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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末段的张力和空间

2015-02-14安徽宣城职业技术学院基础教学部黄硕

语文知识 2015年3期
关键词:末段老父父子

☉安徽宣城职业技术学院基础教学部黄硕

《背影》末段的张力和空间

☉安徽宣城职业技术学院基础教学部黄硕

《背影》的解读,避不开主题提炼。对此,学界的看法原本比较一致。通常的观点:它是一篇充满父子深情即父爱子、子敬父的至真至性文字,大约就是叶圣陶先生所指出的,“就是把父亲的背影作为叙述的主脑,从其间传出父亲爱惜儿子的一段深情”(《叶圣陶谈〈背影〉》)。但这种解读,显然不能满足20世纪末期前后如潮般兴起的个性化文本阅读的要求,于是《背影》一再被推至文本细读的前台,各路人士使尽浑身解数,作出了种种分析解读,至今没有退潮。

其实,在我看来,《背影》的主题表述,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每个人的年龄、阅历、文化背景等无法一致,阅读《背影》这样的经典作品的体验感悟,必然有所不同。重要的是,这样的一篇人人都能读、人人在自己的不同人生阶段都可能有不同感受的作品,在语文教师这儿,到底该建立怎样的一些共识,又该指点学生怎样合理地阅读文本?

这是困难的,但语文人还是应该努力迈入这个堂奥,窥其精髓,把这不朽经典的“真味”、原味和美味发掘出来,奉献给世人。瞄准这样的理念和目标,当我在无数次阅读这篇经典作品后,似乎终于寻求到了这条通往共鸣空间的新路径,这便是——《背影》的末段。

在这里,只要我们用心、用情,适切地用“语文”的方式和技巧——疏通文本意脉,把握行文逻辑,结合前文,并援引部分可靠资料,尽可能合情合理地还原相应时段内作者及其父亲的主要生活情境——就能真切地“聆听”到许多令人感动、感叹和唏嘘的“潜台词”,从而比较清晰地发现《背影》及“背影”里隐藏着的诸多信息,便可能揭开其中的秘密,真正把握住《背影》的主题走向。

先读一遍《背影》末段——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应该说,末段文字不长,但内容深厚,情感纠结,信息量巨大,潜台词极多。对此,诸多研究者也都看到了,但较为欠缺的是细致的梳理和分析。

不妨先从整体阅读策略上,通过层层剥茧,揭开情感发展的逻辑和秘密。

应该看到,本段行文逻辑层次其实并不复杂,只有上下两层。其上层,即是文末的“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这个抒情短句。它情感上浓烈真挚,内容上直白而急切地表达了再与父亲相见的强烈愿望。

毫无疑问,没有前面的铺垫和酝酿,这样的呼唤和表态便没有感染力。于是,我们自然要关注下一层面(下一层面,并不就是原作下面的文字。在文本中,对此可以任意安排,或前或后或中,本文安排在前)。这一层面,逻辑上是回答“为什么这么急切而强烈地希望与父亲相见”这样一个关键问题。因此,我们就需要把前面的所有叙述、议论和抒情文字,统统都归成“理由”。文章前面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这个“理由”。

顺着这样的追问和思考,我们看到作者自己给出的两条理由:一是父亲“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和我的儿子;二是父亲来信直告自己,“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坚信,绝大多数读者都会认为,是“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引发了作者的心灵震撼。

简单归因,这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人性使然。一般人(特别是年轻人)都总觉得人的生命是无限的,直到有一天得知大限将至,才突然发现很多以前不在意的东西是那么美好。譬如老父老母,突然离你而去,才猛然觉得亲情是多么重要,更为自己往日的不珍惜不付出而深深懊悔。朱自清也不例外,他写《背影》,可能是他觉得有些话再不说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

根据有关生平系年,其时朱父也不过55岁左右,况老父信中也先是报了“身体平安”,并无生命之虞,可为何朱自清就这般急切、担忧甚至恐惧?要知道,在此之前的两三年,也即1922年和1923年两个暑假,朱自清忐忑不安地从教书的浙江回家时,都曾经遭到老父的指斥、拒见或无声的驱赶。这在关坤英《朱自清评传》中有确切详细的记载:

1922年署假,他想主动缓解和父亲的矛盾,带着妻儿回扬州,但父亲先是不准他进家门,后则不予理睬。过了几天没趣的日子又悻悻而去。以后父子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1923年署假虽又回家一次,但与父亲的关系仍未好转。

书里还揭开了更多的话题和隐情:

他上北大的第二年(1917年),父亲的差事交卸了,一家大小断了经济来源,从此生计日艰,进而债台高筑。1920年,他从北大毕业,理所当然,他要负担家庭的经济,但是承担多少,承担有没有限度,他个人有没有独立支配经济的自由,在这些问题上他和父亲发生了一次一次龃龉。1921年署假,他回到扬州八中任教务主任,父亲凭借与校长的私交,让校长将儿子的每月薪金直接送到家里,而朱自清本人不得支领。这种专制式的家长统治激怒了朱自清。一个月后他愤然离去,到外地执教。父子从此失和,这年冬天他不得不接出妻儿,在杭州组织了小家庭。

原来,是父亲动用私权,“悍然”扣领儿子的每月薪金,“激怒”了本就在承担家庭经济责任大小多少上有所不满的儿子。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不去争长论短,判别是非。但父子间的巨大矛盾,是的的确确发生了。我相信,一开始,谁都不愿低头,也没有低头。于是便有了文章开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的说法。

这两年里,父子两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虽不完全清晰,但同样不是关键。关键是,老父那边,率先作出了“妥协”。这便是借口关心孙子不断给儿子写信,“惦记”着还未作出和解姿态的儿子。应该说,近两年来父亲之爱“我”,除了人的本性之外,社会给他无情的压力和磨难,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因素。父亲在贫穷拮据之中,回顾自己一生的坎坷历程,原来尚能“独立支持”的小康之家,随着时间的流逝,竟“一日不如一日”以至破产了,这是一部活生生的教科书呀!痛定思痛,既不敢回首往事,又不敢瞻望前途。希望在哪里?光明在哪里?饱尝人生痛苦与目睹世态炎凉的父亲,只得靠儿孙们出人头地,寄殷切希望于未来了。

退一步,从父子关系说,妥协不需要借口和理由,所谓血浓于水,骨肉亲情,谁能割断?可朱自清就一直没有率先低头。这次的决然改变,纯然是因老父率先“妥协”和“投降”以及“妥协”“投降”的方式给他灵魂带来的震撼。比如前面刚说到的,老父借关爱孙子之名不断写信,不断试探;借信的文字技巧不断“示弱”。请好好读读、体会:

“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先是告知儿子,自己“身体平安”,这是给儿子定心丸,但立马又说,“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笔提箸,诸多不便”,这是倾诉自己有病但绝不致命。做父母的永远是这般为子女着想。可“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还是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提心吊胆。父亲在给儿子信件中的这种翻云覆雨的文字变化,祭出的是特殊的“劝降”儿子的手段,潜藏着养家能力显著退化的老人的无奈和心酸。

父亲的这种姿态,无疑是朱自清幡然醒悟的一剂“猛药”,但绝不是唯一的一剂。这剂“猛药”,借助了另外几份“催化剂”,方格外有效。这便是本段前半部分的文字: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

这些文字关涉到解读中的整体思考。但恰恰有不少读者不明此理,比如,最常见的,便是找出一句解一句,对照前文,联系资料,生硬比附、扩展,以为这就是“细读”;或者很少在此“留步”,而是匆匆而过,视而不见,这又生生把文字里显见的先残酷、后可喜这两样转变明显、意义重大的事实给忽略了,更把其中深藏的“悔疚”意识给丢失了或淹没了。这残酷的事实是:老父做了许多大事,老境却如此颓唐,因为老境格外颓唐,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这可喜的事实是,老父终于忘却了我的不好。丢失或淹没的后果是,看不到或看不清朱自清此时的巨大“悔疚”。

不妨再换些角度,进一步细读、深化这段文字——

从内容看,它是由两小串陈情组成的,陈情中有着清晰的因果逻辑,这是小因果。第一小串陈情的因果逻辑是,作为大学毕业的哲学系高材生的儿子完全应该理解父亲的艰难处境,可事实是,不仅没有在经济上帮助老父摆脱困境,反而在行动上不断加深着父子裂痕,尽管这裂痕的起因老父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就有了“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而第二小串陈情的因果逻辑则藏在下文。这便又在行文上埋下了坚实的逻辑链条。

由此出发,看得出,作者下笔成文之时,对父子关系的认定,已经完全摆脱了大学毕业以来将近5年的巨大困扰,再也不是不满、对抗,而是一种“悔疚”,一种刻骨铭心的人生遭际下的清醒认识和高尚情愫。

于是,承传上述潜藏的那个因果逻辑,文笔往下一转而叙老父如何之对儿孙关怀、“惦记”,便很快为我们解开了这个“逻辑”的面貌。原来,是父子人伦天然的血肉联系,让要强一生辛苦一辈而终于无奈于岁月和人力的老父,最终放下了家长的架子,率先作出了“示弱”“投降”的姿态。而这,透过作者认定老父有两个“惦记”的文字,完全可以察觉到。这便又回到前述分析。

从写作手法看,这小段文字中,“最近两年”与“近几年”形成时间上的对应;家中光景不好,老境颓唐,常常怀怒,却“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又形成情感上的反差、对比。这两个对应和对比所形成的势态和落差,正是作者强烈期待与父亲见面的内因。

从表达方式看,本部分兼及后面的文字,则交替运用叙述、抒情、议论的方式,不断让读者在现实与过往、推理和判断、理智与情感之间来回穿梭,作者与读者也不断经历着身份互换和对话,这些无疑都强化了文本的理性内涵和感性外延。于是,引发无数年龄、经历、阅历和体验不同的读者的多样解读和品赏,实在是自然不过的。

我们再从《背影》全文本的整体结构看,本段文字其实就是写作理论中常说的那个“面”。之前的文字,就全然可以看作“点”。因为是“点”,所以需要详写,这才有血有肉。所以,这样读来,围绕父亲送自己北上读大学、上火车前给儿子买橘子,详写的几次“背影”,其实也只不过是传达这次灵魂真正触动和改变的一个个“借口”罢了。

可见,由于末段的存在,《背影》前文所有的事实陈述、细节描写和情感表达都有了清晰的着落和支撑。反过来,末段精心安排的平静陈述和突发抒情,形成严密的因果逻辑力量,又大大强化了前文琐屑小事的应有深度,其内容张力和结构价值,都是巨大的:

由点及面,扼要陈述父子奔波、家中光景,尤其是父亲劳苦一生、独力支撑家中诸多大事,这就从阅读心理上设身处地,理解父爱中途略略生变之因,并用“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一句,从为自己定责,为父亲、为尊者讳角度,主动承揽自己确实需要承担的所有责任,也就为这纯洁深厚、来之不易的父子血肉深情作了最简单、最合人性,也最合阅读心理的归因。从而昭示这文本的主题指向,可能既有“生命意识”那样的远绪,更有来之不易的、浓烈的父子人伦情怀,但《背影》可能存在的这些意识和情怀,到底是警示人们敬畏生命,还是启迪大家珍重亲情,或者是兼而有之,或者是其他什么,那实在是取决于个人阅读体验中的文化心理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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