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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树(外一篇)

2015-02-03彭升超

雪莲 2014年3期
关键词:椿树青冈杏子

——我的心突然被挫痛了。

在我的老家,在我家的房前屋后,

一些树消失了,一些树又生长起来。

面对那些消失了的树,

我一想到,我就会心生疼痛,

我觉得它们是我的亲人。

对于我要说的树,我有一种清醒的自信。从我一记事开始,我就记住了许多的树。在我生活的村庄,在我家的房前屋后,似乎是,我一呼应,那些树就朝我家围了过来。它们围绕着我家的土屋的瓦房,用一种弥漫的绿荫小心地护佑着我的家,滋养着我的性灵,再用一些鸟儿的声音向我传达某种幽深的寂静,时时穿透我的心灵又让我在这样寂静的绿荫里无限遐思。我有理由相信:我充满忧郁而孤独的心灵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被塑形的。

围绕着我家的那些树,有的已经消失,有的还健在。在这里,我想写的就是那些已经消失了的树。当我小心地从我的记忆中打捞时,那些消失了的树,又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应,全都又活了过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无法绕过去那些树。它们分明离我远去了,是它们突然又回过头来,追上我,在时间和空间里,命运般缠绕着我。我注定与它们紧密相连,用我所能的触须,和它们一起,向天空和大地深深呼吸。

最早消失又最先听到我呼应的,是我家院坎边的一棵棕榈树,在我记住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很高大了,它又高又直地站在我家院坎边,在它的末梢长着并不太多的棕叶,伞盖般由它自己笔直的身躯高高擎起,像极了我小时候随意折取的玉米杆的天花举过头顶迎风奔跑的样子。它如此绝决地高大,像一个一意孤行的人。因此母亲一年一年地把它厚密的棕毛准时旋割了下来,用来缠绕在背篓的底部,让经常接触地面的底部不易被磨破。再就是用它编织背篓的背系,宽大而柔软,极为舒适。我家有一把父亲用了许多年的晾纸用的棕刷就是用它的棕毛编织而成的。我还听母亲说过一句俗语:“栽棕不垫瓦,十年不得刮。”不刮棕毛,棕榈树自然就不会长得如此高大。同时我也相信,在它的根部,父母栽种的时候准是垫上了一些瓦片的。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许多类似的朴素思想就是这样代代相传的,并神奇地靠近神圣。尽管它如此高大,如此的一意孤行,我们还是让它贴近我们的生活,由于它的特殊位置,正好在它的对面,有一棵杏树,我们就在两棵树的中间拴上一根铁丝,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把我们洗干净的衣服,晾晒在铁丝上。也因此,我们让两棵彼此想望的树,有了感知对方的维系。但我怎么也想不起这棵棕榈树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下被伐倒的,对它树干的需求,远没有对它棕毛的需求那样强烈。我只记得它被伐倒之后,被搁置在院坎边,无人问津。

接着就说一说这棵杏树吧。它的树梢高过了我家的瓦房,我小时候爬上去摘杏子时,就曾沿着它的枝丫爬到过我家的房檐上,并因此而居高临下,俯视我的家园。屋后的那一片青冈林和几处竹林也就一览无余了。不过,那时我并不懂得欣赏风景,只是急切地摘下杏子,酸酸的,狠狠地吃个够。如果按季节来算的话,除了樱桃以外,杏子就是春天成熟最快的果木。我清晰地记得,杏子成熟的时候,正是插秧的时节。一干人帮我家插秧,在吃过午饭后,每个人都摘上一捧泛红的杏子,自在地边吃边向我家坡下的田里走去。也许是那时候吃过太多的青杏,一直到现在,杏子仍是我最不愿吃的果木。但在那时,那些杏子却着实养育了我慌乱的胃和时刻饥饿的眼神。我还记得在这棵杏树下,母亲栽种了一株葡萄,好让它攀着杏树向上生长。杏子下树之后,我和二哥就数算着葡萄成熟的日子。那是怎样的一种等待,用我们现在的心境是无法揣度的了。当这棵杏树从我家的生活里谢幕时,在我家瓦房的右边,又有了一棵新的杏树。它的成长,没有人刻意栽种,也许是我随手扔下的一棵杏核,它就发芽生根长成了一棵杏树。似乎在那个年代,所有生命的成长都不需要刻意的呵护,它们就长大了。对一棵树而言,它们的成长、成材,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在这棵杏树的下边,有一粗壮的桃树。这也是那时我家唯一的一棵桃树,它分两大干支,在此之上又有无数分支,整个夏季,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整个夏季,我就在它的枝丫上爬过去爬过来,摘取那些不断成熟的桃子。母亲不允许我在树上边摘边吃桃子。母亲说:“这样明年的桃子成熟后会生虫。”真是这样的吗?至今我也没有得到验证。只是那时觉得母亲说的一定是有道理的。并且每年也都有很多生虫的桃子。我不敢造次,每次总是小心地摘下桃子,下树后才放开了吃。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与这棵桃树有关,有一次,我不记得做错了什么事,被父亲打了,又是晚上,我一气之下跑出家门,找不到去处,于是我竟然悄悄地爬上这棵桃树,蹲在树梢的一处丫巴上。也不知道蹲了多久,后来父亲端着煤油灯出来找我,喊着我的名字,从树下过了几趟,我硬是没吱声。那个夜晚,我是狠下心来要在那个树丫巴上度过。最后是我二哥发现了我在树上,我才下来。我不知道,那时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胆量,敢一个人摸黑爬到树上,并要在树上度过整个夜晚。我也不理解,那时我的做法竞如此古怪,大胆而富于想象,用一种无声的反抗,报复了父亲。

桃树最终也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因为到后来它很少结桃子了,结了的桃子成熟时也大多生虫,它实在是有些疲惫了。在我家的屋后,又长起来几棵新的桃树。于是父亲就决定砍掉它。我们家似乎有一个惯例,每年都要伐倒一至二棵树,用来储备一年的柴火。父亲和二哥砍桃树时,我曾阻止过,我的自然观虚无观大不过父亲的需求观实用观。我也不争辩,争辩也无用,我理解父亲作为一个农民的朴素的生存之理。父亲要伐来做柴火的树,均是那些弯曲而没有大用的树。这恰好与庄子的思想“大树因不材而生”相悖。对那些长得好的树,父亲总是把它们留着,绝不轻意砍伐它们。

值得一说的是我家的几棵红椿树。其中一棵就在那棵新杏树旁,准确地说,应该是新杏树在红椿树的旁边。红椿树实在是我们村里长得最粗大的树,它绝对是我们村庄里的参天大树。村里人的许多实木家具用的就是这种红椿木。也因此,它一度成为村里最有价值的树。位于我家屋旁的这棵红椿树在我上小学时就被父亲卖了,它粗壮的腰身至少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当时因了我大哥上高中,实在是差钱,父亲才想到了卖红椿树。买树的人总是善于算计,他们买了树,却不砍走,而要让我父亲答应让它继续在我家的土地上生长着。至到它越长越粗大,价值得以无限放大后,才把它伐走。我清楚地记得这棵红椿树至少又在我家的屋旁生长了十年。在这十年里,我们天天看到的大树,就长在我家屋旁,然而它却不再属于我们家。直到现在,我家屋后的一棵红椿树也是十几年前就卖给他人而至今还生长在我家土地上的。红椿树见证了我家那些年的贫穷岁月,可以说,红椿树的生长史就是我家的辛酸史。正是因为这些,让我在那些贫穷的岁月里又多了一些隐忍和坚毅,默默忍受,暗自努力,走向属于我的光辉未来。也算是没有辜负红椿树的守望和期许,更让父亲从那些深深的无奈里如释重负。

我必须言及的树,还有那棵構皮树。它就长在我家门前的路边,它比我的任何一个家人还年长。在我小时候的一个夏秋,它就被狂风,也可能是闪电,折断一只手臂,并顺势向下,把它的树干连皮带树撕裂下一半。自此,它就裸着一份巨大的伤,默默地,顽强地活着。它的伤口,也不断成了蚁穴和虫巢,成了时间侵蚀的标本,再加上我儿时的手不断地掏空,最后成了一个可以避雨的树窠。它庞大的树身,就只剩下一半树皮,而伸向天空的另一只手臂,它顺势倚靠在了它旁边那棵枇杷树的丫巴上。仿佛一个独臂老人举着自己的独臂,向高远的天空宣誓。我看到了它的顽强,看到了它的坚挺,并写过文字赞美它对于我的精神引领。现在我突然就后悔了,父亲多次提及把它伐倒算了,而终于在有一年冬天伐倒了它。我回家看到的只有它根部的半圈弧,突兀而孤傲地露在地面上,仿佛诉说着它无尽的悲伤……我蓦然发现,我竟是如此地忽略了一棵树一生如此巨大的悲伤。在它顽强生命力的背后,面对自己巨大的伤,任腐烂在身体里蔓延……我只看到了它的顽强,却无视了它的悲伤,我习惯用深入人心的方式去深入一棵树的内心,对一棵树内心巨大悲伤的忽略,我想我是有罪的。

写到这里,我的心突然被挫痛了。在我的老家,在我家的房前屋后,一些树消失了,一些树又新生长起来。面对那些消失了的树,我一想到,我就会心生疼痛,我觉得它们是我的亲人。我的一生,注定无法绕过它们获得某种超然之趣。我认定,在我的生命里,有着太多关于树的秘密存在,它们总是在不经意间触碰着我的神经,仿佛来自树的本身又似来自我的身体内部。是树本身在言说,还是树要通过我代它们言说,我没有弄清,似乎也无以弄清,无须弄清。

青冈树的秘密

在我的冥思中,我一直有一个幻觉,

觉得青冈树在我的村庄正不断地移动,

不断地奔走,它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一个人。

接着,父亲的形象便在这一幻觉中浮现出来,

不断鲜明起来,直到与那一个幻觉中的人影重叠。

再接下来,我就只看到父亲,一个人疯狂地奔跑了起来。

等到我家屋后的青冈树的叶子全都茂盛了时,父亲就开始浸泡谷种。这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比任何时令都更准确的定律。谷种浸泡两三天后,父亲便用筲箕把它滤起来,然后到青冈林里,折些绿而柔的枝条,铺在谷种上面。每天早晨把它端到外面,给它浇些水,让它浴浴阳光。

父亲就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执拗的方式让青冈树在每一个春天诗意般打开我们家生活的屋门,进而渐次展开青冈树在我们家生活中的必然呈现。可以这样说,青冈树是我们家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家又在青冈树的围绕和庇护下朴实而满含敬意。

作为一种树,作为一种生长在我家屋后的树,我一直认为它是一种有着秘密的树。我和它的一起成长就是让我不断地去认识它,亲近它,而后我为它的秘密作注,它为我的成长作解。

但我不敢说懂它。我们一直叫它青冈。直到我偶然地翻阅现代汉语词典,才发现它还有一个名:槲栎。词典里的注解与我对它的认识一样:“落叶乔木,茎高近30米,叶子长椭圆形,边缘有波状的齿,背面有白毛,果实长椭圆形。也叫青冈。”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们是否有叫它槲栎的,它的这两个名,叫青冈更上口,更能凸显它青柔刚直的品性。

青冈树是我见过的最有韧性的一种树。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到青冈林里玩耍。有时是和我的二哥。我们在青冈林里折下青冈树的枝叶,捡拾青冈子,也曾把青冈子用线串在一起,当佛珠挂在脖子上。最大的乐趣在于我和二哥攀上成人手臂一样粗壮的青冈树,在它的树梢段突然往下坠,我们享受着从天而降的快乐,青冈树则以优美的弧度巧妙地往地面弯了一下腰,用一种充满善意的力量把我们轻轻放到地上,我们一放手,它立即又以优美的弧度再次伸直了腰。挺立如初。

青冈树的生长力极盛,只要一处任意的山坡或者沙地,它就能够把自身的生命力发掘到极至。它的外皮极为粗糙,一种接近干枯的皮,像极了那些干裂的嘴唇,充满着内心的渴意。然而它的内部材质却异常地湿润且无比坚韧。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往自己的身体里不断打水?让一个粗糙干裂的外表下裹藏着一颗湿漉漉的心灵。最让你想不到的是,在我家实在没有柴烧的时候,我们伐倒它,把它劈成柴,没有给它干燥的时间,就把它投入火中,它仿佛一下被激怒了似的,燃起更大的火。一颗湿漉漉的心灵竞蕴蓄着如此热烈的火焰,我想在我见过的树中,这一点是其他树木无法比拟的,也是青冈树深藏于我内心的一大秘密。

如果说青冈树在我家屋后长成一片,成为一种风景,那么它作为柴即是打开我们生活的方式。如果仅只这两点,它的存在将变得没有重量,并且可能遭至灭绝。但它却把它存在的意义在我们那个小村庄里不断地延展,成为锄把,成为屋梁,成为圈门,成为传统造纸不可缺的碾杆、榨、高桩、滚筒以及转动滚筒的杠杆,总之,凡造纸用的所需木质设备均无一例外地来自于青冈树,来自我家屋后的那一片青冈林。也因此,村子里所有造纸的人家都来我们家索要青冈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青冈树是专为我们村庄而生的,专为传统造纸而生的。就如父亲,一辈子舀纸,也似专为这传统造纸而生的。

然而青冈树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没有停息。青冈树也是一种学会了做减法的树,在冬天,它做着减法,减去满身的树叶,在地面上垫起厚厚的一层。我也记不起我究竟有多少时间是躺在那厚厚的青冈树叶上享受着恬美的阳光渡过的?然后是母亲,在青冈树叶全部落完后,便把它们抓拢捆成捆并码放在我家的后檐沟坎上,用它们做引火草,或者煮猪饲,或者扔到圈里,做猪和牛的被窝。这亦是青冈树不断延伸的生命气息,但决不是最后的气息,而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生命渲泄。

我不喜欢把树比作人,因为在我看来,人远远不如一棵树。“谁能像一棵树那样生存,谁能与一棵树骄傲地站在一起。”这是我很早以前写下的诗句。但在我的冥思中,我一直有一个幻觉,觉得青冈树在我的村庄正不断地移动,不断地奔走,它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一个人。接着,父亲的形象便在这一幻觉中浮现出来,不断鲜明起来,直到与那一个幻觉中的人影重叠。再接下来,我就只看到父亲,一个人疯狂地奔跑了起来。

【责任编辑阿朝阳】

【作者简介】彭升超,1981年5月生。现为云南省巧家县第三中学教师。散文作品入选《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昆德拉:存在的美丽与虚无》获首届“延安文学奖,随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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