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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桥词典》中的神秘因子

2015-01-28陈丝柳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72

名作欣赏 2015年2期
关键词:马桥韩少功词典

⊙陈丝柳[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72]

《马桥词典》中的神秘因子

⊙陈丝柳[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72]

《马桥词典》是韩少功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一部长篇小说,亦是其主要代表作之一。不同学者从语言学、文化人类学的角度,主要通过分析文本的表现手法,如叙事结构、修辞特色等方面,探析其文体创新的意义及思想的深邃。本文从《马桥词典》的语言、人物、意象入手,探析其言与象、人物与叙事背后的神秘因子,还原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神秘马桥。

《马桥词典》神秘

“我的记忆和想象,不是专门为传统准备的”①,韩少功的艺术思维和创作手法在20世纪90年代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向,从对客观真实的把握到主观的写意,从对具象的把握到神秘朦胧的突变,从明晰的言说到模棱两可的表达,作者写作观念上的变化,对文学之“根”的寻找,直接带来了《马桥词典》的文体创新和作品中氤氲的神秘意境。

马桥是“我”作为知青下乡生活的地方,两棵枫树,是“我”对马桥的第一印象,“我心里一沉,一步步走进陌生”②。一切都由这两棵神秘的枫树开始,带我们进入光怪离奇的神秘意境。

一、半原始文化下的生殖崇拜、鬼神崇拜

“鹿角,鹰爪,蛇身,牛头,虾须,虎牙,马脸,鱼鳞”,这是马桥人所画的关于龙的形象,它遍体黑色,仿佛是一种中国式的所有动物的集大成。卡尔·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是一种精神无意识的遗传,是人们对某种刺激做出的带有预定倾向的反应,为人类全体成员所共有。其中,神话、图腾或原型是集体无意识的外在表现。对龙的形貌的绘画,表达了马桥人对龙的原始崇拜,亦是弗雷泽在《金枝》中指出的一种处于宗教时代阶段的人类思维模式,即人们放弃了直接操控自然的愿望,转而崇拜神灵。

(一)反才智,重庸俗的古朴语言观

马桥人相信万物有灵,他们的语言侧面反映了拟人化、泛灵论的观点。“三毛”牛,“黄皮”狗仿佛精通人性,“倘若三毛与别的牛斗架,不论人们如何泼凉水,这种通常的办法,不可能使三毛善罢罢休。惟有志煌大喝一声‘溜’,它才会惊慌地掉头而去,老实得棉花条一样”③。人也是动物,倘若牛、狗知晓人性,讨好和害怕人这种高级动物都是情有可原,那田地、植物甚至锄头都识人性,有自己的脾气,不得不说,真是“神”(违反常规、常理的行为)了。马桥人的“肯”字可以用来描述人,也可以描述动物乃至天下万物,“这块田肯长”“真是怪,我屋里的柴不肯起火”,农作物的长势、火势的大小都取决于田和柴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似乎他/她们有灵性,通人性。意识形态的继承有一个惰性存在,《周易》作为中国古籍的原点,对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与思维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天人合一”,相信天人一体,人是天的组成部分,人是天道所生,人是依循天道繁衍出来的。世间万物有交感,人类社会与自然物象神秘互渗,马桥的语言就是人与物、自然交感的结果,例如“磨咒”“取魂咒”:“夷边人”在马桥做了坏事,马桥人不动声色,只是偷偷绕着他走三个圈,等他走进林子,马桥人念迷山咒,便可困在林子里,走不出来,忍受寒冷和饥饿;“取魂咒”更是厉害,只需取恶人一根头发,再一遍遍念咒语,恶人就会神志不清最终变成行尸走肉。咒语显示出语言的巨大力量。

海德格尔在哲学上由语言工具论向语言本体论做出重大转变,强调语言本身的重要性。其基本依据是人存在的“历史性”:“人总是降生于一定的语言文化环境中,人降生前的历史正是通过语言传达给人的,人也正是通过语言建立自己的社会交往和社会人格;语言又是人认识、理解世界,进行思考和创造的‘先在定势’和基本方式。更重要的,语言为人营构了只有人才拥有的意义空间和文化空间,语言是区别于动物的人的‘基本规定性’。因此,语言绝不是人随心所欲的工具,正相反,语言是操纵人的思维和表达,操纵文化沿革于历史变迁的巨大力量。”④在马桥的风俗里,还有“结草箍”一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嘴煞”:复查对女孩子们的高傲态度引起了远近众多待嫁女子的集体义愤,“最后,她们中间的十多个人偷偷结草为誓,相约谁都不准嫁给那个人,哪个没有做到,变猪变狗,天诛地灭”⑤。秋贤便是这些女子之一,复查托媒婆表示了想和她好的意思,秋贤心里也有复查,可是由于盟誓在先,她拒绝了复查。两人也被马桥的“嘴煞”给活活拆散了。语言有时亦是一种暴政。

通常情况下,土地属于自然之物,无性别之分。可马桥人将生殖崇拜移到不能言说的自然界,呼地为“公地”,称田为“母田”,“公地”需女人下种,“母田”由男人耕作,劳动时还要讲一些下流话、唱一些下流歌去“臊地”,由此便阴阳相宜,土地熏染了人气,庄稼就会有好收成。

(二)马桥的语言特色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被誉为20世纪语言哲学的“哥白尼式的革命”。维氏发现:“语言没有共同的本质,不必处处遵循刻板的语法规则,语言的意义因其用法的不同而不同,语言的本质是游戏,它向多元阐释开放,它是一种生活形式(生命方式)。”⑥马桥人的生活形式与人类最原始的需求紧密相关,吃喝住穿成为最重要最迫切的需要,因此语言有自己的特色和规律。1.马桥人对好吃的味道的表达都是“甜”,对一切点心的称呼也只有一个“糖”字。这与以前低下的生产力密切相关,吃只是在于果腹而已,对食物的味道有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是什么滋味。2.对吃饭的重视。对血缘重视比不上对锅的重视,马桥人没有同宗、同族、同胞一类的说法,锅,是他们决定很多大事的依据,女子出嫁,婚礼上最重要的一个仪式,是新娘把一口新锅放到夫家的灶上,打水淘米,劈柴烧火,煮上一锅饭,表示她已经是夫家的人了。暗语,亦是对吃的重视。“马桥人的‘赶肉’即围猎,‘做鞋’即下铗套,‘请客’即下毒药,‘打轿子’即挖陷阱,‘天叫子’即粉枪火铳,等等。”他们疑心动物也通人语,说猎事的时候即使坐在屋里,也必用暗语,防止走漏风声让猎物窃听了去。⑦3.词汇的匮乏。“在马桥,最大的数字,或者说‘很多很多’,用‘破脑’一词来表示。先人们也许觉得脑容量有限,想的事情一多,脑子就会炸破。”⑧

马桥人原始性思维背后隐藏的是落后、愚昧的物质、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反过来影响了马桥的语言。“吃”,用上古的qià(恰)音,不用中古的qì(契),不用近代以来的chī,说明马桥的语言比较原始。

除此之外,马桥还有一些和汉语词典里词义相反的词:1.性别称谓。马桥女人名字的男名化:“小哥”意指姐姐,“小弟”是指妹妹,“小叔”和“小伯”是指姑姑,“小舅”是指姨妈。“只要有语言,就有人世”⑨,马桥人的词典里没有女性词,女性词被全面取消,我们可以联想到女人在马桥的低下地位与艰难处境,她们后天形成的思维定势和一整套的观念体系都是扭曲的:“不难理解她们为何总是把胸束得平平的,把腿夹得紧紧的,目光总是怯怯低垂落向檐街或小草,对女人的身份深感恐慌或惭愧。”⑩她们也耻于谈到月经,总是说“那号事”——同样没有名谓。她们没有“话份”,即对语言的控制力。女性的身份认同,据社会心理学家夏维尔森(R.J.Shavelson)、桑斯佐姆(R.J.Sonstroem)等人看来,是一个社会中的个人对其身体的总体看法,深受社会文化的分配和他人评价的影响。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拉康都将性看作人的本能的欲望和源泉,而马桥的女性缺失话语权,更缺乏对自己身体的热爱,因此试图遮掩自己的性特征,压抑自己的情感欲望,对女人的身份感到恐慌或惭愧。铁香与三耳朵的“神秘”恋爱事件,在村里人引起掀然大波。他们认为铁香是一个有姿有色的女人,对于她和三耳朵这样一个烂杆子私奔的事,都想不通。其实,铁香是在自我救赎。三耳朵虽然卑微和贫贱,但在他的身上,铁香才找到了自我,他的猛烈关注和疯狂欲望让她找到了不曾有的存在感。语言的盲区是马桥语言中的一个漏洞,性词汇的缺乏,造成了语焉不详的混沌意识区,如“哩咯啷”,暧昧不明,进一步加深了马桥女性身体的矛盾性,造成马桥女人对自我的分裂和疏离。2.名词词义。在马桥人看来,科学就是懒惰,醒是蠢。比如,“睡觉”是指“一种昏聩、糊涂、迷乱的状态”⑪,而马桥人认为,“觉”只有一种意思那就是聪明。3.名词理解地方化。“茹饭”就是吃饭,“见面问一问对方茹了没有,是马桥人一种习惯,也是一种嘴里的铺张浪费,一般来说,是一句不可当真的世故。”也就是说,在马桥,如果有人问你“茹饭没?”只是一种见面的寒暄,和“你老人家”一样,都是客气的问候语,你一定不能当真,不管茹没茹,都要回答茹了。

“得意忘言”,道家重意轻言;“名不正则言不顺”,儒家重政治伦理而非语言本身,传统观点把文学语言规约于装饰性的器用层面,从而遏制了文学语言向“道”的位置发展。韩少功大胆的思索与探索语言之“器”与“道”的关系,使语言变成思想,上升到“道”的层面——“语言即思想”。

二、言与象背后的神秘意蕴

(一)色彩与月亮

楚文化的浪漫风格在《马桥词典》中表现为诗性的语言:“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它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地把它打量。它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把世界突然照亮,并且久久凝固下来,河滩上有一行深深足迹,使几只白色的水鸟不安地上下惊飞,不时划入冰雪的背景里让人无法辨别,不时又从我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几道白线划过暗绿色的狭窄水面。我的眼睛开始在一道永久的闪电里不由自主地流泪……我猛回头,岸上还是空的。”⑫“我们”偷偷把“文革”时搞到的一支手枪带到乡下,后来清查反革命运动的时候,这支枪成了重点追查的问题,“我们”熬到了冬天,等罗江的水退了,在浮露出的沙滩上深挖细找,怎么找都找不到。手枪不可能被水冲走,也不可能什么人把它捡走。笔者猜测只有两种可能,当初黑相公过渡的时候并没有把它扔到河里,还有一种可能是未知的,是大自然的神秘将它封锁起来,无从而知。面对神秘失踪的枪,再也没见过的老倌子,作者于陌生中第一次认真打量罗江,欣赏它的神秘。

黑色、白色表现出两个极端的亮度,是神秘的颜色,是文中比较突出的意象。白色的罗江化作闪电、人的足迹扇动水鸟的翅膀,一瞬即逝。黑色的夜晚,月亮高挂,英语中“疯子”一词的词根Luna,即“月亮”,韩少功根据弗洛伊德关于“梦”⑬的理论,即潜意识更容易呈现于人们的梦里——理智薄弱或崩溃的一切地方,得出“梦是正常人深藏的疯癫,而精神病是白日里清醒的梦”的结论。水水的精神病态每次都发生在黄昏到夜晚这一段时间,“梦婆”嘱咐兆青这一段时间要穿好鞋子,意在提醒他将要“飘魂(人死到临头时的一种预兆)”。马桥在夜的朦胧深邃中愈发显得神秘,月亮的神秘夜带来了马桥人的神秘。

(二)神秘的马桥人

马桥人远离城市,受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传统影响,有一套很独特的思维逻辑:认为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就是灾难。马桥人从不吃蛇,认定蛇是天下最毒之虫,损失人的忠厚,而来历不明的希大杆子最爱吃蛇,马桥人因此觉得他是不祥之兆。他们一面说水水的儿子雄狮死的早更好,免得长大了落个“贱生”,活着吃苦;一面又贪生,听说希大杆子有长生药丹,为了得到药丹,让姓希的同自己女人同房,取得女人的“三峰”——口液、乳汁和阴精。事实上,希大杆子卖给他们的药只是阿司匹林而已。“阿司匹林”是现代的象征,作者用“现代性”烛照马桥愚昧、落后的精神状态。住在“神仙府”的马鸣,说的是文绉绉的话:“汉字六书,形声法最为通适。繁体的‘时’字,意符为‘寺’,意日而音寺,好端端的改什么?改成一个‘寸’旁,读之无所依遁,视之不堪入目,完全乱了汉字的机理,实为逆乱之举。时既已乱,乱时便不远了”⑭,实则偏离了时代的发展,白话文运动,不仅是语言内部的自足变革,更是同整个思维观念的革新和国家现代化运动紧密联系,马鸣不明所以,只知其一。“白话”在马桥,与任何严肃宏大的主题无关,只是“街谈巷议道听途说”的代名词。马桥的神话原型滋生在湖南僻远农村,呈现出荒凉而又闭塞的原始氛围。万玉没有“龙”(即男性生殖器),却对“觉觉歌”(多指调情的歌)无比坚定,他是马桥最怜爱女人的男人,他替女人挨打,唱关于女人苦处的歌,如《江边十送子》,唱的凄楚动人,引得女人哭声连连。他对何部长有莫名的仇恨,可能与何部长整治马桥“下”(指性行为)的风气有关。铁香是一个漂亮女人,因此被马桥人看作是“神”的代名词。⑮她的香气让马桥的黄花全死了,狗疯了,种猪不上架了,鸡和鸭都瘟了。花从本性上与女人是同格的,花总是与美丽的女性相联系,这里“黄花”的意象在某种程度上是作为铁香的对应物出现的,喻指铁香像花朵一样有灵性,有美感,有不可捉摸的神秘和无法避免的衰谢命运,也隐喻了铁香最后的悲惨结局。马疤子五十一岁,从家里走到巷子口,是五十一步,再从巷子口走回家,还是五十一步。他仿佛得到了什么天机,当天夜里便吞烟土自杀了。马桥人是相信天机和天命的,他们是甘愿庸常的,马桥人对鬼神的敬畏,对不可知的恐惧主要源于集体无意识的积淀以及从众心理,是马桥长期形成的文化心理的表现。

韩少功笔下的马桥,封闭保守、蛮荒鬼魅,拥有顽强的原始生命力,重视人的生殖,也重视庄稼的生殖。楚文化的浪漫遗风带来了独特的风俗和人物,他们形象鲜明,性格色彩显著,作者通过对话、表情、动作等细节,写出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刻画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马桥人形象。言与象背后的神秘意蕴给读者带来了神秘、含蓄、朦胧的审美感受,神秘中包裹着现实,作者对传统文化进行重新审视,于神秘中再现文化之“根”,“假作真时真亦假”的马桥万象,是韩少功笔下独特的神秘审美经验。

①②③⑤⑦⑧⑩⑪⑫⑬⑭⑮韩少功:《马桥词典》,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5页,第374页,第195页,第266页,第273页,第299页,第28页,第43页,第4页,第82页,第32页,第369页。

④⑥⑨毛峰:《神秘主义诗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00页,第294页,第301页。

[1]陈来.中国哲学的精神——冯友兰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2]毛峰.神秘主义诗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3]韩少功.马桥词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作者:陈丝柳,武汉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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