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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伴飞翔

2014-12-24谢友鄞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小兵老鹰老兵

谢友鄞

我由教汉、蒙两种语文的老鹰镇高中,考入市广播电台民族部。老鹰镇古时是北胡驿站,汉、蒙古、满、锡伯族人互通缘好,杂居杂交。老鹰镇南俯阜新市,腹地汉文化成了边镇血乳交融的依托。我通蒙语,家在老鹰镇,电台打着灯笼难找这样的宝贝卵,可把我逮住了。

记者站设在严家旧庙。我能熬夜,仰望灯光幽暗的殿顶,心里发毛,肚子容易饿,咳嗽一声,殿堂上方荡起空洞的回音。打更的是个聋哑人,住在旧庙伙房里。伙房连着严家大院,这条通道聋哑人自己来往。别人去严雨堂家,得走正门。我刚来时,想抄近道,被聋哑人挡过驾。如今我是常客了。严先生已经歇下,乡间人早睡早起,不像我这二吊子。聋哑人引把柴禾,煮开蒙古小火锅,加上两只对夹,给我端到书桌上。对夹面皮起酥,中间夹着用柏树枝熏好的肉。这对夹,放一周不坏,旅蒙商带上它,能远赴异域他乡。至于蒙古小火锅,我听严先生讲过,忽必烈南征北战、进入阴山地区时人困马乏,便吩咐烧火、烤羊肉。厨师正准备时,敌军逼近。士兵馋虫都勾出来了,哪有心思打仗,大呼小叫,让赶快上羊肉。烤肉要几个时辰,厨师急中生智,将羊肉切成薄片放在锅里,等肉色稍变白,立刻捞到碗里,撒上细盐,送给忽必烈。但军帐内没有那么多锅,等不及,士兵点燃野炊,摘下头盔煮肉片。吃罢精神大振,上马杀退敌人。在庆功宴上,忽必烈想起当时的羊肉,赞不绝口,赐名涮羊肉。这就是蒙古小火锅的来历。忽必烈铁军吃着涮羊肉,一直打到中亚欧洲。至今欧洲很多国家,仍管涮羊肉叫“蒙古火锅”。我掀开火锅盖,热腾腾鲜香扑鼻,感激地朝聋哑人笑笑。聋哑人头发灰白,垂手站在灯外阴影里,像幽灵。解放前,聋哑人的爹当过警署署长,镇反中被枪毙。“文革”时,署长的儿子被五花大绑陪法场,叫枪声、喷血的死尸吓傻,一下失了音。后来,聋哑人被严雨堂接到家里,揽下严家的粗重活,与严雨堂相依为命。

天亮后,我推开缀满金色铆钉的严家大门,跨过飞檐拱脊的门楼,走进院子。红砖漫地,荫影斑驳,严雨堂仰卧在葡萄架下的藤椅里,寿眉花白,眼皮松弛,手背上爬满紫褐色斑点。先生九十岁,享受着安祥,享受着软弱和衰老。先生对面,另一把藤椅空着。我在空着的藤椅里坐下,院子满了。

“昨天晚上在做什么?”严雨堂眼皮颤了颤,没有睁开瞅我。

“看您主编的地方志。”我倾身道,“您描述老鹰镇初年的景观,令学生一唱三叹:‘毡庐环绕,烟火上腾,周数十里,支帐于野,连车为营。蒙言汉语,驼啸牛呜,彻日夜不绝于耳。”

严先生脸上露出讥诮:“你没有那么老实。你在搞自己的东西。”

我瞠目结舌,笑笑,向书房走去。

两大面壁书架上,立满书脊烫金的汉文、蒙文精装书,不少是绝版。严先生的书任何人不准带出去。就是他的书房,镇上的人也只允许我进来。一把太师椅,檀木书桌上摆着玉石墨盒、玛瑙笔筒、四管羊毫毛笔。没有台历,墙上挂月份牌,乡下人叫“白扯”,如今,只有在供销社买得到了。

我坐下,读尹湛纳希的《泣红亭》,渐渐沉浸在大师的绮丽世界里。几十年前,东北民主联军一位长官,来到老鹰镇,在警卫簇拥下逛街,经过桥头茶馆、水陆货栈、车马皮铺、牛羊杂碎老汤馆,在棺材铺前停下。长官招呼:“老板,生意兴隆?”

开棺材铺的老板脸吓白了!不久前,上游镇的棺材铺掌柜遇见一伙兵,问他:“买卖好?”掌柜的谄笑道:“托长官的福,挺好!”掌柜的被一枪打死,尸体扔进河里,一直漂到下游老鹰镇。老板花钱求人,把同行打捞上来,埋了。

长官望着老板,哈哈笑道:“老板,你这是积德嘛!”

老板抹去满脸冷汗。

长官问:“这里有一个寺庙书院?”

老板说:“有有,严先生是院长。”

长官说:“老板,领个路。”

老板弓着身,一路小跑,带长官来到后镇。

后镇古槐环绕,僻静幽雅,严先生走出来。

长官拱手,自我介绍道:“东北民主联军第七纵队政治委员陶铸,慕名而来,听听先生的课。”

陶铸走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他圆脸,胡子拉碴,形象粗犷却掩不住书卷气,把军帽除下,摆在课桌上,双手撑膝,腰身挺得笔直。

严先生登上讲台,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讲蒙古族的曹雪芹——尹湛纳希的巨著《泣红亭》;讲蒙古族的百科全书《青史演义》;讲在这座寺庙内,曾设立四大学部:哲学学部、时轮学部、秘咒学部、药王学部。时轮学部编撰历书,为清廷钦天部门计算节气时令。药王学部研究蒙医,学徒喇嘛背诵医典,听师父讲解,领悟药理后,攀登高山峻岭采药,每年都有小喇嘛摔死。寺内藏有许多医疗器械、模型、各种族人的骷髅。学生每天都要摸骨头,将人身上的二百零六块骨骼一块块反复摸,仔细观察,直到闭上眼睛后,把任何一块骨头的碎片放在手里,能立即辨别出它是人体哪个部位的。蒙医大多是喇嘛出身,喇嘛经过十五年以上学习,大考合格后,才能取得药士学位。蒙古族人管喇嘛和蒙医叫“玛玛”,意思不管你岁数多大,辈份多高,都比你大一辈,倍受尊敬……

镇外传来隆隆炮声,老梁尘土簌簌抖落,这里是国共两军拉锯地带。学识渊博的共产党首领陶铸先生,听得如醉如痴,一动不动。

枪声渐渐密集,吉普车开来了,警卫连长急得团团转,几次扒窗户张望,想闯进教室,忍住了。

直到严先生宣布:“下课。”

学子们刷地站起,目送客人先走。严先生陪陶政委走出教室,枪弹在头顶啾啾叫,弹痕撩乱水汪汪蓝天,“啪”——一朵彩花爆炸,阳光耀眼。陶铸眯起眼睛,问:“你是蒙古族?”

严先生答:“汉族。”

陶铸怔了怔。

“先生的年龄?”

“二十二岁。”

书院里,战马昂颈嘶鸣,吉普车轰鸣抖颤,陶铸打绑腿的双脚“噗”地磕拢,收腹挺胸,向先生致了个军礼,钻进汽车……

我手捧《泣红亭》,看得津津有味,发现窗外有人窥探,一缩,不见了,玻璃上印枚丑陋的鼻头印。是他。按说,聋哑人对我来这儿用功是高兴的。见到我眼睛亮亮的,甚至鼠着身子,殷勤地替我挑开书房门帘。可咋这么鬼鬼祟祟!endprint

严先生向他交待过,别弄得我心神不宁。尽管聋哑人对严先生唯命是从,还是不放心。聋哑人迫不及待地钻进书房,清点案上书籍,发现一点异常,便惊惶失措地查看遍两大面墙书架。他没念过几天书,更不认识蒙文,竟知道每一本书应该在哪一个位置上。爬上爬下地扒,瞅,一摞摞抱出来辨认,几千册书啊!有一回,累得一失脚从梯子上滚下来,疼得他龇牙咧嘴,坐在地上狂喘,汗水糊满脸,闹鬼一样!吓得我惊心动魄,败兴透了!

我和严先生成了忘年交。严雨堂告诉我,解放前,咱们这儿汉、蒙分治,县、旗并立。县理汉事,旗管蒙务,本应互不相扰。可是汉、蒙杂居,狗扯羊皮一嘴毛。县府下令烧荒开地,种粮食;旗府严禁败坏草场,要养牧牲畜。两种告示贴在一起,叫人抓耳挠腮,听谁的?

围观布告的人们说:“难死猴哥了!”

一根牛尾巴,只能遮住一个牛屁股。

你没有地,不种庄稼,粮税照收;你没有草场畜群,大牲畜税照收,有理没理各打五十大板,老鹰乡人要被剥下两层皮了。乡亲们愤愤不平,抓住严雨堂的手说:“一女不能许两家,严先生,你得给俺们拿章程呀!”

年轻的严雨堂,兼任乡公所所长。他拂去一双双手,踱进乡公所。

县府官差前脚刚到,蒙旗官差后脚跟进来。县差刀条脸,瘦得像只螳螂;旗差肥嘟嘟大脸盘,两条眉毛隔得过远,一副天生惊讶的模样。各为其主,他们俩一瞅对方,眼睛绿了。严雨堂说:“到兄弟这二亩三分地,就是到家了,先住下。”

严雨堂安排两位官差下榻西屋火炕,他去东屋,住关人犯的临时囚室。县差跟过来,说:“嗨,兄弟,咋能让你住这儿!”嘴朝西屋一呶,“叫那家伙过来。”

严雨堂说:“蒙系人倔,他得翻脸!”

县差说:“一身膻腥味,我受不了。”

严雨堂说:“那你过来,我去西屋。”

县差直眉瞪眼地脱下鞋,一只光脚踩在草垫上,用鞋底朝墙上“啪”地一拍,一只蚰蜒稀烂,血溅得斑斑点点。“你就不怕我翻脸?”县差问。

严雨堂双手一摊:“你说咋住?”

县差道:“你过去,睡中间。”

严雨堂说:“那盘小炕,放不下仨人。”

县差穿上鞋,说:“你是不是汉人?”

严雨堂说:“汉人。”

“纯汉人?”

“纯汉人。”

县差拍拍严雨堂的肩膀:“甭理那个老蒙古!”

严雨堂心里想:我还不想理你呢。“是他找上门了。”

县差说:“找上门也不理他。你管汉人的事。”

“我是乡公所所长,汉人的事管,蒙古人的事也得管。”

西屋叫起来:“严掌柜!”

严雨堂踮到西屋,旗差盘腿坐在火炕上,吩咐严雨堂:“去,给我起两棵大葱。”

旗差随身带着酒葫芦,要下酒菜。严雨堂去后院菜畦,摸黑薅下两棵大葱,拎进屋,问:“洗不洗?”

旗差说:“沾水就没滋味了。”

旗差抢一样掠过大葱,在炕沿上咣咣摔打,又用手撸一把葱根上的残泥,“吭哧”咬一口,葱汁喷溅。严雨堂眼睛眨闪,心想:真牲性!“要不要大酱?”

“有酱?你会活呀!舀一碟子来。”

旗差大葱蘸大酱,喝烧酒,问:“你来不来?”

严雨堂见旗差喝七十度烧酒,跟喝白水一样,连忙摇头。若跟他宾上,非被灌死不可!

旗差嘴朝那屋一呶,道:“把他提拎过来,陪我喝。”

严雨堂没接这个茬,问旗差:“一会儿咋睡?”

旗差说:“我喝完就下炕,我睡东屋,你们俩睡西屋。”

严雨堂一怔,没想到旗差这么好说话。“不好意思。”严雨堂搓手道。

旗差说:“旁边有人我睡不着。”

严雨堂笑了。不过,他还是对旗差生出好感。这个蒙古族人直性,却不霸道。

县差进屋,大葱酒气熏人,蹙蹙鼻子,主动招呼旗差:“兄弟,你乐意住东屋,好啊,你胆大。我怕闹鬼。”

严雨堂问:“闹啥鬼?”

县差道:“屈死鬼。”

严雨堂说:“你们县大牢才有屈死鬼。”

县差说:“哪个庙都有屈死鬼。”

旗差笑了。当然有鬼,屈死的是冤鬼,横死的变厉鬼,老弱病残是善鬼,死了就死了,心平气顺,与世无争。屈死鬼恨心大,老想勾人性命做替身。旗差喝上酒,不怕鬼,朝酒葫芦吹口气,马上用耳朵贴住葫芦嘴听音。遂后,用手指朝葫芦细腰处一抹,说:“喝到这儿了。”

严雨堂笑道:“你神!”

旗差又咕嘟咕嘟喝起来。

县差打起哈欠,瞌睡虫传染,旗差果然中了县差的奸计,举起双手,伸个懒腰,骨节咯巴巴响,说:“下炕。”

旗差屁股一拧,把脚放下炕,吩咐县差:“过来,扶我。”

县差觉得受了侮辱,都他娘给人当差,肩膀头一般齐。论衙门口,咋瞅,县府也比旗府嘴大,县差不理他。

严雨堂朝县差挤眼睛,不能得罪喝过大酒的蒙系人。“来,咱俩扶他。”

县差不动弹。

严雨堂心里恼火,汉人心眼多,还死要面子。人家主动下地狱,把天堂让给你,你烧炷香送鬼都不肯?严雨堂朝县差吆喝:“过来!到我的地面了,听我的。”

旗差坐坐不稳,站站不起来,摇摇晃晃道:“做,做事不由东,累死,也不中。”

县差鄙夷地笑了,和严雨堂一左一右挟住旗差,像绑架般,将旗差拖出铺炕毡的西屋,经过灶间,进入脏了吧唧的东屋囚室。旗差嘟哝道:“到地了?”

严雨堂说:“到了。”

“撒开我。”

“能站稳?”

“放开!”

两人松手,旗差像界碑般轰隆倒在草铺上。严雨堂和县差吓一跳!忙蹲下,扳过旗差的脸。旗差闭住眼睛,嘴吐白沫,打起呼噜。endprint

第二天,三位公务员进入前厅议事。严雨堂捧出人丁财产簿,这是乡公所为对付县府、旗府做的。

“查吧。”严雨堂把簿子往审案台上一墩。全乡有一百六十七个村屯,纯蒙古营子三个,其余都是民族混居村,蒙古族有一千三百五十户,汉族有四千零三户。

县差翻开一页,说:“我眼睛花了。”

严雨堂估摸他不识几个字。

旗差说:“你念。”

严雨堂肯定旗差更不认识汉字,说:“你们看吧。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旗差说:“我从来不看字。”

严雨堂问:“汉、蒙结亲的咋算?”

县差和旗差同时说:“归我管。”

严雨堂说:“到底归谁管?”

旗差叫道:“我管!”

县差瞪住旗差,一口气难咽下去,直翻白眼。

旗差说:“沾上蒙系的,我就收税。”

县差说:“各收各的。”

严雨堂说:“收双份?都要,都要不成。”

“敢抗税?!”县差道。

严雨堂说:“这里人恶!不信你们试试。”

两位官差没吱声。县、旗政权,对边地的控制力已经很弱了。

严雨堂问:“结牛马财亲的咋办?”

如果两家合买一头牛,共用一头牛,这两家就结了牛财亲;如果三家合买一匹马,共用一匹马,这三家就结了马财亲。结牛马财亲的,像亲戚一样走动。

县差说:“按户收。”

严雨堂说:“按牲畜收。”

按户收,如果四家拥有一头牛,那就要交四头牛的钱;按牲畜收,一家只交一条牛腿钱。

旗差问:“蒙古族有结牛马财亲的吗?”

严雨堂说:“有。南山大岗村,有五户合用一头牛的。”

旗差怀疑。

县差更怀疑。

严雨堂说:“你们不信?有个穷村,就一头牛,全村使唤。”

旗差跳起来,说:“一个村子,就上一头牛的税?!”

县差拍打严雨堂的肩膀,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严雨堂笑道:“你们一个村一个村、一家一户地去查看,跑半年也看不完。”

旗差说:“就去大岗村。”

县差说:“抽查。坐实了,我相信你的册子。要是有谎,姓严的,县衙见。”

严雨堂说:“大岗村,太远了。”

县差说:“到天边也去。”

严雨堂问:“啥时候去?”

旗差说:“这就走。”

“一走几天。”

“当天回不来?”

“道不好走,说不定在山里过夜。”

“不骑马?”

“大陡坡,走不了马。”

严雨堂黑心了,要把他们俩拖出屎来。

严雨堂和两位差人,徒步上山。辽西丘陵属地震多发带,山瘦,瘦骨零丁,但山山有骨,峰峰犹兽,脊椎梁拱动,像要奔腾起来。晴好天气,峰得日,岭得月,美妙如梦;孬糟景气,云像山,山似云,云山雾罩。风吹云散后,露出满山皱褶,极丑。严雨堂告诉两位差人,几千年前,山上原始森林密布;几千万年前,这里是大海。

县差、旗差叫起来:“瞎说!你拿我们当二百五!”

这时候,下雨了,向前走,雨也向前走;向上爬,雨更稠。迎面山峰前突,山腰收缩,山脚仿佛没了,像要倾倒的危墙。山根似半坡崖洞,三个人躲进去避雨。一股霉菌味呛人,岩壁糊满绿藓,地上散乱着羽毛、兽粪、白骨,古老的山民,在这儿歇息过吧。他们感觉到头上亿万年沧桑压力,不敢放松地坐在地上,都蹲着,膝盖靠住膝盖,缩脖拱肩,像三只浇湿的鸟,向外瞅。闪电划过倾斜的天空,雷声沉闷地响起来,乌云洪峰般前推后拥,涛头怒立,暴雨倾盆而下,山水轰轰涌涌,令人毛骨悚然!

严雨堂暗暗庆幸,老天真成全人哪!“这操蛋的天,一时半会走不出去,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县差和旗差是县城评书馆的老客,就乐意听故事。说:“讲,讲。”

严雨堂说:“那故事叫《老兵与小兵》,几十万年前……”

差人笑了,说:“扯犊子!”

“真他妈玄!”

严雨堂恼火道:“听不听?”

“听,听。”

严雨堂讲起来:

一次溃不成军的战斗后,一名老兵和一名小兵,逃进大山密林里。老兵一瘸一拐,小兵搀扶着他。老兵仄斜耳朵,说:“别走了,上树。”小兵叫一声“嚯!”把老兵驮在背上,猴子一样爬上参天大树。老兵和小兵骑在干杈上,呼哧呼哧喘,向下瞅:上百只狼围住大树,兴奋地奔突,踅绕,嗥叫!

老兵用右手抓住一把长树枝,弯成半圆;用左手抓住一把长树枝,弯成半圆,合拢一起。小兵用细条子扎住。老兵上下左右捞树枝,小兵一层层絮好,做成能躺两个人的床。他们把身子往上一扔,树叶似风吹雨打刷刷响。老兵和小兵并膀躺着,瞅树尖。老兵说:“像个家了。”小兵说:“家真好。”老兵说:“我收你做义子吧?”小兵说:“老爸!”老兵说:“好儿子!”父子俩头挨头睡,响起鼾声。

第二天早晨,饥渴把他们闹醒。小兵翻个身,懵里懵懂脸朝下,睁开眼睛,愣住了,叫道:“老爸!”

老兵说:“好儿子!”

小兵说:“好像有走的了?”

老兵仰躺着,透过叶隙看天,天是一张网。少几只狼和多几只狼,有啥区别?老兵说:“吃饭吧。”

小兵说:“果子?”唯一的食物,就是树上的果子。

“摘红的,”老兵说,“青的留着。”

小兵爬上干杈,摘回兜果子。老兵咔嚓咔嚓咬,小兵咔嚓咔嚓咬,青汁酸水泛出嘴丫。

老兵问:“你吃几个了?”

小兵说:“七个。”

老兵说:“别吃了,省着点。”endprint

小兵翻个身,脸朝下,趴着瞅。这样过了几天,小兵说:“老爸,好像又少了?”

老兵叹口气:“越吃越少。”盯住树上的果子。

小兵盯住树下的狼群。

个把月后,吃光了每一颗果子,老兵心慌意乱!他开始相信小兵的话,他经不住诱惑了。老兵翻过身,瘪肚子压住树床,向下瞅。他们用眼睛数狼。走一只狼,他们俩就狂喜一阵:

“走了!”

“又走一只!”

可是,走的又回来了,整体不少。但谁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老兵说:“数数,多少只?”

默默地数完。小兵说:“四十只。”

老兵说:“四十三只。”

小兵顶撞老兵:“老爸,你数多了。”

老兵说:“我数的挺细呀。”

小兵恼火道:“你肯定错了。”

老兵诚惶诚恐,竟肯在小兵的面前低三下四了。老兵说:“我真蠢!再数。”数着数着,乱套了。老兵说:“好儿子,是你说的那个数。我数多了。”

两个月后,他们把每一只狼的面孔都认熟了。他们嚼树叶,没有力气说话,可是心里有数。他们决定将性命攸关的数字说出来。两人约定,不准随声附和,同时报出自己的数目。老兵瞪大幽灵似白眼睛,小兵睁圆猪尿泡似红眼睛,两人全身痉挛,嘴唇颤抖,同时喊出来……奇怪?谁也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是喊不出声,还是耳朵聋了?狼们蹲在地上,仰起头狞笑。狼竟会笑,而他们脸皮僵硬,不会笑了。

秋风逼紧,树叶飘零,叶子一片没有了,剥树皮吃。他们牙龈稀烂,牙齿松动,满头满脸白毛蓬蓬,连胳膊上的汗毛都白了。后来,能够得着的树皮都吃光了。老兵和小兵,骑在惨白的干杈上,搂抱在一起。他们肚皮贴肚皮,胸脯贴胸脯,全身疯抖。老兵用头抵住小兵的下巴一点点向上顶,小兵的头渐渐向后仰去。老兵叼住小兵的喉管,像狼一般撕咬,牙齿控制不住地切进去。小兵嘟囔句:“老爸!”老兵听见脆骨响,“咕嘟咕嘟”,一股灼热的腥液渗进嘴里,老兵闭住眼睛,贪馋地吸吮……

老兵还阳了!老兵心满意足,把小兵放回树床上,和义子躺在一起。老兵用匕首,每天片下一块肉,细嚼慢咽。老兵什么也不看,不看守候在树下的狼群来来往往,不看天上日升月隐风起云涌。老兵担心,时间一长,皮肉硬了,他咬不动。老兵用匕首将皮肉剥下,挂在树枝上,一块块随风颤抖。老兵身体渐渐强壮,舌头长满肉刺,舔噬骨凹内筋筋丝丝,一副完整的骨架,摆在树窝里。老兵明白,他等不到春天了。即使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这棵大树已经死掉,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

这时候,冰川期过去,海侵开始,大陆板块上的部落人穿过原始森林,向海岸逃生。狼群消失得无影无踪。部落人喊道:“嗨嗨,你在树上干什么?”

老兵向下瞅,狼怎么站起来了?还会说话?

部落人喊道:“快下来,逃吧!”

老兵鬼使神差般出溜下树,一屁股坐在裸露的树根上。老兵的臀骨,砸得树根咯楞咯楞响。部落人呼啸着向前逃去。老兵站起来,迈出两步,“噗通”,摔倒了。两个部落小子回身,架起老兵,向前疾走。部落小子说:“他咋这么轻?”另一个说:“不是鬼吧?”老兵被裹挟着,加入了部落大逃亡。

没有人问老兵在树上的故事,甚至没有人认真地向树上瞥一眼,过去的那些日子,过去的那些生活,渺小得不值一提。洪荒世纪,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人类,又要仓皇赶路。

老兵央求道:“给我军粮。”

部落小子问:“什么?”

老兵说:“让我吃。”

“怪不得他这样轻!”部落小子恍然大悟,向屁股后摸去,从尾袋内掏出干粮,塞给他。一下子有了饽饽,老兵觉得世界得救了!

岸边有一只空船。谁造的船?它的主人是谁?船没系缆绳,怎么没有飘走?它在等谁?苍天无言。

船载满逃生的人,缓缓离岸。岸边,更多的人扑进水里,游过去,抓挠船帮,拼命朝上爬。船剧烈摇晃起来,再不能容人了。否则,船上船下的人,将同归于尽。

老兵蹲在船头,须眉如雪,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的肚子。老兵的牙全没了,两手逮住饽饽,像老鼠将食儿拖进黑洞,搁牙帮悉悉索索嗑。老兵腮帮抽搐,满脸皱纹颤抖,吃相歹毒凶猛。吃光了饽饽,老兵挺身站立,从别人腰间抽出军刀,在船舷上乱砍,鲜血激溅,数不清的手指劈哩啪啦掉落舱内,水里的人张扬着光秃秃血手,呼儿唤女,哭爹叫娘,下饺子一样沉下去……

船开走了。

老兵泪水横流!

白雪满头的老兵,一头扎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船抵新大陆后,逃难的人们把船拆掉,搭建起第一间房屋。人家渐渐多起来,这里就是辽西,这才有了老鹰乡。

……

严雨堂把故事讲完了。

县差说:“能讲出这种故事的人,心残哪!”

旗差听得津津有味,说:“严府的故事多。”

“就剩下故事了。”严雨堂说,“严家的日子大不如先前了。”

旗差说:“如今谁他妈的日子好过!”

县差叹气道:“咱们当差的,被扣薪、欠薪,就差拄拐棍讨饭了。”

严雨堂乜斜两位差人:“有你们这样讨饭的?!”

县差说:“过往的军队,多得分不清哪路是哪路,全朝本县要军饷。县政府大堂被砸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严雨堂嘴角一歪,浮起笑意,说:“雨小了。”

三人探脖儿往外瞅。

“走。”严雨堂说。

他们像山顶洞人一样钻出去,严雨堂拍拍屁股,在前面引路。县差和旗差跟住严雨堂,成一线走。野草杂树狞生,酱黑色山突兀,大山显得苍老多了。风硬,噎得人说不出话,他们弓着腰,默默地跋涉。地面潮湿,雾气升腾,一步一滑,每个人的脚印都有一尺半长,仿佛巨人猿的足迹。

他们进入断层带,向南,能去大岗村;东面和西面幽谷遍布,谷缘草深,遮住万丈深渊。到了扔石头问路的地带,晴天时,扔一块石头下去,很久才能落底,向下喊一声,回音扩大好多倍。糟糕的是,眼前山水漫涌,扔一块石头出去,只能看见浑浊的水,只能听见哗哗水声。乌云汹涌上来,罩满山顶,大白天,天竟完全黑了。严雨堂发现,他们好像在绕圈子,分不出东西南北,迷失方向了!endprint

严雨堂站住,问:“哪边是南?”

县差和旗差望天,一丝亮缝不透,雨淅淅沥沥下着。

县差说:“不知道。”

旗差说:“往前走吧。”

严雨堂厉声道:“瞎走!差一步,就能栽进深渊!”

县差打个寒颤,说:“别走了。”

旗差说:“等天晴吧。”

严雨堂说:“等,等到明天兴许能晴。”

县差说:“总不能在这儿过夜。”

秋尾冬头,山里气温会骤然下降。旗差一摸怀窝儿,惊叫:“酒葫芦忘带了。”旗差被自己的发现击倒,像摊泥。

严雨堂问:“冷不冷?”

都哆嗦了。县差说:“在这儿过夜,能冻死。”

严雨堂道:“山洪下来,连尸身都留不全。”

“能发山洪?”

“这么下雨,好不了。”

县差道:“那,回去吧。”

旗差赞同:“回、回去。”

严雨堂问:“不查账了?”

县差说:“我信得过你。”

旗差道:“你说多少就多少。”

严雨堂心里高兴,拍拍旗差的肩膀,说:“兄弟,办事得凭良心。那就回去。”

可是,严雨堂立马哭丧起脸,说:“回去,回去也不容易!往北走。哪边是北呀?”

县差和旗差懵了!可不是,回都回不去了。

严雨堂站在水里,瞅天,说:“乌云从北边上来的,那阵有风,雨肯定是由北向南倾斜落下的。”

他们细瞅,淅淅沥沥的雨幕倾斜着。

旗差叫道:“着啊!顶雨走,就是向北,回去的道。”

严雨堂蹙起眉头,说:“山凹里,风兜圈子,要是风向变了呢?”

县差说:“要是转了西风,转了东风……”

严雨堂说:“就是变成南风,也不敢走,漫山是水,扔石头是水声,喊叫是水声,辨不出路,不等到大岗村,早掉进老谷里了。”

死一样静。

谁敢担保刚才风向没有变?!

严雨堂抱住膀子抖颤,忽悠想起,说:“看看衣裳!”

县差和旗差愣怔。

严雨堂说:“都看看衣裳。风向要是没变,右边就应该特别湿,咱们在能辨别方向时,右侧直接挨淋了。如果风向改变,前后左右就湿得一样了。”

他们一摸,果然右侧比左侧湿得厉害。县差看完自己,又去摸旗差的衣服,惊喜道:“你的也是右边湿。”

旗差摸县差,说:“一样,你这个坏种跟我一样,右边比左边湿。”

严雨堂道:“风向没变。”

旗差和县差惊喜道:“有脑袋,你有脑袋呀!”

严雨堂迎着雨,大步向前,山水卷起碎石滚下去,声音咔咔啦啦,很坚硬,证明地面是硬的。他们心中说不出的欣喜,找到北,能回去了!回家好啊!

县差、旗差感激严雨堂的救命之恩。老鹰乡人感激严雨堂,让他们捡老鼻子便宜,能对付着过下去了。

严家势大根深,故事多着呢。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坐在严家这棵大树下,有滋有味,受益无穷。

天亮后,我漫步老鹰镇街头,觉得神清气爽,什么都熟悉,什么都亲切!赶上集日,四位不同血缘,不同服饰的姑娘会一堆儿了。一位身着艳绿蒙古袍,手拎短马鞭,鞭梢在靴尖上拂漾,太阳般灿烂的笑脸,偎住马头;一位汉族女孩,穿一身牛仔服,密纤纤眼睫毛扑闪扑闪;一位朝鲜族姑娘,圆平脸,穿短上衣,齐胸长裙,用手扶着头上的菜篮;还有一位满族女孩,皮肤白皙,身条颀长,脚蹬厚底木屐。她们勾肩搭背,用汉话说着什么,有的语音纯熟,有的夹生,却都旁若无人,叽叽咯咯笑得腰肢颤抖,前仰后合。舞台上才能看见的景,在老鹰镇,不希罕。我从姑娘们身边绕过去。

牵马女孩说:“哟,这不是小鹰的哥吗。”

我微笑着,不由自主紧了脚步,她们成帮结伙,阴气太盛。

“跑什么!”蒙古族女孩拦住我,“木头疙瘩吗?敲木鱼也得听个回音呢。”

我被迫站住,文质彬彬地问候她们:“赶集呀。”

满族姑娘笑道:“甭打马虎眼!你认识不认识我们?”

女大十八变,几千户人家,虽说熟头巴脑,但要一个不差地将她们安到谁家去,懵门。我尴尬地笑。

“喂,你想不想认识我们?”

四周开始围人了。我知道躲不开:“想。”笨嘴拙舌,脸红了。

“去,请介绍人来。”

姑娘们“哗”地笑开。

我扭身就走。

回到家,娘拿鸡毛掸子替我打扫身子,埋怨道:“上炕。咋,家里装不下你了。”

我说:“在记者站写啥方便,肃静。”

“咋不回来吃饭?”

爹笑眯眯说:“咱儿子吃公家饭。”

“你不也吃公家饭。”娘说。

“我这算个鸡巴!人家是国库皇粮。”爹说。

爹这辈子不容易。早年,用一根扁担两只桶,养活一家人,天没亮就爬起来,挑上水桶,头一扎,顶着瑟瑟寒风去街里。寒风怒号,打水的人们戴着狗皮帽子,空桶担肩上,候半晌,往前挪一步。没有人说话,排水的队伍像快要冻僵的蛇。辘轳旋转,空桶跌入甜水深井,“咕咚”,星星溅落,天亮了。爹摇起满漾漾两桶水,手被辘轳粘住,铁把上印出皮肉纹络,手瞬时苍肿起来,钻心疼!爹嘶嘶呵呵拱起水挑,鞋底被冰冻粘住,脚一挣,迈下井台。日头冒红,镇子炊烟袅袅,爹挑水桶飘飘然升腾……爹给富裕户、孤寡人家和商号挑水,一担水两块钱。严家是常包户,每日五担。爹到谁家,前脚迈过门槛,就招呼:“水来了。”拎起桶,将水哗哗倒进缸里。主人迎出来,没有不满意的:送水人衣裳和鞋是旧的,却洗得清清爽爽,吃水讲究个干净。爹偶尔闹病,准让娘趔趔巴巴送一趟,用水讲究及时。爹给人的印象和信誉好极了。endprint

老鹰镇最早是古驿站,叫水会营子,旅蒙商设置仓库,囤居货物,行商坐贾云集。一家家火红的幌子下,站着伙计,肩搭毛巾,吆喝:“屋里请,又有包子又有饼,没有麻花现给你拧!”

水会营子属于辽宁,向北,就进入内蒙古了。世俗人心,有一种临界的感觉。从民国至今,水会营子两度划归内蒙古,一度划归辽西省,如今纳入辽宁省版图。水会营子人家,都有两三个户口簿,旧的没交上去,新的又发下来。有的老人说他是内蒙古人,新娶进家门的儿媳妇纠正道:“爹,这是辽宁省。”公爹用拐杖敲击地面,吹胡子瞪眼睛叫喊:“我活糊涂了吗!这里是水会营子!”

没错,这里是水会营子,消防团大本营。清朝时,营子水井旁设瞭望楼,一旦发现火警,白天举旗,夜晚挑灯,指引火灾方向,官兵们驱动水车紧急扑救。瞭望楼上,永远站着三名士兵。曾有一场雷火,借助狂烈的北风,扑向瞭望楼。没有一名士兵退缩,火龙过去后,三副焦黑的骨架,仍然站立在瞭望楼上。

边地干燥,火灾多,镇里成立消防水会,严雨堂提议我爹任会长,乡亲们赞成。爹上心,卖力,吩咐商号集资,购买压力水车,喷水卷筒。所有商铺都配备水桶,大小一样,用红漆写上“防火”和自家商号名。各家各户也备下消防水桶,冬季,桶里必须储满水。我爹挨家查看。闹火灾鸣锣报警,家家户户送水灭火。在救火现场,由商会统一发放号坎,防备盗贼混入,趁火打劫。穿坎肩的伙计,将自家水牌交给会长,听从指挥,奋力救火。事后按水牌清查,救火不力者罚款;遇火不救者,封店半年,勒令店主给被烧死者披麻戴孝。渐渐地,水会营子成了省界两边都倚重的消防重镇。水会属民间自助性质,会长清贫如洗。没想到,几场火,把爹烧红了!爹由水会会长升任中心村村长,每年享受九千块钱操心费和误工补贴。我能念书成器,妹妹小鹰自费去市卫校进修,分到镇卫生所穿上白大褂,全仗爹了。

日子过得真快,村里要改选了。镇里的意思换年轻人上,吹出风是牛光旦,不料,那小子死活不干。我和牛光旦是生死之交。十四岁时,我们小哥俩心血来潮,从家里偷出马,懵懵懂懂往北奔,去神秘的远方。跨越边界,结伴飞翔,去神秘的远方,是小家伙们神往的。过辽宁与内蒙古的边河时,波涛汹涌,漩涡吸得很深,我们俩抱住马颈,冲进河里,一阵激冷!马在河面上昂起头,四肢凫水,水声喧哗,水浪激扬,碰碎阳光,半空中水雾灿烂辉煌。我们俩兴奋地叫起来!

我“啊呀”一声,双手撒开,身前拥簇的马头不见了。我眼睛一黑,嘴里呛满水,耳朵轰轰响,脑袋“轰”地炸大。插在镫里的脚,慌乱中抽不出来,人随马往下沉,漩涡似水涛埋向我。“光旦!”我惊叫。

牛光旦拨马冲过来,抓住我的马嘴铁嚼,狠狠一扯,马嘴丫撕裂,血沫浮漾,我觉得人顷刻间又浮起来。

逃上岸,牛光旦脸红筋暴,跳脚训斥我:“唬逼!咋不把笼头摘下来。马过河能不呛死吗!”

我的马淹死在河底了。望着向前流去的河水,我抱住脑袋呜呜哭。光旦把马靴甩在肩膀上,说:“捡条小命,回家喝喜酒吧。”

我们俩浑身湿透,光脚丫,牵住那匹孤零零的马,丢魂失魄地往回溜。阴晦的天底下,漠漠黄沙上,印下两串渺小的足迹,少年时代闯世界的美梦结束了。

光旦如今在追小鹰。我对他说:“我爹该歇歇了。”尽管我知道,爹拿这个村长很为重。

牛光旦笑道:“哥,甭坑我。”

我说:“小鹰的心思我知道,黄不了你。”

牛光旦一本正经:“乡下村长,须德高望重有岁数的人干,压众。我年轻,得搞新兴工业。”

光旦在老鹰山煤矿做电工班班长,最近要跳槽,承包镇电器元件厂。爹跟我掰扯过,老鹰镇有仨人物:一个严雨堂,蜡头不高了,赶紧跟他掏学问。一个聋哑人,打阴曹地府转回来,从暗处盯住咱们,让人心里不托底。还有牛光旦,甭看他爹牛杂碎胡搅蛮缠一塌糊涂,儿子光旦准能使牛家兴旺起来。

吃晌午饭时,牛光旦来了,肩膀有点仄歪,在井下抬几百斤变压器、铸铁开头压的,空身走路反倒飘飘晃晃。光旦是个快活人,却显出一副心怀叵测的老成样儿,见我爹坐在炕上,摘下帽子,垂手肃立。老头子说:“坐吧。”

“不敢。”

“坐。”

“不。”

老头子果断地吼道:“坐下!”

牛光旦惶惶地坐下了,半个屁股搭在炕沿上,伸脖朝桌上瞅:“好嚼喝。”

大米和小米两掺饭,菜是炖土豆块、粉条熬白菜,受内蒙影响,我们这儿不时兴炒菜。家常玩艺,牛光旦却须须乎乎。其实,也是乡间风气,恭维人家的饭食,是尊敬人家。

小鹰垂下眼睫毛,咧嘴微笑,扒拉碗里的饭。

爹用筷头戳桌面:“塞了吗?”

“没,吃了。”

“到底塞没塞?”

“晌午饭已经吃过了,我是说晚上还没有就餐。”牛光旦喜欢咬文嚼字。

“放你娘圈屁!啥时候,我能问你下晚黑饭。啥嚼喝?”

“大饼子、苞米渣粥、大酱、咸菜、小葱拌豆腐,跟你们家不能比。”

爹说:“矿上不是发白面包吗?”

“孝敬我爹了。”

“嗨,你成稀罕物了。不打爹骂娘就是好小子。”

牛光旦感慨地点头:“就是。老爷子,长这么大,我还没捅过我爹一手指头,尽管有时候够让我窝火的了。”

“妈呀!”小鹰掐住腰,笑得肚子疼,“臭小子,你再耍贫嘴,我一家伙给你砸过去!”

小鹰坐在炕里,朝他一递空碗,“盛饭。”

光旦忙接过碗,去灶间。娘在剁杂菜,喂鸡喂猪,没完的活。娘从不跟我们一起吃,有时家里人走光了,才在杯盘狼藉的桌边坐下。

我吃完饭,将筷子横在空碗上。爹盯我一眼,说:“瞅念书把你念的,猫食。”

牛光旦把岗尖一碗饭递给小鹰,说:“老爷子,人家吃的是精神食粮。”

我说:“光旦,咱俩出去溜溜,好久没骑马了。”去底下村子采访,离不开马。endprint

“我回去备马。”牛光旦捏帽子,站起身,眼睛睃着小鹰,对我爹说,“老爷子,那我就辞退了。”

“站下。”爹叫道,“啥辞退,我们家谁雇你来了咋的?”

牛光旦愣住,不明白老头子找的啥茬?

爹说:“叫告退。”

小鹰用筷子敲碗边:“掉价儿!”

牛光旦面红耳赤,悻悻地说:“那我就告退了吧。”一直退出屋门。

一家人早忍不住,哄堂大笑。

春初,内蒙屯子的一头公牛、一头母牛和一只牛犊,溜过快要解冻的冰河,啃了防风林带几棵树,林地归牛家管辖。牛被光旦的爹牛杂碎扣下了。省界是条连死孩子都埋不住的壕沟。夏秋季节,内蒙草原青翠如毯,老鹰镇的牲畜偷跑过去,被对方牧民逮住后圈走,按牲畜品种、头数、霸践草场的面积罚款。冬天,内蒙大地白茫茫,厚雪遮蔽牧场,辽宁油松树多,风一吹,树冠雪雾纷纷,抖露出一派青绿。内蒙的牲畜眼睛红了,往这边突窜,加上北风推拥,狂奔如涛。过来的牲畜被老鹰镇人扣下,按啃伤的树木棵数罚款。晚交一天钱,多付一天伺料钱。老纠纷了。

内蒙来人交涉,我爹特高兴处理省际间高规格事宜,收下对方的酒,应承三五天内解决。

我爹叫来牛杂碎,说:“贱不溜开个价,把牛还给人家。”

牛杂碎仰巴颏朝上瞅,眼皮大,“一线天”眼睛,嘴巴上几根鼠须,一副歪瓜裂枣样儿,哪像是光旦的爹。牛杂碎冷笑:“我不值钱。”

“那你就砸杠子吧。”

牛杂碎望着阴晦的天:“啐,闲了一大冬了。”

“啥?”

“可把我闷坏了!”

“那你就闹事?”我爹哲人似劝告,“向上爬时,对人要友善些,下坡时说不准还会遇见人家。”

“可撞着事了,没白等。”牛杂碎得意洋洋,“我就知道你想等,就会等来什么,一个人要紧的是有心思。”牛杂碎也哲人似回击。

我爹气愤道:“你是土匪吗,绑架还有个价呢。”

“你是这边的还是那边的村长?”牛杂碎挖苦道,“当官别忘了做人。”

“你骂我!”爹急眼了,上去薅牛杂碎脖领,反被他一蹦,薅住我爹的脖领。踅进村部看热闹的闲杂人,忙把他们俩扯开。牛杂碎脸红脖粗趾高气扬地走了。

过后,我爹冷静下来,埋怨自己脾气见长,竟跟这么个疯魔玩艺囫囵成一团。

爹去找严雨堂。在乡下人心目中,严先生是通天的。边城领导来老鹰镇视察,特意拜访他,恭维他“高山仰止”。严雨堂说:“高山之下,必有深渊。”之后都笑了。市领导嘱咐陪同来的镇干部:“有大事请教严先生。”严雨堂笑道:“有事不可胆小,无事不可胆大。”

早春天还冷,客厅生火炉,严雨堂在阴红的火色里翻看苍白的手指,听村长申诉。聋哑人穿光面青棉袄,拦腰系根绳子,把一筐炭搬进来,搁火炉边。

严雨堂嗓音低沉地说:“咱们这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民风刁悍。祖辈大多是闯关东过来的,不少人在当地有命案,反抗官府,拐婚骗女,欠债不还。我早就说过,地区文化心理是历史积淀的结果。”

我爹谦恭地问:“眼目前这事,您老说咋办?”

严雨堂说:“具体事情,自然归你掂量办。”

我爹原指望严雨堂出面,压服牛杂碎,不成想碰个软钉子。走在回去的路上,啐道:“这老东西,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云山雾罩,活成仙了。”

爹在街上碰见我和光旦。我们俩正要钻进一家酒馆。爹拦住我们,对光旦说:“大侄子,给你爹过个话。”

“中。”

“严先生让你爹把牛还给人家。”

牛光旦说:“严雨堂,干他什么事?”

“嗨,那边告到城里去了,严先生上命下达,事闹大扯了不是!”

“村长,我爹不怕事大,他就是要事大,他一心巴火贪事呢。”

“你压事。”

“我不能忤逆,得让我爹舒畅舒畅。”

爹大吼一声:“牛光旦,往后甭上我家去了!”

牛光旦忙赔笑道:“村长,他那驴脾气你还不知道,就是我是他爹,说了也不成。”

这宝贝!我爹气笑了,厉声道:“贼小子,告诉你爹,毛驴咋尥蹶子,也得拴到主人想拴的地方。”

当晚,光旦孝敬他爹一棒白酒,灌得牛杂碎雷打不动。牛光旦和我爹,几个村干部内外勾结,将三头牛牵出圈,内蒙来接应的像偷别人家的牛,连夜赶走了。

一路上,母牛牵肠挂肚,公牛腿瘸了,肿得像柱石。牛犊儿趔趔趄趄走不动,赖在地上,母牛回头拱它,急得直叫唤。我爹把小牛犊抱起来,扛在肩膀上,用双手抓住牛犊两只前腿,牛犊儿睁圆淡蓝色眼睛,滑稽地吐舌头,像个孩子。内蒙那边的人,感激得要给我爹跪下。我爹催促:“快走,快走。”驮着牛犊,大步向前,将邻居们送到两省界碑前,送出老鹰镇地盘。

爹心情好极了,去院里给我备马,顺手拽下开关线,挂在柱上的喇叭响起来,正在播放我那篇通讯。市台播出,镇广播站录下了,没遍数地放。我们这儿,由于多民族交融,孩子们对语言敏感,学习英语天生轻松,成绩比外埠学生高出一大截。但说起汉话来,还是土得掉渣。“你这是嘎哈(干啥)呀。咋能胡诌八咧呢?吭吃瘪肚写了一晚上,也没弄出来,坷碜死了。”“夜个儿,我妈来了,给我拿来俩倭瓜。我妈是个直筒子,动不动就给我奶奶直罗锅。婆婆也压不住火了,说她是欠儿登,胡咧咧,瞎得瑟。俩人就这样叽咯浪叽咯浪的,这下我可抓瞎了。”我在文章中随便举两个例子,便让人忍俊不禁。如今,市里、县城冒出许多“吧”。“吧”是英文的中文译音。于是便衍生出酒吧、书吧、网吧、话吧、茶吧、迪吧、陶吧……“吧”成了年轻人爱品尝的杂碎汤。老鹰镇人更喜欢“胡吧”。我们用右手无名指沾酒,向上弹,敬天,朝下弹,敬地,触碰额头,敬祖宗,然后听胡尔沁艺人说唱。胡尔沁艺术,在严先生举荐下,被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了。endprint

外面传来唢呐声,是步步高喜庆调。“哗啦”,我家院门被推开,走进两个人,吹唢呐的老汉背驼得厉害,努力把脸仰起,松瘪瘪腮帮像老太太奶袋;另一位是镇人民代表大会主席团主席,穿四个兜旧制服,领扣没系,兜盖掖进兜里,也是个老天巴地的角色。老归老,两人都行鹰步。我们这里鹰多,就有雄鹰沟村、雄鹰岗村、小雄鹰村、大雄鹰村、前雄鹰村、后雄鹰村。一只鹰,两只鹰,三只鹰,从云海里钻出来,展开双翼,像孔雀开屏,盘旋起伏,壮美极了。苍鹰长寿,能活到七十岁。但在四十岁时,爪子老化,不能麻利地抓取猎物;喙又长又弯,碰到胸膛,难以进食;翅膀沉重,飞翔艰难。活到这份上,苍鹰面临两种选择:要么等死,要么经过痛苦的蜕变,再获新生。有的鹰选择前者,等待死亡。更多的鹰选择后者:它们拼尽全力,飞上悬崖筑巢,在那里呆上五个月。苍鹰用自己的喙,不停地击打岩石,让喙脱落。待新喙生长出来后,将指甲一根一根拔去。待新指甲长出来后,把羽毛一根一根拔掉。五个月后,新羽毛生长齐全,苍鹰获得新的生命力,能够再活三十年,重新飞上蓝天。在大地上行走的老鹰镇人,背着双手,耷拉着肩膀,一颠一颠,竟也像鹰。老主席迈着鹰步,怀里抱只红漆木盒,贴着“投票箱”仨字,神气活现地走进来。

村级换届改选开始了。过去选举,生产队大炕上坐满男男女女,汗腥味、大葱大蒜味、酒气、羊肉的膻腥、新粮和干草气息,被土炕熏得暖烘烘。选民们纷纷卷烟抽,把糊墙的报纸一条条撕下。扬手够得着的壁纸撕光了,从炕上站起,撕高处的。一场会后,队部墙上烂得一片狼藉。

我爹站在地上,面对大伙。他披着夹袄,兜里装着止痛片和麻黄素,捏出几粒搁手心里,两只巴掌一拧碾成粉末,黄的黄白的白,掺烟末抽。大烟早已禁绝,边地人会过瘾。选大队干部,黄片赞成,白片反对,一目了然。谁要啥片片,我爹就给啥片片。

如今,年轻人出去的太多,热热闹闹充满肌肤之亲的大炕会没了。

爹在马棚里替我备马,忙迎出去:“快进屋。”

老主席说:“不了。日头这么壮,蹲院吧。”

爹扬脖吆喝:“小鹰他娘。”

娘从屋里拎出只小板凳,塞到主席屁股底下,对喇叭匠说:“老爷子,我回屋给你取个高的。”

喇叭匠忙道:“我就站着,得劲。”双手抄怀儿揽住唢呐,像只老鹰颤晃。

爹掏出烟卷,给主席点着。三人围住选票箱,一摞选票搁箱盖上。不用药片,卫生所承包了。第一位候选人是上届村长,我爹。

爹问:“挨家走?”

主席说:“挨家走。头一站去了严家,你们家是第二站。”

“啊唷!可不敢当。”爹忙说。

“咋不敢!你家儿子出人头地,闺女的活儿也体面。过日子过的啥,过的不就是人吗。老哥,一个镇子你家也拿得出手。”

爹问:“严家都赞成了吧?”

老主席抬起头,和喇叭匠对望一眼,尴尬地静会儿,说:“出了点岔。”

“咋?”爹意外,一愣。

“没鸡巴大事!”老主席说,“雨堂画了圈。”

“那还差啥?”

“就是呢,你也没想到吧。俺抱起票匣子刚要走,没成想聋哑人嚎叫起来。”

喇叭匠说:“那个恶,一蹦山高,一把掠过票箱。”

老主席感叹:“严先生一辈子是个人物,就是家里失章程,连个家奴都宠得反天了。”

爹问:“让聋哑人投了?”

喇叭匠说:“可恶!他抢过选票就打叉。”

老主席奇怪:“聋哑人跟你没冤没仇呀。”

爹说:“你们把他落下了,他受不了。”

老主席恍然大悟,说:“村长,咱投票吧,我还没画呢。”

爹说:“老哥,咱丑话搁头前,不乐意,就打叉。”

老主席说:“明人不做暗事。”在我爹的名字上画圈后,把笔递过去。

爹说:“你替我画了吧。”

老主席说:“得你划。”朝屋里张望,“小鹰她娘呢?”

“甭管。她知道画啥。”爹一连在自己名下画了俩圈儿。

我给马饮水,备鞍,紧肚带。小鹰穿白大褂走出屋,冲客人笑笑,吃过晌午饭后去上班。她直接参加镇政府的选举。

老主席说:“村长,咱们走吧。”

爹说:“我也去。”

“票箱你抱着,挨家挨户送到炕头上,当侍候月子了。”

都笑了。

喇叭匠说:“谁犯得上在眼皮底下得罪人。谁心里不明镜似的,拆箱子还不是咱爷们。”

老主席站直身,拍拍喇叭匠肩膀:“老哥,你把骨头吐出来了。”

喇叭匠身子摇晃,眼睛乐没了,满脸褶子皮。

爹抱住票箱,老主席倒背双手,喇叭匠躬着虾米腰,用力仰起脸,全都迈着鹰步,步步高曲调欢快地响起来。

快过中秋节了,老鹰镇喜气洋洋。男人赶上马车,拉着家眷,装好粘豆包、粉条、猪肉,北上内蒙,南下县城。去内蒙古的,大多是串亲戚,省界两边,汉、蒙联姻的不少。下县城的,老鹰镇人说“下”,地势由内蒙古高原倾斜下来,一直漫入辽西腹地,北高南低,老鹰镇人按地势说话。

哪儿都没去的闲人,便翘起尾巴,撅挞撅达地在街上走,见人就打招呼:杀猪了吗?去头蹄皮毛下水,净肉多少斤?嗨,可不小哇!一色说恭维话。更多的闲人,去泡茶馆。早些年,茶馆遍布辽西县城。如今商店密集,柜台上摆满纯净水、冰红茶、非常可乐。乘骆驼的没了,骑马的少了,马车、驴车不准赶进城区。老板子们个个是大水包,大茶壶。他们不来,茶馆一家跟一家倒闭。城里的老茶客们,仿佛前朝遗老,缩回家里,自斟自饮,撑持残局。茶馆黄铺,说书的、卖唱的,也丧失地盘,流向更北、更偏远的异乡,便到了老鹰镇。

我和严先生打唠时说过,美国西部牛仔碰到人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去摸腰里的枪。日本人却赶紧找出名片,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递上前。严先生笑了,说:咱们辽西汉子,骑在马上,遇见熟人,从腰间摘下用袜子做成的茶叶袋,抓出一把,奉上,说声“来,尝尝我这个”。嚼咽下红茶叶,提神醒脑,浑身来劲。我和牛光旦在街头会合,去茶社。光旦骑颠马,身体耸动;我骑走马,仄歪身,省半边劲。两人在一起,决不用同样的姿势,好看。endprint

前方,老鹰镇茶社热汽腾腾,茶炉响鼻瞿瞿叫。先人手绣的“茶”旗,在杆顶泼啦啦张扬。我和牛光旦下马,走进茶棚。阳光从露天席棚筛下,花花点点,落进水碗里,似阴凉凉小银币;落在身上,像小壳虫簌簌爬。石板长条桌,石板长条凳,用井水冲刷得清清爽爽。凉棚下,吊着一只拳头大的盐袋。过去千百年间,一家老少几代,围在一起吃饭,从房梁吊下一只小盐袋,每个人伸长脖子,像鹰,舔一下盐袋,就是进盐了。菜锅里是没得盐放的。盐,不许进入边地,像军火一样被朝廷官府严厉管制,怕你吃多了盐,身上长力气,造反。如今,吊盐袋做为一种图腾,装饰在茶馆。

老鹰镇露天茶社,面对两省通衢,官道上有人经过,茶客们就会热乎辣招呼:“过来喝一碗。”只要你稍一犹豫,马放慢一点,他们就会冲上官道,拦住你的马头,扯住你的缰绳,把你拉到席位上。茶客们纷纷起身,让座,责备道:

“老鹰镇小点,留不住你咋的?”

“甭怕花钱,手紧,兄弟给你垫上。”

“掌柜的,给这位客人挂账。”

老鹰镇茶客,对远行人,充满浓浓的敬意。有的账,一去不复返了。但人情带走了,你欠着别人的,在遥远漫长的旅途上,将充满温馨。店主偶尔想起那位远行人,见他长久没有返回,担心地嘀咕:“会不会出啥意外?出门在外不容易呀!”

更多的茶客,是在附近打短工,干苦活的。大夏天,他们急火火赶来,屁股一歪,横骑在石凳上,一股阴凉从尾骨袭上脊梁,汉子嚷声“爽!”抓住茶壶,仰脖咕嘟咕嘟喝。脱掉上衣,露出黑豹似腱子肉,再抓起茶壶喝。一壶水见底,汉子解下腰间包袱,把印花布一层层抖开,露出金黄嘎巴的玉米面饼子,吭吭咬,眨眼工夫造完了。汉子心满意足,频频对大伙点头,亲切地招呼:“喝,喝呀!”

茶客们纷纷把嘴凑近茶碗,抡圆腮帮,吹不起水纹,挺黏稠,滋滋喽喽喝出满脸热汗。跑堂的经过时,茶客把他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扯下,擦脸,擦脖颈,抬起胳膊,擦胳肢窝,又把毛巾塞进裤裆,掏一圈儿,甩回跑堂的肩膀上。

都笑了。

这时,一个盲人摸进来,抱着马头琴。我和牛光旦忙拽过凳子,扶他坐下。盲人点点头,说:“官人,听支曲子吧。”

这就是胡尔沁说书人。百姓人家认定,笔写下来的,斧头砍不断,要知朝中事,山里问野人。一个双目失明的胡尔沁艺人,能洞察天地!早年间,蒙古王公每三年进京值班一次,返回时,将在京城购得的汉书译成满文和蒙文,敬奉给寺院。喇嘛们抄写译本,送给说书人。书里的伦理道德,风土人情,医药养生,传奇轶事,甚至时事新闻,由胡尔沁艺人传唱开

盲艺人把琴架在大腿上,弓弦急剧颤抖,马蹄声奔腾。盲人唱起来:

盘龙大树顶破天,树根根抓住野河滩。滩上住着百家姓,土里埋着老祖先。老祖先当年好身板,背着犁铧去耕田,犁铧碰石碎成片,老绳绷直断了线。捡起犁片当鼓板,拴上老绳做琴弦,咚咚,先有的天,咚咚,后有的地。先有九曲黄河滩,后有荒腔和野调。日出日落是一天,从古到今没有变……

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盲人琴弓一顿,琴头昂起,仿佛骑手猛收缰绳,马咴咴嘶鸣不止。马头琴余韵向北飞去,那边空旷,那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场。清初,满族皇亲跑马圈地,招汉族农民垦荒,草场成为八旗军大粮地。农牧民还必须给驿站过往使臣,提供饮食、车、马,甚至女人。清亡后,战事不绝,大粮地复荒成牧场。改朝换代,风俗变易,边地蒙民衣着汉化了。但牧民,不论是汉族牧民,蒙古族牧民,两合水牧民,仍着长袍。冬天放牧,长袍护膝暖裆;晚秋转场,夜宿露天地时当被盖;嫩春老夏骑在马上,束紧腰带,两肋笔挺,威风凛凛!

一个穿水绿色长袍的姑娘,手执长鞭,围绕黄乎乎牛群,抖擞缰绳轻驰,一圈、两圈、三圈……饥狼无奈地躲开,盗牛贼恨恨地躲开。她是夏娃,圈出水草丰茂的安全世界。她神情专注地望着前方,视线呈圆形,古老的职业把她的视线弯曲成一个圆。时间对于她,也是一个圆,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边地不老,姑娘生机勃勃,像要飞起来。

我和牛光旦的目光越过牧牛女孩,看见大草原前方,一列火车无声地穿行,那是去往蒙古共和国和俄罗斯的国际列车,窗口童话般掠过。更前方,地平线上,红盈盈落日里,一只鹰雕悠然扇动翅膀,天和地连接起来。一轮美丽如歌的红日一列墨绿色火车一只威风凛凛的鹰雕,将天地装饰得灿烂辉煌!我和牛光旦对视一眼,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心血沸腾。我们将结伴飞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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