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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恩师周大风

2015-01-30周雪华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曲牌昆曲大风

周雪华

我的恩师周大风

周雪华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许多老师,都在我的艺术道路上洒下过辛勤的汗水,而使我成为当今中国昆坛上一知名作曲家、传承者的最初的伯乐,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周大风。

从他收我为徒起,迄今已有35年了,在我26岁那年,我还是浙江省曲艺团的评弹演员,那时随团赴北京参加全国曲艺汇演,住在北京西苑饭店。演出之前的一个晚上,有秘书来通知我,说有位专家想要见见我,听我唱一曲,我随即提了琵琶就跟他到了另一幢楼里。一位风骨超逸的学者端坐房内,见我进来,立即起身说道:“你来了!我是你父亲最要好的朋友周大风啊!今日一见,你果然像你的父亲啊!”我心里惊讶:原来他就是声名赫赫、德高望重的大才子周大风先生啊。当晚,他兴奋地和我谈起一些以前和我已故父亲(著名评弹艺术家周云端)一起体验生活、一起采风、一起创作的往事。他感慨地说道:“你父亲是个德艺双馨的好人,可惜被文革和病魔夺去生命,你现在到了我们浙江来,以后我会保护你,关心你,你要好好学习,不断进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告辞回房的路上,我的感觉告诉我:我将结束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的生活,用清醒的头脑去迎接我人生最重要的起步阶段:开始学习。半年后,我调去浙江省昆剧团乐队,由当时的团长谢逸南做证人,正式拜周大风为师,学习中国古典音乐理论、昆曲音乐理论和作曲法。

大风老师对中国古典音乐和昆曲音乐深有研究,做过大量的翻译工尺谱课程和分析例题;写过多篇浅显易懂的理论文章。从跟他学艺后,我慢慢了解掌握了昆曲音乐史和昆曲谱曲法。

大风老师的观点是:昆剧音乐史确切地讲应该是昆剧音乐发展史。昆剧不像其他新兴剧种,只有一二百年历史,早在戏剧形成之前,音乐已经有了几千年悠久的进化史了。

先秦乐舞之后,有文字有曲谱记载的年代开始,人们知道了“唐大曲”。顾名思义,就是在唐朝风行的庞大的乐曲。时间很长,人很多,场面气派恢宏,一般老百姓演不起来,只有在皇宫里举行盛大庆典时才演奏得起来,又称宫庭乐。当它演奏时,据说“在十几里地之外都能听到”。后又发展为“唐宋大曲”。唐宋大曲的曲式结构与演出形式是:(一)“散序”,散板的乐曲,由乐器演奏而成。(二)“中序”或“拍序”、四四拍的慢板乐曲,加入了歌唱而成。(三)“破”或“入破”、四二拍的中板、快板乐曲,再加入了舞蹈而成。

唐宋大曲与戏剧艺术有着密切的联系,对我国戏剧音乐的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其意义有几点:(一)大曲中许多音调被昆剧曲牌音乐所吸收。(二)散—慢—中—快节奏的变化规律成为昆曲曲牌联套的排列原则。(三)载歌载舞的表演形式后来成为昆剧表演艺术的特点。唐宋大曲保留下来的片段作为曲牌出现在昆曲中的有〔八声甘州〕〔入破〕〔六幺令〕等。

据史载:唐玄宗生性风流,酷爱音乐,好谱曲。他在长安的皇宫里安置了一个“乐工部”,起名“梨园”,专门训练歌舞弹奏。还派出一些高级乐师到民间去,向全国收集曲调,编汇乐曲,并且安上曲名,统一调式,然后再根据不同情绪在宫中的司礼仪活动的不同场合演奏这些乐曲。他还经常亲自击鼓指挥乐舞,以致于从古到今戏剧演出都由鼓师来指挥乐队。在唐明皇的带头重视下,从唐朝起发明了文字记谱法,以后逐渐发展衍变,产生了工尺谱。而在唐朝时经乐师们收集、统一、归类的乐曲形式也为以后产生的昆曲曲牌联套播下了深远的影响。

继唐宋大曲之后,宫廷乐走向民间,大曲的形式在民间不能流行,但它的音乐却与民间新出现的各种娱乐活动结合起来,得以传承,当时新的文娱形式有:露台——在露天搭的舞台上演出。庙台——在土地庙前搭的舞台上演出。草台——在农村田头草场上搭台演出。氍毹——在大户人家厅堂庭院里铺的红地毯上演出。瓦市勾栏——用栏杆搭棚在瓦市里演出。演出的内容有“赚”或“唱赚”,主要以叙述性的歌唱形式来叙述简单的故事。也有“歌舞戏”,有个叫《踏蹈娘》的民间故事不断传唱,在演唱过程中加进了许多表演、滑稽、舞蹈、打斗场面和乐器伴奏,变得越来越丰富,发展衍变成了“歌舞戏”。进一步有了“诸宫调”,说唱形式,亦唱亦演,是宋杂剧的前身,后来金人董解元著有《西厢记诸宫调》即用此调。另外还有“百戏”,每到逢年过节和宫庭盛大活动时,在十里长街搭一长溜戏台,集民间所有的优秀表演“摆擂台”。杂耍武术、说笑逗乐、歌舞表演、乐器演奏等各显身手,场面非常盛大,号称“百戏”,要活动好几天。

商人们也在这时进行商品交流,使市场得以发展,经济商业流通活跃非风,这样的商业活动愈搞愈大,愈搞愈多,渐渐地商业压倒了文娱活动,占据了主导地位,以后出现的“民俗”“庙会”活动就是沿袭了“百戏”而来。一直到近代,戏剧、歌舞、曲艺、杂技、武术、体育等等都各自发展扩大自成一专科,我们还能从“百戏”中看到它们祖先最原始的表演形式的影子。

继“百戏”之后,戏剧开始逐渐成形,出现了昆曲的前身:宋杂剧。集百戏于一身,把百戏中所有的形式和优点吸收为已有:杂耍武术成为武打戏;说笑逗乐成为插科打浑戏;歌舞戏成为杂剧主体。伴奏形式:北有琵琶、南有笛箫。宋杂剧里演唱的词都是用“宋词”来填曲的。长短句,不同于唐诗的五言体、七言体。宋词词体严格规范,每首词牌的句数、字数、平仄声韵都有规定。古时文人作词时根据词牌格律“依声填词”。此“声”并非指示乐、声调,而是指古四声“平上去入”,依照词牌的平仄声韵格律把每一个字填上去,这种方法一直被词作家们保留沿用到今天。词作家们依照词格四声填出来的唱词被曲作家依照平仄声韵来行腔,叫“依字声行腔”,谱出来的唱腔曲调的特定音型,叫做“四声腔格”。昆曲的南曲四声分阴阳,又称“阴阳八声”,其腔格有十几种,是昆曲的精华所在。“依声填词”和“依字声行腔”后产生了曲牌,俗称“牌子”。每首曲牌都是有规律有其特有的个性的。曲牌来源纷杂,古今中外,雅俗谣曲兼收并蓄,有唐宋大曲、唐宋词调、南宋唱赚、金元诸宫调、明初南戏、宗教音乐、民间劳动歌曲、市井叫卖声、明清时调小曲、少数民族的民歌、国内外其他民族歌曲的译音等,有以地名命名的,有以曲牌节拍或节奏特点命名的,有以乐曲曲式结构命名,还有因字面错讹、转义为名的等等。除了唱的曲牌之外,还有用于烘托戏剧中规定情景的吹打曲牌,用乐器演奏。在宋杂剧的推动下,全国出现了南北曲。南北二曲在天南地北各自发展成两大派系,由于地理环境、风俗习惯、语言差别、文化经济等各不相同,形成了南北曲的差别。后又有了曲牌联套、南北合套,也有了规范的套数曲情。大量元杂剧的产生有力地推动了戏剧历史进展,使戏剧艺术进入到成熟阶段。

元代末叶,南戏流经昆山一带,与当地语言和音乐相结合。在江苏昆山的千墩村里,住着一位名顾坚的音乐家,他不但擅长词赋、精通音律,而且善于歌唱,对当时传唱的音乐有着精深的研究。当时昆山城里有个以巨富顾阿瑛为首的文士集团,经常在一起吹拉弹唱,顾坚作为文士集团的一员,他的演唱石破天惊,常引起阵阵惊叹,同好们纷纷填词奏乐推波助澜,从歌唱散曲进而歌唱南戏,他们演唱的曲子被称作“昆山腔”,广为流传。到明代时候,出现了一位戏曲音乐家名“魏良辅”,是昆曲音乐发展史上一位重要的关键人物。他住在太仓南关,与张野塘、谢林泉等民间音乐家共同潜心研究改革昆腔,吸取了北曲演唱艺术的成就和海盐弋阳等腔的长处,总结出一系列唱曲理论,创建了委婉细腻、流利悠远、号称“水磨调”的昆腔歌唱体系,简称“昆曲”。这昆曲唱起来非常柔美,就像是苏州巧匠加工红木家具;用木贼草蘸水而磨,所以人称“水磨调”。当时的昆曲还仅仅停留在“清曲”阶段。是社会高层次、知识分子阶层的文人学士们所唱的散曲。清曲词律严谨,讲究演唱技巧,着重咬字发音,相传:调用水磨,曲捱冷板(冷板,即不用锣鼓伴奏的清唱曲)。江南一带特别时尚唱清曲,成立有许多曲社,经常聚在一起办曲会。昆山人梁辰鱼继承了魏良辅的成就,与郑思笠、唐小虞等对昆腔作进一步的研究和改革推广,扩大了水磨调的影响,编写了第一部昆腔传奇《浣纱记》,很成功,在文人士大夫中掀起创作热潮,一时间曲山词海,竟以传奇鸣。明末清初,中国戏剧开始繁荣发展,兴起了明清传奇。代表作有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吴炳的《西园记》、孔尚任《桃花扇》、洪昇《长生殿》,都是词曲并茂,艺术成就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关于昆曲谱曲技法,大风老师从“度曲”开始,教会了我赠板曲、宫调、曲牌选择、集曲,以及曲牌的板式,曲牌的主腔、色彩腔、枝干腔等等,后来结合昆剧团演出实践,向老师们收集了南曲的阴阳八声。后来我又进了上海音乐学院,掌握了从传统中改编的技法。多少年过去了,我把从大风老师那里学来的知识结合实践,博采众长,总结出一套完整的昆曲作曲理论体系,得到国家领导的重视,委派我向下一代青年昆曲人才全面推广教学。并授予我“优秀昆曲主创人员”“优秀昆曲研究人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昆曲代表性传承人”荣誉称号,我认为这些称号应该授予我的恩师周大风,他才是当之无愧!

2013年11月,我去看望病中的大风老师,他向我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故事,谁也不会想到:发展到近代的昆曲是怎样一个历史背景?当年的老艺人们有着怎样悲惨境遇?今天兴旺发达的浙江昆剧团当年是怎么进入浙江的?下面是大风老师口述,我的实况记录:

1932年1月28日,日本飞机把在上海演出的昆曲传习所传字辈的演出行头全部炸光,公演不行了,就去唱堂会,混口饭吃(堂会,即大户人家十几个人搭台演出)。常去常州、无锡、苏州、昆山、嘉兴等地,杭州没有,宁波倒有。不是剧团,而是凑拢班子,演员都走掉了,剩下三两个人,过得是今天有饭吃、明天没饭吃的日子,很苦,鼓板、笛子等演员都会,人少就轮流兼演。老曲牌有四千四百六十多支,他们只唱五十多支,多唱南曲,北曲很少;昆剧戏有几百多出,后来只演几十出折子戏,大戏没法演,只为混饭吃。抗战时期民不聊生,昆剧的书都当废纸卖了换饭吃。我在旧书摊买进不少,有《与众曲谱》、《六也曲谱》等等。年复一年,唱昆曲的人连饭也没有吃,老婆都讨不起。昆曲最困难的时候连堂会也没人唱了,没法生存了

1953年,我做浙江省文工团副团长负责音乐,研究昆曲。杭州当时有个“大世界游乐场”(现杭州市文化中心),那时我任大世界总经理。那时一毛线一张门票进到大世界里面可以从中午11点看到晚上11点,有越剧、绍剧、婺剧、甬剧、滑稽戏等都在里面,看的人很多,有开水供应。秘书长钱章平,住在大世界四楼。我当时主要负责文工团音乐,我每天去一去,总想:为什么其他剧种都有,就是没有昆曲?于是,我就到处找昆曲,但是人都分散了,在农村,找不到,很失望。难道有七百年历史的昆曲就没有了吗?就带了通讯员全国各地去寻找。最后浙江文工团有两个传字辈的演员,一个姚传芗,一个沈传锟,他们说在嘉兴有个“国风苏昆剧团”。过去几百年来,民间剧团头一个戏都昆曲,说明他们团高雅,都是十几分钟的折子戏,很好看的。这个团就是会唱昆曲的,其他苏剧、时剧什么都会唱。我一听马上去找,没找到,后来又派通讯员去找,他找长途电话来说找到了,在嘉兴濮园找到了昆剧团。我非常高兴,马上派了钱秘书带了点钱,摇了帆船去濮园,一毛钱的船票,到嘉兴濮园一看,有三十多人苏昆剧团在那里,很苦,还在坚持唱昆曲。钱秘书就把带去的钱一毛几毛的发给他们,救济他们买饭吃。钱秘书把班主朱国梁带回杭州向我汇报。朱班主一见我深深一鞠躬说:“首长好。”我说:“我们这里没有首长,都是平等的。”就请他到对面“锦林小吃”小店里吃饭。点了一盆毛豆、一盆白斩鸡、一盆河虾三只菜,要了一斤热黄酒,二人开谈,听他说是镇海大碶头人,是同乡,分外高兴,亲切,我问他你现在情况怎么样?他叹气说: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难以维持,近日就打算解散了。问他还有多少人?他说还有三十多人。我马上带了他去“大世界”会计处,拿出一百三十五元安家费,让他三十几人都带来,给他们最好的剧场安排演出;并给他们小火炉烧饭,睡觉夫妻的给双人床,单身的给上下铺,都安排好。朱国梁欢天喜地地回去了,第二天来了,来了三十个人,都破衣烂衫的,进入“大世界”。

“大世界”共有八个剧团,按团为单位平均分配盈利,告知长期在此演出、人员进出都要通过我等管理条件。并且规定只准演昆曲,把昆曲扶植起来。刚开始先演折子戏,同时请姚传芗、沈传锟、周传瑛、王传淞、包传铎等等演员,一天演二场;另外开始招生,招了二十几个“世”字辈学员,有汪世瑜、沈世华、龚世葵等等,目的是把最精典传统的折子戏保存下来。戏有很多,班主朱国梁和女儿自己也演,《相梁刺梁》《藏舟》《山门》等等什么都会演,本事好,是活宝贝。大世界最好的剧场每天看的人只有五六个,他们没人看也演,目的是传承。就这样演了二三年。后来有一年来了一个人叫袁牧之,是文化部艺术局局长,老婆叫陈波耳,刚死。袁来杭州看昆曲,昏倒在台下,隔壁就是医院,马上送去抢救,袁说:他看到台上演邬飞霞的女演员很好,像他老婆。于是由文化局长做媒,把这个女演员(班主朱国梁的女儿朱世藕)带走回北京了。昆团台柱演员被挖走了,我向北京告状:我台柱没有了,北京又派了李倩影来,她28岁,是中央歌剧团的演员,能唱京剧、评剧、河北梆子,歌剧。每天结她拍曲,她很聪明,一学就会,拍电影《十五贯》时她演苏戍娟。拍电影时正逢反右,冤假错案很多,《十五贯》调去北京演出是毛主席说“有反必肃,有错必改”的政治气候。我打电话给北京中国戏剧报主编伊兵,写了文章向全国发行;我还叫昆团到全国巡演扩大影响。

大风老师已是90高寿,讲完以上这段历史,他仍然精神瞿烁,一点也不像身患重症之人。在我看来,他就是一本大百科全书,教导着年轻一代。阳光下,他娓娓而谈,诠释着生命的意义:“人活在世界上,总而言之是创造、发明,不断地创造、普及、改进、淘汰。人类对世界的认识逐步提高;社会在人们的改革创造中日益前进。人不论职位高低年龄大小,人的作用是要对人类有贡献。人死不要怕,为子孙后代做点好事,把上千万代的创造成果传承下去,才是最高境界。”

(责任编辑:周立波)

2015-03-28

周雪华(1952— ),女,江苏苏州人,上海昆剧团一级作曲。(上海20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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