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倾听文本轻微的声响
——细读《老王》

2015-02-14山东省鱼台县教体局教研室李明哲

语文知识 2015年4期
关键词:杨绛

☉山东省鱼台县教体局教研室李明哲

倾听文本轻微的声响
——细读《老王》

☉山东省鱼台县教体局教研室李明哲

杨绛在《走到人生边上》中写道:“贫贱的人,道德品质绝不输富贵的人。”1984年,杨绛写了《老王》这篇纪实散文,讲述了一个“愧怍”的故事,来纪念老王。掩卷之后,心沉甸甸的。

这个“愧怍”就像一束光,一下子就照亮了老王的一生,让人在同情与怜悯中,对这个孤苦、善良的老人肃然起敬;同时,也对因为这个“愧怍”而陷入沉重自责中的作者肃然起敬。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杨绛和老王距离和反差都实在太大了,但是,这一切都阻挡不了纯美人性光辉的相互照亮,尤其是在那个泯灭人性的年代里。

一、研读“老王”对“我们”

主要从三送——送冰、送病人、送香油和鸡蛋,来体察老王的善。

“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这说明我们家对他一向很好。“大一倍,冰价相等”,不仅如此,还“代我们放入冰箱”,“愿意”“代”,可见老王的热心、贴心、细心。

“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这是同情,一声“钱先生”,这是敬重——尤其是在文化遭到践踏的那个非常时期,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这是忧虑、体贴;两个“却”,两个“还”……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动乱年代,老王真诚地担忧、关心着杨绛夫妇,这是纯美的人性之光!“文化大革命”中,杨绛夫妇被打成“牛鬼蛇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老王却不怕被牵连,不仅不跟他们“划清界限”,还一如既往地尊重他们,热心地送钱先生去医院看腿。老王没有把他们当“牛鬼蛇神”看,而是理解、尊重、关怀……“烦老王送他上医院”,“烦”,这是尊重;工资都停发了,还居然“我笑着说有钱”,这是宽慰。同是被欺侮、被凌辱、被践踏的人,彼此用微弱的光相互温暖。

一二十个鸡蛋,竟然“多得数不完”,这是感动。“强笑”,从杨绛的角度考虑,可能很意外,很尴尬,很为难——“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不收似乎不好,收了不给钱更不妥——总不能白吃你的东西啊!“……他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联系前文“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看,这里多出的一个“是”,显露了他内心渺茫的期待——温暖和亲情:我就是想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最惦记的最亲近的人啊。一句“只说,‘我不吃’”,想说的怎说得出口?这是一句诀别的隐语啊!一个“赶忙止住我……”一个“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实际上“我”那时真的不知道老王的心思……老王攥着那自己已经根本用不着的钱“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而把微微的失望深埋在心底,全只是为了让“我”坦然、心安啊——就像杨绛强笑着接受老王的香油和鸡蛋一样,都是在为对方着想。作者“一再追忆”,老王去世前一天还硬撑着送来了香油和鸡蛋,你“站着等我”——等我拿钱给你,“拿钱去侮辱”你!你当时是多么尴尬啊!

他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善良。“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一个“欣然”,似一线生机,但,这真的能让老王“活命”吗?一个“掉落”,我们似乎看见作者含泪的微笑……

从老王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底层人物所闪烁的人性的光芒,所洋溢的人情的温暖。

二、研读“我们”对“老王”

老王,一个如此卑微的生命,然而,杨绛和许多“有人”不一样,她是把老王真正当“人”看。老王也在与杨绛一家的交往中,感觉到了一种从他人那里未曾感受到的温暖和亲近。

老王又老又瞎,“乘客不愿坐他的车”,可是,为照顾老王的生意,“我常坐老王的三轮”,这一句话反映的是“我”的那一份怜悯、同情、善良。

没有进去“组织”、没有什么亲人、没有健康、没有乘客(除了“我”和“一位老先生”)、没有同情、没有“家”——只是一个“荒僻”“破破落落”“塌败”的住处……这便是“闲话”“闲聊”的内容了。从作者静静的叙述里,我们似乎能听到老王沉重的“感叹”:“人老了,没用了。”一个“单干户”,道出了老王“失群落伍的惶恐”。

“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了一只眼。”一个鄙夷的“这”,一个讥讽的“老光棍”,一个含糊其辞的“大约”,一个无端猜疑的“什么”,一个恶语中伤的“恶病”,一个纯属多余幸灾乐祸的“掉”,“有人”这是在老王的伤口上再加一把狠毒的盐啊!作者据实写来,直指人性的黑暗。“有人说”老王“不老实”;“我”说“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好一个“落伍”,好一个“从没看透”,好一个“压根儿没想到”,老王虽然穷苦卑微,但是精神上没有受到任何污染,他一本做人的道德良心,是极其淳朴正直忠厚老实的好人。

“……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得见了。”善良孕育善良,杨绛的善良也影响了她的女儿。

“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这是含泪的微笑啊!

老李一句“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此刻,杨先生脑海里映出老王临终告别的画面,还哪有那个心情多问?“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哪有那个兴趣多问?“埋在什么沟里”,哪忍心多问?“过了十多天”才问起,还哪有勇气多问?

“早埋了”,不杂一丝情感;“什么时候死的?”多此一问;不问却答“他还讲……”;“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他好奇;“埋在什么沟里”,他不知。况且还是同院,并且是经常来代老王传话。从老李的话,我们分明感受到“冷漠”“看客”两个词,哪有那个功夫多问他!

三、品读《老王》

“沉定简洁的语言,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然而平淡不是贫乏,阴晴隐于其中,经过漂洗的苦心经营的朴素中,有着本色的绚烂华丽。”[1]

“老王”这个题目,给人的感觉就是我们大众熟人之间的那种称谓,用这种称谓做题目显然就摆明了她与这个人物之间的关系。

一声“老王”,像老邻居、老朋友……平等、随和、亲切。“他蹬,我坐”,这句“废话”耐人寻味:两个阶层之间的那种鸿沟,或者说彼此之间的距离,还是出来了。一方面感激、自责、不安;一方面又在着意地表现这种距离和反差,为下文张本。“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他们能说的只是“闲话”,也完全可以不说,而杨绛还是愿意和老王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的。第一节是全文的“地基”。

“有个哥哥”,让人心一热;“死了”,心一冷。“有两个侄儿”,又让人心一暖;“没出息”,让人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两个逗号,让语句蕴含的情感有了起伏;将“死了”与“没出息”放在最后,更能凸显老王孤苦无依的悲凉处境。不符合常规,反倒更显别致耐读。短短的一句话,就让我们的情感跌宕起伏。这样的表达正是源于她心中悲悯的平民情怀。

“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这“病”不仅使老王身体上饱受了痛苦,还给人留下了“话柄”,说他是因为“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这种人格的侮辱,在精神上给他带来了更深的痛苦。而这种恶意诋毁,更可见人情之冷漠、世态之炎凉、社会之“更深的不幸”!这是杨绛对社会状况的思考。

“……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老王在回避这个“家”字。能有个住处就已经很不错了,哪会有什么“家”啊?“住那儿多年了”这句无奈的答话,浸透了老王一生漂泊的孤独和凄凉。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怎么可能是“不知怎么的”呢?多么明显的因果关系啊!以前“常坐”,现在“不敢乘”,这在被叫作“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的时代,“不敢乘”,自然是因为怕连累到老王啊!作者只一句“‘文化大革命’开始”,轻轻带过,只为言说内心愧怍。

文中的几处肖像描写一点也不“可笑”,有些过于冷静,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残忍”“刻薄”“不近人情”。难道作者就感觉不到吗?但是,她为什么还要这样来写呢?一是,客观实情大抵如此,老王病得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杨绛只是还原了当时的情景和感受;二是,近似“残忍”的描写,更能反衬老王隐藏在艰苦环境和饱经风霜外表之下的人性之美,这样的美更真实,内心美和外表丑的巨大反差,更令人惊心动魄;三是,毋庸讳言,杨绛的情感反应终究是不够温暖的,但恰恰正是这样的一种形象、一种态度,使得杨绛“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过来后,感到十分“愧怍”——老王的形象已经“镶嵌”在杨绛的记忆深处,杨绛对老王的“残忍”恰是对自己的残忍。这里的细腻描写是为作者情感抒发蓄势。

有一个细节也许值得注意:“直僵僵的”出现了三次,“直着脚”出现了两次,一个“直”字就出现了五次,大可玩味。是有意还是无意?作者难道不知此乃写作大忌吗?一方面,这是定格在杨绛脑海里挥之不去永生难忘的形象。另一方面,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这次,老王站直了——我终于也算给了帮助我的人一点微薄的回报了!——且不必管这是不是一种“回光返照”。

“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只”,写尽了老王的窘迫惨淡,孤苦无依……“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只”,一贫半盲,既老且孤,老王已经够不幸的啦,够可怜的啦,还起外号“田螺眼”,“有人”为什么还要这样歧视他呢?“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只”,足见走投无路,别无选择,朝不保夕啊!“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只”,暗示了老王贫病交加,大限将至……“他只说:‘我不吃’”,“只”,老王还要掩饰自己病入膏肓的无奈与绝望,让人无限苦涩……读着这些个“只”,想象着老王“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怎能不让人无限心酸。老王什么也没有,只有疾病和困苦如影相随。这是怎样的“活命”啊!这是在生存线上挣扎啊!老王就以这样的状态艰难凄凉地度过了一生。

四、也说“愧作”

如果说尾句是全文的关节、旨归,文末“愧怍”一词则是全文的文眼、落点。基于上述分析,“愧怍”之意已露出冰山一角,我们再作进一步解读。

(一)抱歉——不安——愧作

“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虽然“都不是”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但这个回答也可能并不是最终的答案。心理求证不像几何证明,人的心理上的事情有时候是说不清楚的。

“我想他是知道的”,他真的知道吗?从“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来看,从“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来看,“我”不得而知,只是“我想他是知道的”,也只是愿意这样“想”罢了。

老王的造访占了全文一半以上的篇幅,是作品中的一个中心事件。老王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送来香油和鸡蛋,但作者却回绝了他作为“朋友”的示好,这件事情对杨绛的内心触动和心理影响很大。实际上,“用钱侮辱”肯定是引起作者的“愧怍”的重要原因。

“我回屋才感到抱歉”“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文章就是写这种“渐渐明白”的过程的。由当时的“抱歉”,到后来的“不安”,再到“几年”后的“愧怍”,郁积如此之久,思考如此漫长,这说明:杨绛的“愧怍”是有一个过程的,并不是一下子产生的,而是“渐渐明白”的——这种“不安”其实就是一种“愧怍”之情,区别在于程度的不断加深。亚里斯多德《诗学》认为:情节(“动作”“行动”)就是一个“结”和一个“解”,当中还有“突转”和“发现”。这篇文章的深刻性不仅在于“愧怍”这个结果,还在于写出了“愧怍”的过程。

(二)论者观点列举与纠偏

孙绍振:杨绛在文章里面隐藏着一条思绪的转折:同情、宽容不幸者,是俯视的姿态;而最后的“愧怍”却变成仰视的姿态。

黄玉峰:我深深地感觉到,老王和杨绛之间的隔膜之深,难以相通。

熊芳芳:……发现老师们在解读“愧怍”一词时,都是从杨绛自己已经否定了的方面去寻找答案。

徐杰等:这“愧怍”之意,大致源于情感收支的不对等。

……诸如此类的论调,窃以为不无偏颇。

如果觉得杨绛应该和老王成为知心朋友,或者把老王当作家人一样看待,这显然是一种浅读。杨绛就是她自己,我们没有理由苛求她是特蕾莎修女。她没有这个责任,也没有这个义务。

为什么是“他蹬,我坐”?一个慈悲的人,如果他自己的人生相对优越,他会感觉像欠了别人一样。这份“愧怍”,是对一切生命欠然状态的全力担荷。这才是杨绛,一个有着深厚人道主义情怀的知识分子的愧怍:为自己的“幸运”而“不安”,为他人的“不幸”而“愧怍”。

一个人能够做的可能非常有限,但做本身已经足够美好。只读这一篇就难免化不开来,读一读作者写这一类人物的其他散文,也许会丰富我们的理解。比如《顺姐的自由“恋爱”》,作者是怎样与之相处的呢?“中午就让她吃了饭走”,留她“在我家过节”“为她加了工资”,还“额外多给”,给她写状子,替她上诉,花钱给她治病,“我们搬入新居,她来同住”……从更开阔的视野来认识一个人、一件事,可能会更客观、更接近于实际。

“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可见杨绛一家在老王心目中的分量非同一般。有人甚至据此批评杨绛,那是对历史的无知,误解了作者。“我”难道不想去看望病重的老王吗?下放干校是1969年到1972年。请看本段首句,“我们从干校回来”,正值文革期间啊!

(三)错位——复位;失衡——平衡

读者要做文本和作者的知音。

从老王这边说,或许,我这样一个名声不大好的车夫,而杨先生,一个大知识分子,不嫌弃我,肯坐我的车,就是照顾我啊,还与我叙闲,这样看得起我……我也知足了。或许,老王这样一个在贫穷中依然保持尊严的人,他临死之前最后一次拜访,多少有些许遗憾——她给我钱,对我还是生分啊:杨绛收下礼物,问候老王的病情,用其他方式给老王相应的回报。这种朋友式的反应,或许是老王所期望但又是他不敢奢望的。当杨绛付钱给他的时候,也只能默默地接受了。

从杨绛这边说,因为老王当时的样子,她“害怕得糊涂了”,并且下意识中,她认为自己与老王就是一种普通的关系,忽略了老王的感受,付了钱给他。杨绛心安与否取决于生命尽头的老王对她的态度:你若“知道我领受谢意”,那我还能释怀;你若怅然若失,我心上不安,愧怍不已啊!我对你没有尽心竭力、尽我所能去帮助你啊!对老王的“侮辱”,“我”永远也无法挽救了啊!

“他蹬,我坐”“我们夫妇散步”,关于住处也“没多问”,“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我一定要给他钱”……“降格”“镶嵌”“僵尸”“破布”……感觉没有感情色彩,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距离感和陌生感;她内心的定位,还不是把自己看作是老王的同类。作者对自己丈夫的字“默存”的尊称,就是潜意识中的自我身份认定。教授和人力车夫天然的异质,天然的“隔”,这是一种客观存在。“闲话”“闲聊”,两个“闲”字再明确不过。但是,作者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坐车”“散步”“闲聊”的生活与老王的境遇作着比较,暗扣的正是一个“愧怍”啊。

是的,杨绛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彻底平等的态度。杨绛的冷静,或许有些不该,在她的心中老王只是一个熟人,一个值得同情的人。而老王最渴望的就是情感的慰藉,这也是人之常情,或许在老王的心中,杨绛夫妇是最重要最亲近的人,类似他的亲人,因此而会错了意。总之,双方对他们之间交往的理解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是一种情感定位的相互错位,以及对于这种错位的幡然醒悟。

与其斤两毫厘地计算所谓的“情感收支的不对等”,不如说这是情感的错位或失衡,或许更确切些。老王去世之前心中对此作何感想?杨先生为此而“一再追忆”“捉摸”“想”,并为此“抱歉”“不安”“愧怍”,仅这份心思就让人肃然起敬!

我们试作这样一个假设:如果老王死而复生,他对自己和杨绛之间的关系,应该有个重新的正确定位:正常的年代里,是一种普通的熟人关系;非常的年代里,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间加深了了解,滋生了同情,从而互相温暖、互相关爱——它会因为更稀缺而显得更耀眼。他应该不会再奢望(或许老王有这个心思,或许没有,我愿意这样认为:他是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那种不现实的类似亲人的关系。

通过自我解剖和自我批判,杨绛还是觉得自己的行为侮辱了老王,假设老王死而复生,对老王肯定会向她认为的老王期望她对待自己态度的方向上调整,但是她对自己和老王的关系的认定应该不会有实质性的改变——虽然她也许认为这种不错误的定位却也不是最好的,更好的。也就是说,对老王,或许是一种复位,对杨绛也是一种更深层次、更深意义上的复位。“我”和老王都是善良之人,却始终囿于社会阶层的隔膜,彼此的交流始终没有跨过这道坎。说到底,这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错位、失衡,是由其自身社会阶层等所决定和动乱的时代所扭曲的。

换一种观照视角,或者说本文也是一种“平衡——不平衡——平衡”的结构图式。写出来,写的过程和作品本身,也是一种平衡,一种救赎。愿作者的心情能平复一些,内心能好受一些。

(四)“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

读《老王》最震撼我的,是“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这短短的一句话!

揣摩文中那几处几乎可以说是重复的对老王形象的描写,暗示性的语言符号已经非常明显,老王行将就木,“我”又怎么可能会木然不觉、浑然不知呢?

再勾连若干细节:如“那是他送我们的”。又如“凭这位主顾”,真的“能维持生活”吗?真的“可以凑合”吗?就算“能维持”“可以凑合”,又哪还有能力“花钱吃药”啊?两个“不知什么”,一个“总不见好”,贫病交加,哪还有什么活路啊?

“我吃惊地问:‘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好像都是在明知故问。

“我害怕得糊涂了”,出于一种本能,“害怕”或许是真的,老王他确实就不是自己的亲人啊!“糊涂”却不见得吧?

似乎不难看出:作者写这句话时,多么心虚,多么言不由衷,开脱、掩饰、辩解的意味又是多么明显……

这也正是最能打动我的地方:这不是矫情,这恰恰是谦卑,恰恰是真诚啊!你看,她把自己放得已经有多么低,她已经可怜巴巴得多么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了,她甚至把自己当作了罪人,她简直把自己看作了凶手……这个句子直逼人心,让自己的愧怍无处藏身。

在老王最需要“亲人”关怀的时候,自己却不自禁小退了一步,“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没有给予老王临终的关怀,作者的自责之意显而易见:请看“我害怕得糊涂了”这句话的前文“我忙去给他开了门……”,自始至终“我”都没去搀他一把;再看后文“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这更是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了;作者接着又直白地说“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是啊,“我”不能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家的。杨绛,就是这样真实,这样善良。难道这还不能得到老王(若地下有知)、我们读者和作者自己的宽恕吗?我想,当时善良的老王也不会责怪杨绛的无心之举吧?

或者换一种说法,《老王》最震撼我的,正是这种深藏不露的写作技巧。

当然,这番挖掘也只是我“个性化的解读”,或许未必不是会错了意,知错了音呢?

(五)“幸运的人”VS“不幸者”

老王无疑是“一个不幸者”,而“我”又是“一个幸运的人”吗?“‘文化大革命’开始”,“知识越多越反动”……杨绛夫妇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关牛棚、扫厕所、戴高帽、受批斗……那是一个最冷酷的时代,那是一个让人“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动弹不得的时代,那是一个“把自己降格为‘货’”的非人的时代。对杨绛一家来说,不幸,更多的是一种尊严被无情地践踏,精神的非人的凌辱,她也是一个“活命”的人啊,而她的这种“活命”,她所受到的那种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比被无数次柳条子抽在身上更痛啊!又怎是老王所能深切理解和感受得到的呢?老王是无知无识的物质痛苦,而杨绛夫妇却是异常清醒的精神炼狱;老王没能进入“组织”,而杨绛夫妇则是被“组织”“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是一种“更深的不幸”。

杨绛的女婿,钱媛的丈夫,因为不愿意无辜诬陷别人,最后被逼得上吊自杀……多少人惨死于文革之中啊!而“我”,幸运地活了下来,所以,作者却认为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文革结束,杨先生重获安宁,但她并没有停留在一己之悲欢上,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付出,因了别人的苦难,忘记了自己的辛酸!她依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而“不安”,而“愧怍”,就尤其感人肺腑!

在非人的岁月里,在非常的年代里,你自顾都不暇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够好了,该心安了,不该“愧怍”了,但是,你还是“心上不安”,你还是“愧怍”不已……这是一个更不幸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这是一颗多么善良和高贵的心啊!

在被命运流放的日子里,活命的你们,两个本不处在同一世界的人,在那段疯狂的岁月,一样卑微,一样落魄,一样艰难,你们彼此牵挂、同情、关爱、照顾、尊重,用真情在相互慰藉和取暖,这种彼此之间的温情在那个寒冷的岁月里是多么弥足珍贵啊!这是疯狂岁月里的热血和肝胆!这是永不泯灭的人性之光,不管怎样的时代,也不管怎样的境遇。杨绛和老王,你们,都活出了高贵的生命!都活出了苦难中的尊严!

苦难和不幸足以毁灭人,但苦难也能净化人,使人思考苦难、直面苦难、担当苦难。但苦难是怎么造成的,谁该对这苦难负责?列宁说:“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巴尔扎克说:“不幸者唯一的抒情诗歌,就是吁请‘正义’与‘善良’,来否定他的蒙受冤屈的裁判。”一个普通的人,靠着自己的勤奋、善良、智慧,却得不到应该得到的,那就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的问题,是这个社会的耻辱,是社会的大不幸!——无论是老王那样的年代还是今天这样的年代。

杨先生用她那如椽巨笔考问着每一个人的灵魂!只要人性尚存,人们之间还有温情存在,这个社会就还有希望!

(六)追问写作的目的

杨绛在《走到人生边上》中说:“人生的价值在于修炼灵魂,在于完善自我。”

爱因斯坦说:“我强烈地向往着俭朴的生活,并且时常为发觉自己占有了同胞的过多劳动而难以忍受。”

而杨绛的初稿就是:“那是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如此改动,大概正是杨绛愧怍的真正原因吧!“幸运的人”比“多吃多占的人”涵义更深更广——作者的反思也因此更深更广。

杨绛一再追忆,也许感觉到自己的善良是不如老王那么纯厚的,就觉得自己和他相比,有一种愧怍之情,就有一种特别想倾吐——创作的冲动。于是,“几年过去了”,她又把自己送上了灵魂的祭坛,“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这又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境界啊!这是人性的至善与至美,这是“生命最本真最炫目的华丽”。超越自我苦难的意志,升华为对他人苦难的郑重关切,这是一代精英知识分子对灵魂的考问。

杨绛先生在文章中敢于解剖自己,表达自我的反思——尽管这个反思迟到了几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更是值得我们敬畏的品格:敢于如此客观地写出自己当时的真实心态,这是需要勇气的。这是替一个未曾充分反省、忏悔的时代树立的人类良知标杆。

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中写道:“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如果说“用钱侮辱”是乌云,那么这番“愧怍”就是一道银边。

“据老王自己讲……”,让老王自己来说,这更有苦涩的意味:我们从中读到的是,老王没有任何怨言,反而隐含着些许自责和愧怍,他没有怨恨社会,也不责怪他人,更不深责自己的亲人。我们分明感受到作者内心的隐痛,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老王,一个“进不去”“组织”的“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后来,这一“取缔”,那是“革”了老王的“命”啊!“组织”——“取缔”,不由得让我们反思是什么一手导致了老王的惨死?“北京解放后”,老王应该是受政府帮助和救济的人啊!——对待弱者的态度体现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和文明程度。

温婉、隐忍、朴淡的叙说,启人深思,这正是杨绛讲述的魅力,这正是一个学者的良知。“看起来无阴无晴”的文字,不正是对那个时代的莫大讽刺吗?她用这润泽之笔描写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拥有不枝不蔓的冷静,比那些“伤痕文学”声泪俱下的控诉更具张力,更发人深省——这是一道光彩夺目的银边。

这样的一篇“浅文”,对读者的理解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它超越政治,超越时代,超越当下之意。窃以为,杨绛的《老王》在继承与借鉴鲁迅先生《一件小事》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与创新,内涵更丰富更深刻。

百岁老人杨绛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死了就安静了。”这是一位多么有智慧多么有悲悯情怀多么有历史使命感的老人啊!那些善良的人们,爱得越多,愧怍也就越多——而这个世界,也因为一位百岁老人的愧怍,让多少曾被遗忘的珍贵涅槃……

注释:

[1]林筱芳.人在边缘——杨绛创作论[J].文学评论,1995,(5).

猜你喜欢

杨绛
选择
选择
最短的情书
最短的情书
最短的情书
杨绛守诺
最短的情书
杨绛:高雅如兰 静若止水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何不就叫杨绛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