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滢

舞台暗下来了。

小画的手被轻轻牵了一下。她知道，要上台了，那是阿玲姐姐的手在提醒她。她抬起头，阿玲姐姐正在鼓励地冲她笑。于是，在锣鼓喧天中，小画头戴凤冠、身披霞帔、腰围玉带、脚穿绣花鞋，一小步一小步登上了舞台，扮演着一个战乱中的古代小公主——龙衣。

灯光突然变得炫目，一束黄色的光打在阿玲姐姐扮演的国母身上，她却在绣着金色花纹的吉服中纹丝不动，只开始咿咿呀呀地唱。在她旁边，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带着一群阵容不整的小兵举着旗，认真地听阿玲唱。听着听着，他们忽然一起跪倒在地，同时大喝一声：“遵旨！”小画被惊了一跳，就透过小凤冠上的一排排丝穗，往台下看去。台下漆黑一片，影影绰绰地晃着不满座的观众。但是掌声哗啦啦地响起来，喝彩声也这边那边地爆出来。

小画的手又被轻轻地牵了一下，就转身，随着阿玲姐姐端庄地又回到了后台。

这下好了，今晚不需要再穿这身行头了，他们这些大人，都不知道这凤冠有多重，上面缀满了假的宝石，甚至那根光彩夺目的玉带，也一个接一个地镶着玻璃块。每次上台，人都快要被压扁了，小画不满地嘟了嘟嘴巴。

凤冠摘下来，玉带卸下来，团凤女蟒袍也脱下来——只剩下白色的棉布水衣，系着细细的带子，宽宽松松地罩在身上。小画高高地举起双手，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她看看四周，阿玲姐姐仍然穿着国母的服装，身后跟了几个宫女，站在帘幕两侧看着台上的情形，等着下次上场。

其他的人跑来跑去、吵吵嚷嚷地忙个不停，没有叔叔阿姨来帮她卸妆。戏班的班主——爸爸呢？早就忙得不见人了。

小画就自己拿起刚脱下来的戏服，走到后台的一角将它们好好地挂起来。然后，她在离得最近的一个梳妆台上，顺手拿起一面小圆镜，跪在梳妆凳上歪着脑袋看自己的影子。镜子很明亮，里面有个小女孩，浓墨重彩的脸粉嘟嘟的。

小画觉得里面的那个小女孩和自己不太一样，就无聊地把镜子放下。但是在镜子斜过来的时候，她看见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一跳。等小画重新举起镜子，已经不见了。

是什么呢？小画疑惑地转身，看着那几排挂着的戏服。嗯，里面的两件戏服突然动了几下又不动了，好像有东西躲在那里。

小画悄悄地跳下梳妆凳，蹑手蹑脚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戏服，走到那两件戏服的旁边：一件渔翁的褐色短褂，上面还有一顶真正的斗笠，衣服下并没有什么。另一件是老生的白色官袍，长长的，差不多快要垂到地面上了。小画屏住气，弯下腰，猛地把官袍向上一提——光秃秃的地板上，缩着一只小野猪。

这看上去很凶猛的小家伙儿，转动着黑色的圆溜溜的小眼珠，斜着眼睛瞥了一眼小画，起身就往外跑。小画这下看清了，他还穿着一件大大的棕色花纹的T恤衫，背上还背着一个瘪瘪的褐色大布袋，随着他跳起来一抖一抖。

“喂——”小画惊叫起来。但是后台总是这么吵，前台的锣鼓声让人听不见任何东西，没有人理睬小画，大家的注意力全在今晚的演出上。

但是显然，小野猪听到了小画的叫声，他略微侧了侧脑袋，用余光紧张地向后扫了一眼小画，就飞快地穿过戏服之林，从后台出口消失了。小画来不及细想，一下子冲到门旁，推开门跑了出去。

戏院后门很简陋，和地面之间有五六个木头阶梯。小画冲到这里的时候，看到小野猪刚跑下去，跳到地面上，越过戏班的大篷车，向左面的小街道飞快地跑去。

等小画“噔噔噔噔”地下了楼梯，又看到小野猪在小街道的拐角处闪了一下。

小画飞快地追到拐角处，用力向前跑起来，于是她又看到小野猪拐进了另一个巷子。然后，是另一个巷子。

就这样，小画从这座陌生的山脚小镇的戏台出发，不知道追着小野猪跑了多远。渐渐地，镇上的房屋全都消失在背后，月光下，树影与山影重重叠叠。一片树林？后面是山？她挤了下眼睛，发现小野猪已经消失不见了。这是哪里啊？小画突然惊慌起来，转过身来找回去的路，可是，她只看到，月光静静照在林间空隙。

哦，我迷路了，爸爸一定很担心。小画叹口气，用力向回跑去。刚跑几步，“咚咚咚”的脚步声吓到了自己，她赶紧停下来，改成快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左看右看。走了好长时间，她终于看到前面影影绰绰的小镇房屋，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正抬脚想快点跑进小镇，突然有什么东西飘过来软软地碰到了小画的头。“啊——”她吓得闭上眼睛大叫，“救命啊——”

但是并没有其他动静。过了好一会儿，小画睁开眼睛，仰起脸，转过头一看，一件飘飘扬扬的东西越过她，转过这幢房子去了。虽然外面光线很暗，月光也不太明亮，但是小画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它的轮廓——是戏服！看哪，爸爸戏班的戏服：老生的官袍、皇帝的龙衣、渔翁的短褂、贵妇的美袍、丫鬟的长马甲、侠士的短打……

看着这些一件接一件飘过的戏服，小画惊得嘴也合不拢了。

最后，那件小画刚在台上穿过的小公主的戏服，也飘来了。小画跳起来，想捉住它，但手指刚轻轻碰到衣角，它就飘走了。

不行！有人偷戏服！小画这才醒过神来，赶紧沿着戏服前进的方向追去。戏服进了树林，然后向左转，先后飘进了一座房子拐角后的一扇木门里。一扇扇并排的矮窗，缝隙里透出灯光，里面传出隐约的乐声。小画小心地走近，趴下来往里张望，发现里面是一个半陷在地下的大厅，里面人头攒动。

“请注意，今晚的演出即将开始了！”

有人站在靠墙壁一端凸起的高处，声音清亮地喊。接着，大厅忽然暗下来，只剩下那高处七彩的灯光开始旋转。小画明白过来，那里肯定是舞台。因为，他说“今晚的演出”！

这里也有演出？怎么事先没听说啊，今晚的小镇上，不是只有小画的爸爸带的这个戏班吗？剧目也是早就和镇上管事的人商量好的——最经典的传统戏：《小黄袍》，一共五幕，差不多要演上三个小时。

所以，这里竟然也有演出，让小画惊讶不已。是哪里的戏班呢？她用力从窗户缝隙往里看。但无论她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台上的人。这时，音乐重新响起来了。这是一种很奇特的音调，各种混杂的乐声里，一种鼓声特别地清晰，一下一下地震动着。小画发誓，她从来都没听见过这样的伴奏声，似乎，似乎是整个大地在敲节拍。

也许是我不知道的戏曲种类吧？小画想着，几乎忘记了小野猪的事。她揉揉眼睛，决心仔细地看看，这些人到底在演什么。还有，为什么要偷她爸爸的戏服，要知道，这是他们戏班最贵重的东西了。不行，一定要他们还回来！

小画咬了咬牙，绕到门前猛地把它推开。门开的那一刹那，小画就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后台。可不是吗？从她还在摇篮的时候，后台就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就是她随着爸爸的戏班漂泊无定中的家。那些相似的梳妆台、小圆镜、各式妆彩，那些认真地坐在梳妆台前的背影，身体微微前倾，仔细地描眉画眼，个个都是名角一般。那些戏服，那些戏服？

那些戏服如今已经穿在他们的身上了。

但是，为什么，看上去不像了呢？刚才看上去还是小画熟悉的戏服，忽然一下子好像变成了小人国或者大人国的衣服。那件小公主的团凤女蟒袍，已经缩成了原来的十分之一大小，穿在，穿在……啊，转过头来了，沉重的凤冠下，那些丝穗还撩在上面没有垂下来。所以小画看见了她的脸。

一只小兔子，有着粉嘟嘟的三瓣嘴、黑色的圆圆的眼睛、洁白的脸上茸茸的毛。合体的、有着正红色与宝蓝色的底色和金色花纹的小小戏服罩在身上，优雅地并着光脚站在那里，真是一只又可爱又端庄的兔公主！这时，兔公主也看到了小画，不禁惊呼了一声，这下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大家都转头看向她，再随着她的手指，看向小画，然后个个愣在那里。

小画也看到了他们——穿着老生的官袍的，是鹰;穿着渔翁的短褂的，是熊;穿着皇帝的龙衣的，是虎;穿着贵妇的美袍的，是梅花鹿;穿着侠士的短打的，是马。那些帮忙化妆、穿衣的，那些帮忙提词、提场的，是鹤、獾、松鼠、鸟、蝶、白羊、狗。

“嗯，啊……”小画结结巴巴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后台上顿时一片寂静。

突然，紫红色天鹅绒的帘幕掀开，一个脑袋探进来叫：“伴奏都敲半天了，怎么还不上台？”

小画一看，穿棕色T恤的小野猪！——这个家伙！总算逮到你！小画几步跑上去，一下子揪住他的衣领：“喂？是你——你偷了我爸爸的戏服！”

小野猪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小画拽到了后台，踉踉跄跄地差点跌倒。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只奇特的乐器，模样儿有点像琵琶，但比琵琶野气得多。因为小野猪立足不稳，这个乐器的一角擦到了地面，发出难听的碰撞的声音。

“停！”小野猪大叫，“你弄坏我的木木巴了——最后一个啊！”

“那你还我戏服！”小画不依不饶。

小野猪却不承认，只是大声嚷：“我没有偷戏服——你先放开我！”

小画更用力地抓住小野猪：“不放！”

“我们只是借用一下……”小野猪一边挣扎一边喊。突然，后台里的所有人都回过神儿来了似的，那些穿着戏服的虎皇帝、熊渔翁、马侠士、鹿贵妇，那些鹤、獾、松鼠、羊、鸟、蝶，都七嘴八舌地叫起来：“是啊，我们只是借用一下。”

小画气愤地还想说什么，突然觉得谁拉了拉自己的衣襟儿。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兔公主。她白色的小脸儿微微仰着，眼睛迷蒙地看着小画，声音细细地说：“你不要生气了。”

小画眨眨眼睛，看了看兔公主，手里仍然不放开小野猪。她环顾了一下整个后台，看着一张张原本属于森林的脸，忽然恍惚起来：“我在做梦吗？”她自言自语地说，一边伸手掐自己的胳膊。

“你不是在做梦。”虎威严地说，他眼睛看向穿着贵妇美袍的梅花鹿，说，“你去，和她解释一下。”

“是……”鹿夫人温和地回答，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上前来。

这时，从帘幕的缝隙中，传出了一些杂乱无章的兽叫声、鸟鸣声、口哨声。一只红狐从中探出脑袋来，尖着嗓子叫：“怎么回事？再不上台观众要生气了！”但他马上就看清了这边的情形，愣了愣，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高声喊了句什么。隔着帘幕，前台响起一阵优雅欢快的乐声组合，那些杂乱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些。

鹿夫人这才慢慢说：“因为现在台下有许多观众都在等着，所以我尽量简短一些。”

“很久以前，我们是镇外森林的戏班。我们的乐音传自天籁，吸取森林精华;我们有着独特的乐器，能够演奏出可与人类媲美的动听乐声;我们的演员从小就浸润于表演之中，将森林里动物的喜怒哀乐展现;我们的道具和服装也同样精美，因为事实上，人类的很多东西是取自于我们。

“可以说，一直以来，我们是森林的欢乐核心。

“但是，变化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我们的戏班，已经没办法再持续下去了。”

小画听到这里，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塞了一团棉花一样，柔软又心酸，不禁松开了小野猪的T恤。小野猪看看她，稍微走开了一点儿，但没有离开。“没办法再持续下去了”——这是爸爸常说的一句话。每当这时，他总是唉声叹气，然后四处奔波。他们从大城市来到小城市，从小城市来到小镇。小画总是快乐的，但是，爸爸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怎么了，他什么也不肯说。

小画张了张嘴，停下，喃喃重复：“没办法再持续下去了？”

鹿夫人忧伤地没有说话。虎缓缓地插进来：“是人类。人类的索取没有止境！”虎的声音还没落，突然，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要发言了，后台一片嘈杂：“是啊是啊……砍光了……为了……还有我们……家也没了……”

鹿夫人摆摆手制止他们，点点头，接着说：“如今，我们没有了可做木木巴的树，因为人类太喜欢它的香味，砍了去做家具、碗碟、筷子甚至牙签。我们没有了可做华美戏服的阔大树叶和柔长丝藤，因为人类太喜欢它的纤维，取走了去做工业制品和衣裳。我们没有了可搭建舞台的巨石和巨木，因为人类的城市大肆扩建，需要它们。我们也缺少了森林神明的指点，因为人类留给他的栖身之所越来越小，他自己也整天长吁短叹。”

小画点点头，似乎听懂了，但又似乎没听懂。

“今天是森林里传统的节日，春饲节。”小野猪抱起手里的乐器，叮当弹拨几下，插进来说，“我们必须登上舞台，给森林所有居民带来希望和欢乐。我们必须要有好听的音乐、专业的演员、精美的戏服。所以，我动用了最后一把木木巴。本来，我想把戏服带回来的，但被你发现了，只能赶快回来。最后，是熊用魔法借来了你们的戏服。”

这下，小画完全明白了。她看看穿着渔翁戏服的熊，熊五大三粗，裹着变大了的戏服，正在紧张地看着她。

“——可以吗？”虎威风凛凛地问，客气又不失威严。

“嗯……”小画呆立半晌，终于用力点点头。后台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大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停当。帘幕拉开，熊渔翁一声长吼，出了帘幕。台下响起一阵掌声。

小画躲在帘幕的侧方，从缝隙里看那些熟悉的戏服，在七彩的舞台灯下，闪着金丝银线的光芒。看那些熟悉的皂靴，一步一步地踩在舞台上，节奏铿锵。她看不懂故事的情节，但是听到了台下哗啦啦的掌声，就像爸爸的戏班在舞台上时一样。

突然，小画想起了什么，招手让还没上场的兔公主过来。

“什么事？”美丽的兔公主问。

小画什么都没说，只是脱下自己脚上的绣花鞋给她。

小兔穿上自动缩小的绣花鞋，抬起头对小画笑了一下，然后掀开帘幕，走到了舞台上。这时从斜上方射下一束橙色的光，柔柔地照在兔公主的身上。她头戴凤冠、身披霞帔、腰围玉带、脚穿绣花鞋，静静地站在光里。

小画仿佛看到了舞台上的自己，那小小的龙衣公主。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