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军

红月亮（小说）

赵树军

冬梅和陈刚送走最后一波闹洞房的客人月亮已静静挂在天上。橘红色的月光在冬梅脸上撒了一层轻柔的沙，给娇美的新娘平添了几许缥缈的丽质。冬梅不经意间朝天上望了一眼，“呀！红月亮”顺着冬梅的目光，一轮红彤彤的月亮在彩云的衬托下静谧安详。“陈刚，我从没见过这么红的月亮。”“冬梅……我们真的结婚了！”陈刚答非所问地望着冬梅，深情的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冬梅没作声，轻轻地扯着陈刚的衣角走入洞房。

冬梅和陈刚所在的林场，算得上是全国纬度最高，温度最低，人口最少，交通条件最差的深山区，也就是北方林区人们俗称的“沟里”。陈刚高中应届毕业恰逢林业局招警，因为当警察的梦想，父亲的突然辞世，智障的弟弟，家里窘迫的生活和瘫痪在床的母亲，使陈刚毅然放弃了高考报考了森林警察，并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成为最后一批着绿色警服也是林场建所的第一代森林公安民警。冬梅技校毕业便成为林业局生产科技术员，天生丽质的她成了同龄男青年竞相追逐的偶像。或许是“欲速则不达”的规律作怪，所有追逐者相继败下阵来，冬梅也因此获得了“刺玫”的称号。

1993年中秋，冬梅作为闺蜜的伴娘在婚礼上遇见了做伴郎的陈刚，一见钟情的火花就此迸发。在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岁月他们用信件鱼雁传情，飞花飘絮。秋去春来署往霜至，就在花好月圆，鹊桥通途的时候，冬梅的父母以陈刚家庭负担重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在无限的僵持中映山红花开花谢，布谷鸟飞来又飞走。在布谷鸟第三次飞来的时候，倔强的冬梅申请将自己调到林场工作，在冬梅的坚持下疼爱她的父母只好妥协勉强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于是两个大大的“囍”字，一幅红红的对联在一阵鞭炮声中贴在了陈刚家老旧的木板门上。

自冬梅换下婚装开始，伺候憨憨傻笑四处乱跑的小叔子和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的婆婆，便成为了她的主业。陈刚所里警力少，案子多，加上三天两头值班备勤，非但帮不上忙，有时连人影也摸不着。冬梅边上班边忙家务，洗衣劈柴，买米烧饭，婆婆饮食解手、坐卧洗漱全由她一人搭理，一天忙下来筋疲力尽，还经常被邻居从单位喊回家处理小叔子惹祸事宜。小叔子小明智障经常做些敲门、点火、撵鸡、涂鸦的混事，一次他把邻居家的杖子点着差点儿酿成大火，气得冬梅将他锁在屋里，待冬梅下班回家时见小明满脸泪痕的躺在床下的水泥地上，手里攥着半个没吃完的馒头睡着了，冬梅一阵心酸双泪滑下眼窝。至此每当冬梅上班身边便跟着一个憨憨傻笑的小明，春天他在林场院外的山坡上采野花，夏天在草丛中抓蟋蟀，有时干脆伏在冬梅的办公桌上打着鼾声睡去。可就在秋草黄遍山坡的时候，小明点燃的火苗将整个山坡染成黑色，险些酿成森林大火。为此冬梅受到了林场的处分。小明不能带在身边了，陈刚又指望不上，如果雇保姆那么仅靠两人每月500多元的工资根本无法生活，加之婆婆看病欠下的2万元债务，冬梅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就在进退两难之际，林业局出台了职工买断政策，没和陈刚商量冬梅便自作主张申请了买断工龄，作出决定的那一夜冬梅失眠了。

1997年金秋，一个月圆的日子。陈刚被提拔为副所长，冬梅用买断工龄的2万元钱还上了债务，陈刚和冬梅即将幸福的成为爸爸妈妈了。陈刚像喝了蜜似的，他特地窜了班赶回家中,做了一桌母亲和冬梅爱吃的菜。当陈刚亲手夹菜送入冬梅口中时，一年的劳累早已随着冬梅口中四溢的香甜飘向远方，冬梅的心里幸福得像花儿一样。早已吃得嘴油肚满的小明也喜滋滋的咧着嘴笑，望着哥嫂幸福的样子他似乎怕打扰这美好的意境，悄悄地溜出了屋子。

就在陈刚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的时候，腰间的传呼急促响起。接到传呼陈刚立刻奔向派出所，陈刚前脚出门邻居后脚撞入屋中“小明爬上对面悬崖了！”听到邻居报信，冬梅不顾身孕立刻冲出屋子。

明亮的月光下，小明站在悬崖边上手舞足蹈地边唱边跳，稍不留神便会坠入几十米深的悬崖，冬梅用尽全身力气向崖顶爬去。就在即将到达崖顶的时候，冬梅脚下一滑，整个身体瞬时向下翻去。就在这命悬一线之际,山崖上一棵不大的小松树挡住了翻滚的冬梅，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冬梅裤管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小草。昏迷中她看见了那个红红大大的月亮，月亮轻轻的抚慰着她，驱散了撕心的疼痛，让她安然睡去。

小明被邻居安全救下，在医院一番紧张救治后冬梅安然无恙，并顺利地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为感恩那棵救命的小松树，冬梅给孩子起名叫小松。

春花盛开，秋月含笑。大雁折过几个来回后，小松已能帮妈妈给奶奶端水喂饭了。看着邻家孩子吃着大人从山外捎来的小食品，小松嘴痒的直流口水，他盼望着在山外上班的爸爸能早些回来给自己带来一大包好吃的。自打陈刚调回公安局任刑警队长便很少有空闲，有时个把月都难得回家一次，因此对小松的承诺经常无法兑现。转眼已是腊月三十了，陈刚答应过年回来一定给小松带好吃的。于是小松便早早起来跑到大门外张望爸爸的影子。从早到晚洋洋洒洒的雪花变成了漫天大雪，小松依然没有盼到爸爸的身影，他扑进妈妈的怀里委屈地哭起来，冬梅一阵心酸……

自打冬梅买段工龄下岗后，陈刚每月几百元的收入除为母亲看病和陈刚自己交住宿伙食费外所剩无几，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几乎全靠冬梅打零工，采山货来维持。家里拮据的生活使孩子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小松没有邻家孩子那样花色各异的衣服，可口的小食品和心爱的玩具。他最好衣服是妈妈亲手缝制的一身小警服，最好的小食品是自家种的葵花子，最亲密的伙伴是那条从小伴他长大的小黄狗。想起这些冬梅的泪水涌出眼窝。见妈妈哭了，小松用小手替妈妈擦着眼泪。“小松，和妈妈剥瓜子瓤吧，等剥好365粒瓜子瓤爸爸就带好吃的回来了。”冬梅话音刚落，小松便乖乖地端来了一碟炒好的葵花籽，小明放下手里胡乱折叠的纸片也加入了剥瓜子的行列。随着凛冽的寒风雪越下越大，就在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窗前。“爸爸回来了！”小松迫不及待地开门迎接“妈妈在家吗？”一个穿警服的叔叔抱起小松问。小松怯生生的用手指指妈妈。“嫂子……陈队执行抓捕任务时负伤了，局里让我接您去医院。”

望着病床上胸前缠满绷带的陈刚，冬梅咬紧牙关止住泪水，将小松抱到床前“问爸爸疼吗？”小松惊恐地望着爸爸一声不响。陈刚话音微弱地：“小松……爸爸又忘给你买好吃的了……”“爸爸我不要好吃的了……咱们回家……”说着，小松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下脸颊，冬梅情感的堤坝瞬间崩塌泪水喷涌而下。

至此，冬梅每天清早给婆婆喂过饭，换洗好尿布，便背上早饭，抱着小松领上小明乘坐早车赶往县医院，在医院照顾一天陈刚后再乘晚班车赶回林场家中侍候婆婆。两个月下来，陈刚完全康复了，冬梅的眼角却平添了几丝深深的纹理，被山风吹得暗褐色的脸上泛起了层层干涩和道道龟裂。望着冬梅陈刚不禁想起5年前那个美丽的新娘，顷刻间酸涩和歉意交融着袭上陈刚心间。他轻轻屡屡冬梅那缺乏养分干涩而凌乱的头发，眼角湿湿的“嫁给我……让你受苦了。”听到陈刚充满温情的话语，冬梅心里甜丝丝的，她感觉所有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陈刚生龙活虎地回到了岗位，为婆婆攒钱去省城看病便成了冬梅的下一个心愿。

2002年秋季，枝繁叶茂，瓜果飘香。一个丰收的季节，一个圆梦的季节。山上那一棵棵被果实压弯枝头的榛子树，一丛丛滴着露珠的蘑菇墩，一片片挤满山坡的蕨菜、柳蒿芽、大耳毛，在秋风的吹拂下走入了冬梅的梦里。两年来，冬梅为人产地、拔草、打零工、采山货加上省吃俭用，硬是攒下了两万五千元钱，离给婆婆去省城看病的费用仅差五千元了。她要在这硕果累累的金秋攒够婆婆的医药费，完成她期盼已久的心愿。一觉醒来冬梅约上几个姐妹，趁着太阳还在山后打盹的时候，带上干粮背上背篓向山里出发了。

北方初秋的清晨，山林里寒气袭人。含有毒针的蚊子在雾霭的掩护下统治着林间草地，狼熊蛇鼠在各自的领地里警惕的窥视着周围的动静。成片的山珍野果在林间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冬梅和姐妹们兴奋地采摘着各自喜好的果实。她们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蚊虫叮咬，忘记了山林间的一切危险。一筐筐蘑菇、榛子、木耳、蕨菜在辛勤的劳作中不断变成一座座小山。同伴中数冬梅采摘的速度最快，收获最丰。大半天时间她采的榛子、蘑菇已装满了整整十个硕大的编织袋，还意外地采到了两棵珍贵的灵芝，捡到了一只五叉梅花鹿角。已是袋满筐尖的冬梅又帮速度较慢的同伴忙碌起来。

就在太阳刚刚挨上山冈的时候，山林深处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吼声，吼声引起一连串回声在林间不停的震荡让人毛骨悚然。吼声刚过，只听落在后面的一个同伴尖声叫道；“妈呀！熊！”叫喊处一头健壮的黑熊带着剐蹭树枝的“刷刷”声快速扑向叫喊的同伴，眼见黑熊的前爪已抓在了她的肩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冬梅急中生智拽过挎包上的搪瓷水缸，捡起一根树棍儿猛烈地敲击起来，她边敲边喊，听到响声的黑熊扔下同伴暴怒地向冬梅奔来。冬梅扔下水缸转身便跑，黑熊不顾一切地扑向冬梅，七魂出壳的冬梅在杂草丛生，乱树交错的山林中狂奔，几次险些被杂树乱枝绊倒，原本百米开外的黑熊转瞬间便和冬梅缩短至十几米的距离，就在冬梅近乎绝望之际前面两山之间出现了一道万丈悬崖，悬崖上腾空横亘着一棵近乎腐朽的粗大原木，原木的另一头搭在悬崖对面的山崖上。冬梅爬上崖顶黑熊也怪叫着扑了过来，别无选择的冬梅心一横，绝望地踏上了那根唯一可能带给她生路的独木桥。冬梅刚刚跑过原木“轰”的一声腐朽的原木从中间折成两段坠下悬崖。刚欲过崖的黑熊被隔在对面望着冬梅恼怒的吼叫着，它立起身子试了几次未敢前进一步，狂暴的黑熊朝着冬梅使尽全身力气嚎叫着，冬梅脸色苍白双腿抽搐着瘫倒在地，她再没有一丝气力站起。黑熊隔崖足足吼叫了十几分钟才悻悻的转身钻入林中。就在黑熊消失的一刹那冬梅眼前一黑歪倒在崖边的草丛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裹着淡雅花香的微风拂过冬梅面颊。慢慢睁开双眼一轮红彤彤的月亮挂在枝头上，两只鸟儿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啾啾”鸣叫。几颗露珠穿过树叶的缝隙滴在冬梅的嘴角，那甘甜的露珠似玉液琼浆般滋润着她干涸的双唇，隐约间冬梅听到了陈刚呼唤她的名字，瞬间两颗泪珠滑下双颊。

冬梅卖掉采山的收获足足收入了近万元，留下为婆婆看病的费用，为陈刚买了辆崭新的摩托车，为小明小松每人买了两身新衣服和许多好吃的。一切准备停当后冬梅背着婆婆，领着小明小松踏上了北上省城的列车。在医院精心治疗和冬梅的悉心照料下一个月后婆婆能用语言简单交流了，半年后婆婆能自理穿衣吃饭了，一年后婆婆奇迹般地能站立走路了。

2008年金秋，还是一个月圆的日子。陈刚所在的森林公安系统统一列编为国家公务员序列，陈刚被任命为森林公安局副局长，小松以总分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入县立重点中学。陈刚早早赶回家中下厨做饭，他要慰劳一下这晋级、升职、金榜题名背后的英雄——冬梅。

当陈刚兴高采烈地将斟满果酒的杯子递给双鬓微霜的冬梅时，一阵撕心的剧咳几乎使冬梅手中的杯子跌落在地，剧咳过后冬梅黑瘦而粗糙的手指上留下了一丝殷红的血迹，冬梅紧紧攥住血迹不动声色地轻轻喝下一口红酒。陈刚关切地问；“冬梅，是不生病了？”“没事，可能是感冒。”冬梅叉过话题便忙着给婆婆盛饭，给小明和小松夹菜。望着一身旧衣脸色清瘦的妻子，陈刚油然而生一丝深深的自责。自和陈刚结婚后拮据的生活使冬梅几乎没为自己添置衣服，经常捡娘家亲戚的旧衣服穿，家里做些打牙祭的饭菜她很少能吃到口里，总是上顿下顿的留给老人孩子和陈刚。十几年来亏欠冬梅的太多了，陈刚盘算着用转公务员补发的工资为冬梅买几套入时的服装，接全家去县城的饭店里吃一顿大餐，让冬梅也做做发型和皮肤保养，好好享受一下都市人的生活。想到这陈刚兴奋地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一晚全家比过节还高兴。

送小松去县中学的当天，冬梅悄悄去了趟县医院。当冬梅看到“肺部有阴影，疑似肿瘤，建议去省肿瘤医院作进一步检查。”的医嘱，一阵剧咳使她几乎晕厥。冬梅在旅馆里独自流了一夜泪……此时陈刚正在组织侦破一起省局督办的特大森林刑事案件。为使陈刚能专心工作，冬梅决定暂时对陈刚保密，自己先去省城做进一步检查。艰难的抉择后冬梅便乘第二天的班车返回了林场。

回到家中，冬梅拖着虚弱的身体将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将婆婆和小明的衣服都洗净叠好，将陈刚获得的4枚三等功，1枚二等功和1枚全国森林公安优秀人民警察的奖章摆在小松的书桌上，流着眼泪给陈刚写了一封短信。

冬梅将婆婆和小明托付给乡邻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13个春秋，带给她无限情感和无尽依恋的家。走时婆婆扯着她的衣襟声泪俱下，小明哭着追出大门外，在班车扬起的尘沙里冬梅望着家门口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渐渐远去。

结案后的当晚陈刚兴冲冲赶回家里，小明高高举起那封信。打开信：“陈刚：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去省城肿瘤医院了。记着常回家看看妈和小明，抽时间去学校看看松儿。今生有缘牵你的手，如果有来生我还愿做你的妻子，做婆婆的媳妇，做小明的嫂子，做小松的妈妈……”信未读完陈刚已泪如雨下……

那晚，一轮红彤彤的月亮一直照着陈刚家的小院，月亮旁边多了几颗眨着眼睛的星星。

（作者单位内蒙古呼伦贝尔市巴林森林公安局）

（责任编辑卢维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