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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神像绘色的人

2015-02-03漆字勤

雪莲 2014年3期
关键词:漆匠画匠神像

漆字勤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看过南方的寺院围墙很多是红色或青黛,而建筑的外墙根据不同时期不同流派以红黄青三色为主,到了庙宇内部,则是随处可见的黑色、蓝色和白色:或庄重或飘逸的文字、或威严或灵动的宗教绘画。虽然庙宇的流派、时代带来建筑风格的不同,但对颜色、线条的交融运用却是一致的;尽管使用的主要色调并不一定相同,却总是离不开描线绘色。这种线条和色彩的杂糅,总让人觉得有些庄重和神秘。甚至,我们可以说,寺院(或道观)的神秘,除了香烟缭绕之外,很大程度上其实是来自于雕梁画栋的建筑和色彩铺陈的描绘。

换句话说,这些色彩,本身就带有宗教的神秘感。让你沉静,沉思,沉淀。而事实上,寺院里这些神秘的色彩,都是由旧时的普通手艺人描绘的。当然了,还有寺院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文字书写也是。在这里,手艺人的概念,大约等同于会传统工艺、有基本功底的乡村木匠和漆匠。

一座寺院的兴建或者整修,组织者很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寻找几个好木匠和好漆匠。尤其是漆匠,不但要会油漆,还得会绘画,更好一点的,最好是再有一笔好书法。但现在这样的手艺人少了,更多的工匠只会单纯的油漆,要同时绘画,就得到乡间去找老漆匠。至于书法,倒有很大一部分是另找本地稍有些名气的书法家来完成,而在过去,一个好的漆匠往往本身也是个不错的书写者。

几乎每个乡村都有那么几个做木匠漆匠泥瓦匠弹匠的手艺人。匠,是一种基本功的认可和技艺的传承,与现在所谓“匠人”的模式化庸俗化是有着微妙区分的。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家家户户的家具都是木匠手刻的花板、漆匠手绘的图案。手艺好坏,从花板雕刻和图案绘制的精细与逼真程度就可以看得出来。但家具毕竟是私人的物品,并不轻易向大众开放供人品评。而寺院的雕刻绘画则是对外展示的,手艺人的功底在更多的人面前凝固,一目了然。

能接到寺院的活,对乡间的手艺人来说,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见到熟人,可以炫耀一句:最近一段时间都是在某某大寺院里面做工,那里面的绘画啊油漆啊实在太繁复了。中型以上的寺院整修就是一个比较大的工程了,油漆匠人的工期往往就要几个月。于是,这样的炫耀对话就可以持续好长一段时间。即使工程完成了,若干时日之后,漆匠依旧可以说:知道么,那某某大寺里面的尤其就是我做的,所有的画都是我画的,所有的字都是我写的——他们那里对工程要求可严格了,连寺门上门神像的一根眉毛没画好都得认真改过来。

现在我们暂且放下泥瓦匠木匠等人,专门来说说出卖劳力与油漆绘画手艺的漆匠。在寺院里,他们给梁柱上色、给斗拱绘图、给墙壁画像。这些的工匠,甚至还要负责给神像穿衣戴帽。

我说的是那些传统的寺庙,尤其是乡间中小型的庙宇。对,在这里,我所说的“庙宇”实际上已经包括了佛教的庙与庵、道教的观与洞以及地方宗教中的祠与宫等等。那里的神像大都是在庙宇里现场泥塑而不是到外面买来一尊铜像。我曾经亲见一尊神像的产生过程。那一年我们还在读书,某一天突然想去附近一个很有些名气的道观看看。很不巧,和朋友抵达的时候,那个名为横龙洞的道观正在修缮,正殿里的神像还是泥胎,估计塑好才没多少时间,形象已经完全具备,甚至一些细节都已经修正了。穿过塑像施工时搭起的脚手架,我们站在了泥胎的神像前。现在他已经完全像一尊神了,但身体的细节还很模糊,许是因为天气太热,肩部有些收缩开裂,静静地坐在神龛上等待修复和上色。主持修缮工作的当地人告诉我,下一步,要请漆匠(他当时犹疑了一下,改口为“画匠”)来给神像绘制衣帽和整体上色。神像的五官和身体细节,就靠画匠的画笔来勾画修饰。

过些日子再去,果然,画匠的工作已经进行了大半,正在认真地给神像画好一双朝天靴。这时的神像,已经完全不是上次看到的泥胎的感觉了。但是,很显然,主持修寺院的人、如我一样的参观者、参与修缮工作的所有工匠尤其是画匠,心目中对这神像还是存有泥胎的概念的。

可能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各大寺院里的神像完工后都要举行一系列的仪式,为佛像“装藏”开光。从佛像背后预留的空洞中将经卷、珠宝、五谷及药材等等物品放入佛像腹内,象征肺肝内脏,赋予神像“灵气”与生命力。并通过仪式将上界神佛请下来附在神佛神像上,以此给神佛像赋予新的生命,使没有灵气的神佛像成为产生神力和灵气的神佛像。至此,信徒面对的神像佛像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工艺品,而是神或佛已加临于此的载体,从而使信众产生信仰的精诚心和尊敬感。

我不知道那些工匠们是否是有神论者。他们亲手描绘了这寺院里的一切色彩和线条(红色或黄色的墙、黑色或红色的柱子、蓝天白云禽鸟植物的斗拱顶棚、飞天般五彩灵动的神像或壁画),亲眼见证了一座寺院的诞生或焕然一新,是否还能保持对宗教(或最少,对这一特定的寺院的神灵)的虔诚?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他们描绘图画,例如一座神像、一幅宗教场景、一朵莲花、一片云彩的细节时,会不会一时兴之所至、有所变化,多一笔、短一笔呢?

很显然,纯粹手工操作,没有图样参考的民间工匠,是很有可能出现这一情况的。他们没有固定的绘画指南来对照,甚至没有师傅口授的寺院绘画细节要诀,只能凭借自己对其他旧庙宇旧宫观旧祠堂的观察和记忆,凭借自己从通俗演义中看到的宗教场景描述加上心中假象,来完成这全部色彩与线条的铺排描绘。

完工之后,工匠们清醒地知道,神仙或菩萨身上的每一片衣褶、每一根睫毛、每一段线条都是自己一手一脚描绘成的。这神像伴随着自己随性描绘而生的威严、神秘、法力无边,与泥胎时已经完全不同了——而这一切,都是出自自己手中,给这一尊神像多画一个衣褶、给另一尊少画一根睫毛,完全由自己决定。

会不会偶尔也有那么几个工匠狂妄地自认为神的高大威严甚至法力无边,是来自自己这一个乡村的油漆画匠?下次过来朝拜时,他们还能让自己保持对这神像的敬仰吗?我的邻居中就有一个画匠,据说附近几个大庙大庵的油漆绘画书法都是他做的,对此,他当然也是作为对自己手艺的一种肯定或者是一种骄傲的资本反复在村人面前提及。我一直忘记问他,这些年是否会去自己做过手艺的那几个庙宇中朝拜祈福。

既然是手艺人,当然得靠出卖手艺养家糊口。工匠们为寺庙画画写字油漆也是收工钱的,并不是作为一种信士的自我修行或对宗教的奉献。他们甚至上午在庙里画佛陀转世图,中午回家杀一只鸡炖着吃,下午继续回庙里画画。一边绘画,一边还可以与木匠泥水匠聊天笑闹,说些口无遮拦的男女笑话。寺庙的活计,除了工期长一点、内容繁复一些,与他在其他庄户人家里油漆家具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偶尔,也有那么几个工匠会注意一些,进入寺庙开工前会洗一洗手,工作过程中尽量不乱说话。

这与我某一次在泰国几个大庙里看到的画工完全不一样。正是炎热的季节,泰国那几个画工蹲在脚手架上,一边吹着风扇一边绘画,衣服却是穿得整整齐齐。我看见他们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给一幅图画描金。那神情,除了职业的专注之外,更有宗教的虔诚。询问得知,他们本身也是佛教信徒,为寺庙绘画,自然多了一些恭谨。

当然,在中国南方,在我所居住的这个赣西小城,肯定也有工匠在为寺院制作木窗木门、绘制莲花壁画后少收一些钱甚至完全不收钱。如果菩萨愿意,是不是会保佑某一个不收钱、少收钱的工匠在此后多在别处挣一点钱、多一点福祉回报?

这样的话题似乎不适宜继续深入。就如我,从小见证了作为纸马匠的祖父,用竹子、纸张制作宗教场所组织法会或者家庭祭祀和丧事时用的一切用具,如纸轿、纸屋、纸衣箱及其他各种法器。

在赣西农村,亲人亡故后,为了引导死者魂魄升天,会在尸身前烧化一顶纸做的轿子。而在出殡前一日,还要备好一栋纸屋与装有纸钱和纸制衣物的篾制“行笼”一同焚化,谓之“荐屋”。甚至,每年的七月中旬,民俗里还有为先人烧纸衣箱、纸衣物的讲究。这些以象征性仪式外加竹、纸制品为主角的活动,是民间宗教或者说民间迷信的重要内容。

这些纸轿、纸房都是用竹片做龙骨、用纸张糊制的,外观富丽堂皇。纸轿的形制基本相同,而纸屋随主家的心意,有简约的三间和四间、五间之分,也有别墅。形制不同,用料多少就有区别,价格自然也不一。

纸屋内的椅子、床,则分别是硬纸板、火柴盒制作的。门窗无非是拿毛笔画个框,再另糊一层有模有样的花纸或红纸。屋顶则是灰色的纸张画上起伏的波浪线,代表瓦片。祖父每次扎制纸屋时,一些内设小器物的材料并不相同,例如一张床就有用烟盒与火柴盒或其他小纸盒作基材的不同可能性。有一次他甚至将我从路边捡拾到的一个微型电机装在了纸屋内再连上一小节电池。办丧事的人家在焚化纸屋时,亲友们看见纸风扇一直在转动,引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议论。

普通的纸(就是店里最便宜的白纸或彩纸)、普通的竹子(就是从附近的山上砍下来的),还有绑扎用的纸绳或铁扎丝和粗麻线,再加上普通的笔墨,真的能造出一栋焚化后就成为阴问亲人们居住的房子?更别说近年来出现的七月半烧纸“小姐”、纸保姆了。按照迷信的说法,在阴间活动的当然都是鬼魂或灵魂。如果烧一个纸“小姐”、纸保姆就可以为地下的先人提供服务者的话,那这些作为服务者的灵魂或鬼魂又是从哪里来的?换句话说,哪里来的灵魂随着你焚化的纸“小姐”、纸保姆去阴间?

很多事情不能深究。否则的话,我还要奇怪自己曾多次亲手用模具在黄纸上敲打而成的纸钱,又是如何在焚化后成为地下流通的钱钞了。

我拿这些问题去问扎了半辈子纸屋纸箱纸轿的祖父,他也说不明白,只能告诉我祖辈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回到漆匠或画匠。同我祖父一样,作为一个常与宗教打交道的手艺人,他们应该对于自己从事的工作有着自己的理解。例如我相熟的一个漆匠就告诉我,他为这么多大庙涂抹油漆、绘制图画、描绘神像,就等于是在为神灵打工,一笔一划都是神灵在指引。神灵们只是借助手艺人的手,给自己制造一个可供附着和世人瞻仰的平台而已。某一尊神像或某一幅神像多一点色彩短几条线条,都只是“外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依附于其中的不可见的神灵本身。本来嘛,我们不是经常说“菩萨万相”吗?

至于给神像绘色时是否洗手正衣、是否口无遮拦,也无关大局——“菩萨既然请了我来做工,自然会对我多一点宽容”,漆匠说。

【责任编辑柳小霞】

【作者简介】漆宇勤,1981年11月生。作品见于《诗刊》、《星星》、《扬子晚报》、《青年文学》、《青年文摘》、《北京文学》、《岁月》、《读者》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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