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晓堂

余事中国古籍拍卖已逾廿年矣。历数四十余场古籍拍卖，过手清宫乾隆天禄琳琅藏书近二十余种，若宋本《周易本义》、《后村居士集》；元本《昌黎先生集》；明本《详注东莱先生左氏博议》、《唐文粹》；清本《佩艄》、《帝学》、《尚书》等等，友人曾叹称是二十年间市场所见天禄琳琅藏书，太半出自余手，斯言无差。然余常感慨，过手天禄旧藏除明清刻本有全本外，宋元刻本则皆为残本，孜孜以求二十年，知天下天禄旧藏宋元全本得见者实为不易。

事实上，余曾在2000年前后，两赴津门，于一收藏旧家得见天禄旧藏元刻本《孔丛子》七卷全帙，六七百年前之物，保存完整，名家收藏，清宫装帧，触之心惊，观之嘘嘘不禁观止之叹。惜藏家暂无出手之意，惟眼福而已。十余年心存惦记，今竞送至门下，列入今秋中国嘉德古籍拍卖专场，可谓苍天恩泽厚被。

孔鲋撰、宋咸注《孔丛子》七卷，元茶陵桂山书院刻本，六册。书框高15.2厘米，半叶宽11厘米，半叶十行，行十七字小字双行同，左右双边细黑口，书口下间有字数。此书清季乾隆嘉庆间曾著录于大内藏书目《天禄琳琅书目续编》卷十，列为元版子部儒家类。著录云：《孔丛子》一函六册。“前有（宋）咸序，及嘉祐三年进书表，四年谢赐金紫表，后有后序，末墨记茶陵桂山书院校正版行。泰兴季氏藏本，余无考”。内有收藏印记：季振宜藏书、古吴钱氏家藏之宝、章氏伯玉、天禄琳琅、天禄继鉴、乾隆御览之宝、五福五代堂宝、八征髦念之宝、古玺天子之宝。知此书清初为著名藏书家季振宜长物，后归清宫乾隆天禄琳琅。民初叶德辉《书林清话》卷四，依据《天禄琳琅书目后编》著录。然窃以为也是并未曾眼见，谨以书目著录而已。

民国十二年，溥仪出宫前曾以赏赐溥杰之名，将宫中文物盗出。据《溥仪赏赐溥杰书画古籍目录》，知此书于宣统十四年九月，为溥仪赏赐出宫，是后再无经见著录文字。想为1945年8月日本战败，溥仪仓惶逃离长春伪皇宫，小白楼内所存剩余文物遭到哄抢，此书自此流落民间，捻指算来，几近六十年矣。在此期间，长春伪皇宫中散出文物，皆称人间文物至宝，谓之“长春货”，素为民间国家收藏所重。对于长春散出文物的回收与散佚状况，学界研究亦异常关注。书画方面有前辈杨仁恺先生《国宝沉浮录》专题考证，古籍善本方面近年有刘蔷先生《天禄琳琅研究》专题考证。此书位列尚不知下落者，近太半世纪流传无踪可觅，学界藏书界多年仅以大内藏书目得知曾有此本，而无缘得见已久，而今忽出于世，实令人感叹幸甚幸甚。

此本首有宋嘉韦占四年宋咸《注孔丛子序》，即刻书表。卷首下有阴文刻“经进监本”字样，知此本底本为宋刻监本传刻。卷尾有单行阴文刻书牌记“茶陵桂山书院校正板行”字样，又知此本为元湖南茶陵桂山书院刻本。

茶陵，地处湖南东部，今隶株洲市，北抵长沙，南通广东，西屏衡阳，东邻江西吉安，人称“吴头楚尾”，为三省交界。境内山千叠翠、流水江清，地虽偏僻，却为避祸耕读世外宝地。自唐以后，茶陵即为北人南迁的重要门户。南迁的北方士族定居土断后，兴办私塾、书院，通过勤耕、苦读走出大山，进入上层社会。耕读文化成为茶陵宋元明清的特色。故宋以后茶陵名宦学者代不乏人。仅有明一朝，就有刘三吾、李东阳、张治、彭维新等四大学士，而以百计进士及第者则不匡再论。明季华盖殿大学士李东阳受茶陵耕读文化的影响，开创了“茶陵诗派”，创作了大量的现实主义作品，对中国历史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耕读文化兴盛，创办学堂书院，是基本标志。茶陵书院自宋至清代共办有32所，在湖南名列前茅。元代李祁在《学校记》中称：“茶陵学校于湖南为盛”，宋代居湖南第三、元代居第二、清代居首位。

茶陵元代书院首推东山书院，系元大德七年（1303）陈仁子创办，系湖南元代最大的私家书院。创建人陈仁子，字同甫，号古迂，茶陵东山人，南宋咸淳十年（1274）中漕举第一名，授登士郎。南宋灭亡，元朝鼎革，陈氏屡拒朝廷征召，隐居乡梓东山，罄其家产，筑东山书院，聚众讲课授徒，著书立说。东山书院除讲学外，且注重刻书。据历代诸家书目记载和现存传本统计，东山书院整理刻印的图书存世书目达13种556卷，刻有《增补六臣注文选》六十卷、《梦溪笔谈》二十六卷、《文选补选》四十卷，《新刻续补文选纂注》十二卷、《牧莱脞语》二十卷、《二稿》八卷、《尹文子》二卷、《说苑》二十卷、《迂褚燕说》三十卷、《韵史》三百卷、《唐史卮言》三十卷、《叶十林诗话》三卷、《考古图》十卷等，为当时湖广境内三家私刻书中最著名的一家，亦为元代书院刻书第一大家。东山书院刻印的图书印制精美，纸张洁白坚韧，为历代藏书家所珍重，称之为“茶陵本”。所刻印的现藏于北京图书馆的《梦溪笔谈》，历700余年，以其开本阔大、字迹端庄、纸墨精良而名闻天下。除东…书院外，元时茶陵还有诸多私家书院，桂山书院为其之一。与东山书院文化相通，亦有刻书，此《孔丛子》就是例证。至于桂山书院详情，乾隆馆臣已经无考。然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三，中有宋刻本《新刊精选诸儒奥论策学统宗前编》五卷，见《阮外集》；云：标题下列名“心易谭巽中叔刚校正，存理谭金孙叔金选次，桂山谭正叔孙端订定”。此条记载，所谓三谭皆，冠以“古云后学”，“古云”其为何地叶德辉考征按称：“古云”为茶陵之别名，见《茶陵州志》。余意谭氏为茶陵郡望，国民政府主席、第一任行政院院长谭延闿，即出此门。行文中所称“桂山谭正叔”未知与此桂山书院有关否。待考。茶陵书院刻书既称“茶陵本”，唯陈氏尔山书院刻本，独支孤立，而今又有茶陵桂山书院本《孔丛子》并立双雄，茶陵书院刻本可称体系，对于世人了解和研究茶陵刻书文化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此本《孔丛子》，元刻元印，历几近七百年，且自乾隆天禄鉴藏著录以来，海内外公私家收藏目录均未见著录。余以为此书以孤本存世数百年，忽隐忽现恰似伸龙，实可称之神物者，自当有神人护持。今神物再现于世间，乃吾辈之过手眼福，且思神人今安在哉！

（责任编辑：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