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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镠故事的文本演变与割据称雄主题

2015-02-13齐凤楠

天中学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枭雄文人

齐凤楠

(华东师范大学 出版社,上海 200062)

钱镠(852―932年),字具美(一字巨美),小名“婆留”,唐末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国王,杭州临安人,其于唐末藩镇割据中崛起,建立吴越国。自唐末五代起,《旧五代史》《吴越备史》《旧唐书》《续仙传》《新五代史》《五代史补》等约41种史料既记述了钱镠割据称雄的经历,也记述了钱镠治理吴越国,使吴越三百年未经兵革,成为五代十国中最后一个灭亡的政权。

“英雄”一词可以追溯到三国时代,以王粲的《英雄记》为肇始。其后刘邵在《人物志》中认为“英为文昌,雄为武称”,并曰:“是故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此其大体之别名也。”[1]136“称雄”指凭借实力或特殊势力占据一方,即占据一地的状态、过程,与英雄崇拜有诸多联系。英雄崇拜则指它不是崇拜武力,而是崇拜最鲜明的智慧及英雄气概。这两点表明割据称雄不仅是武力上的强大、地域上的广阔,更重要的是称雄者要有厚生爱民的意识。对英雄的崇拜在乱世中尤为突出,笔者认为割据称雄主题是钱镠故事中不能被忽略的一个文化现象。下文以朝代为序,着重分析唐末五代以至明清时期,钱镠故事的文本演变与割据称雄主题的意蕴。

一、唐末五代:得其时势而称雄

唐初,李密曾问“英雄”于王通,后者说:“自知者英,自胜者雄。”[2]20故可知,英雄即知人胜人的人,这道出了唐代乃至五代时期人们对于英雄的理解,即一是了解自己,二是善于知人从而胜人。钱镠等割据之主的出现既是时代的悲剧,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旧唐书》卷十九、卷二十大致记述了钱镠被赐封杭州刺史、镇海军节度、检校太尉中书令等官职,也记述了他杀刘汉宏、刘浩,诛僭越称帝的董昌之事。唐末乱世纷争,地方节度使往往拥兵自重、自立为王。钱镠先是参加董昌的八都兵①,屡立战功,后又在抵抗黄巢的战争中表现机敏勇敢,这都说明其勇猛果敢、智勇过人,兼具“英”与“雄”的素质。有唐一代英雄辈出,唐初确立的尚武崇文政策激励了诸多文人武将建功立业。但中国封建社会中帝王权力的独尊,刺激了一些能力突出又骁勇善战的异族割据者的霸权之欲,安史之乱开启了唐代第一次藩镇割据之乱。唐玄宗后期,府兵制已被完全破坏,接下来实行的募兵制招集了大量内附人,这些内附人逐渐变为藩将,如安禄山、史思明等。后来,内附的诸部落结合成反唐力量,这形成了最初的藩镇。这些割据藩镇蓄养大量军队,用来钳制民众并出境作乱,钱镠恰生活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之下。第二次藩镇之乱则是一大批新起的反动势力,他们借对唐王朝的拱卫之名纷纷拥兵割据,后来演变成了五代十国,钱镠统治的吴越国便是其中之一。在此过程中,钱镠一方面对唐王朝毕恭毕敬,接受朝廷官爵,以示忠心,这是时势所驱;另一方面,他在自己统治境内招集徒党,拥兵自治。其间,他主动请缨去擒杀董昌,这既表明了他拥护中央王朝的立场,也在剪灭旁势的同时保全了自己,这是时势造就的,是钱镠“英”之显处。范文澜说“藩镇割据是一幅群盗劫杀图。前面一个又一个的强盗拿着刀在劫杀,背后又是一个个强盗暗藏着刀准备劫杀前面的人,忽得忽失,以暴易暴,丑恶不堪入目”[3]540,安史之乱间接导致了一百多年后更多新兴势力的出现,如李克用、朱全忠等。这些后来者以维护唐王朝为借口,趁火打劫,占据地盘,造成了唐末大动乱。这些统治者们虽顺时而生,其统治却多荒淫、奢靡,并非厚生爱民。

相比之下,钱镠更当英雄之名。他天生勇武聪明,战黄巢于“八百里”②并获胜就是一个证明;陆龟蒙的诗“犹忆故山欹警枕,夜来呜咽似流泉”表明他十分勤勉和机警。《续仙传》记述钱镠将粉盘置于床边,随时记下自己的想法,这些做法也是乱世纷争造成的。这样一个时代给了钱镠割据称雄的机会,他也在此过程中将自己枭雄的一面展现出来。

《续仙传》记“昭宗累征之,方远以天文推寻,秦地将欲荆榛,唐祚必当革易。侔之园绮,不出山林,竟不赴召”[4],道人闾方远拒绝了唐昭宗征召而接受钱镠的邀请,“钱塘彭城王钱镠探慕方远道德,访于余杭大滌洞,筑室宇以安之”。钱镠以武将之身亲自去请教闾方远,这点与刘备相似。闾方远最初为钱镠讲述黄老哲学,但发现他并不感兴趣,转而为其讲述《春秋》之义,钱镠才喜欢。这说明学习治国之道是钱镠请闾方远的目的——学习治国及于乱世中保全一方。从这一时期的文本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钱镠在乱世中具有一种厚生爱民的意识,这本身已经具有了远古英雄的品质。

除此,钱镠还间接地借助宗教及名人来巩固统治。五代时期,战乱不断,在佛教遭大肆禁毁的同时,钱镠却在治所内大兴佛教,建寺院,印佛经,教化民众,这点可以从临安现存的一些寺庙和地名得到印证。如钱镠命弟钱铧率群臣到明州阿育王寺迎释迦舍利塔,并在临安建浮图以供奉。钱镠以武夫之身份行从心灵上安抚百姓之举,在巩固统治时,也间接地救助了身处乱世的百姓。

另外,钱镠在自己的割据范围之内重用文人武将,如罗隐、皮日休、顾全武、杜氏父子等。钱镠十分看重人才,他知人善任,尊贤下士,名所居曰“握发殿”,取周公吐哺握发之意。托伪之书《云中杂记》也记述了钱镠令画师在江边画自北方流亡来的文人画像,并根据他们相貌识别人才的故事。此书虽是伪书,却体现了钱镠深谙用人之道,善待流亡士子,故吴越国虽小却人才济济。这些举措也间接地表现出他的英雄气概。

无论是《旧唐书》中骁勇善战的英雄,还是《续仙传》中善用人才、学习治国之道的英雄,钱镠都顺应了当时唐末混乱的时势,能屈能伸,并借助这种混乱的形势实现了割据称雄的目的。

二、宋元:割据称雄后枭雄与明主的统一

《吴书·周瑜鲁肃吕蒙传》曾云“刘备天下枭雄”[5]293。枭雄指勇猛而有野心的人物,也指骁悍雄杰的人物。钱镠与刘备有相似之处,即他们都崛起于乱世,都有一颗厚生爱民之心,但两人还是有不同的。沈伯俊在《枭雄与明君——论刘备形象》中指出刘备是“明君枭雄,一人两面”[6],罗贯中着意淡化刘备的枭雄形象,突出其明君形象。不过沈先生认为:“过分淡化刘备的枭雄色彩,无形中降低了刘备作为刘蜀集团领袖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使这位历尽艰辛的开国明君少了几分英雄之气,却多了几分平庸之感。”[6]从这一时期的文本中可以看出,与刘备相比,钱镠集枭雄形象与明主形象于一体,且前者更突出。

钱镠枭雄的一面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钱镠性格中枭雄的方面。《新五代史》记述了朱温为了拉拢钱镠,赏赐玉和马,盛赞他是真英雄,并赐封其为吴越王,钱镠没有听从罗隐的拒绝建议,做了吴越王。他不拘泥世俗的看法,也不隐藏自己的追求,从这点看他比刘备大气③。与同时代的董昌相比,钱镠聪明、有智谋,不甘居于董昌之下,向朝廷请缨攻打董昌、战败康儒,他是当之无愧的枭雄。《五代史补》一书中记述,钱镠身患眼疾,在治与不治的选择间,钱镠说道“吾起自行伍,跨有方面,富贵足矣,但得两眼见物,为鬼不亦快乎!”[7]48这种不惧生死的气魄正是英雄应该具有的品质,英雄的勇敢和大气多通过这种故事反映出来。《钱镠患目》的故事不见于唐末五代,后世涉及也少,可见此时期钱镠骁勇的一面得到了宋代文人的看重。另外,钱镠在战争中十分残忍,他多次剖别人的心以祭祀自己的兄弟④。

二是钱镠对人对事的骁悍。宋元方志更多地记述了钱镠这方面的事迹。古人敬畏自然,钱镠敢于挑战自然。他射潮以保百姓免受潮水之害,这展现了他的霸气和决心,也反映他以民为本的治国理念,践行了儒家孟子所提倡的“民为本”的思想。他这种与自然斗的无畏精神及霸气,在古代科技落后的情况下较刘备更为突出。为民与未知的力量相抗衡,他这种行为也折射出枭雄的一面。他对待自然的霸气颇受宋人欣赏,如苏轼在《八月十五日观潮》有“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柴望的《钱塘》“不记钱王建国年,尚遗强弩射潮痕。地回王气归吴界,山挟潮水出海门”。宋元时期,方志的出现推动了钱镠故事文学化的过程。《吴越备史》中最早记述了钱镠射潮的事情,射潮事迹尤其受到后人的关注⑤,并作为典故被历代文人引用。宋人文本中还记述钱镠射潮时亲自祝祷“为报龙王及水府,钱江借取筑钱城”,潮水便避钱塘而走。这种传说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促进了故事的文学化。

宋元时期钱镠故事文本逐渐丰富,这些文本除了反映出钱镠枭雄的一面,也勾画了他明主的形象。从故事文本内容上分析,包括三方面的内容。

一是对民。唐末藩镇割据,社会动乱,钱镠大兴土木,惹来民众怨愤,但在当时得到了百姓的谅解。《五代史补》一书中《钱镠弭谤》的故事流传甚广⑥,它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吴越国在当时图存的不易,也反映了钱镠的睿智及其治国的成功。当时,钱镠治理的吴越国地域狭小,他却让百姓三百年不知兵,与其大兴土木也有联系。《吴越备史》《新五代史》等文献都记载了钱镠衣锦还乡作《还乡歌》、与乡民同乐的场景,为让百姓理解自己的意思,他还用吴音高歌“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8]2122。钱镠借此表达立业的成就感,这个故事也突出了他的明主形象。后来此类故事主要出现在方志、笔记小说类等文献中,反映了宋代市民及文人对钱镠故事的接受。较史书,笔记小说这种文体形式记述内容更广泛、通俗,这对该故事的流传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故事的文学化。

二是对中央王朝。《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三记述钱镠“率浙西将士破越州,擒昌以献,朝廷嘉其功,赐镠铁券。”[9]1767据该书记载,钱镠凭借董昌的提拔和上表才做了杭州刺史,董昌欲自立为王时曾劝诫董昌“与其闭门做天子而灭族,未若开门做天子,得享富贵”,但董昌一意孤行,钱镠主动请缨擒杀董昌。在处理与董昌的关系上,钱镠立场分明,谨守唐王朝臣子的本分。《新五代史》卷六十七记述了唐王朝嘉奖钱镠之事,甚至具体到其居住地的山石。《繁衍露》一书也记述了钱镠被赐铁券、名入太庙、画像入凌烟阁之事。从为民的角度来看,钱镠接受后梁朱温的册封是聪明的,这样,他就可以在乱世中占有一地,实现自己的抱负;从“礼”的角度来说,钱镠对中央王朝的纳贡及态度都符合中国古代士的特征(他们多看向自身,用“道”来束缚自己的“势”)。无论是对唐昭宗还是要求子孙后代“善事中国”,钱镠明晓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理。钱镠之孙钱俶纳土归宋后,他留下的家训淡化了他枭雄的一面,让他获得文人士大夫的推崇和尊敬,凸显了其仁君明主的形象。

三是对臣。这一时期,钱镠与罗隐、贯休、陆龟蒙及吴越国诸臣的故事增多。罗隐,字昭谏,自号江东生,新登人(今浙江富阳人),屡试不第,避乱归乡,依附钱镠。《吴越备史》记述其“归新登,及来谒王,惧不见纳,遂以所为《夏口》诗标于卷首云:‘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慢英雄’之句。王览之大笑,因加殊遇,复命简书辟之”⑦,文中还记述钱镠去探罗隐病的故事。钱镠与罗隐不仅是君臣更是朋友。罗隐才华出众,但在唐朝郁郁不得志,东归钱镠后受到重用。钱镠答复唐昭宗的赐铁券文便是罗隐代作的,这让郁郁不得志的罗隐名动长安。除罗隐外,皮日休、陆龟蒙等人也是钱镠的帐下文人。钱镠对武人同样重视。《九国志》记述钱镠对武将极为爱惜,顾全武被吴李神福擒住后,钱镠大呼“失吾良将”,并用秦裴换回顾全武。杜陵、杜建徽父子也深受钱镠赏识,在钱镠征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钱镠对武将文人的重视,给渴望遇明主、施展抱负的文人一种心灵慰藉。他勤勉治国,严于律己,虽然也不乏他暴虐对待江东士人的残忍,但他还是一代明主,钱镠的这些作为受到宋代士大夫的关注,从一定程度上给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一种心灵的慰藉,笔记小说也成为一种代言的文体。

钱镠明君、枭雄形象的统一与宋元时期的时代特征有关,钱镠后人谨遵“善事中国”的指示纳土归宋,这在宋代备受关注,值得文人大书特书,更主要的是钱镠的作为暗合了宋代文人的价值选择。值得探究的是钱镠故事大量出现于史书、笔记等文本中,却不见于话本小说。总之,宋元时期,钱镠故事大量出现既与钱镠枭雄作为脱不了关系,也与宋代士大夫的坚持有联系。

三、明清:市民意识改造下的草莽英雄

“草莽”指丛生的杂草,喻指在野,与朝廷相对,故“草莽英雄”旧指占山为王,与朝廷作对的人物,又称“草泽英雄”。明清时期,涉及钱镠的白话文本故事较多,且较多展现钱镠的市井无赖形象。本文所指的“草莽”还具有莽撞、不拘小节之义。值得关注的是此时期记述钱镠故事的作者多来自吴越地区,其故事也主要在该地区流传。

明清时期的白话小说塑造了一个与前代不同的钱镠。《临安里钱婆留发迹》描述钱镠“身长力大,腰阔膀开,十八般武艺,不学自高。虽曾进学堂读书,粗晓文义,便抛开了,不肯专心,又不肯做农商经纪。在里中不干好事,惯一偷鸡打狗,吃酒赌钱”[10]280,这里钱镠完全是市井流氓的形象。《吴越王再世索江山》也记其“相貌魁梧,膂力绝人,不肯本分营生,专好做那无赖之事。有《西江月》为证:本分营生不做,花拳绣腿专工,棍枪呼喝骋英雄,说着些儿拈弄。鬻贩私盐活计,贝戎不耻微踪,骰盆六五叫声凶,破落行中真种”[11]11。《喻世明言》卷二十一《临安里钱婆留发迹》,《警世通言》卷二十三《乐小舍拼生觅偶》以及《西湖二集》中《吴越王再世索江山》,都不谋而合地认为钱镠好吃懒做、力大无穷,为祸乡里,是地方一霸;贩卖私盐、打家劫舍,又“同乐同忧真义气,英雄必不负交亲”,有一帮朋友,如顾全武等人。钱镠好勇斗狠却重情义,这与前代钱镠的形象不同。与唐代的正史、宋代的笔记等文体相比,这个时期的戏曲、小说等体裁使得这个主题故事具有了更丰富的内涵和更强的生命力,这些文体在表情达意上既直接又隐晦,多发挥着代言的作用。

如果说这两种文本在内容上还与前代有相承性,戏曲《金刚凤》则完全塑造了一位占山为王、与朝廷作对的人物,故事内容也与前代的迥然不同,体现出明清时期故事文本的独特性。作者张大复开篇就指出“武肃当年事,史载未全同,试演金刚女,草莽识英雄”[12]1,此书结合时代特征来演绎钱镠故事,塑造的钱镠是“倚傍在临安山中一个富户牧羊养马”的人,他“酒德儿不好,三杯翻脸、五盏操拳”“闲时节只在赌房中吃酒,醉时节只在牧牛场作耍”。从以上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明清小说中,钱镠的身份越来越接近市民,或者说是越来越普通和贫贱。这样的出身赋予了钱镠更多的民间色彩和市井气息,他完全是一个旧指的“草莽英雄”。故事中董昌是一个为非作歹的朝廷命官,“下官湖州刺史董昌是也,有钦差千岁公公,江南采选美女宝玩,被我搜括……”[12]19“(钱镠)没处营活,地方雇俺去做工,只见馆驲衙门人山人海,俺只道天神般的官府,乘着酒兴进去看一看,原来是个太监,却收了多少宝玩、多少美女……”钱镠因为偷看了这些宝物而被追捕,后被官府通缉,“胆大闹了钦命天使公馆,又打劫了上用宝玩,杀伤了官兵,上司明文挨州着县张挂榜文”,因此被逼与金刚凤起义,占山为王。钱镠成为一个在朝廷腐败、民不聊生的时代中一个被逼落草为寇、奋起反抗的草莽英雄。从上述文献来看,此时期的钱镠有以下特点:其一,好吃懒做、出身贫寒,传奇《金刚凤》记述钱镠是一个孤儿,靠给别人打短工为生;其二,钱镠体格健壮、力大无穷,对待朋友有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爱憎分明;其三,钱镠最后衣锦还乡,光耀门楣。此时期故事中主人公的新特点即草莽化及故事的演变,既与当时市民文学的发展不可分,也与明清时期绿林文化的传播相关。

明清时期市民阶层不断壮大,通俗文学日益繁荣,这个时期的文人在讲述此故事时,往往从市民自身的历史观、道德观和审美观出发,并以此来改变历史、塑造人物。中国市民社会是在北宋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随之产生了中国市民文学。“从明代嘉靖元年(1522)迄于清代宣统三年(1911)的近四百年间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段历程。中国市民文学在这一时期臻于繁荣兴盛”[13]177。明清时期,商品经济繁荣,这促进了通俗文学的发展。文人作品也从满足市民审美需要出发塑造人物、编写情节,所以明清两代的作品中,钱镠故事更加具有生活化气息,人物也变得更为真实。钱镠作为吴越国的国王却在通俗文学领域占有一席之地,说明了明清时期历史与文学在通俗小说领域得到了很好的融合,历史人物具有了文学化的特征。明清的故事文本中描写钱镠的“称雄”过程反映了下层百姓的贫贱转尊意识。他们将自己对天、对命的看法及不满转换成了对英雄人物的尊敬和怀念。明清两代重武,文人即便抱有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但长期接触百姓思想其也会受到影响,加之这些作者多出自江浙一带,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获得功名利禄,因此在创作小说时,将自己对天命、对将相无种的看法写入其中,借受人喜爱的钱镠——不学无术的“无赖”来传递自己的看法。另外,商品经济的发展还带来了书刊事业的发展,文人为了满足市民的需求和赢取利润而创作大量通俗小说,冯梦龙等江浙文人生活的地方风景秀丽、经济富庶,风气相对较为开放和自由,这个地方的“消费者”也乐于读一些英雄儿女、才子佳人之书。熟悉自己家乡典故和传说的作家们重新书写相关的历史故事,除了满足市民需要以盈利外,还表达了自己的自豪感。

另外,在明清时期的小说中,钱镠是一个仗义疏财、勇武阳刚、有情有义的草莽英雄,提及草莽英雄,不得不想到绿林文化。宁稼雨先生指出:“绿林事业虽与官府为敌,却并非毫无组织的一盘散沙……真正能使他们为之激动、亢奋直至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凝聚力量,是以‘义’为核心的‘好汉’人格崇拜。”[14]明清时期,专制主义集权加强,科举制度僵化,武人的地位高于文人,社会上出现崇拜武人的现象不足为奇。清代,异族入主中原,这些文人士子们接受不了异族统治,塑造了钱镠这一“草莽英雄”,表达了他们渴望有这样的忠义之人来解救国家、解救百姓的愿望。吴越地区的文人,他们在痛思现状之时,更多地把这种忧虑和忠义转化到了钱镠身上。明清时期的文人,尤其是易代之际的文人,经历了异族入侵、胁迫中原的痛苦,于是他们将自己反抗压迫、争取生存、抗敌御侮的理想寄托在了笔下人物身上。张大复塑造了一个被迫反抗朝廷的草莽英雄形象,在其《金刚凤》中,钱镠的吴越国也不是册封的,而是从南唐李彦雄那儿继承而来,这点完全是作者的设想,但这样设计既保留了钱镠的英雄形象,也能将自己的理想化入人物。因此,明清时期的几部关于钱镠“崛起吴越创雄藩”的故事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市民阶层的喜好及经历山河易主后的文人士大夫的价值选择和判断。钱镠的草莽英雄形象也是顺应时代而产生的。

综上所述,钱镠在唐末五代时期崛起,由最初的顺应时势称雄到枭雄与明君形象突出,再到成为白话小说中的草莽英雄,其形象随着朝代更替而不断丰满。从故事文本出发,我们也可以看到钱镠已经不仅仅是历史人物,更成了代言的主体,其人物形象更鲜明,故事内涵也更丰富,割据称雄的主题轨迹在故事的演变过程中更清晰。

注释:

① 薛居正《旧五代史》:“属天下丧乱,黄巢寇岭表,江、淮之盗贼群聚,大者攻州郡,小者剽闾里,董昌聚众,恣横于杭、越之间,杭州八县,每县召募千人为一都,时谓之‘杭州八都’。”八都兵,即杭州地方武力的集结(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766页)。

② 八百里,地名,相传是彭祖死后所葬之地。此处是指钱镠率二十多人屯于八百里,不是屯兵八百里之远。

③ 欧阳修《新五代史》:“梁太祖即位,封镠吴越王兼淮南节度使。客有劝镠拒梁命者,镠笑曰:‘吾岂失为孙仲谋邪!遂受之。’”(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39页)

④ 钱俨《吴越备史》(武林掌故丛书本)第62页有“王命剖心以祭周宝”;第102页有“王命剖心以祭高渭”。

⑤ 钱俨《吴越备史》(武林掌故丛书本)第126页云:“八月,始筑捍海塘,王因江涛冲激,命强弩以射涛头,遂定其基,复建候潮通江等城门。”

⑥ 陶岳《五代史补》:“钱镠封吴越国王后,大兴府署,版筑斤斧之声,昼夜不绝。士卒怨嗟,或有中夜潜用白土大书于门曰:‘没了期,侵早起,抵暮归。’镠一见欣然,遽命书吏亦以白土书数字于其侧曰:‘没了期,春衣才罢又冬衣’。”(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2479页)

⑦ 钱俨《吴越备史》(武林掌故丛书本)第122页:“一日,隐寝疾,王亲临抚问,因题其壁云:‘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代应难继此才’,隐起而续末句云:‘门外旌旗屯虎豹,壁间章句动风雷’,隐由是以红纱罩覆其上。”

[1][魏]刘邵.人物志[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

[2][隋]王通.中说:卷4[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

[3]范文澜,蔡美彪,等.中国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4][南唐]沈汾.续仙传[M].明正统道藏本.

[5]吴书:卷9[M].米山寅太郎,解题.日本:汲古书院.

[6]沈伯俊.枭雄与明君——论刘备形象[J].中华文化论坛,2006(1).

[7][宋]陶岳.五代史补[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

[8][宋]释文莹.湘山野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9][宋]薛居正.旧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10][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11][明]周清原.西湖二集[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12][清]张大复.金刚凤[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3.

[13]谢桃坊.中国市民文学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14]宁稼雨.《水浒传》与中国绿林文化——兼谈墨家思想对绿林文化的影响[J].文学遗产,19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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