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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翠《黛玉葬花》及其他

2015-01-31王慧

枣庄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陈小翠《黛玉葬花》及其他

王慧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北京100029)

[摘要]“黛玉葬花”是《红楼梦》文本中影响最大的片段之一。本文从民国才女陈小翠所作的杂剧《黛玉葬花》说起,并联系清代以及与之同时的梅兰芳、欧阳予倩等的有关《黛玉葬花》的作品,简要论述了“黛玉葬花”在《红楼梦》问世之后的改编状况,并联系陈小翠的家庭背景、生平事迹,探讨了其创作《黛玉葬花》的有关情况。

[关键词]陈小翠;黛玉葬花;陈蝶仙;张默公

[收稿日期]2015-09-28

[作者简介]王慧(1974-),女,山东临沂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副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红楼梦》以及近现代小说与戏曲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黛玉葬花”是曹雪芹《红楼梦》中最脍炙人口的片段之一,也是历来文人墨客最爱表现、刻画的场景。《红楼梦》文本中“葬花”的不止一人,“葬花”韵事也不止一处,但一提起“葬花”,人们头脑中出现的都是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袅袅婷婷、弱不禁风的样子,尤其是“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1],这缠绵幽咽的《葬花辞》更萦绕于耳。但实际上,黛玉的这副扮相与《葬花辞》并非同一回出现,前者是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一节,后者则是在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一节,不过此时的黛玉是空身前往的。而之所以我们脑海中会不由自主产生如此画面,其实离不开许多剧作家的推波助澜。

剧作家首选黛玉葬花事件入戏并非偶然。《红楼梦》篇帙浩繁,事多人众,“倘欲枝枝节节而为之,正恐舞榭歌台,曲未终而夕阳已下。红裙翠袖,剧方半而曙色忽升。”[2]集中选择“黛玉葬花”,与其在小说中所占的份量、对读者的影响以及是否具有戏剧性、演出效果、甚至剧作家本人的需要有关。“葬花”一节几乎成为后世黛玉忧郁、诗意形象的最佳诠释,它最大程度地感染了读者,引起他们的共鸣,也最能打动他们的心弦。

这其中,有一位年未双十的女子,以自己不同时俗的独特视角抒发了对“黛玉葬花”的感受,虽尚未引起重视,但却在《红楼梦》戏剧改编史上留下了特殊的印迹。这就是民国史上著名才女陈小翠的杂剧《南双角调·黛玉葬花》。

陈小翠(1902~1968),名璻,小翠为其字。又字翠娜,别署翠侯、翠吟楼主,其斋名翠楼。钱塘杭县(今浙江杭州)人,是著名鸳鸯蝴蝶派作家、“无敌牌”牙粉的制造者——近代著名实业家陈蝶仙的爱女。1934年,陈小翠与顾青瑶等在上海创立女子书画会,又组织画中诗社,兴盛一时。后受聘任上海画院画师。除画之外,陈小翠还对诗词、骈赋、散曲、杂剧、传奇等无一不精。小翠13岁著诗《银筝集》,写作小说,刊于《申报》及父亲编辑的《女子世界》等。16岁时即出版《薰犹录》、《疗妒针》、《情天劫》、《法兰西之魂》、《望夫楼》、《自杀党》、《视听奇谈》、《露莳婚史》等多本译著,并与其兄陈小蝶都获得了教育部给奖优等小说褒奖状。其诗文集主要有《翠楼吟草》、《翠楼文草》、《翠吟楼词曲稿》等。陈小翠自幼受教,一代宿儒钱名山在自己的诗话中提到她时连连发出“天使名山不死,获此奇观,岂偶然哉”、“鄙人得此诗,可以死矣”[3](P671)等感慨!而郑逸梅也说“在近数十年来,称得上是才媛的,陈小翠可首屈一指了”[4](P250)。其父陈蝶仙创办的《女子世界》上常刊登投稿者的小影,其中1914年的创刊号上即有“陈翠娜女士”小影,1915年第二期上则有“朱嬾云女士及其十三龄之女翠娜”小影。照片上的陈翠娜不能算十分漂亮,但温婉可爱。

陈小翠与冰心、林徽音等同时,以她的家境与聪慧,似乎应该是出国留洋,成为开一代新风的风云才女。可令人诧异的是,陈小翠一直对传统文化情有独钟,对“五四”时期宣扬的个性解放没什么好感,与当时的思想潮流格格不入。

这可能和陈小翠生活于具有浓厚旧家庭氛围有关,虽然周围是西风东渐、新旧交替的动荡环境,但却并不影响她本人浸淫在传统文化的滋养中。在大力提倡白话文、创作新文体的社会大环境下,陈小翠热衷的却仍然是诗词曲文一道。我们知道,陈小翠的父亲陈蝶仙一生酷爱红楼,曾自诩为“我本红楼梦里人”,其作品《泪珠影》、《潇湘影弹词》等颇多红楼色彩,更以《红楼梦》第十一、十二回为基础改编了《风月宝鉴》。陈蝶仙还曾与夫人朱嬾云以嬾蝶为名发表过一首《红楼杂咏》,分别吟咏了黛玉、宝钗、晴雯、袭人。其中黛玉一首如下:“魔幻绕年年,花残月缺天。早知香梦误,嫁与自行船。”[5]而且“黛玉葬花”应该在他心中占有重要地位,陈蝶仙自己就曾写过《题林潇湘〈葬花图〉次聂同仙韵》、【一剪梅·用竹山韵题〈葬花图〉】等。这些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对《红楼梦》的领悟其实都给陈小翠以深刻地影响,在她的杂剧《黛玉葬花》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品味出来。

《黛玉葬花》创作于陈蝶仙创办的函授班中,收于天虚我生编辑的《文苑导游录》,少为人知。1917年起,陈栩创办“栩园编译社”,函授创作。当时报刊小说风行,一般文人或青年,多有尝试写作,仰慕天虚我生之名,经常将他们的作品请他润饰,陈栩就决定在闲暇时从事函授。入社先后有二百余人,遍及国内各省市,大部分是工商业的小职员、学徒以及爱好旧文学的青年,每人每月缴社费四元,每星期通信一次,每月改文字一篇。此外,还解答文学问题,选较好的或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刊登在他自编的不定期刊物《文苑导游录》上。总共十集,既有弟子们的原作,也有改后作及所获得的分数、等级,至1925年,共出了十期。陈小翠与其兄陈小蝶以及陈蝶仙的弟子顾佛影、张默公、晏直青等都曾从中发表作品。

我们知道,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就不断有其改编作品出现,历史上第一个“红楼戏”就是关于“黛玉葬花”的,仲振奎编的单折的《葬花》,这是在程乙本《红楼梦》问世的1792年。大约嘉庆二年(1797年)底或三年(1798年)初,仲振奎又花了40天时间完成了长达56出的《红楼梦传奇》。而孔昭虔也于嘉庆元年(1796年)改编了《葬花》一折。

清代有记载的根据《红楼梦》小说改编的戏曲大约二十多种,我们现今所能见到的剧本大概有十多种,大部分都集中收在阿英编《红楼梦戏曲集》中。“黛玉葬花”故事是许多剧作的重头戏,除去上述两种外,还有万荣恩的《潇湘怨》、陈钟麟的《红楼梦传奇》、吴兰徵的《绛蘅秋》、吴镐的《红楼梦散套》、朱凤森的《十二钗传奇》、石韫玉的《红楼梦》、无名氏的《扫红》、褚龙祥的《红楼梦传奇》等也都有“黛玉葬花”故事。

在《红楼梦》文本中,与“黛玉葬花”有关的情节主要集中在《红楼梦》的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即读曲、葬花这两件事情,至于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几回则是其前情与余波。由于剧作长短、作者思想之不同,各本对这两件事的选取角度不同,对人物的安排、情节的取舍、时间的设置等也都各有所需。

其中最值得提的是仲振奎、孔昭虔各自创作的《葬花》。仲著《葬花》主要故事情节为:贾宝玉携书上场,看书时怜惜满身的落花,将其送入沁芳桥下。黛玉上场,与宝玉同看《会真记》。宝玉引用其词惹怒黛玉、道歉,二人重归于好,一起葬花,黛玉垂泪。晴雯叫走宝玉后,黛玉吟诵《葬花辞》,听“如花美眷”一曲。紫鹃来寻,二人下场。将宝黛共读西厢、黛玉葬花合在了一起写,开后来许多剧本的先河。

仲著对后来的“黛玉葬花”还有一个贡献应是对黛玉葬花装扮的确定,他最大程度的忠实于原著林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的描述,确定了黛玉葬花的订装照:珠笠、云肩、荷花锄,锄上悬纱囊,手持帚。此后,葬花的黛玉装扮无出其右者。清代舞台上的黛玉装扮也是如此。

虽然仲振奎的《红楼梦传奇》合《红楼梦》与《后红楼梦》一起并改变了《红楼梦》的悲剧结局,颇受后人诟病,但他的《葬花》开创之功还是值得肯定,为后来的“红楼戏”、尤其是“黛玉葬花”的改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孔昭虔的单折杂剧《葬花》完成于嘉庆丙辰(1796年),大概算得上是情节最简单的一折了。出场人物只有小旦林黛玉一人,其装扮为也比较简单,“持花篮、花帚”。自报“萱椿早背,桑梓无依……举目无亲,触景尽成感慨!咳!这也是红颜薄命,自古如斯。今当暮春时节,天气困人,况值绿叶成荫,落红如绮,愈觉恼人情绪!不免到阶前一看去。看见落花,觉得其茵溷飘零,煞是可惜!”[6]因此葬花。人物的情绪没有事件的前后关联,只是因为前日的姹紫嫣红、十分繁盛变为今日的花落枝枯而感慨红颜薄命,如【折桂令】中所唱:“春色年年春恨绵,花老枯枝,人老红颜。”是十分普遍的古代仕女伤春情结,只是借助了《红楼梦》中的黛玉之名而已。剧中《葬花辞》没有出现,只有改写的几句唱词,“【碧玉箫】只道今番花落侬埋掩,未卜他年侬死谁更怜?薄命俺下场头也这般。红粉春惨,青灯夜闪,黄沙便是吴娃馆。”全剧缺少戏剧冲突,几乎就是一副静态的葬花素描。

孔昭虔号称精通音韵,《葬花》的语言也确实较为优美,但他描述的黛玉的动作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作撩袖系裙介”、“卷袖介”、“坐地拾花介”、“坐地掘土埋花介”,过于写实的动作让黛玉葬花的美感荡然无存,完全填充了人们的想象空间,反而无助于扩展人物的舞台表现。

时至民国,随着昆曲、杂剧的无人问津,宝黛的故事逐渐在京剧舞台上流行起来,尤为人称道的就是南欧北梅了,即与陈小翠的《黛玉葬花》相差没有几年的梅兰芳、欧阳予倩的《黛玉葬花》。

专为梅兰芳打造、由齐如山写提纲、李释戡编写唱词、罗瘿公参与修订完成剧本、最后经过集体讨论创作而成的《黛玉葬花》,由梅兰芳于1916年1月14日首演于北京吉祥园。梅兰芳的《黛玉葬花》同仲著一样,也取材于《红楼梦》中的第二十三回、二十七回,总共六出。几乎就在梅兰芳于北京排演《黛玉葬花》的同时,上海也有人在排《黛玉葬花》。1915年春,刚刚下海成为正式职业演员的欧阳予倩将其作为余兴首演于上海南京路谋得利戏馆楼上的春柳剧场,这是他排演的第一出《红楼梦》京剧,与杨尘因、张冥飞共同编著。欧阳予倩的《黛玉葬花》取材于小说第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回。欧阳本与梅氏本不同,不涉及读曲,只写葬花一事,注重故事情节的来龙去脉与完整性、合理性。

欧阳予倩的《黛玉葬花》首演就是在上海,而梅兰芳的《黛玉葬花》也曾在民国五年(1916年)的冬季应许少卿的邀请在天蟾舞台演了五次,而且每次都满堂。可令人意外地是,同居于上海的陈小翠似乎并没有被二人折服,她的《黛玉葬花》与清代改编《红楼梦》的大部分戏曲中对“黛玉葬花”的处理不同,也与梅、欧不同。陈小翠的《黛玉葬花》既不重于对宝黛爱情的描摹,也不牵扯到共读《西厢》的任何情节。也许陈小翠非常向往元杂剧的辉煌,因此她的《黛玉葬花》与孔昭虔的最为相似,她虽然处在民国东西方文化交汇的历史大潮中,但她所钟爱的却是传统氛围中的旧文化,创作出颇具古雅色彩的杂剧《黛玉葬花》。

陈小翠的这篇《南双角调·黛玉葬花》发表在《文苑导游录》第六册,即第五种第六卷中,获得了“甲,85分”,可见很受陈栩的肯定。此剧大约作于戊午(1918年)四月,承袭了元杂剧的体式,一人主唱,与较早的“红楼戏”——孔昭虔的《葬花》类似,也是以黛玉一人的感受为主。主要出场人物只有黛玉、紫鹃二人,中心情节是黛玉在暮春时候,前往园中葬花,“免得伊堕溷随萍,更增薄命”。开场林黛玉的装扮是“淡妆”、“荷花锄”,一曲【新水令】后,自报家门,感慨“绿叶成荫,斜阳如梦。又是暮春时候,料想园中花片,定又飘零。俺为此携着锄囊,前往替他埋葬,免得伊堕溷随萍,更增薄命也。”作者既怜惜残花片片,又推花及人,感叹女性的花容玉貌、万千恩爱最终是飞花落絮无人问。曲辞云:“【沈醉东风】早则是媚春风柳明花艳,多化作困沈沈惨绿愁青。红雨暗长亭,有多少倚楼人病,任你是娇姿傲性,一例的香消玉损。当日个宝镜云屏,消瘦了恩怜万顷,到得个飞花落絮,更谁来问。……【碧玉箫】纵有日月圆风静,怕花开明岁依然薄命。泪空零,心早冷。愁似织恨难平。谁把你镜中来觑,掌中来擎。只落得葬秋坟骨蚀胭脂冷。”小小年纪的陈小翠对女性命运之悲惨有着超出年龄的深刻的认识。花容月貌无法长久、镜里恩情更是依靠不得,人与花同命,甚至还不如花侥幸,因为花还有“我”帮着收拾呢!除了无奈与悲叹,更有一种冷静的审视的意味。

与孔昭虔的《葬花》不同的是,陈小翠的《黛玉葬花》还增加了紫鹃与黛玉的互动。剧中紫鹃是为了要请黛玉喝药而前来找寻,黛玉因“满地残红,东风犹妒”而哭,紫鹃却说“姑娘痴也。这花是无知的,值得这般怜惜”。黛玉埋怨紫鹃“也不知我的心里。如此说来,俺只索一个儿憔悴死也”。紫鹃因此说了一段开导之言:“俺想这花儿,今日虽是飘零,到了明年,自然有个月圆花好的时候。”并进一步解释说“盛绝必衰,本是一定的道理。这花因前此开的忒繁盛了,所以才有零落,若要像姑娘院子里的竹一般潇洒出尘,自甘淡泊,谅也不致遭际如花了”。虽然紫鹃之言被黛玉斥为“痴丫头”的“痴话”,可这却是陈小翠借紫鹃之口说出的既是劝慰林黛玉,也是劝慰天下曾经、或者将来有可能“盛极而衰”的女子。陈小翠的这篇作品尽管被陈栩评为有的地方句法有误,有的平仄不谐,但“甲,85分”足以表明对其肯定,在诸习作中也算是高分。

陈小翠是个早慧的孩子,其父陈蝶仙在为女儿出嫁(陈小翠26岁嫁给浙江省督军汤寿潜之孙汤彦耆)时请好友中华图书馆老板涂筱巢刻印的《翠楼吟草·序》中曾这样写道:“清宣末年,予自平昌幕中归,挈我妻女泛宅于七里泷间,始知吾女已能属对,时年十岁①。越三年,予客蛟门,吾妇来函多为吾女代笔,函尾缀以小诗,婉娈可诵。予初以为吾妇口占,而吾女笔之于书,及后挈眷来署,始知左家娇女,亦已能文。嗣予侨居海上,以译著小说为生涯,辄命分译一编,颇能称事。”陈小翠幼时之聪慧可见一斑。

然而聪慧的陈小翠却并没有经营好自己的婚后生活,与浙江省督军汤寿潜的长孙汤彦耆的婚姻并不持久,小翠生一女翠雏后,即离婚。此后陈小翠一直没有再婚,直到文革中以煤气自戕。

陈栩曾在《翠楼吟草·序》中这样描绘女儿的沉静性格:“居恒好静,绝少朋俦,惟与顾青瑶时通笔札,馀皆懒慢,往往受书不报,盖以寒暄语非由衷,不善为酬应辞也。然与人辩论古今得失,则又滔滔莫之能御。庭帏琐屑,不甚置意,日惟独处一室,潜心书画,用谋自立之方。其母尝曰:‘吾家豢一书蠹,不问米盐,他日为人妇,何以奉尊章,殆将以丫角终耶?’璻则笑曰:‘从来妇女自侪厮养,遂使习为灶下婢。夫岂修齐之道,乃在米盐中耶?’母无以难,则惟任之。但奉母命维谨,前年予病危,母命夜起祷天,茹素三月,虽不信有鬼神事,顾亦奉行罔懈,盖其心正意诚,有足多也。”一个贞洁孤傲、谋求自立而又事亲纯孝的少女形象如在目前,这种高洁品性一直伴其一生,对她的婚姻、人生都有很大影响。以致后来在上海画院时她曾被喻为《红楼梦》里孤傲、高洁的妙玉。

也许正是这样的陈小翠,才能在《黛玉葬花》中借紫鹃之口说出“盛绝而衰”有着一定的道理,要像竹那样潇洒出尘,自甘淡泊了。

尽管当时正处于“五四”运动前后,是西学东渐、反对故旧的时期,但陈小翠的冷静自持让她对当时的新思想,如自由恋爱、争取婚姻自由等抱有怀疑态度。她的杂剧《黛玉葬花》、《自由花》、《护花幡》,传奇《焚琴记》等大都描述了对女子的同情以及女子自由恋爱的悲剧。以独幕短剧《自由花》为例,陈小翠描述了一个叫郑怜春的妓女的悲惨遭遇。郑怜春出身大家,辛亥革命那年,追求自由恋爱,谁知却为人所骗,与自己订有婚约之人家中已有妻子,结果饱受凌辱,最终被其凶悍妻子卖入烟花。陈小翠在剧中描绘了当时乱世之中各种学说甚嚣尘上令人无所适从的景象:“【前腔】世乱如麻,惊醒深闺井底蛙。(说什么)自由权利,爱国文明,羞也波查。口头禅语尽情夸张。(倒变做了)没头蝇蚋无缰马。……【前腔】(俺本是)白璧无瑕,也只被卢骚(笔者按:即卢梭)学说误侬家。”[7]女子本要追求自由幸福,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当年的自由恋爱、自主结婚固然造就了许多幸福的家庭,但也有不少上当受骗入火坑的不幸之人。在那个火热的年代,尤其在善于创办诸多刊物支持女性的上海,陈小翠竟似乎生活在世外,冷眼观看着世事纷纭。

或许这是因为陈小翠不仅仅是一位只知慨叹女性命运的闺中少女,她的性格中还有关心国事、谋求独立自主的一面,她知道女性的命运其实离不开整个大环境的影响。她的另外两部杂剧《仙吕入双角合套·梦游月宫曲》、《南仙吕入双角·除夕祭诗杂剧》则分别描绘了自己的高洁品性以及忧民伤怀、渴望为国施展抱负的宏愿。

正是这种对自身品性的高度修持以及对国家、对时事的宏大关怀,才能让陈小翠对女性命运有着犀利清醒地认识与深刻了解之同情。她没有流于当时轰轰烈烈地追求自由、科学、民主、解放的表面,而是从历史的深层漩涡中去审视这种幸福命运的最大可能性,娜拉出走之后并没有获得幸福。我们可以说她是维护旧伦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却也正反映了一个知识女性在国家尚处于落后、混乱、动荡状态下所采取的最冷静的态度与最安全的措施。尽管后来陈小翠在自定的作品集中,删削了早年的《自由花》、《护花幡》、《焚琴记》等作品,但应并非是思想已改变,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形势使然。知书识礼,不盲目随波逐流,独立自主,把握自己的命运,陈小翠认为女性应该具有此种能力,这也与陈栩在《翠楼吟草序》中所言一致,陈小翠无论是在创作,还是自己的生活中一直也秉承了这一观念。也许正是这种生活态度,陈小翠才会在1968年7月1日两次逃跑都被捉回后怀着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满腔悲愤,最终以煤气自戕。

联系陈小翠写给其兄的信件,尤令人唏嘘不已。1940年,陈蝶仙病逝于上海,遗愿是将自己葬于杭州桃园岭。抗战胜利后,陈小蝶将父母双柩运回杭州安葬。1959年,在台湾的陈小蝶收到妹妹陈小翠的来信:“海上一别忽逾十年,梦魂时见,鱼雁鲜传。良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耳。兹为桃源岭先茔必须迁让,湖上一带坟墓皆已迁尽,无可求免,限期四月迁去南山或石虎公墓。人事难知,沧桑悠忽,妹亦老矣。诚恐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故特函告俾吾兄吾侄知先茔所在耳。”[8]不料一语成谶,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陈蝶仙夫妇合葬之生圹已荒草成堆,踪迹难觅,而陈小翠也被遗忘在了历史的尘封中。

陈蝶仙在栩园编译社函授创作时,除了陈小翠创作出《南双角调·黛玉葬花》外,也指导其他弟子写过关于“黛玉葬花”的作品。《文苑导游录》第七册刊登了晏直青的【南正宫·黛玉葬花】以及张默公的【南商调·黛玉葬花用藏园空谷香怀香谱】等,也都有分数、等级,原作与修改稿同时刊出,并伴有陈蝶仙的评论。

张默公是陈蝶仙门下弟子之一,《文苑导游录》中有一些他的不少作品。【南仙吕入双调·双星会】杂剧写牛郎织女相会的片段,获得“甲,80分”的成绩,【南南吕·秋宵尘雨】得到“甲,85分”,并且有一首应同学汪瞻华新婚征诗的【贺新郎】。他所写的【南商调·黛玉葬花(用藏园空谷香怀香谱)】,尽管只得到“甲,75分”,却将作者对林黛玉葬花情绪的那种感同身受刻画地感人至深。领略其中几句:【梧桐五更】云:“空留一片情,珍重残花命。无限春愁,只有侬心领。半生幽怨三分病,紧锁眉尖痛不胜,芳魂已歇难追省。殊泪纷纷,怜煞你红颜薄命!”【梧桐树】:“从今休说情,往事思量定。误我聪明,冤业终归尽。将花比我须回省,哭向埋香冢上行。我亦飘萍,到底花犹幸,还有我心香一瓣将花敬。”

张默公,江苏昆山人,默公为其字。谢伯阳、凌景埏合编的《全清散曲》中只有这样简单的生平介绍:“张墨林,字默公,江苏昆山人。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生。著有《双星会杂剧》。”幸好我们在《文苑导游录》第四册“尺牍四”中发现了一封《昆山张默公来函》,这封来函既表达了对天虚我生的景仰之情,也简单介绍了自己“早失怙恃,幼年失学”的情况,让我们对其有些微了解,因尚未有人提到,且信也不长,故全文录下:

栩园先生赐鉴:昨在虞城,购得大著《小说十种》、《文学指南》一册。挑灯夜读,达旦而尽,即成句云:挑灯忘却夜如年,文字通神信有然。莫笑轻生痴女子(尝读某说部云:某姓女见某生文稿,思慕成病,临死犹诵生文不置云),我今也损一宵眠。先生之文,何感人若是之深耶。方今文学衰微,失学者遍地皆是,有志自修者,亦苦不得其师,冥行思索,终无云补,半途中止,毁弃全功。不谓茫茫人海中,尚有如先生者为之讲解,循循善诱,不厌其烦。入室窥堂,自非难事,宜乎门弟子之从游者众也。默早失怙恃,幼年失学,中文未知句读,西学不识字母。沈潜默化,无师究难自通;简拣揣摩,苦学亦须指点。先生一视同仁,无分畛域,若不以为不可教而置之弟子之列,则他日进谒有路,拜见先生亦不至倒持卷册,为师门辱也。

此外,同门弟子晏直青也写有《南正宫·黛玉葬花》曲,获得了“甲,80分”的成绩。此曲非单是感概黛玉葬花心事,而是蕴故事于抒情中,尤其结尾【小桃红】中“忽听得空阶响,恰到了心头上”,来人的足音恰也似踏到了读者的心头。“那人未见神先往,哀音足使心凄惘”,可惜“鸾俦凤侣娇模样,又谁知宿愿难偿”!至于其他,也都将黛玉百转千回的心肠、患得患失的思虑描摹地如在目前。如:“【朱奴剔银灯】一霎里轻风作飓,一霎里细雨如狂。春闺不信梦偏长。况添上许多魔障。思量,怕伤春断肠,且将他和泥共葬。”天虚我生评语为:“平仄尚协,造语欠细。”《全清散曲》中介绍晏直青的生平如下:“作者晏岘孙,字直青,江苏仪征人,生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有兴趣者不妨细究之。

注释

①《翠楼吟草初编》与《栩园丛稿二编·栩园娇女集》中的《翠楼吟草序》个别地方字句不一样。比如这里的“时年十岁”在《翠楼吟草初编》中为“时年九岁”。而我们下文中引用的序言中的“绝少朋俦,惟与顾青瑶时通笔札,馀皆懒慢,往往受书不报”一句在《翠楼吟草初编》中则没有“惟与顾青瑶时通笔札,馀皆懒慢”一句。特此说明,以便查备。《翠楼吟草初编》为首都图书馆藏辛巳重刊本.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万荣恩.潇湘怨·自序[A].见阿英.红楼梦戏曲集(全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8.

[3]钱名山.名山诗话[A].见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第二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4]郑逸梅著,朱孔芬编选.郑逸梅笔下的文化名人[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

[5]小说新报[N].第一年第八期.1915.

[6]孔昭虔.葬花[A].见阿英.红楼梦戏曲集(全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8.

[7]陈小翠.翠吟楼词曲稿[A].见天虚我生.栩园丛稿二编(第四卷)[M].上海著易堂印书局,1927.

[8]宋浩.陈小翠的《翠楼吟草》[J].粤海风,2003,(4).

[责任编辑:吕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