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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

2015-01-04刘凤阳

文学港 2014年6期
关键词:酒吧车间

刘凤阳

1

三十六岁那年,梁惠琦遭遇了一连串麻烦事。

老话说,女人三十六岁是一道“关口”,容易撞灾星。可那不是迷信吗?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在乎这些。梁惠琦尤其不在乎。在公司里,同事们喜欢叫她“琦琦”,听上去是个爱撒娇卖萌的小女孩的名字。其实她是有十多年工龄的“老装配”了。

她身上实在也保留着许多小女孩的情调,比如对一些事物的浪漫态度;比如接人待物时的大大咧咧和乍喜乍怒。她并且常常陶醉于这类情调中,如同享受一点回光返照的青春,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显出一点夸张。

说到“关口”,还真是“不能全信、不能不信”——这也是一句老话。刚一迈进这个年头,春天刚到,她在二楼自家阳台上晾衣服,一颗黄豆大的石子迸过来,正打在她的右眼角上,顿时血流不止——要是再偏一公分,她的那只眼就报废了。她捂着一只眼,强忍疼痛,想要找一找是什么样的仇人向她下了毒手。可是,看看楼下,四周静悄悄的;左邻右舍的阳台上也都空荡荡的。正在厨房忙乎的徐向勇听到她的那声惨叫,连忙跑过来,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小区的医院跑。所幸,因为伤口包扎处理得及时,她的脸上只留下了一处小小的、淡淡的疤痕。都“老女人”了,她也从来不是什么美女,疤痕对她倒无大碍。因为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为这点小事报案,也犯不着。只是那颗石子到底从何而来,成了永远的悬案。

这件事在她的心里投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阴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捱过这个“本命年”,她就真正变成一个“老女人”,可以过自己的安分日子了。

随后的一长串日子倒是平安无事。

就在这时,她遇上了陈伟强。他是公司技术部的工程师,时常要到车间走动。陈伟强的年龄并没有他给人印象中的那么老,他其实和梁惠琦是同龄人。她听说,他和妻子感情不和,一个人常常跑到小酒馆里借酒浇愁。她想:他真是一个不幸的人。他应该得到关心。

一个雨中的黄昏,他们下班后都因没有带雨伞,邂逅在一家超市门前。看看一时半会儿雨停不下来,他们走进了旁边一家小酒吧的大堂里。当然是梁惠琦主动邀约,不过,陈伟强说好了由他埋单。这个时间段,酒吧刚刚开始营业,几乎没有客人,安静祥和的氛围令人放心。她点了一杯果汁,陈伟强要了啤酒——啤酒对他来说不是酒,是喝完白酒之后“溜缝”的,这会儿只能当水喝。梁惠琦想起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公司之外和他单独相对。他们谈起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谈起公司内外的各种“八卦”和网络上的热门话题。不要小瞧了她,她也有自己的微博呢——还是用了“实名”的,怎么样,不错吧?“不错,不错。”陈伟强夸赞道。她看得出,他有点漫不经心。整场“对谈”其实差不多都是她一个人在说。他们,不在一个“层次”上:他是高高在上的工程师,而她,只是一个生产线上的装配工,一个看起来不需要任何“资质”的简单劳动者。可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日常的工作里,他并未流露过任何的“优越感”,他的心不在焉,要么,是气质和性格决定的,要么,就是心里有事——梁惠琦倾向于相信后者。

小酒吧里其时正播放着一支低沉忧郁的萨克斯曲,梁惠琦听着,突然一声不响,出了神。

天色不觉暗了下来;雨早已停了。窗外,被雨水淋湿了的街树在路灯中一派迷蒙,四周陌生的安静显得有点不太正常。“我得走了。”梁惠琦站起来,仿佛从一个寒冷的早晨突然醒来一般,匆匆和陈伟强道了别。

那之后,他们在公司里再碰面,陈伟强显得亲近了许多。他是那种落落寡欢的人,轻易不会对人露笑脸,在她这里倒是随和很多。上次在酒吧里,也并没有促成他们之间更深入的相互了解,陈伟强满腹的心事,对梁惠琦来说依然是个谜。她爱着自己的丈夫,同时也怀着一点女人的怜悯,喜爱陈伟强,她突然发觉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或许和陈伟强只能算同事加朋友。梁惠琦觉得,这也挺好。

偶尔,工间休息的时候,他们也有机会在一起说说话。陈伟强从未对任何人谈起过他的妻子,当然也不和她谈。他们只是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些偶尔想到的、无关紧要的闲话。陈伟强的那份从容与寡淡使梁惠琦既动心又有些不满。他其实完全可以向她诉诉苦什么的。

2

走进车间,梁惠琦突然感觉到有点异样。人们看她的眼光异样;同她打招呼的口气异样,就连她工位上的那台电动螺丝刀,也让她用起来不顺手。有个平时就互相瞧不上眼的女工友,今天轮到了她的上道工序,好像成心要和她过不去:传输带上“流”过来的工件,要么洪水般涌来,要么半天没有动静。梁惠琦当场就跟她急了:“你抽风呀?”

那个工友乜斜她一眼,并不接茬。她早就摸透了她的性情:你急,我不急,还能怎么样?最后败下阵来的总是梁惠琦。难受去吧你!有种你去找车间主任。可只要不出废品,这种小事,车间主任是不会干涉的。

就连平时和她要好的一个“姐妹”,对她也很冷淡。她不管,拽了她的衣袖,往休息室拖。“你告诉我,今天到底是撞了什么邪?”

“姐妹”扭捏了一下,话里有话地说:“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清楚什么?你就不能痛快点吗?”

“你攀上高枝了!又是泡酒吧,又是交头接耳的,谁都知道你攀上高枝了!”边说边笑得合不拢嘴,“你听好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梁惠琦愣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她二话不说,扬长而去,把趁机想打探点细节、好奇心正浓的“姐妹”丢在休息室里。都说她很“二”,其实还有股“男人婆”的泼辣劲。

她径直往技术部走,在车间门口,正好迎面碰到陈伟强。“我找你有事!”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什么事?”

“你跟我来就是!”仍然头也不回。

陈伟强跟着她,来到外面的空地上。这里也并非清静之地,机器的轰鸣传过来,机油和烟尘的气味飘过来。她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愠怒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

“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仍然盯着他。他真不讲究!一套皱皱巴巴的工装,很像是沾上身就没再脱下来洗过;手机插在胸前浅浅的衣兜里,一半露在外面——手机面板不仅沾满污垢,还裂了一道缝。他的鼻毛也该剪一剪了。还有手指甲!他是个书呆子,而且,他的女人不愿替他打理生活,他是个无辜的书呆子。梁惠琦的心一下子软了。

“算了,没事了。”她说,一边快步走开。走了几步,想起来回过头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陈伟强待要发火,已经不见了她的影子。

她拿定主意,要堵住那些人的臭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事实说话。从此以后,见了陈伟强,她只当他透明。车间上了新产品,需要调试生产线,陈伟强到了她的工位上,她一点也不配合,直接走开,像见了仇人。她想,她要的只是一种友好而无邪的关系,既然无端地被人破坏,就“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罢。她并不懂得,她越是这样做,别人越是以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3

梁惠琦和徐向勇结婚快十年了,从来没有红过脸。徐向勇是跑销售的,十天里有七八天不着家,只要他在,家务活全包,还常常四肢着地,驮着她爬来爬去,让她当“马”骑——为了给她消除疲劳。他心疼她一把年纪还要在车间干体力活。这些“隐私”,是梁惠琦自己说出来的,车间的姐妹们,背地里只当是个笑话。谁不知道,那些跑销售的,常年在外,有多少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只有梁惠琦蒙在鼓里罢了。她眼里的徐向勇,老实忠厚,百依百顺,“背叛”、“出轨”这样的事情,肯定和他“绝缘”。她自己呢,更是边也不会沾上。所以,有一天,她把和陈伟强一起去酒吧的事情,跟徐向勇说了。“前前后后不过半个小时……不对,也可能有一个小时,我记不清,反正雨一停我就走了。”她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别往心里去。”徐向勇好言好语地宽慰她,“车间里那些人,都是吃饱了撑得慌,不编排点事情出来,她们多无聊呀,多空虚呀!你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

“可我就是忿忿不平!不行,我咽不下去这口气!那个陈伟强,哼!凭什么呀!”她的眼泪流出来了,“我再也不会理他了!”

徐向勇连忙跑去,拧了一个热毛巾把子,帮她擦掉眼泪。“要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说,“人家陈工程师是个好人,这事你不能怪他。”

“不怪他怪谁?我偏要怪他!我就是要怪他!”

“好了,好了。”徐向勇说。他从来劝不动她,凡事都是她说了算。

陈伟强那边,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她不理他,面对面走过时望也不望他一眼,这种情况持续了快一个月,他硬是没感觉到。他应该感到后悔、懊恼、焦急的,他真是迟钝!叫她怎能不怪他!

有一天,梁惠琦路过那个酒吧,一迈腿踅进去。还是刚刚开始营业的那个时间段,整个大厅没看到一个客人。她坐在上次坐过的那个座位上,这回她要了一罐啤酒,一个人喝了好半天——她又不是不能喝酒。要是让她在这里碰上该死的陈伟强,她一定要劈头盖脸好好骂他一顿。但是半天也没有人进来,只有一个服务生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她。陈伟强当然不会来,他的世界里只有小酒馆,肮脏、腌臜、促狭、往死里灌马尿的小酒馆。他只热爱他的二锅头。想到这里,梁惠琦第一次对做他老婆的那个女人起了同情心。他郁郁寡欢,他衣着不整,没人疼没人爱,那都是他活该。她一个激灵,丢下埋单的钱,逃一般离开了酒吧。

听说,陈伟强正在和他老婆打离婚官司。

4

“五一”节期间,徐向勇难得在家连续呆了一个星期。他的神情萎顿,做什么事都有些提不上劲。梁惠琦估计他是跑来跑去习惯了,闲在家里反倒浑身难受,也就没怎么在意。“小长假”一结束,他便匆匆上路,去到外省的一个城市。快到年底了,他的销售任务还没完成,心里着急也是难免的。梁惠琦很理解他。

可是,这一走,竟是永别。

两天后的晚上,梁惠琦正准备睡觉时接到徐向勇单位领导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两个小时前,徐向勇在出差的当地,因乘坐的出租车发生车祸,经抢救无效身亡。

这段话,对方像是事先背诵了很多遍,一字一句,生怕漏了一个标点符号。

梁惠琦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收拾好几样随身物品,连夜赶到了事发地。整个过程中她出奇地冷静,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或者,如果她没有赶到现场亲眼看到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并不存在。

车祸发生在环城高速路上。徐向勇乘坐的出租车在匝道的出口,被一辆醉酒驾驶的别克车迎面撞上,出租车司机当场身亡,徐向勇和别克车主死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这起车祸被定性为“重大交通事故”,上了当地电视台的头条新闻。

事故原因很明显。责任很清晰。善后处理很顺利。

——别克车负全责。

警察请梁惠琦接管徐向勇的“遗物”。一台被严重损坏了的笔记本电脑,结着血痂的衣物,钱包,当然还有他的手机。

意外险理赔,责任方赔偿,单位慰问金,加起来是一笔不算小的金额。其中的三分之一划拨给了徐向勇尚健在的父母亲。但是数字对梁惠琦无效。她想了好半天也没弄明白,这笔钱为什么属于她。

经过了连日的奔波和操劳,梁惠琦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半夜里,她睡不着觉,想起来一件事情。她找出徐向勇的手机,因为电池里的电量耗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动关机。她充上电,一会儿,绿莹莹的信号闪烁起来。她看到了他最后时刻的短信记录。一共五条,发给同一个号码。这个号码没有录入他的手机通讯录,所以收信人名称是一串数字。在短信里他称对方为“丽”和“宝贝儿”,他说他正在出租车上,半小时后就到。她不能确定处理现场的警察是否查看过这部手机。短信里有一句不要脸之极的话“你要洗干净一点,乖乖地在家等着我”,这句话梁惠琦到死也不会跟任何人说出来。

5

梁惠琦整整休息了三个月,才重新去上班。她还在那个干了十多年的装配线上,还是那个工位。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她似乎并没有从悲伤和绝望中挣脱出来。有人按照一贯的叫法,喊她“琦琦”,她恶狠狠地瞪人家一眼,掉头就走;就连那几个关系不错的好姐妹,找机会想拿“人生无常”的大道理劝劝她,让她想开点,虽说都是些老生常谈、隔靴搔痒的话,可终归是人家的一片诚意和好心,可没等人家说出口,就被她一巴掌推出去老远。不久,没有人敢再和她说话了。她乐得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以让她信任的了。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陈伟强的离婚手续经过了种种复杂繁琐的法律程序,也终于办完了。

“陈伟强离婚了!”

“陈伟强离婚了!”

“陈伟强离婚了!”

不止一次,不止一个人,单刀直入地、旁敲侧击地、委婉地、亲切地、喜悦地、充满甜蜜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地告诉她:陈伟强离婚了。

车祸和离婚,这两件互不相干的事情,分别发生在两个也可以说是互不相干的家庭里,谈不上巧合,更扯不上“命运”之类的高级话题。但是梁惠琦生活在车间,车间——岂止是车间!——正是那些长舌妇和长舌夫们的麇集之地,他们已经开始津津乐道以陈伟强和她为男女主角的各种狗血剧了,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大胆地进行了分析、推理、猜测,在这样一个车祸事件里,到底有没有什么人为的因素:也就是说,奸夫淫妇联起手来,制造一起事故谋害亲夫,这样的事情,并非只发生在电视剧里。否则,怎么解释这样的巧合?——对,他们认定了这就是巧合。这些闲言碎语里最刺激的部分,不一定能够传到梁惠琦的耳朵里,她看到的只有他们的表情,可她懂。她是个清白人,这样的猜度对她不啻一种侮辱,连带的,把徐向勇也给侮辱了,虽然他已经不再清白。“不编排点事情出来,他们多无聊呀,多空虚呀!”——电光火石一般,梁惠琦脑袋里“轰隆”一声,她蓦地想起来,这句话是徐向勇说的。天呐,她不愿回想看到手机短信的那一刻。他出轨了,他死在了出轨的路上,他以一句不要脸之极的下流话和这个世界告别,带着未经满足的肮脏念头离去,一层层剥开、撕碎了她的逻辑和信念。如今天人相隔,她纵然有天大的怨恨,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了!他要是还活着,只要他活着,一定会对她好言相劝,也只有他能劝慰她。可是,可是,梁惠琦的脑袋里再次“轰隆”一声,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要是他还活着,她就不会惹上这样的闲言碎语了。要是他还活着,她一定会告诉他,她看到了他的手机短信,并且她已经原谅他了。

一天,车间工会的女工委员找到梁惠琦。女工委员用了很大的篇幅说到了长期以来“组织上”对她的关心、爱护和体贴。作为车间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她和所有的员工、特别是女员工一样,理应追求一种幸福的生活。委员如数家珍般,口若悬河地列举了“稳定”、“和睦”、“健全”的家庭生活给人带来的种种好处,也痛诉了单身女人的种种不便、不堪和不幸。她建议她尽快“振作起来”,重新组织一个家庭。然后,她话锋一转,提到了陈伟强。陈工程师一向受人尊敬,他业务好,人也挺不错,大家知根知底,算得上是彼此了解和熟悉的人了。目前他正好“单着”,真是太合适太理想的人选,“再说了,你和他之间本来就有良好的基础,”——大家都这么觉得,她本人也这么觉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了这个店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心动不如行动,如果她愿意,如果她同意,组织上“马上就出面去做通陈工程师的工作”,帮他们“捅破这层窗户纸” ……

梁惠琦站了起来。她轻轻走到委员的面前,俯下身,朝她笑了笑。她很久没有笑过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容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光,她看上去温柔、坚定而又从容,甚至带上了一点从未有过的高贵。然后,她挥起那只日常在自动线上劳作的手,有力地、准确无误地、结结实实地掴在了委员的脸上。

“不编排点事情出来,他们多无聊呀,多空虚呀!”她柔声道。

“嗯,没错!就是这回事。”她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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