柳吴兴竹亭诗》,大户人家甚至有建造竹宫竹殿的习惯。梁代任舫的《静思堂秋竹赋》就有云:“静思堂,连洞房,临曲沼夹修篁,竹宫丰丽于甘泉之右,竹殿弘敞神嘉之傍。”竹宫、竹殿并不是用来居住的,而是有祠坛祭祀的功能,古人视为神圣庄严之所。在汉代,还专为天子祭祀之用。《汉书·礼乐志》记载:“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于祠坛,天子自竹宫而望拜。”不过到南北朝时,一般贵族家庭也可以使用竹宫进行祭拜了,寻常百姓家则多建造竹房。

南北朝时期,人们喜欢在家庭居室周围特别是屋前广泛种竹,顾则心有《望廨前水竹》,何逊有《望廨前水竹答崔录事》,其诗题即是明证。当时也有人于屋后种竹,刘宋时期刘骏的《修竹诗》有云:“激水檐前溜,修竹堂阴植。”为了追求与自然一致的生态雅趣,时人还将竹移植到庭院中,江洪的《和新浦候斋前竹》云:“本生出高岭,移赏人庭蹊”,记载的正是从高山将竹整株移栽到庭院小路边的情形。谢庄的《竹赞》云:“瞻彼中唐,绿竹猗猗。”“中唐”即庭院的意思,诗句赞美了满庭绿竹的姿态与神韵。鲍令晖的《临窗竹》云:“袅袅临窗竹,蔼蔼垂门桐”,以“袅袅”来形容翠竹婀娜的风姿,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才女自身的林下风致。谢朓的《咏竹》云:“窗前一丛竹,青翠独言奇”,从颜色入手,突出青翠之竹给自己带来的奇特感受。何逊的《竹诗》云:“竹叶响南窗,月光照西壁”,则从竹之声响来反衬夜晚的安宁与诗人的孤寂。

南北朝时,竹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竹不只是建造房屋的材料,更是人们审美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竹易成活、生长快、四季青、姿态美等特点,是人们乐意用它来改善人居环境的重要原因。在与竹相伴的日子里,人们与自然默契相处,体味到天人合一的妙处。

丰子恺曾指出:“画家与诗人的观察自然,都取有情化的态度。” [2]在南北朝诗人的笔下,人与竹之间的关系由之前的侧重于“看护”转向了侧重于“对话”。竹被更多地赋予了活力和情趣,人竹对话显得更为和谐默契。

南北朝的士大夫们对美的追求是空前的,他们把从自然中获得的感悟作为美的重要来源。正如西方批评家描述的那样,“创作者必须自己构成一个世界,从自身内部,从他所从属的自然中找到一切” [3]。爱竹人士多半标榜“任自然”的人生态度,自然是脱俗的,因而他们从竹清雅孤高的风神品质中找到了属于名士的象征和慰藉。

成书于刘宋时期的《世说新语》,记载了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等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书中对他们放浪形骸的人生态度和行为举止多有描述,这就是所谓“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晋风度”。除了“竹林七贤”外,《世说新语》还对王子猷有生动的描写,似乎更为后来的爱竹者所追慕。最有代表性的是这则记载:“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这成为后来高人雅士常常征引的典故。“此君”日后更成了竹之专称。王子猷与竹有不解之缘,《世说新语》还记载了其另外一则轶事:“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命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此则生动表现了王子猷“眼中有竹”而“目中无人”的雅趣,很具幽默感。主人为求得与名士晤谈机会,先是以好竹相诱,接着不惜闭门不让出相逼,王子猷为此觉得主人也是性情率真之人,与自己一任兴致的性格甚相投,这才“留坐尽欢而去”。

竹与隐士有着天然情缘,竹林成了很多人逃离尘世的去处。刘宋郑缉之的《永嘉郡记》有载:“乐成县民张荐者,隐居颐志,不应辟命,家有苦竹数十顷,在竹中为屋,恒居其中。王右军闻而造之,荐逃避竹中,不与相见,一郡号为高士。”王羲之乃东晋大书法家、大名士,时人以一睹风采视为平生大幸。而张荐一介布衣,却以逃逸竹海的方式让这位声名赫赫的人吃了个闭门羹。郡人不以为唐突,反赞为高士,这种风尚不正和这风神洒落的苍苍翠竹相映生辉么?

竹的姿态阴秀,其内在品格则刚柔相济。因此,它除了具有君子的伦理象征外,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笑”字的解释是:“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将竹之随风弯腰情状,毕肖于美女开怀大笑,这解释确乎独特。南北朝咏竹文学将竹与丽人结合,较之以往有了很大的突破,这种创作联想从深层次上来说,是符合生态批评中的原型理论的。著名女性社会活动家科拉德精辟指出:“从历史上来看,我们作为女性的命运和自然界的命运是不可分割的。这种联系始于土地女神崇拜的社会,在那些社会里,人们感念女性和自然界给予生命和维持生命的强大能力。” [4]

南朝齐梁时代,“宫体诗”盛行,开“宫体诗”先河的沈约有著名的《丽人赋》,其文写丽人约会男子的过程,其中写到竹的地方有一处:“池翮荷而纳影,风动竹而吹衣。薄暮延伫,宵分乃至。出暗入光,含羞隐媚。”以风吹竹林,罗衣飘飘欲举,来衬托丽人的矜持与羞涩,给人以丰富的暗示。萧纲的《修竹赋》则将咏竹和送别的情事关联,其中“日映花靡,风动枝轻,陈王欢旧,小堂伫轴”句,前面描摹修竹动态,后面用送别典故,让人联想到情人间将别难别的缱绻情意。陈后主的《夜亭度雁赋》写的是闺怨,采用欲抑先扬的手法,在写悲情之前描绘一番绝佳景色:“春望山楹,石暖苔生。云随竹动,月共水明。”春情萌动,水月一色,竹影婆娑,本是良辰美景,而今却作关山之隔,这种“一倍增其哀乐”的反衬笔法,极富感染力。以上三赋,主调不脱宫体脂粉气,却都以生态清新的竹作为背景和氛围,倒也是洗尽铅华、返璞归真了。

此时期咏竹文学将竹更多地与名士、丽人结合起来抒写,用自然生态之眼加以观照,竹由具象变成了意象,成了有意味的形式。这不只是反映了南北朝士大夫对情景交融文艺手法的娴熟运用,更折射出他们作为“生态审美人”的相当自觉的意识。

天地万物每时每刻都在运动,表现“生”的状态应是生态意识的题中之义。《易传》云:“生生之谓易”,又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大道,发于生意,得之自然,是生态艺术表现的重要真谛。因此,文学创作光有客观描摹远远不够,只有通过静穆和表象写出真力弥满、生机灌注的神韵,才可能达到天地精神周流万物的境界。

南北朝咏竹文学注重描摹竹子的动态,通过“动起来”丰富了表现内容和领域。沈约的《咏檐前竹》写出了静中之动。诗中用了“垂”“成”“上”“下”“动”“照”“生”七个动词,前四句形象清晰地描述了竹笋生长的全过程。“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用画笔的手法写出竹声、竹影之美,动静相宜,相衬相生。“得生君户牖,不愿夹华池”,用拟人的方式写出了一段人竹相赏的情谊。张正见的《赋得风生翠竹里应教》写出了动中之动,绘就了风中翠竹的气象:“竹花翻飞如凤下枝头,翠枝拂水如龙游来饮,万籁齐响不待人吹。”

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众生平等的思想,使得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很容易被比拟成人与人的关系。物感而心动,心动则情移,竹之于人,人之于竹正是如此。生态的深层是生命意识,竹在生命意识的观照下也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王俭的《灵丘竹赋》云:“翠叶与飞雪争采,贞柯与曾冰竞鲜”,写出了竹的活泼精神和昂扬风姿;张正见的《赋得阶前嫩竹》云:“欲知抱节成龙处,当于山路葛陂中”,则用竹杖化龙的传说来激励抱负实现,对未来充满信心和期待。刘孝先的《咏竹》,则对生于荒野、不为人知的高节之竹深表不平,发出了“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的慷慨激越之声。江洪《和新浦候斋前竹》“夜条风析析,晓叶露凄凄。箨紫春莺思,筠绿寒蛩鸣”之句,则大有身处陌生孤单环境之下的凄凉阴冷况味了。

沈约的《修竹弹甘蕉文》是一篇别开生面的俳谐文。文章通篇运用拟人的方法,用奏章体裁,通过“修竹”来弹劾甘蕉的种种罪行。甘蕉依仗自己株大叶长,而“予夺乖爽,高下在心,每叨天功以为己力”。其霸道行为阻碍了杜若、泽兰、柯草等香草的成长,引发群情共愤,众草木共诉于身为“贞干臣”的“修竹”面前。“修竹”明察秋毫,丝毫不为甘蕉高大外表所惑,判定其性质为:“本无芳馥之香,柯条之任,非有松柏后凋之心,盖阙葵藿倾阳之识。”既是如此无品无能,“妨贤败政”,“修竹”便建议采取果断措施:“徙根剪叶,斥出台外!”文章有游戏笔墨的性质,艺术水平较高,惟妙惟肖地描写了甘蕉以及草木的情态与生态,洋溢着滑稽活泼的气息。

竹乐器在南北朝时期得到了更加广泛的制作与应用。筝在当时是极为流行的,《筝赋》之作蔚然成风。筝相传是乐正夔模拟天籁,采伐竹子而制成的。筝后来逐渐被赋予礼乐色彩,在演奏内容上,往往体现天人合一的生态哲学。萧纲的《筝赋》很具有典型意义,该赋从江南竹之不凡姿仪写到伐竹制筝,从弹奏效果、听者反应、佳人丽容、主客感触等方面写出了筝乐的动人魅力。该赋广泛采用通感的修辞手法,化听觉为视觉,写出了“或徘徊而蕴藉,或慷慨而逢迎。若将连而类绝,乍欲缓而频惊”的复杂生命情怀。“听鸣筝之弄响,闻兹弦之一弹”,在深沉慷慨的筝声中,欢少苦多、聚少离多、得少失多的情感又怎能不使“游客恋国,壮士冲冠”?感伤苍凉的风格,正是那个时代政治生态以及社会心理的集中反映,骚人词客在朝不保夕的险恶环境中,往往沉湎于艺术以求解脱。

南北朝咏竹文学从以往的静穆观照惯性中走出,转而对竹子的“生”态进行追摄描摹,体现了美学的进步和丰富。从生态的表象进入到生命的思考,是一个符合逻辑的发展过程。诚如美学家所言:“艺术家要在自然中看出生命,要在一草一木中发现自己,故必推广其同情心,普及于一切自然中,有情化一切自然。” [5]南北朝时期的士大夫找到了人与竹之间基于大道的联接,将竹对象化,赋予其喜怒哀乐的生命意识,在艺术上大大拓展了生态文学的表现域。

环境友好、审美和谐、表现自然,这正是南北朝咏竹文学中生态意识的核心特征。在优秀的作品中,人与竹之间的神合契得,似乎泯灭了物我的界限。两者就像是坐在天地之间晤谈的知己,正如后来辛弃疾所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拟人是手法,交心是实质,仁者就像爱人一样深爱着大自然的一草一木。

意识和精神不是从天而降的,它是现实土壤中开出的花,结出的果。生态意识其实是农业社会文化心理的一个侧面。“农业之人向地工作,而地上之植物上升于天,见上天下地之相通” [6],哲人的这一启示,使我们对天人合一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从深埋于地下到破土而出,从脱去笋衣到蜕变为竹,从凌霄之上到枯萎中断,竹的生命历程不正是一切生命活动的象征吗?也许南北朝士大夫正是从竹的生态中,体悟到了自然生生不息的规律。他们将最自然和最朴素的情感和理智扩而大之,不就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宇宙生态模式么?民胞物与,道在一切,竹的一枝一叶均可以唤起我们亲切无比的生态意识。美丽的往往是生态的,生态的一定是美丽的。摇曳在文学清风中的竹海,汹涌着生命的底色,传递着生态的精神,为我们开辟了美好的生活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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